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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决不是谎言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 海神的杨贵妃》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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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实在是……没想到不能战斗竟会如此令人难耐。」
在东光寺的本堂前,下间赖龙如此喃喃道。他为了监视留在寺院里的高耶而在此待机。赖龙像个孩子般一边咬着手指甲,一边不断睨向高耶所在的方丈居所。
「那个景虎明明就在眼前,我却竟然无法出手。真是、早早拒绝毛利的请求不就得了。」
「要是景虎这样回答的话,您的兄长可是会大失所望的哪,赖龙殿下。」
同是一向宗的七里赖周如此伤脑筋地开口说道。
「我们非与景虎联手不可。景虎的确是我们长年来的宿敌,但如今不如此做的话就无法打倒织田。也无法打倒谦信。」
「就算不和那种家伙联手我也照样能打倒织田。更别说是谦信了。」
「赖龙殿下似乎反对这次的事?」
「对,我反对。我才不要和那种男人共同作战咧。那家伙是敌人。是佛敌。」
赖龙顽固地如此断定。他对在京都发生的事情记恨颇深的样子。
(像那样胜过我的,那家伙是头一个。)
赖龙从未在与其他怨将的对决中尝过败绩。因此有人提出拉拢景虎为己方的意见时,赖龙大为反对。但是由於这是显如的命令,赖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协助。他的内心其实还是期待高耶会一口回绝毛利的请求的。
「可恶的佛敌。早点现出你的真面目来吧。」
将忍了又忍的念蓄积在手中,赖龙再也耐不住地将之击向一旁的石灯笼。在发出巨响崩塌的灯笼前方,出现了风魔小太郎的身影。
「……!」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些什麽,但是也不能随便拿东西来出气啊,赖龙殿下。」
小太郎面无表情地说道。赖龙生来不擅掩饰感情,露出生气的样子。
「景虎殿下到底是在磨蹭些什麽。不快点下决定的话就伤脑筋了哪。」
「请放心。他会服从毛利的。」
小太郎像人偶般表情丝毫不变地答道,这令赖龙感到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哪。搞不好他现在正在动脑筋想着该怎样取下毛利公的首级呢。」
「赖龙殿下才是,能不能把从刚才就一直四处乱放的杀气收歛一下?」
小太郎无机质地说道。
「若是你想对我们主人施加危害的话,我绝不会坐视不管。风魔一党将会与你为敌哦。」
「还是别这样做比较好吧。与我们阿弥陀使徒作对的人,全都会堕入地狱哦。」
「赖龙殿下!」
「你闭嘴,七里。」
赖龙摇着满满装在腰间袋上的人偶石,挑战性地笑了。
「要不然就让我在这里和你们风魔交手看看怎麽样?你们那种骗小孩的幻术把戏对阿弥陀使徒是没用的。」
「还真会说大话。」
小太郎丝毫不为所动。他插在口袋中的右手发出像是摩擦什麽的声音,从袋中取出某种珠子来。
「……!」
是直径约二公分左右的水晶球。小太郎轻轻向珠子吹了一口气,用手指往这里弹来。
「什麽!」
「你还是别再往前进的好。会被吃掉的哦。」
滚落在地面上的水晶球上写着「寅」字。
「岂有此理!」
赖龙就要冲上去的瞬间,水晶球突然破裂,从那里出现了一头金色的老虎。
「什麽!」
「这是北条的守护兽。会守护拥有北条血统的人。若是牠判断来人为狂徒,将会立刻采取攻击。不淮对三郎殿下出手。若是你敢动手,就把你杀了。」
如此冷酷地说完,小太郎乾脆地转身往方丈居所的玄关离去了。金色的老虎威吓似地发出低吼声,偶尔露出利牙来睨视赖龙。赖龙不甘地咋舌。
「可恶的风魔,竟然耍这种小计俩……」
「三郎殿下。」
回到这里的小太郎对里面的高耶如此出声叫道。
「我要进去了,三郎殿下。」
由於高耶没有回应,於是小太郎打开了纸门。正座在房间正中央的高耶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激动地殴打了小太郎的兴奋似乎尚未完全平息。回头望来的那双眼睛,就像斗败的野兽般充满了戒心。
可是小太郎的表情一点也没变。他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说了。
「小太郎从元春公那里得到有关织田九鬼水军的情报。前日,在大阪海域与毛利方的舰队对峙的九鬼水军本队终於与严岛的陶水军会合了。」
「……」
「毛利公说,等到『大和』完全准备好之後,将对严岛进行总攻击。」
「……」
「预定四日後的清晨开战。这场大战,他们希望三郎殿下务必能以先锋大将的身分参战。希望您能以毛利水军的将领身分参加攻打严岛的战事。」
高耶微微眯起瞪着小太郎的眼睛,然後吐了一口气,重新转向正面,闭上了眼。
「另外,小太郎受托转达要您到萩城的辉元公邸进行作战策略的拟定。」
「……」
「请您准备。三郎殿下。」
「谁说要和你们联手了。」
高耶发出严厉的声音。
「不要擅自决定。我无意为你们使用我的力量。」
「您又说这种话……」
「我绝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
如此叫道,高耶狠狠瞪向小太郎。但是小太郎连些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
「您应该没有选择的余地,三郎殿下。被灵枷封住《调伏力》的您究竟能做什麽?」
「立刻把这东西给我解开,小太郎。否则……」
「否则?」
高耶苦涩地咬住嘴唇,挑战地在瞪着对方的眼中集中力量。
「就把你……杀了。」
「您为何会如此动摇?像您这样的人,竟会如此乱了分寸。看来毛利公的话给您带来相当的冲击呢。」
「住口!」
露出利牙似地,高耶粗声叫道。
「谁会被那种谣言迷惑!别开玩笑了,才不会有人上你们的当!我才没有肤浅到会听信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的地步!」
「您的逞强,恐怕也持续不了多久吧。」
「……!」
「三郎殿下,您现在已经开始疑神疑鬼了。」
高耶凶暴地闪烁眼睛。
「你说……什麽……」
「听到〝新的总大将〞,您明显地动摇了。这不正是因为您无法完全否定谦信会立除了您之外的人为上杉大将的可能性吗?」
「小太郎……你……」
「景胜。」
「……!」
小太郎敏锐地读取了瞬间变得说不出话来的高耶表情变化。
「您刚才这样说了吧。这是个无法置之不理的话语。所谓『景胜』,难道是指上杉景胜吗?」
「给我住口……小太郎!」
「您的意思是那个『成田让』就是上杉景胜吧。成田让就是从前与您争夺上杉家继承权的上杉景胜之转世吗?」
「住口!」
高耶的眼睛充血,几乎就要扑向小太郎咬断他的喉咙似的。
「和你们无关……!我不许你再继续深究介入!要是你敢再多说半句话,我就把你杀了!」
「……疑神疑鬼的种子已经在您心底萌芽了。」
小太郎不理会那样的高耶,冷淡地继续说下去。
「若是您崇拜谦信的心没有半点阴霾的话,您应该不会动摇到这等地步才是。……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啊。他若是景胜公的话,也难怪您会对谦信抱有怀疑。」
「!」
瞪大眼睛的高耶突然站起身,粗暴地抓住小太郎的前襟就要殴上去。但是这回高耶的拳头却没有打到小太郎。想要打过去的右手瞬间被抓住,脚当场被绊倒,高耶失去平衡倒在榻榻米上,小太郎按住他,覆盖在他身上。
「……放开我!小太郎!」
「您才是该早点有所觉悟。您应该明白您的意志在萩的结界内无法传达给『剑的护法童子』吧。」
「……!」
一想到所有的事都被看穿,高耶不由得停止了挣扎。被监禁在这座寺院的期间,高耶一直尝试要与护法童子连络,但是似乎受到强力结界阻碍,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当然也无法和绫子取得连络。萩的结界比想像中的还要坚固,这令高耶更加感到焦躁难耐。
这样下去会被孤立的。不,他已经被孤立了。
高耶咬牙切齿,就像被关到牢笼里的野生老虎在狞猛低吼似地,将所有的斗志灌注在眼神当中,彷佛就要撕裂对方般狠狠瞪着押住自己的小太郎。但是被精通忍术的小太郎按住,连挣扎都无从挣扎起。只有指尖稍微能够动弹而已。若是以小太郎的技术来看,就算是真正的猛虎他都能够压制住吧。
这个样子,就如同高耶现在置身的状况。
「……」
高耶不甘地背过脸去。一边吐出细微的呼吸,以压低的声音对小太郎开口了。
「──我想……见直江……」
「现在恐怕是不行的。他被吉川殿下带走了。」
「我现在就要见他……!」
「三郎殿下。」
手被压得紧紧地,高耶只是咬紧牙关。
信长利用让的肉体复活、直江《力》的丧失及失明、对谦信的疑问。在不断袭来的冲击及动摇当中,拚命想要保持冷静且完全的「景虎」的高耶,他的自我控制已经差不多到达界限了。即便不是如此,怒涛般的记忆恢复以及自己对直江几乎无法抑制的独占慾都已经在高耶心中产生出甚至超越自觉的激烈倾轧了。但是高耶还是像景虎一直做的那样,以强韧的理性压制那带着似会化为狂岚的凶暴性质的感情萌发。这数个月当中,高耶一直是这样将它压抑下来的。
高耶的心中,这些已经接近崩溃了。
警告着自己,这样太危险了。不能让自己处在如此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下。虽然这样警告着,但自己的心已经徐徐失去抵抗力了。
「让我……见直江……」
若是能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或许这种动摇就会消失了。
「……我现在就想见他……!」
「三郎殿下。」
就算失去《力》。就算眼睛变得看不见。
我想听你的声音。
想听那低沈而冷静的声音。现在,立刻就想听。
一边逞强地极力咬紧牙关,高耶在已经几乎损耗殆尽的意识中不断呼唤男人的名字。
我想听你的声音。
请你支持住快要崩溃的我。
在心底深深遥想那曾几何时祈求过的心愿,高耶仰起头,眼中噙满的泪水滑落下来。
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真的太危险了。
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似乎就要诞生出曾所未见的恐怖怪物。这令高耶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对这股不安感到恐惧。
「三郎殿下……」
注视着在身躯下颤抖着的高耶,小太郎开口了。
「您是那个男人的什麽?」
高耶一震,露出反应。
「那个男人在芦之湖所采取的行动,我到现在仍不明白。那个男人究竟是想要背离三郎殿下、还是想为您尽忠?为何会产生那样的矛盾?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我认为必须先了解三郎殿下才行。」
「……」
「我无法读出那个男人的行动。为了在以後的战略派上用场,希望您告诉我。三郎殿下。那个男人的真意到底是……」
「你这种人根本不可能了解。」
小太郎微微瞠目。
「三郎殿下。」
「像你这种连感情都要利用在谋略上的机器人根本不可能会了解!绝对不可能了解!你这种人只要努力去磨链杀人的技俩就行了!你这种人……!」
「……」
感到按住自己的小太郎的四肢放松了力量,高耶立刻压退小太郎,爬起身子。然後他瞪了小太郎一眼,站起来出了房间。
小太郎无言地目送他离去。
* * *
无法成眠,就这样过了一夜。
直到天明都一直下着的雨,在不久前停了。
东光寺的伽蓝後方,是奇数代的毛利家历代藩主之墓。平常的话应该镇日都有游客来访而热闹不已的这里,这几天因为东光寺全体被限制只有毛利的关系者能够进出而变得杳无人迹,十分寂静。
展开在郁苍森林中的空间,左右均等地整然并列着五百座左右的石灯笼。
四周漂荡着朝雾。
踏上湿濡的石板地,高耶往里面走去。虽然只限於寺院境内,但高耶至少还被允许外出。他到访的墓所极为神韵缥缈,灵气几乎要渗透到身体内部似地。
仰望被雾气包围的森林,高耶做了个深呼吸。正因为这里是个圣域,此地拥有极强的力量。看来这里是结界点之一的样子。包围着萩地的,是由东边的东光寺、南边的大照院及西边的指月山这三个结界点所形成的广域三角结界。
(难怪思念波无法传出。)
因为他正身处结界力的源头。这里是能量最高昂的地方。思念波会被遮断是理所当然的。
高耶往正面的道路前进。里面是藩主及其夫人的墓,被称为龟趺的大石碑并列在那里。高耶在前方的鸟居旁坐下。
(该怎麽做才好……)
在结界当中得不到任何支援。念动力及《调伏力》都被封住无法使用。唯一勉强能够使用的只有灵查能力,但无法用它向外连络,因此也派不上什麽大用场。
完全孤立无援。
(不想出办法不行。)
高耶鞭策自己。不能放弃。一定要想出什麽解决策来才行。没有时间了。可是现在自己这种孤立状态要如何与毛利战斗?
(一定有办法的……)
像要扰乱想集中思考的高耶一般,各式各样的声音及影像出现在脑海中折磨着他。
──首先就让我来撕裂你吧!景虎!
在熊熊火焰中看见的让,他的脸与遥远的记忆重叠纠缠,混杂在一起。叫着景虎、叫唤着自己的声音,就像激烈的狂涛压境般迫近而来。
──高耶……!
(让……)
高耶以双手抱住头蜷缩起来。狂岚再度卷袭而来。内心叫喊着「不是的」。高耶拚命抵抗着那如同利刃般质问自己「什麽东西不是的」的声音。高耶不让自己去认清他事实上已经知晓的事实。
(和那没关系。)
不管让是谁的转世都没有关系。让前世的人格已被净化,完全不存在了。让就是让,决不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人。自己不是因为他前世是谁所以保护他的。因为他的力量太危险,因为那是若遭人利用将会带来骇人破坏的力量,所以自己才保护他的。所以谦信才命令自己保护他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
(才没有什麽理由。)
──谦信弃你如敝屣,想要另立新的总大将……
(不是的。)
高耶摇着头,拚命与不断怎麽打消都会继续涌出的疑问格斗。义父绝不是会图谋那种事的人。义父绝不会欺骗自己。
(我相信义父大人。)
这是当然的。理所当然的。自己才不会被那种话迷惑。自己非常清楚那只是为了陷害自己才编造出来的谎言。肤浅的策略。这种事自己是这样清楚。应该非常清楚的。但是这到底是什麽?这痛苦而沈重,令人疲惫的混浊心情……
(我只是变得软弱了而已……)
高耶斥责自己。亲眼看到信长复活,让又被夺走,只是因为这些冲击而变得软弱了而已。对方就是想要趁虚而入。不能被迷惑,必须振作起来。
(坚强……一点……)
喃喃祈祷道,高耶咬住嘴唇。为了从织田的魔掌中救出让,自己必须坚强起来才行。非得赶快突破这种僵局才行。
(变强……)
愈是焦急地如此要求自己,精神就愈是不断憔悴下去。想要鼓起精神而咬紧牙关的高耶耳中,又传来烙印在脑海的男人声音。
──你不要紧的吧。
留在耳底的他的话。
──这样下去我会失去一切!就这样疯狂的……
变得什麽都不行了……
在蜷缩起来的背上,天空开始落下点点水滴。在二度降下的雨中,高耶寒冷地抱着自己的身子,忍住痛楚似地皱起眉头,静静仰头望天。
(直江……!)
身体似要麻痹地发热。心脏发出巨大的声响跳动。脸上承受着雨滴,高耶微微张唇,发出细微的呻吟。
──请来杀了我吧。
──若能为你所杀,那是我的心愿。
两个人都十分清楚。
失去《力》的直江,已经没有再次换生的力量了。这次死亡的话,他就再也无法换生了吧。
亦即这次死亡的时候,就是直江迎向真正的「死」的时候……
──若是能为你所杀……
这句话里隐含着多麽重大的意义,高耶近乎恐惧地完全了解。直江也清楚这一点,而他真的想要结束这一切。
(……这样就好了吗?)
高耶问道。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对自己的执着、总有一天要将之逆转的执念全都放弃,就算让「生」结束了也好吗?
觉得这样半途而废地结束就好吗?就这样失败而死去,即使这样也可以吗?
(不可能这样就好的吧!)
高耶对着不在此处的直江激动地问道。
你不应该会就此放弃。你应该必须更加继续挣扎下去才行的。对,继续。
直到胜过「景虎」为止──。
放弃这种事,直江应该做不到的。妥协以终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到。像他那样充满自尊心而高傲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真挚而专一,他是个绝不会在中途放弃的人。即使难看、即使愚蠢,他也绝不会放弃。绝不会放弃超越景虎、克服景虎的心愿。
(你应该无法舍弃的。)
就算你再怎样期望被解放。就算你再怎样希望停止。你都应该做不到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对吧?直江。)
高耶寻求答覆地呼唤着。
(告诉我对啊,直江!)
告诉我你不想结束。
高耶拚命地寻求这样回答自己的直江话语。他渴望着。
(你会死。)
我不知道、我什麽也没在追求。逞能的心如此反抗着。我没有逞强、我必须如此不可。虽然这麽想──虽然明明了解一切,高耶却无法完全扼杀这种感情。
(我会失去你。)
怎麽办?现实中〝绝对的死〞已经确实地迫近直江身後了。
怎麽做才不会失去他?
或者是,只要自己主动解放他的精神的话,直江就能取回《力》了吗?
就能够继续换生了吗?
──界限已经到了。
这就叫做界限吗?自己应该怎样做才好?这样的羁绊,只是不应该存在的枷锁而已吗?但 是自己除此之外还能怎麽做?
──您是那个男人的什麽?
最为渴求他、却又绝对无法与之溶合在一起的「胜利者」……
对於直江的痛苦,高耶完全没有能够为他做的事。对那段爱情而言,性别不是障碍。唯一的障碍就是直江自己。身为一个人是优孰劣,直江无法舍弃这个执着。
这种爱情是虚伪的。或许会被如此纠弹。会拘泥於那种东西的只是没有见识、视界狭小的人。停止与对方的比较竞争、接受自己原有的样子的话,就能从这种执着中被解放了。
的确是如此吧。这样做的话就能轻松了吧。这一点都不难吧。
自己就是自己。如此醒悟的话,就能更轻松地去爱人。能够只以爱来爱人。能够从「克服」「抵抗」这种艰涩的思考中被解放,依自己的爱来爱人。
这种事,直江自己也应该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但是他无法领悟。他对自己的执着不是如此轻易就能舍弃的轻薄事物。就算说那是对他自己本身的爱也不为过。他极度渴望成为「景虎」。被他的一举一动深深吸引,发觉这才是理想。他无法允许自己的理想实现在他人身上的事实。无法允许不是理想的自己。
对己身的爱这种东西既愚蠢又难看,但正因为没有杂质而纯粹坚强。但是若没有了它,直江对景虎那惊人的激烈执着也不会产生了。
若是没有这股执着,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来束缚直江了。景虎就无法如此强固地将直江留在自己身边四百年了。
一定很苦吧。虽然很苦,但景虎无法自己主动解放他。不,打从一开始景虎就无法对这段关系有所干涉了。
直江现在就想放弃这段执着。他终於想从痛苦当中被解放了。
(我会失去你……)
景虎应该早就预想到迟早会来临的这天。他一直看着直江那样艰苦的生活方式。也了解直江不可能永远都这样过下去。
可是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能失去直江。景虎不想失去这个男人。至於为什麽,他现在没有去思考的余裕。为了留住他,自己到底该怎麽做?一直以来,景虎以示威来恐吓他、煽动他的败北感、引发他的反抗和抵抗心,好不容易才勉强留住他的关心──他的执着。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自己到底该怎麽做才能不让他离去?
直江痛苦的样子令他难以正视。他深切地希望能让他得到解脱。但这样想的同时,却又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得到解脱。自己绝对不能解放他、即使痛苦,也必须让他继续执着下去。继续痛苦下去。
这种矛盾和自私──。
(我不能失去你……)
只有他,我绝不能失去。
执着於自己到那种地步的男人。自己不想让他死去。不想让他离去。不想让他逃去。只想让他永远待在自己身边,不断执着自己直到永远。即使他痛苦地挣扎翻滚,自己还是希望他执着着自己。希望他想着自己。希望他渴望自己。
(不是的……!)
如此抵抗着的,是「景虎」的理性吗?是他的自尊吗?或者是别的心?但是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必须再继续渴望我才行。)
对於卑屈地想着这种事的自己,那凄惨的样子令高耶颤抖不已。除了如此不断逼迫对方之外,自己竟然别无他法。直江若是舍弃了对景虎的兴趣,自己就再也没有能够留住他的手段了。景虎正因为是「景虎」,他无法让直江回头。向直江哀求这种事,景虎不可能做得到。
(为什麽我非得这样想不可!)
是因为屈辱还是其他的感情?高耶拚命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必须继续渴望我!)
几乎想要大叫起来,高耶对着虚空呐喊着。
(更渴望我!)
永远说着你想要我。再多说一点。永远永远不断说下去。不管多少次都继续说下去。直到自己厌倦为止。说你想要抱我、想要得到我、想要紧紧独占我。想再多得到我一些、想再多抱紧我一些。叫着不管是我的心还是肉体全都是你的。宣言我的一切都是属於你的。不让任何人触摸我。说我永远都是只属於你一个人的。
(再多一点!)
几乎要撕裂胸口地。
(再多一点……!)
雨滴敲打着身体。高耶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凄惨到了极点。这样的自己不是自己。懊悔得要命。自己已经不正常了。
滑下脸颊的泪水已经混在雨中,分辨不出来了。
像要平静兴奋的情绪似地,高耶整理自己紊乱的呼吸。训诫自己就算叫喊也没用,高耶张开眼睛。
他在雨中突然感到有东西在身旁。
反射性地戒备,高耶锐利地望向正面。
「……!」
被雨打湿的石板地上,站着一头野兽。
是……老虎。
金色的老虎站立在雨中。
(什……麽……)
高耶停止呼吸,不由得警戒起来。金色的老虎走近高耶。
(是灵兽吗……)
想到有可能是毛利放出来的,高耶警戒地涨满了杀气。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无法从老虎身上感到杀气 …异样毫无防备地靠近过来。
(这是……)
高耶立刻就明白了。这头老虎是小太郎放出的灵兽。是的,这是北条守护灵兽的老虎。一定是小太郎为了保护高耶而放出来的吧。
这是头巨大的老虎。是一头若被咬住喉咙则必死无疑的威猛成兽。但是牠对高耶丝毫没有警戒的样子。对於自己保护的人,守护是应当的,更不可能会抱有敌意,但这头金色的老虎却像是看到什麽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以带着好奇的眼神观察着高耶,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那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高耶也马上解除了戒心。
高耶向老虎伸出右手去。老虎战兢地靠过来,闻闻又看看高耶的右手,然後把脸靠上去,擦上他的手掌,於是高耶以双臂抱住了那头老虎。
「明明是只灵兽,怎麽会那麽温暖呢……」
抚着因雨水而变得有些僵硬的毛皮,高耶呢喃道。老虎虽然没有像猫一样地喉咙咕噜作响,但却发出「呜─呜─」的低鸣声,将脸靠在高耶的肩上。这种触感或许也只是幻觉也说不定,但对现在的高耶而言,即使这样也好。
「我的同伴,只有你一个……是吗……」
讽刺的是,是身为北条之人的自己呼唤这头虎的。这个肉体已经没有半滴北条之血流动,而高耶自己也拒绝承认自己是北条之人,但却……
(无法从北条的血中逃开吗……)
这样想道,他疲惫似叹了口气。抱着像自己分身般的老虎,高耶在雨中对牠说了。
「……你会成为我的同伴吗?」
金色的老虎不断将身子擦向高耶。不知是因为喜欢高耶还是觉得舒服,牠就是不离开。
「是吗……」
如此喃喃道,高耶抬起头望向烟雨迷蒙的墓所。他仔细地灵查散发出来的灵气,抿住嘴唇。
(这个墓所……)
高耶知道这些整然并列的灯笼群并不是单纯的石灯笼。每个石灯笼都带有强力的灵性引力。高耶察知了这块地下埋有像人柱般的人魂。看样子是毛利的家臣。听说这些石灯笼是代替殉死而捐献的。但是这些石灯笼每一个地下都埋有数十人左右的灵魂。捐献石灯笼的人们灵魂,死後似乎沿袭殉死的形式被吸引到此处留下来了。
在抱着殉死心意而捐出的灯笼底下,的确是有着充满忠诚的灵魂。但是那些灵魂现在几乎全都成为毛利的《夜鸟》进行活动,不在此处了。留在这里的,似乎是不希望以此种形式被留在此世的灵魂。
(不想为藩主殉死吗?)
在捐献石灯笼成为一种形式的後世石灯笼里,这种灵魂似乎较多的样子。高耶眯起眼睛。
(或许……可以利用。)
高耶这次朝森林的彼方──北方的天空望去。那个方位有座叫做笠山的死火山。听说是世界上最小的火山。
他在思考着什麽。
然後他向抱在怀里的老虎说了。
「我已经只剩下你了……你能帮助我吗?」
金色的老虎就像了解高耶的意思般地高吼一声。高耶望向大雨的彼方,闪烁着眼睛。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注视那头猛虎的眼睛。
* * *
这一天,直江被元春带到指月公园西侧的海边。
这个海岸被称做西滨。虽然是个沙滩,但自公园的道路往这里走来,便能看到长着广阔绿草地的小丘,越过这里就能够看见大海。
元春眺望大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要在黄昏时分来才好呢。大海配上夕阳。我非常喜欢。我虽然不像弟弟那样拥有水军,但很喜欢大海。比起在山间的狭地攻城要喜欢得多了。」
直江沈默着。他虽然看不见,但似乎能察觉海风及波浪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抬头面向湾岸的方向。看着那样的直江,元春呢喃开口。
「对了。你的眼睛看不见呢。」
「这里我从前来过。」
直江说道。
「《闇战国》尚未开始之前,为了别的事件而来的。对,那是幕末志士的灵。事件的开端是在京都,引起骚动的是在禁门之变死去的长州藩士之灵。」
「哦……幕末的……」
「好像是松下村塾的门下生之一。没有成佛,以半睡状态待在土中的灵魂因建筑大楼的骚动突然醒来,受到惊吓而开始暴乱。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得已只好将他《调伏》,把从那里挖掘出来的遗骨及毛发送回萩这里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来过的。」
元春点点头,望向大海。
「你换生了四百年对吧。幕末这个时代,你也亲眼看过了吧。那个时候,你在做些什麽?」
「我是时代的旁观者。」
直江回溯过去。
「我身为一介藩士,在越前福井的松平春岳公手下工作。虽说是藩士,但也只是个净做些藩内小杂事的下级藩士,这个国家激烈动乱的样子,我只是什麽也不做地看着而已。」
「……」
「上杉的同伴当中,也有受到时代热潮所动,嚷着尊王攘夷、开国地骚动不已,明明成不了什麽大事却拚命四处奔走的人。而我,只是什麽也不做地看着。」
直江轻轻微笑了。
「不过,我曾经见过阪本龙马这个人呢。」
「哦?那个阪本龙马吗?」
元春的眼睛闪耀着光辉。
「真了不起哪,你和他认识吗?」
「不。与其说是见过,倒不如说是看过比较正确。那是他来请求春岳公为他们出资设立海军学校的时候。虽然这麽说,但我之所以知道,也是经过几十年後在历史书上读到的。」
直江一边苦笑,说了。
「我只是偶然经过那里,看到他在门前骚动而已。有个肮脏的浪人拚命地叫着『阪本龙马!只要说我是阪本龙马就知道了!』那是个毛发蓬乱的大汉,声音也嘹亮得惊人。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後来从同伴那里听说他的事,我觉得十分信服。觉得『嗯,原来那就是推动时代的人哪』。」
「……」
「我果然只是个二三流的人,因此对即使短命也能够以自己的手推动时代的人感到憧憬。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们。不管活上多久,也比不过他们那样鲜烈的光辉。即使知道自己只能是自己,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憧憬。不管在任何时代,我都希望能够成为像他们那样留下传说的人。」
就像幼小的少年一般──。
元春看着这麽说完,微微低下头去的直江。
「希望有一天能够变成那样。若是能够名垂青史,即使立刻死去也不足惜。对,这麽说来,吉田松阴也说过这样的话呢。『若是能够死而不朽,死在任何地方都好。立志成大业而活吧』。看来我对自己的期望是拥有得太过长久了。」
「……直江。」
「或许已经差不多该放弃了。」
如此说着的直江表情十分沈静。他可能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感到惊讶了。不管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自己的「死」。
一面倾听波浪的声音,元春踏过被雨湿濡的草皮往这里走近。在多次交谈後,元春对这个男人感到十分中意的样子。望着似在了望远方的直江,元春也跟着望向大海。
「历史真是有趣哪。」
元春低语。
「我的侄子辉元,就像你看到的,是个有点不足仰赖的人。父亲大人也十分担心他的前途。我与隆景都有为这个侄子粉身碎骨的觉悟。……大毛利被赶至这个山阴荒地,也是在辉元的时代。而且还被减封得只剩仅仅三十六万石。若是父亲大人见到这种景象,不知会有多麽懊悔。」
「……」
「可是虽然变成这样,在两百数十年之後却还能孕育出打倒幕府的力量。正因为远离幕府,我们长州藩才可能蓄积那样庞大的力量。是祸是福,不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还真是无法了解呢。应该已经失败的人们,也有可能在以後推动时代。」
元春笑了。
「那麽,我们是为了什麽存在於这里的?辉元说他想完全称霸《闇战国》,藉此向父亲大人谢罪,但父亲大人并不冀望天下。比起扩大版图,他更期望子孙繁荣。」
「……元春殿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麽而身在此处。因为生性好战,或许是想再战斗也说不定呢。因为这样,所以才会让再会的妻子跑了。」
「再会的妻子?」
直江詑异地反问。
「是……新庄局吗?」
「哦?你知道啊。虽然容貌不怎麽样,但性情不错。就是性格有点强悍哪,为了不让她压过,我也拚命在努力。我以为复活之後她也会继续帮助我,不过她也是个乾脆的女人呢。说她不想再看到战争,背离毛利离去了。」
「元春殿下。」
直江认真地问了。
「……元就公现在身在何处?他没有与元春殿下你们一同复活吗?」
元春没有回答,暧昧地笑了笑,然後突然一脸认真地看向直江。
「明日清晨会有人来迎接。我们要到严岛去。」
「咦……」
「这事也已经通知景虎殿下了。」
也就是明日之前,直江的处置必须有所决定。是死,还是活……
都看景虎的回答了。
「……」
直江并不害怕「死」。但高耶是否拥有舍弃直江的强韧?虽然那就是答案,但直江当然觉得景虎绝不能服从毛利。不管要他做任何事,他都必须让景虎身为上杉总大将不可。
(到了危急的时刻……)
他已经……所有觉悟了。
元春不知是否看穿了直江的觉悟,默默地只是凝视他的侧脸。
「你想说来听听吗?」
元春突然说道。
「你一路走来的道路。四百年之间,你做了些什麽、如何活下来……」
「我……」
「我喜欢故事哪。生前甚至还在阵中抄写太平记呢。」
元春稳和地微笑了。
「我想听听只属於你的故事。」
对於元春的率直,直江微笑了。他从未将自己的过去好好向任何人诉说过。虽然不觉得那是可以一次道尽的漫长故事,但说给至少一个人听听,或许也不错。
自己这个人的历史。
「或许会很无趣哦。」
这麽说道,直江倾听波浪的声音。
面对反覆重叠的记忆,直江静静地抬头仰天。
听得见……北方大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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