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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书籍名:《庭上风云》    作者:纳娜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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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得知蜀道行最终决定亲自起诉四无君的时候,沐流尘的心往下沉了一下。蜀道行的手下有四十七名助理律师与各种犯罪作斗争,以确保公民的权力与政府的利益。他有一个庞大的工作班子,任何一个高级助理都可以胜任对该案的起诉。但是打一开始起,蜀道行就拿定主意,非亲自办理四无君的案子不可。他向法庭递交了一份长达五十九页的控告书,要求以一级谋杀罪判决四无君死刑。
在逮捕四无君之前,蜀道行已经为起诉天岳集团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却苦于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蜀道行随身带有一只文件箱,里面塞满了档案和文件,都是有关天岳和四无君的那个案子的。在他的检察官办公室里,还有四只同样的箱子。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每小时至少四次与沼泽市警察局犯罪实验室通电话,询问他们物证鉴定的进度。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四无君从他的手里溜走。
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进行了预审听证会。所谓预审,便是确定是否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一个人符合检察官的指控。一般认为,预审的目的在于保护重罪被告人免受没有根据的指控。在预审时,检察官应该提出足够的证据,以向法官证明,认为被告人犯下被指控的罪行是有理由的。另一方面,被告人可以进行质证,也可以为自己提出证据,但在司法实践中,被告方很少出示自己一方所掌握的证据,而仅仅了解起诉方的证据,以便为日后的审判作好准备。可以说,预审听证会是控辩双方在正式庭审前的“前哨战”。
被告人是否犯有被指控的罪名,这一点将由法官来决定。如果他认为指控成立,被告人将在最高法院就被指控的罪名接受审判。
在蜀道行看来,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指控必须成立。但同时他与警方一样深知逮捕的过程不甚规范,为了弥补这一过失,他亲自指示助手清除每一个尚未完成的细节,堵塞每一个漏洞,以防辩方律师有空子可钻。
在Y法官的第八号法庭上他见到了沐流尘。他与天岳律师团的其他人一样穿着黑色的西装,沉静地坐在律师席上,但是那一头柔软的金发将他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使蜀道行很快认出了他。
蜀道行皱起了眉头。
在这之前蜀道行并没有见过沐流尘,但他知道沐流尘也是莫长铗的学生,他在报纸上见过沐流尘的照片,也曾经留意过关于他的报道。由于独力对抗国际保险公司的那起索赔案,沐流尘被称为“明星律师”,他们称赞他是“如同他的导师一般天才的辩护律师”。作为同一导师的门生,蜀道行也为此感到高兴和自豪。但是他没有想到沐流尘会担任四无君的辩护律师。他没有想到作为莫长铗的学生,沐流尘会替一个杀人凶手辩护,而且这个凶手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公司帝国,一个犯罪集团。
这对于蜀道行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他想起昨天的时报上,当记者问起沐流尘为何会加入天岳的律师团、担任首席辩护律师时,沐流尘的回答同那位著名的也是臭名昭著的辩护律师李?贝利的回答一样,“我喜欢挑战。”他说。除此之外他对其他问题的回答一律都是“不予评价”。
这个回答令蜀道行感到怒不可止。他知道有野心的律师总是喜欢那些能引起公众注目的案件,沐流尘也不能例外,对于一般律师而言,这类案子是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而对于沐流尘而言,这样的案子则可以给他辉煌的律师生涯再添上新的一笔。况且沐流尘所挑战的是在法庭上从来没有过败诉的检察官,和他属于同一律师协会、出自同一导师门下的师兄。
一个人为了名利已经到了不分善恶的地步了么……蜀道行侧过身子,望向坐在律师席上的沐流尘,淡金色的刘海斜斜地覆盖在苍白的额头,沐流尘的眼睛红肿着,仿佛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的样子。蜀道行突然替沐流尘感到了可怜,他知道沐流尘是不可能赢的。无论他多么优秀,无论他多么竭尽全力,这一次他毫无胜算。
“……我请求庭上撤销对四无君的指控。”
他看到沐流尘站起来,走到法庭中央一个活动讲台前,开始为他的申请进行辩护。他的声音很好听,蜀道行心想,轻柔,诚恳,不卑不亢,“鉴于警方的报告,警方是在对四无君进行逮捕的六小时之后才得到逮捕令,因此警方在此之前的一切行为都是不符合司法程序的,警方提供的证据也不具备合法性,根据第四修正案……”
蜀道行的嘴角浮起一丝冷酷的微笑,如他所料,沐流尘果然抓住了他们在执行逮捕时不甚规范的行为大做文章。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那份报告,得知他们当时并没有取得逮捕令。按照第四修正案,除非一位法官签发逮捕令和搜查令,否则不允许逮捕公民或者对公民的人身或私人不动产进行搜查。然而,法律还允许在某些情况下进行无证逮捕和搜查,例如在某些紧急情况下,这一点规定得相当含糊,从而也为警方及起诉方的许多违宪行为打开了方便之门。
这就要看法官如何来裁决了。
而根据蜀道行的认识,Y法官素以刚正不阿与疾恶如仇而闻名,他知道四无君恰恰是Y法官所讨厌的那一类人,因此他在巡回法院的19名法官中挑中了Y法官,通过案件档案管理处,让四无君的案子落在了Y法官的手上。
蜀道行相信Y法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本庭决断的关键问题,在于无证逮捕在某些紧急情况下是否应被视为合法,这堪称法律上的一处灰色领域。我的意思是指,尚无任何规定表明所谓紧急情况存在于何时何地,以及它于何时何地无法成立,它只能依据案件的基本要件,针对个案予以决定。”
“鉴于检方预审时实际提出的证据,本庭决定驳回辩方的申请。”
他看着沐流尘微微欠了欠身,面无表情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蜀道行忍不住微笑起来,正义掌握在他的手中,四无君最终无法避免面临法庭审判的命运,就连这位所谓的明星律师也拯救不了他。
喜欢挑战么……沐流尘,我会让你尝到惨败的味道。
但是出于同门情谊,他还是准备给沐流尘一个机会。
在走出第八号法庭的时候,蜀道行叫住了他。
“沐流尘。”
“检察官先生。”沐流尘转过身来,他笑了一下,“或者我应该叫你师兄,蜀道行。”
他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在他进入法学院之前,蜀道行就已经毕业,并且在法律界崭露头角。他是莫长铗最为得意的一位门生,沐流尘常常听他的导师提起这名毕业多年的学生,甚至在他的课上以蜀道行所经办的案件让学生进行案例分析。这令沐流尘觉得有些失落,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追及蜀道行在他的导师心目中的位置。但是这样的案例分析也有一样好处,这使他养成了一种思维方式:如果我是蜀道行的话,我会怎么做……
他将凭借这一点打败蜀道行,他坚信这一点。
撤销起诉的申请被驳回原本就在沐流尘的意料之中,他的目的是逼蜀道行在预审中亮出他所掌握的证据。在他提出申请之前,蜀道行只向法庭列举了二十四项证据,其中包括现场指纹、足迹、谋杀所使用的凶器、射击残留物检测、现场血迹喷溅等等他预料中的情况证据,但是在他提出申请之后,蜀道行不得不先后传唤了落日酒店的餐厅经理、酒店门口的服务生、凶杀案当晚在包厢附近进餐的四位客人,以及案发后进入现场的警探等共十一人。沐流尘相信蜀道行还没有把他的底牌全部亮出来,但是现在他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没有目击证人。没有人目睹到凶杀的过程。凭借这一点,他可以决定在正式庭审上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他看着蜀道行,正视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他曾经嫉妒过这个人能够获得导师的如此青睐,也曾经为即将和他在法庭上交手而感到恐惧,但是现在,他看着这个比他略矮一些的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意识到蜀道行也只不过是一个人。在法院的走廊上,在与蜀道行对视的那短短几秒钟中,沐流尘感到了对在即将到来的庭审中,他能否战胜蜀道行的一丝不确定的恐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微弱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在他的体内悄悄升起。
“沐流尘,我并不想在法庭上见到你。”他听到蜀道行说,“事实摆在面前,你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铁证如山,四无君注定要上电椅。”
“不过,如果你现在退出的话还来得及,也可以救你的当事人一命。”
沐流尘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虽然我很想亲手把四无君送上电椅,但是毕竟我的目标是天岳,不是四无君。如果四无君肯做检方的证人指控天岳集团的话,我可以撤销对他一级谋杀罪的起诉。他不用上电椅,甚至一天牢也不用坐,但要判处长期缓刑并支付高额罚款。”
这是一个很好的辩诉交易,沐流尘心想,但是四无君肯定不会接受。
即使他希望四无君接受,四无君也不会接受。
四无君不可能背叛天岳。
沐流尘轻轻抽动了一下嘴角,他为自己太过了解这个骄傲的男人而感到了些许伤感。
他现在能够做的,也是唯一能够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替四无君赢得这个案子。
“我会转告我的当事人。”他转身向前走去。
“沐流尘。”蜀道行叫住了他。“你知道他是有罪的。”他盯着沐流尘的眼睛,严厉地说道。
“啊,”沐流尘的脚步略略停了停,“那是你们需要证明的事情。”
看着沐流尘的身影消失在法院走廊的立柱后面,蜀道行的脸沉了下来。后生可畏,他想,但是要和他斗,还嫌嫩了一点。他刚才的确被迫在法庭上展示了他掌握的大部分证据,但是最重要的证人并没有被传唤。
虽然四无君几乎是被当场抓获的,但是遗憾的是没有证人目睹凶杀的过程。蜀道行心里清楚,如果提供的证据仅仅涉及情况证据,沐流尘还有机会在陪审团面前替四无君进行狡辩。但是这个最重要的证人能够弥补情况证据的不足,将四无君钉死在电椅上,拉下开关。
这个证人能够说明四无君的整个谋杀计划,包括他的杀人动机。
蜀道行的嘴角泛起了微笑。这就是他手中藏着的王牌。他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得到这个证人的。这个人同时遭到天岳和Z社的追杀,被迫向警方寻求保护。他们向他提出了一笔交易,让他出庭指证四无君,而警方则将他列入证人保护计划之中,将他隐藏起来。
这个人将在正式庭审中出庭作证,并且将四无君置于死地。
想到这里,蜀道行脸上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几分。
“你的心情很好。”他的助理绢刀从他的身旁走过时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老板,“今天我们小胜一场,你觉得我们最后会赢么?”
“啊,我们会赢的。”蜀道行说,和蔼可亲地拍了拍他助理的肩膀,“正义在我们的手中。”
沐流尘走出法院大楼。五月的阳光已经明媚得有些令人目眩了,他脱下黑色的西装外套,将它搭在手臂上,穿过停在大楼前的一排排汽车,向那辆暗红色的菲亚特走去。
开车经过报亭的时候,沐流尘停下来买了几份报纸。这个案子已经在沼泽市传得沸沸扬扬,各大报刊都作了连篇累牍的报导。记者竭尽渲染之能事,把四无君描述成神通广大的杀手,独自一人突破黑帮的防守,并且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连杀三人。也有报导质疑四无君的精神状态,称他为“嗜血的凶手”、“丧心病狂的变态者”。他们对于沐流尘也没有留情,把他称为“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律师”,甚至爆出天岳为此案件支付给他一百万美元的内部消息,其中交易细节也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记者亲眼所见。
一本杂志的封面上印着『本市最骇人听闻的谋杀案』,『两大黑帮之间的仇杀』等黑色粗体的大标来吸引眼球,沐流尘往后翻了几页,这本杂志还用了好几个版面对这个案子的背景以及控辩双方律师进行了专门的报导。他和四无君的照片被登在了同一页上。非常有意思的是,杂志用的照片是他们大学时代的旧照片。标题是『巧合?被告与律师均毕业于同一所名校』。
照片拍得并不好,象素粗糙,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着黄色,四无君有一颗衬衫纽扣没有扣好,他自己则穿着一件可笑的粉红色套头衫。他们都正视着镜头,都看上去有些傻气,但照片上的他们都还年轻,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沐流尘买下了这本杂志,将它与另外几份还算客观的报纸放在一起。
他开车去了拘留中心。见到四无君的时候,他正在玩一只索尼公司生产的PS2游戏机。看到这个男人拱着背,紧绷着脸,双手紧握着那个小小的白色机器,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沐流尘忍不住轻笑起来。
“啊,流尘。”四无君抬起头,他把那个游戏机扔到一旁,“这个东西实在太难玩了。”
“让我试试看。”沐流尘说,他拿起那个游戏机,“按哪个键开始?”
“这里。”四无君说,“然后按这里……不不,是这里……”他趴在沐流尘的背上,指给他看。
“啊……死掉了。”
“一分三十八秒。”四无君哈哈大笑起来,“你破了我的记录。”
沐流尘抿了抿嘴,把那个小机器还给四无君,“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四无。”
“是啊。”四无君摊了摊手,“这里的伙食还不错。”他现在被关押在拘留中心七楼的一间警戒等级属于“最高级别”的囚室内。利用天岳在政府高层中的关系,他们虽然不能将四无君保释出去,但是可以提供一些特殊待遇。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有单独的厕所,不用事先申请就能使用浴室,他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可以与外界通电话,可以看他想看的书报,可以接见访客,但是他不能离开拘留中心,为了防止他在正式审判前脱逃,囚室的走廊上有两名持枪的警卫二十四小时看守。
“全当休假好了。”沐流尘安慰他,“我给你带了些报纸。”
“哦,流尘,”四无君由衷地说,“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他们短促地拥抱了一下。
沐流尘坐在那里,看着四无君几乎是津津有味地翻看着那些报导,他想他平时根本不屑于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少,四无君是那么称呼那些报纸的。
“他们写得很有趣。”四无君评论道,“他们写的比事实真相有意思多了。”然后他翻到了那本杂志,“照片拍得很好。”他说,“我要把它剪下来贴在墙上。”
“随你。”沐流尘微笑了一下,把那本杂志从四无君的手中拿走,“现在,四无,我要跟你谈谈正事。”
他向四无君转述了蜀道行的辩诉交易。
“哦,”四无君说,他有些嘲讽地挑了挑眉毛,“检察官先生开出了非常优厚的条件啊。”然后他注意到沐流尘正在饱含忧虑地注视着自己,他收起了那种故作姿态的玩世不恭,“你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沐流尘说,“没有你的同意,我是不能私下了结这桩案子的。作为律师,我只能给我的当事人提供建议。”
“那么,”四无君问道,“作为律师,你是建议我答应这个交易?”
“是。”沐流尘回答,他看着四无君的眼睛,“我建议你答应,四无,但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四无君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是的,我不会。”
有一会儿,他们默默地坐着,两个人都各怀心事。下午,室内阳光普照,有一只知更鸟在窄窗外高高的枝头鸣叫了几声,又沉默下来。沐流尘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想四无君并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日夜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惧之中。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四无君被送上电椅,而自己正是拉下电闸的那个人。他的失败将直接导致四无君的死亡。而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内心深处,他希望四无君能够接受蜀道行提出的辩诉交易。
“流尘,别这样。”他感到四无君捧起他的脸,他的指尖在他的眼角停留了一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流泪了。
“流尘,我很抱歉……”四无君抱住了他,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摇晃着,“你知道,这并不是只关系到我一个人的事。”
“天岳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它的下面有许多子公司,有成千上万的人为它工作。他们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尽管有些工作的性质可能有些特殊,但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有家室,有孩子,有贷款要还,有信用卡帐单要付。”
“即使我死了,流尘,天岳也会继续存在下去,”他抱着他,轻轻说道,随即他又自负地补充道,“当然,也许不会发展得像现在那么好,但是它会存在下去。”
“但是如果天岳倒了,那么为它工作的成千上万的人就会失业,他们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你看,流尘,”他轻轻放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坐在你面前的这个男人要对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活负责,所以,他不能贪生怕死,去接受检察官先生的辩诉交易。”
“而且,我相信你,流尘,你会帮助我打赢这场官司。”
“让那个辩诉交易见鬼去吧,”四无君说,“我有最好的律师,不是么?”
不。不是这样。沐流尘的内心在尖叫着。我并没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
哦,上帝,他想,让那成千上万的人去死吧,我只要四无君活着。
但是他看着四无君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能让四无君失望。
身为律师,沐流尘也有自己的骄傲。
“是的。”他说,“我们会赢的。”
他对四无君微笑了一下,“让那个辩诉交易见鬼去吧,我们会赢的。”
在被告拒绝辩诉交易后的一个星期举行了第二次预审会议。在Y法官的第八号法庭上,他们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在七月中旬、也就是六个星期后进行正式庭审的决定。对于控辩双方来说,时间都过于仓促。仅仅挑选陪审团也许就需要三周的时间。沐流尘原本可以提出延期申请的动议。他想过申请三个月的延期。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不想让四无君在拘留所的囚室里呆上更长的时间。四无君本人也不会愿意。而对于蜀道行来说,他恨不得将此案推上快轨运作。
在速战速决这一点上,控辩双方都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挑选陪审团的工作。
陪审团是从公民中间选出的一个独立参予法庭审理并做出裁断的集体。按照宪法规定,被告有权“由犯罪行为发生的地区的公开陪审团予以迅速和公开的审理。”在案件审理过程中,陪审团的成员对案情具有独立审查权,不受法庭干涉,法官只能依照陪审团的裁决,做出相应的判决。
如果被告由陪审团裁决无罪,他即应当被当庭释放——而且此后,即使发现有关被告所犯这一罪行的新证据,起诉方也无权就同一罪行再使被告面对审判。因为宪法规定,再次审判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不得以同一犯罪行为而两次遭受生命或身体危险”。
因此,最终决定被告命运的,将是十二位陪审团成员组成的陪审团。
控辩双方都拿到了一张有九十八个候选人的名单。这些人都是由电脑随机抽选出来的市民。他们将从中挑选出十二名正式陪审员,以及六名候补陪审员。
对于沐流尘来说,他要挑选的,是最有可能做出对四无君有利裁决的陪审团。
他委托天岳的律师团组织了一个调查组。他们将对这九十八名候选人进行调查。调查小组将翻遍所有的公开记录,搞到候选人的资料报告和就业史,摸清他们是否卷入过任何官司之中,挖掘出涉及离婚、破产或犯罪指控的可能的隐私。他们将偷拍下候选人在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房屋和汽车,和家人生活的场景。调查组唯一不能做的,是与候选人接触,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通过中间人。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对调查小组所建立的候选人的档案进行评估分析。沐流尘将自己和天岳的律师团关在一间会议室里,他们日以继夜地看调查小组发回的照片幻灯片以及文字资料报告,并且对其进行分析评估。他们还以8万美元雇用了一位专业陪审顾问,他将在正式挑选陪审员的时候在现场通过对候选人的面孔衣着言行举止的观察来提供专业意见。
时间紧迫,沐流尘的要求又格外细心,他们有的时候一天只能看掉六到七个候选人的资料,这个时候沐流尘就会要求他们留下来通宵工作。会议桌上铺满了档案资料和记事簿,房间里四处乱放着咖啡杯。所有的人都很疲倦,但没有一个人敢离开。至于沐流尘本人,则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他相信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侧,蜀道行也寸步不离地将自己关在他的检察官办公室中,督促他的助理们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研究他所能够搞到的一切候选人资料。
五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上午九点,陪审团候选人陆续走进第八号法庭。
在列入候选名单的九十八人中,共有八十七人到场。法庭办事员领着这些人排成一排,穿过法庭的双扇木门,按照姓名顺序分批坐在陪审团席上,由法官向他们提问。如果法官认为此人可以担任本案的陪审员,就让这个人坐下;如果法官认为此人不适宜担任本案的陪审员,就让其回避,其空出的位置由后面的候选人依次补上。
双方律师对陪审团的候选人也有否决权。在可以判处死刑的案件中,双方律师各有二十次否决权。这种否决权叫做“无理否决”或“强制回避”,无须向法庭陈述理由。如何擅用这二十次否决权,将不利于自己的候选人排除在外,就是挑选陪审团的技巧了。
第一个被提问的候选人是一名年轻的华裔工程师。这名男子显然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陪审团席上,显得紧张不安,拘谨地望着控辩双方律师和他们身后的法官席。Y法官花了十分钟向这名男子提出问题:他是否认识被告本人?他在工作中是否与天岳的子公司有所接触?他听说过或读过有关这个案子的材料吗?会不会有什么因素使他感到做出公正和不带偏见的裁决有困难?这名男子都做了否定的回答。
“你和被告同样是华裔,”法官说,“这会影响你做出裁决吗?”
“不,我认为不会。”这名男子回答道。
“你觉得你能够不带偏见地处理这件事?”
“是的。”
法官转向两位律师:“有什么问题么?”
蜀道行看了沐流尘一眼,说:“无论这位先生回答说是还是说不,我认为要一个和被告同样是华裔的人用证据而不是用感情去判断这个案子是很难的。我觉得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Y法官沉思了一下。在这个案子中,华裔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到场的八十七位候选人中,有九位是华裔,如果自己反对这名男子,那么他也同样应该反对另外八位,这很容易招致种族偏见的攻击。在黑人是被告的案子上,法官并不会反对黑人担任陪审员。“我们不应该在种族问题上带有偏见。”他最后说道,“这位先生看上去是一个理智的人,我认为他适合。”
这名男子最终没有入选。蜀道行使用了二十个否决权中的一个,将他排除了。
另外八名华裔也遭到了排除。除了一名为了故意逃避担任陪审团的职责的华裔女子回答说她无法做到不带偏见之外,其余七名华裔都是被“无理否决”的。这样蜀道行就用掉了他二十个否决权中的八个。
沐流尘不动神色地低下头去,看着他面前的笔记。那九名华裔的名字下面事先全部都做了“排除”的记号。一成不变地按种族、阶层、年龄和教育背景挑选陪审员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沐流尘相信华裔陪审员在处理这个案子的时候会带有偏见,这无法避免,但是未必是对四无君有利的偏见。比起其他人,华人更加严于律己,这起被大肆渲染的谋杀案令他们感到脸上无光,他们对四无君没有好感,同时大多数的华人都谨小慎微,为了避免被指责偏袒自己人,他们很可能会故意做出对四无君不利的裁决。
他很高兴蜀道行替他排除了这八名华裔。
在沐流尘看来,理想的陪审团应该由十二名男性中层或者高层公司主管组成,无论种族或血统。这类人拥有自己的主见,不易受到媒体舆论导向的影响,不会被在法庭上呈现的谋杀现场照片轻易煽动起感情,也不会轻易被蜀道行充满正义感的说教式话语所打动。出于怀疑主义者的天性,他们会有兴趣听他讲述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并且比较两个版本之间的合理性。
但遗憾的是,在到场的八十七人中,只有五位这一类型的人。他们工作太忙,一般都不愿意担任陪审员。有一名外贸公司高级经理的车牌登记号恰巧排在电脑抽签的结果之中,他在谈起被告四无君的时候说道:“我很佩服这个人,我也很尊重这个人,当然我们并没有直接的生意上的来往。但是我相信像四无君这样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法官和律师们听到这个评论都不禁一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Y法官问道:“你为什么那样认为?”
“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那位高级经理说,“像这样的人杀人根本不必亲自动手,他完全可以雇用其他的人。”
他看到法官和律师们的表情,耸了耸肩,“我想你们需要诚实的回答。”
这个人也立即遭到了排除。
进行得顺利时,法官一天可以询问十八个候选人,有时候只能询问十个。到第五天的时候,蜀道行用完了所有的否决权。除了那八名华裔之外,否决的都是男子——会计员、工程师、银行工作人员。第七天,沐流尘也用完了他的否决权。他否决了所有的日裔侨民。和蜀道行一样,虽然按照种族身份来挑选陪审员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但是他也不能冒险让这三名日裔侨民出现在陪审团中。除此之外,沐流尘否决的都是年轻妇女,陪审顾问分析结果表示她们缺乏经验,容易受他人影响和感情用事。直到他在正式庭审的休息时间走出法庭,从陪审团身边经过的时候,听到一位姑娘对另一位说,她认为四无君很“可爱”。这时沐流尘才发现自己对女性的认识有多么不足。他庆幸当时他已经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否决权。
挑选陪审团的过程持续了两周,一共会见了八十七个人,选出十二名陪审员和六个替补。最老的将近六十岁,最年轻的刚二十出头。十二名陪审员中有五位男性——一位服装公司的销售主管,一位任职于公用事业的工长,一位车行雇员,和两位个体经营者。七位女性陪审员中,有四位是家庭主妇,还有三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妇女,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这不是沐流尘理想中的陪审团,但这已经是他能够得到的最好的陪审团了。
接下来,就要看他在法庭上的表现了。
这个时候,离正式开庭还剩下三周的时间。
“天之翼。”
他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安静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他欠了欠身。
“还没有找到鬼隐的下落么?”
“没有。”天之翼的脸上露出了惭愧的神情,但他仍然据实报告道,“我们自从出事那一天起就开始追查鬼隐的下落,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知道Z社的人也在找他。”
“他好像在案发当天就失踪了。”
沐流尘微微躇起了形状姣好的眉,失踪的可能性有多种:鬼隐可能已经被杀,或者已经离开本市,逃匿出境,还有一种可能性,也是最糟糕的可能性……
“你们还有三周时间,必须在正式开庭前找出鬼隐。”他向天之翼下令,“这是决定我们胜负的关键。”
四无君委托于他,他可以调用天岳的一切可利用资源。
他看着天之翼再次欠了欠身,退出房间。
然后他低下头去,无意识地轻轻咬着自己的指甲,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起导师常常提起的一句名言:“如果你控告我,说我的狗咬了你。那么我的辩护是:我的狗是条老狗,它根本没有牙齿。要不然就是:我的狗那天晚上关起来了。再就是:我不相信你真的被咬了。最后是:我根本就没有狗。”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辩护思路,但都是沐流尘所不能采取的。经天子确实死了。四无君是在酒店门口被捕的。他不能否认自己当时不在现场,他甚至不能否认自己曾经进入过那个包厢,所有的情况证据,指纹、足迹、枪弹痕迹鉴定、射击残留物检测等等,都指示四无君当时就在谋杀现场,但是也仅仅能够指示四无君当时在谋杀现场。
四无君不能否认自己曾在谋杀现场,但是他能够否认自己曾谋杀过任何人。
关键是如何让陪审团相信这一点。
沐流尘所采取的辩护策略很简单:如果你的确被狗咬了,而我的狗没有咬你,那就是有另一条狗咬了你。
如果四无君的确在谋杀现场,而他不是凶手,那么就应该有另一个凶手存在。
为了使陪审团相信这一点,这个人必须有充分的杀人动机,合理的行动时间,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在现场留下足够多的痕迹,多到足以让陪审团怀疑另一个凶手的存在。
在沐流尘的心中,有非常理想的人选来充当另一个凶手的角色,他甚至不需要虚构一个这样的角色。
这个人就是鬼隐。
但前提是,他必须保证鬼隐不会出现在法庭上,更进一步地说,他必须保证鬼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唯独死者无法开口说话,为自己辩护。
沐流尘冷冷地想道。他为自己冷酷的想法而打了一个寒战。
为求胜诉不择手段,曾经是自己最厌恶的做法,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沐流尘疲倦地抬起头,麻木地望向四周。这间办公室已经不像办公室,而像个作战室了。房间拥挤不堪,墙上贴满照片,到处堆满了资料。无数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每天早晨七点,天岳的律师团都要到这里开会,每个人都必须准时出席,迟到者会遭到他的训斥。
这个案子成为了他的一切,他放弃了平常的应酬和礼节,只求每一页答辩状、每一份证词、每一位专家证人的报告都做到完美无缺。他深知一个错误,哪怕是一个很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一个专家证人没有做好准备,一个动议失败,一个机会丧失。
他想起蜀道行的话:“你知道他是有罪的。”
是的,那又如何?沐流尘无动于衷地想,只要陪审团相信他是无罪的就够了。
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站起来,拿起外套,向外走去。
“流尘,这里。”
他听到王隐向他招呼道,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前,胸前围着餐巾,拔弄着自己的胡子。
“抱歉,王隐,我迟到了。”他在餐桌前坐下,环顾着四周,“你找了一个谈话的好地方。”他说。
这是一家家庭式的法国餐厅,只有几张桌子,就餐时间内需要提前预定,这里很小,很安静,也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给我和这位先生一样的食物。”他甚至懒得看菜单。
“哦,流尘,”他看到王隐瞪大了眼睛,“我点的是双份的,你确定你吃得下么?”
“是的。”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需要保持体力。”
主菜很快端了上来。牛肉鲜嫩多汁,烤得恰到好处,但是他吃不出任何味道。他机械地切着牛排,把它送入口中。胃很难受,有点泛酸的感觉,他想吐出来,但是他忍住了,他需要食物来保持体力,不管他喜欢与否。
“我真不该跟你一起吃饭。看你吃东西简直是活受罪。”王隐叹了口气,他对沐流尘晃了晃手指,“喂,你,脸色真难看,难道这个月你都没有睡觉么?”
沐流尘摇了摇头,“我每天保证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但实际上,他最近常常失眠,他已经戒掉了咖啡,但仍然无法好好休息,他想也许他需要心理医生了。
“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哪,”王隐说,把自己面前的一大杯红酒推到沐流尘的面前,“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在这之前,我想你需要喝一杯。”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吧。”
王隐瞪大了眼睛,看着沐流尘从衬衫领口露出的肌肤很快泛起了粉红色,“喂喂,这样喝酒是要醉的呀……”他小声嘀咕着,然后沐流尘打断了他。
“别废话了,说你查到了什么吧。”
沐流尘说完,突然用手捂住了脸,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拿开了手,“抱歉,王隐,”他抬起头来,努力微笑了一下,“我最近脾气不好,原谅我。”
“我理解。”王隐说,他安慰地拍了拍沐流尘放在桌上的手,“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和你一样着急。”
“怎么说……这也不能算是一个太坏的消息吧。”王隐说,他点了一支烟,“至少,我找到了鬼隐的下落。”
“和你之前猜想的一样,鬼隐的确是在警察的手里。他们将他列入了证人保护名单之中,这是警局的内线告诉我的。”
沐流尘的心往下沉了一沉。这就是他料想到的最糟糕的可能性。当他得知鬼隐向警方告密时,他就预计到了这个人在证人席上出现的可能性,他想这就是蜀道行手里藏着的王牌了。这就是为何他在预审中不敢直接反驳蜀道行的指控。他一直在担心这一点。
现在,他的担心被证实了。
“他在哪里?”
“什么?你是说鬼隐么?”王隐耸了耸肩膀,“这个问题你恐怕要直接去问蜀道行才知道。”
“他们封锁了消息。我只知道他在警方的手里,至于他们将他藏在什么地方,就连我的线人也打听不到。”
沐流尘皱起了眉头,他知道王隐的线人是在警局中颇有地位的一个人。
“别着急,”王隐从桌子的另一头探身过来,握了握他的手,“我正在反监听警方的通话,也许他们会漏出一句两句,不过这个需要时间。你知道我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
沐流尘点了点头,“要多久?”
“我不敢保证。”王隐沉吟了一下,他转动着手中的烟卷,“也许几天就有线索,也许几个月,这个要碰运气。”
沐流尘咬住了嘴唇,还有三周就是正式庭审,他不能依靠运气。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如果连王隐都无法查出鬼隐的所在的话……
沐流尘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了。
他还有一个办法。他相信这个办法能够查出鬼隐的所在,但是他一直在回避着这样做。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求助于那个人了。
“流尘?”
他抬起头,看到王隐正在担心地看着自己,他笑了起来,“啊,我没事。”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的样子。”王隐说,他担忧地望着沐流尘的眼睛,之前的焦虑不安、一闪而过的慌乱已经消失了,沐流尘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非常平静。
这是他所熟悉的沐流尘,但是他眼中的平静令他感到害怕。
“我说流尘,”他们走出餐厅,王隐看着沐流尘打开车门,“你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
“放心。”他看到沐流尘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他微笑了一下,“我不会和四无君一样犯傻。”
“这就好。”王隐说,他耸了耸肩膀,“一个人犯傻已经够受的了。”
“注意身体,不要在开庭前把自己给弄垮了。”
他趴在车窗上,又罗嗦了几句,才向前走去。
沐流尘看着王隐高大的身影,他耸着宽厚的肩膀,将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大步走在人行道上。
他并没有直接发动汽车。他坐在车里,一直看着王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从电话里传来漫长到令人焦躁的拨号音,然后电话接通了。
沐流尘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他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找极道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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