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糟了、快去叫师父,跟师父说小春身体越来越硬了,请他快来扎针。小三,你去准备药浴,水烧得越热越好!」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
「小春、小春,你听见二师兄叫你没?撑下去,撑下去听见没!这么久都撑下来了,二师兄知道你可以的,一定要撑下去!」
小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只觉得耳边吵得不得了,还有人不断拍打着他的脸要他起来,可是他浑身上下一丁点气力也无,疲惫的连最小的那根小拇指也抬不动。又累又 倦的他意识回来几次,又飘远几次,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让自己清醒过来。
「没事了……脉搏虽浅不可闻……但始终还是有了……」突然又是「砰」的一声。
「师父!」
「师父又昏倒了!」
「快扶师父回房休息!」
他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累成这样,更不晓得旁边的人在吵些什么,为何不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他要睡足了、养好精神,便会好起来啊……现下真是太困……太困了……意识渺远,他再次陷入了又黑又暗的睡梦之中……
好困好困……
好饿好饿……而且好急好急……
小春眼皮缓缓动了一下,轻轻地张了开来。
缓慢的由床铺上爬了起来,脑袋空空钝钝、浑身僵硬酸疼的他长长吁了口气,下了床,推开门,往外走去。
一见到屋外景象,小春疑惑了。
风雪扑面而来,吹得他瑟缩一阵,眼前苍茫一片,以竹篱为界,竹篱内左右两侧药圃为白雪所盖,竹篱外的竹林也为皑雪所覆漫天的大雪,混乱了他的思绪。
回头,竹子所搭建的小筑是他熟悉的神仙谷布置,桌椅门窗,长廊竹篱,无一不是他所认得的模样。
但,隐约又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的东西都还在,他的房间也是离开前的模样,然而桌椅却似乎都是新的,才做了没多久。
而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回谷来的他怎么记不得了?莫非他又喝酒了?所以自个儿跑回来,却忘光了这事?
「不管了!」小春皱起眉头说。他现下急得很,先找茅厕解决了再说。
回头往长廊走去,小春双腿夹得紧,走得别扭,「真是的,究竟睡了多久,怎么满成这样?」
找不到鞋穿而赤着脚的脚踩在积雪的竹廊上,他又觉得奇怪了,极南之地向来就不下雪,神仙谷怎么竟冷成这样。
天有些暗,小三逐一在长廊上点灯,小春从他身旁走过,揉着眼发困地说了声:「三师兄晚上好。」跟着便往茅厕方向走去。
拿着火折子的小三愣了愣,朝小春的背影看去,片刻猛地回神过来,忍不住放声大喊:「师父……师父……小春醒了……他醒过来了……」
阿二从自个儿的房里冲了出来,寻着声音找到小三。
小三指着小春走去的方向不停地叫:「二师兄,小春醒了,他下床走路了!真的真的,我方才就见他从这里走过去!」
小春入了茅厕,哗啦啦地边解手边打呵欠,外头不知怎么竟又吵了起来,他好一阵子之后才拉了拉裤子往外头走出去,后一抬头,便见一群人围在茅厕外头看着他,眼神热切神情 激动。
「呃……师父、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兄、六师兄!」小春愣愣地一个一个低点头问安。
穿着单薄里衣的师父泪流满面地朝小春扑来,死命地搂紧了小春。
师父身后的师兄们也是悲喜交加的模样,大伙外衣都穿得七零八落地,似乎原本要入睡,却急忙跑出来。
「师父……」小春眨着眼,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你终于醒过来了,师傅等你醒等得好辛苦!你这孩子,真是活生生要让师父担心死啊!」师父哽咽地说道。
二师兄靠近了些,将身上的外衣披在师父身上,「天这么冷,师父当心着凉。小春也才醒,身子弱着,都进屋去说吧!」
进了屋,小春还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师父坐在大厅主位之上,拉着小春坐他身旁,仔细地为他切脉细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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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回来的?」小春问阿二。
小三一听这话,忆起那时带小春回来小春像个死人的情景,就红了眼,一拳往小春脑袋上敲去,「我抱你回来的!」
「三师兄,会疼!」小春抱着头叫道。
师父立刻开口:「小三,别打他的头!」
「那打他屁股!」小五小六跟声说着。
「唉……哪个人好心些把事情讲明点成不?」小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个都古古怪怪的,弄得我都昏了。」
双臂环胸站在师父身旁的阿二抿白双唇,红着眼睛说:「你忘了吗?你把心窍灵血给了人,而后又被打下万丈悬崖,坠入江里。」
「心窍灵血……」小春愣住了,「我被打下悬崖……」
阿二说这些事时,埋藏在深处的那些记忆忽地翻涌而上,全回到小春脑海里。小春头猛地一痛,忍不住捂住额皱起眉。
「小二他们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师父忧伤地说着,「你都不晓得那时候,师父和你师兄们见你动也不动没了气息,心简直都要碎了。后来,我们本来要 将你葬了,却因为你一个朋友跑来闹事,我们带你离开了神仙谷。后来路上小三发现你的头发变白,而且身体还软着,我才发觉你还有些微弱脉搏。幸好、幸好天注定你命不该绝 ,牛头马面勾了你几次都勾不动,这些日子师父真是担心死了……」
「你这臭小子就爱折腾人,死也死得不干脆!」小三突然哭了起来,「那时咱们师兄地轮番照顾你,没日没夜地,连师父也辛苦得三天两头昏倒。」
「我知道错了……三师兄你别哭啊……」小春扯着笑,急忙站起来要安慰他家三师兄,哪知站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头昏眼花地往前倒去。
小三连忙接住小春,将他按回椅子上,怒道:「你身体还没好,给我好好坐着!」
「对了……是谁跑来神仙谷闹事?」小春捂着头问。
「端王。」小五小六齐声道。
「云倾?!」小春一听还得了,猛地又站起来,「他没事吧?那天悬崖边我让大师兄带他走了不是?他独闯神仙谷?你们那天看他可好?有没有任何不妥?他走了吗?还是还在神 仙谷?」
因为担心云倾,小春接连问了数个问题,结果一阵气血翻涌又是头昏眼花,晕眩得往后倒去。
小三又急忙抓住他这个八师弟,气愤地说:「还会担心别人,你先担心担心自己成不?」
「不是的……云倾他、我怕他有事,他中的毒不轻,大师兄又想取他性命……」小春紧揪着小三的衣襟,断断续续地说着,「况且他看见我之前那模样,若他真以为我死了……那 、那我得立刻回去找他才成……」
「……」阿二沉吟半晌,才缓缓说,「小春,你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嗯?」小春困难地抬起头来,有些恍惚地看着阿二。
「整整两年半。」阿二说。
小春呆然地望着他二师兄,喃喃念道:「两年半……怎么可能……」
「端王如今很好,大师兄也很好,他二人不知道你尚在人世之事,你自然也无须回头再去找他们。」阿二面色凝重地说,「因为你,素来与世无争的神仙谷差些暴露了位置。可别 忘了,除了你之外,师父也是药人,你若出了事,连累了师父怎么办?你仔细听着,从今天起留在谷内不许踏足江湖一步,否则,以后就别叫我二师兄!」
小春看着二师兄心意已决的模样,又回过头看了看他家师父。
师父只是摸了摸小春的头,叹了口气说:「师父去替你煎药,你要好好听二师兄的话,他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小春呐呐地说着:「我知道……」
但是……云倾……小春不知道自己一睡,竟睡去了两年半。外头如今不知变得如何,云倾不晓得如何,他担忧着,却又无法违背师父和师兄们的命令,只得乖乖地留在谷内。
醒来后,他缠着消息最灵通的五师兄和六师兄问着外界情况。
五六师兄把自己晓得的都说了,一是过去两年半乌衣教席卷武林、一统江湖,现今势力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二是绿柳山庄与八大派被灭绝,听说是端王做的。三是十四王爷宁王 登基为帝,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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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原来的神仙谷已经不安全,所以他们从南方搬到北方。此处虽然仍叫神仙谷,却已经不是他们之前长大的地方了。
整整一个多月,小春听着这些事,累了,倒床就睡,偶尔和师兄们说说笑谈谈天,或者往药房做些药去,其余什么也不做。
云倾还是和以前一样,师父给了他一些百忧解,能助他平静生活。
大师兄身旁多了个人,那人便是之前曾从大师兄口中听过的小柳。
原来,小柳便是料峭,柳料峭,当年工部尚书之女,大师兄十六岁时定亲的对象。
也难怪司徒烂人成亲那日乌衣教会动手劫人灭庄,大师兄那人啊,认定的东西从来就不会轻易松手,司徒烂人活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他也日复一日待在谷内休养身体。
他明白自己这次弄了多大的事情出来,外头看似平静,其实不平静,魔教与朝廷两股势力万一失去平衡,又是得生灵涂炭。
二师兄不让他出去也对,大师兄肯定是记着他的「遗言」,这些年才没对云倾挑衅;云倾也该是听进了他的话,没向大师兄动手。若是他这么贸然便出现,弄不好,这俩人便会再 度打起来。
虽然,他什么都明白,却还是惦惦念念那个美人儿。
师兄们说了云倾在他尸体前引剑自尽之事,他听了,胸口钝钝的疼,心疼和舍不得满满地由心底泛滥而出。
他怎么能让云倾受那种罪,受那样的痛。那个人以为失去了自己,这些年又会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小春越想,便越觉得自己是个混帐。
他不该害云倾受苦的。
选了个大风大雪、无星无月的夜,小春换上一套长袄,决定再偷偷出谷一次。
他知道师父和师兄们待他好,但却无法忘记如今可能正为他饱受煎熬的云倾。
亲手送入利刃的那个伤口已经淡得只剩下一道浅痕,或许过一阵子就会消失了。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从此平静地在神仙谷度过后半生日子。但云倾不会如此,云倾只会惦念 着自己,一直到死去。小春心里明白的。
他可以伤自己,但不能伤云倾,所以他得去找云倾,让云倾知道他还活着,让云倾安心。
至于师父与师兄们,只得回来后再赔罪了。
小春推了门往外走,靴子踏入了深深的积雪之中。
回首,长廊上的灯笼摇曳着,大伙儿或许睡得正好。过了那生死一役,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他不想再让身旁的人伤心了,这回出谷,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当当,而后安全 回来的。
他心里念着:「我去去就回,很快的!」随后转头,迎着风雪往竹林走去。
小春在雪里走了半刻之久,忽闻林间有些许异动,一抬头,便见小三倚在碧竹前,似乎正等着他。
「三师兄……」小春呐呐地喊着,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小。
「二师兄说得没错,你这小子不会死心,肯定又会往外头跑去!」小三哼了声。
「我只是出去看个朋友,马上回来的!」小春陪笑道。
「三师兄不是不想帮你,但二师兄说了,无论如何要拦下你。」小三抽出自己的兵器道,「只要你能打赢我,去哪里我都管不着!」
「我哪打得赢你!」小春苦笑,「你师弟之前伤得差点连命都没,休养了一个多月内力也不过恢复个一成,师兄你一根小指头就能把我扳倒了吧!」
「好,别说师兄欺负你,咱们就不用内力,光凭招式定输赢!」小三豪气地说。
「当真?」小春双眼突地亮了起来,闪啊闪地。
「真得不能再真!」小三道。他这八师弟自幼便不喜习武,以前是光靠内力便能把他震得头昏眼花,但除去内力,可就只剩三脚猫功夫了,小三倒一点也不怕会输给这臭小子。
「那好,师兄接招!」小春拔了剑,立刻往小三攻去。
三十招之后。
「……」小三沉默了。看着自己被打落在雪地上的剑,怎么竟输得彻底。
「师兄承让!」小春拱手一揖,赶紧就跑。
临阵对敌最忌轻敌,三师兄哪知道他前些时候在外头过的是刀光剑影的日子,当生死在刀口上,武艺想不精进都难,师兄却还道他是当初谷内那个埋首草药的八师弟,输了也叫应 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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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跑了没多久,突然两道鞭子凌空交错、纵横而至,他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喊了声:「五师兄六师兄,连你们也为难我啊!」
「没办法,二师兄吩咐下来,我们只得听命。」两道影子随后出现,跃至小春面前,神情无奈地说。
「一个就够难打了……还一次两个……」小春连声哀叫。
小五小六互望一眼后道:「我们自然同三师兄一样,不用内力跟你打。师兄一定要让师弟,不能欺负师弟,这是师父说得!」
小春感动涕零到无以复加,张开双臂朝他们冲去,哭喊着:「师兄……你们对小春真好……先让小春抱抱……」
小五小六呆呆地也张开双臂要接住小春,哪知才碰到小春,小春左手右手各伸出一指往他们的麻穴一点,他们未加防范当下就被小春那剩下一成的内力给震的头昏眼花浑身虚软, 鞭子还给拿起来反绑住自己,而后眼睁睁看着小春那臭小子招摇地又跳又哼,往谷外逃去。
「……」俩人沉吟半晌道:「着了道儿……」
几年没对上他们都给忘了,这死小子向来就爱玩阴招。
小春接着拼命地跑,然而……天注定还是没办法逃得出这神仙谷最厉害的人的手掌心。
「二师兄真早啊,天还没亮哩,您是晨起练功吗?」小春心底当下浮现三个字「打不过!」
打不过,绝对打不过!这二师兄武功剑术都比他高,而且还是说一是一绝不放水的那种人。小春暗叫声糟糕,脸上却还是撑起笑脸来。
阿二靠在那块「越界者死」的石碑上,冷眼望着小春,看得小春是一阵头皮发麻。石碑上「越界者死」这四个字什么时候居然变得不是向外,而改成向内了?!
「连小三小五小六也敢打,你这回真的不听话了?!」阿二问道。
「唉,我去去就回罢了,二师兄就通融一下吧!」小春甩着剑,笑着说道:「我晓得药人不能任意出谷这规矩,更知道神仙谷与师父安危的重要。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 牵连神仙谷的,二师兄你放心啦!」
「我最不放心的人是你!」阿二说道,「我不希望你直着出去,再横着回来。」
「不会,这次绝对不会!」小春眼神诚挚地看着他家二师兄,信誓旦旦地说。
「你……」阿二气绝,实在不小的该怎么劝这小师弟。
「二师兄,让我走吧!」小春哀求着,「我发誓这次出去,绝对不会乱说话,也不会乱管闲事,大师兄要干啥都随他,我不理了,我全不理了,真的!你就让我去看看云倾吧,否 则我放不下心的!」
阿二望着小春,片刻之后才道:「你晓不晓得如今局势险恶非常?」
「你晓不晓得端王身边危机四伏,你去找他,便是将自己推入险地?」
小春再次点头。
「那么,说出一个能说服我让你出谷的理由,我就让你走!」阿二道。
小春丝毫不迟疑,放声说道:「就像二师兄立定心愿这辈子都要守着师父、守着神仙谷一样,我如今也有了想守护的人。我得回去见他才行。我不想见他痛苦,就像二师兄绝对舍 不得师父吃一丁点儿苦一样。」
小春的话,让阿二沉默了。
这俩人在风雪中伫立良久,许久许久之后,阿二才别开了脸,摆了摆手,决心放小春过去了。
「谢谢二师兄!」小春喜出望外,扑了过去抱紧阿二好一下子,跟着又跳又叫地往竹林外飞跑了出去。
阿二在石碑旁静静站着,凝视小春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么大人了,性子一点也没改,像个小孩子似的。让你出谷铁定会害你,二师兄这哪放心得下……」
身旁人影一闪,几个人到了阿二身旁。
「我可不觉得他会去去就回!」小三说着,「这一出去,又不知道要闹什么事了。」
小五小六听小三这么一说,则是赞同不过地点头。
师父脸上虽然带着忧心,但仍是道:「他不会有事的。小春自小就又韧又倔,骨子打里就硬,坚强得很。就让他到外头去闯荡闯荡吧,你们师兄弟以前也都是这般过来的不是吗? 我想等他觉得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大风大雪的夜,无星也无月。
灰暗暗冷飒飒的竹林间,师父的一番话虽宽不了众使兄弟们担忧的心,却也起了些微安抚的作用。
「希望如此。」阿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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