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端王府后,云倾立刻把手底下的人叫来,调出有关湮波楼的卷宗,最后却让他得到了几个名字——单月儿、兰壑、东方罗绮、赵凝春、赵小春。
云倾从未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小春竟和当年那件事情有关。
天色渐晚,已是倦鸟归巢时分,云倾听见书房外传来熟悉轻快的脚步声,便挥退捧着卷宗的手下,要他们立即退去。
「云倾,原来你在这里啊!」小春从外头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心情日复一日都是那般的好,似乎没什么让他烦心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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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端王府的白衣人擦肩而过,小春觉得奇怪地看了那行色匆忙的人一眼,而后又笑眯眯的朝云倾靠去。
小春说:「你还有公事没处理好吗?如果你忙,我等会儿再来。」
「没事,有什么事你讲便成。」云倾不晓得自己现在的神情会不会显得太奇怪,他故作无事人般端起茶盏要喝,但才端起便发现茶有些凉了,他眉头微皱。
「我和我爹说了你的事。」小春凑向前来,笑嘻嘻地道。
云倾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茶盏喀了一声。
「你爹?原来你还有个爹,我只听你提过你娘,以为你只有娘。」云倾若无其事地问道。
「呵,是人就会有爹啊!」小春笑了笑,立刻接着又说,「不过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晓得自己竟然还有个爹,小时候娘还骗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害我信了好一阵子。原来是因为我爹土匪性子,看上我娘就把我娘掳回家,后来我娘气着了,就连我生下来,也不让我认那个爹。这回可真是误打误撞,他犯老毛病又在街上胡乱抓人,那么巧却抓到了我,后来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然后我们就团圆啦!」
小春笑嘻嘻地说着,对这事显然自己也觉得颇为趣味兴饶。
云倾这才晓得小春前些日子为什么老往外头跑,原来是为了东方罗绮。
「你跟他说了我什么事?」云倾顺着小春的语气,不着痕迹地问着。
「放心放心,我没和他提太多。」小春道:「是他今天喝多了酒,就一直叫我回去住,又缠着我问我住在哪儿,怎么十多天都没去看他。我拧不过,只好诓他说你是城里一个十分要紧的人,身份得保密不能透露,我正替你治病没办法离开,要他暂时先忍耐些,等我治好了你的病就搬回去和他住。」
小春顿了顿又道:「我和他说这些,你应该不会生气吧?其实我也知道你的解药还差几天便能成,这几天是关键走开不得。但那人到底也是我刚找回来的爹,只好挑些不重要的说了,安安他老人家的心。」
「……」云倾仔细听着小春的话,连自己喝下冷掉的茶都不自觉。
小春觉得云倾今日有些奇怪,心里像有话闷着,却又不肯说出来。本想问他瞒着些什么,讲了会轻松些,但转了个念头便又作罢。
「那你娘呢?」云倾缓缓问道。
「我娘?」小春灵活的大眼珠转了转,道,「她在九泉之下安歇呢!所以没法子像爹那样硬是吵着要我回家。」小春笑。
「……」云倾唤了他的名,「小春。」
「嗯?」小春将视线停驻在云倾脸上。
「你应该知道,在我心里头,你满满地占住所有位置,再也没其他人能进得去。但你心里头,我占的位置,也是那么多吗?」云倾凝视着小春,毫不掩藏自己心里头对小春的想法。
忽然被云倾这么一问,小春望着云倾的容颜,脸蛋突地一红,呐呐了几声后,点下了头。
得到了小春的肯定回答,云倾却还是喃喃问道:「真的吗……」
「云倾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云倾声音太低,小春眨着眼问。
「不……没事……」云倾把茶盏放到桌上,不喝了。
「我爹他,就住在湮波楼,你知道,湮波楼也是在这京里,来回没几步路程,就算我搬回去,要来见你也是很快。」小春以为云倾想着的是这事,顿了顿又道:「而且现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师兄的毒太过凶狠,你一日不解,便一日性命堪忧。我说过无论如何也会把你治好,你不用担心这段期间会有任何变故。」
云倾还是不语。
小春觉得有些不对劲,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过来。」云倾对小春招手。
小春绕过案几,走到云倾身旁。
云倾伸出手,欲揽住小春,但小春见况却往后连退几步,让云倾的手落了个空。
云倾眯了眯眼,清亮的眸底,不悦的情绪迅速弥漫。
「唉唉唉,你别误会!」小春连忙挥手澄清道,「是我爹,我爹一哭就往我身上蹭,结果害我衣上沾了一堆鼻涕眼泪。我怕你不喜欢啊,会把你给弄脏!」
云倾伸出手,一把便将小春系在腰间的衣带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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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匡啷啷地小春怀里一堆银子、药瓶子、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全落了一地,还有个从套圈圈小姑娘那里讨来的竹圈圈滚啊滚地,滚到了门口去。
小春吓了一跳,这儿可是书房哩,更遑论外头站着一堆侍卫,难道云倾想在这里做「什么」不成?
一想到自己待会可能会在这张案几上被翻过来又翻过去,小春冷汗涔涔,拔腿就想往外跑。
云倾速度快过小春,他将小春的白袄子脱了扔到一旁,随手揪住小春衣领将他拎了起来,把只穿着单薄里衣的小春拉到自己的膝盖上,压着小春坐下。
云倾也不理会小春的挣扎,只是紧紧地揽着他,紧得小春浑身发疼。
「云倾……唉……云倾……」小春小声地唤了几声。
「别吵。」云倾警告他。
过了半晌,小春发现云倾似乎单纯地只想搂搂他而已,松了口气笑道:「唉,我今天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浑身汗的。」
「我不在乎。」云倾将因埋进小春怀里。
「小春。」云倾唤了声他的名。
「嗯?」小春正努力在云倾膝盖上挪动,寻着好位置坐。
「说你不会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小春笑着。
「再说一次。」
「赵小出不会离开东方云倾,永远都不会。」小春蹭了蹭云倾,轻声说着。
小春身上有着淡淡的草药味,那不是被药材沾上的,而是药人的他自然而然从体内发出来的。
云倾喜欢小春的笑、喜欢小春的人、喜欢小春身上的味道。
但越是喜欢一样东西,就越害怕它会失去。
他知道,他得留住小春。
湮波楼。
罗绮喝下珍珠送来的醒酒茶,清醒了些后,才从春水阁回到自己房内。
珍珠在一旁认真专注地伺候着,罗绮笑了笑,对珍珠说:「我看你同小春也挺合得来的,小春这么喜欢你,等你爹进了京问过你爹的意思,你就留在小春身边了吧!」
珍珠一呆,会了意,脸整个烧红起来,「老爷您甭乱说,珍珠对恩公才不是那种心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是说小春送了支银钗给你吗?那他就是喜欢你啊!我家小春自小没爹娘在身边,孤零零一个人长大,得趁早替他娶门媳妇,找个人来照顾他才好。」儿子认回来没多久,罗绮已经开始在为他的将来打算了。
「不跟您说了。」珍珠撇了头,带上门走了出去。
「呵呵,珍珠丫头害羞了。」罗绮笑着。
但当罗绮转过身准备上床就寝时,却发现厢房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罗绮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猛地一颤,差点放声大叫。
他喘了几口气,发觉气整个上不来,急急拿出儿子稍早送来的「救心小丸子」吞下两颗后,按住胸口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云倾站在窗旁,穿着素色白衣,绝美的容貌与淡漠冷傲的气势本该是清致脱俗的,但罗绮看着这样一个笼罩在月夜光晕下,四周围弥漫着淡淡杀气的人,越看越觉得恐怖万分。
突然,罗绮惊讶地发觉这个人有着一张极相似已故月妃的脸。
罗绮虽然多年不涉朝政不入朝堂,但他仍然记得受封为月妃的回回公主单月儿当年为他皇兄生下一子的事情。而且风闻此人之冷酷不输其母,京城中人人敬畏,众皇子中排名第七,名唤云倾。
「你是……七皇子东方云倾?」罗绮咽了口唾沫,连退好几步,「七皇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湮波楼招待不周了吗?否则怎么让七皇子直奔龟公房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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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问你两件事。」云倾的口吻还是那般冷然,没有一丝感情,像从阴间发出的鬼差索命声般阴森冰冷。
「什……什么事?」罗绮将床头悬着的宝剑悄悄解了下来,攥进手里握得死紧。
「第一件事,小春知道谁杀了他娘吗?」云倾问。
罗绮起先不知道云倾的意思,只道这人怎么会认识他家小春,后来背脊一凉、猛然一抖,便想起了小春曾对他说过自己借住在哪处的事情。
「你是小春嘴里头说的那个生死之交、京城里十分要紧的人!怎么可能……小春怎么竟住在你那里……还替你治病!」罗绮不敢相信,声音都颤了起来,「他不知道你是月妃的儿子吗?你娘当年活活害死我家小凝,还害死小凝恩公一家人,他怎么会傻到替你治病!」
「你这么说,小春便真的是不知道了。」云倾得到这样的答案,便满意了。
小春真的没有骗他。
「第二件事,兰罄在哪里?」云倾再问。
「兰……兰罄是谁……我又不认得这人……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罗绮又惊又惧,想及小春此时正待在虎穴之中,危险至极,没多想便往门口冲去。
罗绮慌乱地道:「不行,我得告诉小春。你娘害死了小凝,你凭什么要他替你治病!」
但罗绮却在手指刚沾上门板时,感觉背后一阵针刺的痛,紧接着又麻又疼的感觉从背后慢慢地扩散开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令他猛不防摔倒在地。
「小春不是在替我治病,他是在替我解毒。」云倾缓步来到罗绮身旁,由上而下睨视着罗绮。
云倾冷冷地说道:「偏偏这时候,却冒了这么多事出来。」
十四王爷东方罗绮是当年兰家灭门时被牵涉在其中的人,当兰罄开始找上他,挑他复仇的那几年,云倾便曾将过往之事再翻出来细细了解。
然而八年前的事被老家伙刻意淡化隐瞒,知道详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对于这个领兵灭回回的将军,他花费许多时间不过也只得一张罗绮的丹青画,和此人已然失踪的消息而已。
没想到,这人竟是脱离了王爷的身份隐匿在湮波楼,一待,便是八年。
而这八年来双方原本相安无事,但却在小春回了京之后,罗绮这人突兀地出现。云倾知道事出必然有因,小春会碰上他爹,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他明白有一个一直在暗处没出来的人,叫作兰罄。或许他可以从兰罄身上找到答案,清楚了解上谁在背后搞鬼。
然而云倾又想,兰罄不在这里,那会是在哪里?
他查过湮波楼,发现此处出入的人并不寻常,乌衣教极有可能是以此处为京城的联络据点。
「你想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落绮发觉自己中了云倾的暗器,一边鄙视此人的同时,一边大声怒道。
「你是谁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不能让你再见到小春。」云倾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睨视着罗绮。
「你想怎么对付我家小春?我警告你,你别伤他!」罗绮急了,慌乱地道,「当年单月儿为了报我和兰壑灭她一族之仇,已经杀了兰壑一家七十几口,毒害我宁王府百条人命,对小春和他娘赶尽杀绝。若不是我被派往边疆、小春又为他师父所救,我们父子俩根本就活不到今时今日。你娘害我们害得这么惨,痛失至亲与恩人,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偿还?小春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晓得,你要报灭族之仇尽管冲着我来,别对付我家小春,我东方罗绮烂命一条,你想拿就随便拿去,我发誓眼都不会眨一下!」
「那女人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要赵小春一个。」云倾淡淡地道。
「不许你动小春,否则就算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罗绮狂吼着,却因毒逐渐扩散开来,脸色反白嘴唇发黑,胸口紧得疼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不懂。」云倾缓缓抽出银霜剑,森冷的名器血腥味极重,周身散发着冰冷寒气,与他的主人一般。
云倾淡淡地说:「赵小春,是我的解药。」
若非小春,他这了无生趣的空洞性命,不会明亮鲜活,变得温暖起来。
赵小春,是融化他冰冷寒霜与寂寞的,唯一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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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能夺去。谁都不能。
银霜剑挥下的那一刻,烛火应声灭了。
门缝外从方才房里争吵声骤起开始,便紧紧往内探的一双眼睛惊恐地睁着。
那是珍珠的眼。
「珍珠,你躲在外头偷偷看着些什么呢!」方送客人离开的姑娘走过,瞧见珍珠动也不动的模样,便戏谑地说,「该不会楼主又掳谁回来了吧!他明明答应小春公子,不再犯了啊……」
姑娘顺势推开了那扇门,打算好好调侃楼住罗绮一番。
哪知……
剑一刷下,咚咚地两声,姑娘方才还笑着的容颜顿时滚落地上,首级与身躯分开了,温热的血溅满屋内,四处都是鲜红的景象。
「啊……」珍珠放声尖叫,发狂似地逃离开去。
房内的云倾冷冷地道:「一个也别放过。」
得逼出所有乌衣潜伏于此地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必不能留。
数十名白衣人在云倾下令后立刻从窗外跃入室内,执着利剑的他们不发一语飞散窜去,精准无误地开始执行主人的命令。
跟着云倾低头,看着浑身被鲜血染红、针毒发作痛苦不已的罗绮,道,「至于你,我突然想到你还有用途,若你肯答应,或许我还可饶你不死。」
「我呸……」罗绮虚弱地道。
外头,忽然起了刀剑相激之声。来人为数不少,且武功底子个个深厚。
「哼,果然出现了。乌衣教的人还藏得真好。」云倾淡淡瞥了罗绮一眼,眼角余光见到几名黑衣人笔直地站在角落处。
他们视线一交集,黑衣人群起而上连番围攻他,云倾执剑应战,几番对招下来,当他发现拼死抗敌的黑衣人一个个有意无意将他的注意力往外头带时,已经太晚。
云倾一个转身,发现厢房地上除了血迹之外,罗绮人已经不见。
「兰罄又想玩什么花样!」云倾冷哼一声。
黑衣人勾起嘴角,笑得邪魅诡异:「教主命属下等人带话给您,他老人家说:‘东方,没多少时间了,能多温存、就多温存吧!’」
云倾反手,将那人劈成了两半。
是夜,原本叫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绫罗温柔乡,顿时成了血染英雄冢。
端王府的白衣人遇上乌衣教的黑衣人,一黑一白互不兼容,就犹如以往两方相见必动干戈般,杀戮波及了整个湮波楼。
不知是谁放的火,由大堂开始,火苗渐渐窜烧,漫过整片帘幔,从底下迅速往上蔓延。
火舌凶恶,吞噬了每一个雕梁画栋的角落,哀号呻吟之声此起彼落,哭喊咆叫犹若人间炼狱。
而血腥之气弥漫,夹带焦肉气味,冲鼻令人作呕,久久不得散去。
小春忽地从睡梦中惊醒,按着胸口,神色惨白。
他转头,见到刚沐浴完的云倾由连通着浴场的小门走了出来,拧着湿发,望着他。
「怎么?」云倾问。
小春还不是太清醒,愣了好一会儿,有些迷糊地说:「下雪了……很痛……」
「哪里痛?」云倾放下拭发的巾布,走到小春面前,坐在床沿。
「这里……」小春指着腰际。
云倾揭开小春的里衣,发现原本该是平滑无痕的腰间,不知何时竟浮现了一权淡淡红痕。
「下雪了……好痛……」小春喃喃念着。
「你是怎么弄伤的?」云倾低头问。
「不是我弄的……」
「是谁?」
「大胡子……拿着刀的……」小春比划着,「刽子手……这样砍下去……」
「小春!」云倾见小春双眼迷蒙,犹似在梦中,立刻朝着他大喊了一声。
小春一惊,整个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他眨巴眨巴眼望着云倾,眼里的朦胧逐渐散去,换了清明回来。
「啊……」小春呆呆地发出叫声。
「你做噩梦了。」云倾抚上小春的脸。
小春吁了一口气,又倒回软绵绵的床铺上,仿佛叹息般地道:「铁定是你没陪我睡,我才做噩梦的。我再睡一回好了。」
云倾拉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双手往小春腰间揽去,抱住小春。
小春的手搭在云倾手上,碰触到云倾手腕处那个白玉雕成的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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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环温温的,带着云倾身上的热度。
落入温暖的怀抱里,小春睡意再度上涌。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是娘最爱的一只玉环。而这玉环,却让自己顺手牵羊拿了回来,带在自己最喜欢的人身上。
娘知道了,不晓得会不会气呢……她当年可是喜欢这玉环喜欢得紧的啊……
想着想着,他在云倾的怀中,渐渐坠入香甜的梦乡。
一早,敬王府派了个太监,送来一盘黑黑烂烂还有活蛆蠕动着的东西。
小春看了差点没把方才用的膳食吐出来。
问了太监,得到了和小春料想一样的答案。那是从皇帝身上刮下来的烂肉。
「送这东西来干嘛?虽说我当初有承诺过能救皇帝,但小四子可没答应,还让我差点没命出敬王府。现下这承诺没用了,小四子还叫你来做什么?」小春双手环胸倚着药房门板,打趣地说着。
而那小四子,指的自然是四皇子东方齐雨。
自从上次义勇救人,宝贵性命却险些葬送在那良心被狗啃了的家伙身上后,小春决定以后对齐雨也背后太客气。东方齐雨那厮,从今而后随后叫叫就好,什么四皇子、什么敬王的,一律免了。
「四王爷托奴才带口信给赵小大夫,人命关天,更何况万岁爷龙体攸关万民福祉,请赵小大夫体谅他身为人子的心情。当时一时情急才会对赵小大夫无礼,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赵大夫海涵,待万岁爷康复之后,必定登府谢罪。」太监恭恭敬敬地说着。
小春本不想理会的,其实皇帝死不死都与他无关。但又想到皇帝如果驾鹤归西去,天下铁定会大乱好一阵子,再想到这皇帝怎么说也算得上他爹的哥哥,在情在理都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伸手一拿,把肉端进去药房里,详细用几味药粉试了试之后,他再探头朝那太监道:「成了,回去告诉小四子,这毒他赵小爷以前亲身试过,有经验来着的,让他甭担心,过个两天再派人来拿解药成了。」
皇帝身上这毒,果真是当年大师兄种在他身上的一百零八种其中一种。难怪那时在树林里,自己对齐雨提起大师兄的著名毒药「要活活不成,要死死不了」时,他和云倾的脸色会那么难看。原来,还真是瞎碰上了。
小春又把那些试毒的粉末挑起来,发觉这毒虽然看起来好像有加了一点料,让毒发作起来比以往他尝过的更复杂些,但根本的用药还是不脱那些毒物,他只需要再找几味草药便制得出解药来。
太监连连点头,对小春无礼的言语也无多大反应,领了话便速速退了下去。
小春跟着无聊地煽着火,顾着锅子里云倾的解药。
那些虾蟆王、银胆白蛇、赤练蝙蝠、滇南小毒虫什么的,为了怕云倾发现,下锅的时候早已被他剁得面目全非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来。
心里想自己也好几天没去湮波楼找爹了,于是放着灶上火继续烧,他扔下药,戴上人皮面具,便又往外跑去。
欢欢喜喜地直奔湮波楼,小春攥了攥怀里的药瓶。
他这回又弄了些更为珍贵的护心丸给爹,里头不惜血本用足材料,一天一颗,有病去病无病强身,是养身良药来着的。然而,小春越朝那熟悉的地方去,便越觉得不对劲。
大街上,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臭味,远远地便闻得到。当小春在湮波六门口停下来时,整个人无法置信地傻住了。
这里拿还有什么门口?
原本该挂着绛纱灯,有着姑娘招呼的湮波楼,如今一眼望去,尽是断垣残壁焦柴木炭,京城人口中平地而起的万丈高楼、琼楼玉宇全没了,剩下的只是残破死寂、被烈火烧出来的龟裂黑色。
京城里的官差不停地在破瓦中寻找着任何蛛丝马迹,一旁则摆着白布盖着的寻获尸首。尸首旁有人跪着、哭着;有的则是无人看顾,焦黑尸肉被几只乌鸦啄着、相互争食。
小春颤颤地抓了个路过的仵作大叔开口问,对方回答:「噢,三天前烧的。」
「还烧了两天两夜火才灭。」
「也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连一个人都没逃出来。」
「造孽啊,死的人可多了。」
放开了那个大叔,小春一具一具地去翻那些盖着尸首的白布。遇见女尸,便说声打搅了,碰见男尸,先颤颤地喊声,「爹,是你吗?」再仔细探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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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在一句被烧得面目全非,食指脚趾尽数蜷曲的尸首前停了下来。
他认得尸体上已经烧成黑色的仅腰带和玉扳指,那是他爹罗绮的装束。
小春的身体突然无法控制地强烈颤抖起来,想喊爹,却哽了好几声喊不出口。
这个黑黑的东西……是他的爹……明明前几天还一起说话谈天的……怎么转个眼竟成了这样……
他还觉得爹邀他一起喝酒,他说自己酒后容易乱性,怎么也不肯喝,还推说下次、下次,等他娶媳妇儿的时候,绝对和爹喝个痛快。
可这黑黑的东西……怎么是他爹……
明明那时爹还又哭又笑,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小春的。
那个和他有着两分神似,却从来没见过他真实面目的唯一亲人……
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只剩这唯一的一个亲人了啊……只剩这一个了啊……
整个人突然失去支撑直直往地上摔去,在未接触到地面时,后头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攫住,把他搂进了怀里。
「受不了就别看了。」声音淡淡传来。
「怎么会这样……你早知道了……却没告诉我?」小春大口大口吸着气,困难地问着。
胸口又紧又热,令人几乎快要窒息,原本已经淡忘的儿时记忆,这时又明显浮现起来。小春记起来原来自己小时候也和他爹一样,有这心绞痛的毛病,是后来成了药人,才断了根的。
胸口这一抽一抽的疼,再再说着,这个人……他的爹啊……
他的爹啊……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因为你会受不了。」云倾回答。
自三日前乌衣教众放火烧了湮波楼起,云倾便派人寻找被掳走的落绮下落。
两日后大火熄灭,没想到自己派出的人竟在瓦砾堆中寻得了他焦黑的尸体。
其间,官府与朝廷中人都无人知晓当朝十四王爷葬身湮波楼之事,云倾这才明白罗绮竟真是完全脱离了皇族,隐姓埋名躲藏于此不理是非。
若不是自己曾得到一幅丹青画,小春又与罗绮父子相认,罗绮他也不会让自己认出来吧!这该说幸,抑或不幸?
「你应该告诉我的!」小春用力吼着,在云倾的怀中奋力挣扎起来。
云倾则是将小春抱得更紧。
俩个人硬碰硬,挥起的拳头、振起的衣袖都挟风带劲呼呼作响。
云倾虽早知道如此景象会让小春难受,但却没料到小春失控起来,会是这番无法控制自己的模样。
云倾没见过这样的小春。小春脸上的神情既悲伤、又愤恨。
云倾知道小春为自己失去亲人而哀戚愤怒,为一个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亲人便得如此,再倘若小春知道他与一切有关,那会如何……
废瓦堆中突然传来骚动,官差大声喊着:「地窖里有个小姑娘还活着,快叫大夫来!」
小春挣扎的举动至此才慢慢缓了下来,安静在云倾怀里。
有活口……需要大夫……
「我……」小春困难地咳了几声,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我是大夫……」
医者的天职,唤回了他清明的神智。
「云倾……让我去看看好不?」小春对使劲抱着他,不愿松开的人道。
「你现下要做的应该是立刻跟我回去,别再想这里的任何事情。」
「你放开我。」小春要求。
云倾没动作。
「云倾,放开我。」小春虽是软声软语地说着,但言语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小春施着的反抗力道越来越大,云倾最终还是松开了小春。
他如今不想和小春冲突,他知道自己和这个人硬碰硬起来,绝对不是谁输谁赢这么简单。
小春这人平时是心软,才会任人搓圆捏扁。
但现下早不是平时。云倾明白。
当小春离开云倾赶到地窖上方时,刚好见到官差抱着个穿着紫衣的小姑娘缓慢地走出来。
那小姑娘浑身脏污,头发焦乱卷曲,睁着惊恐的双眼,瑟缩地将自己紧紧抱着,嘴里喃喃不停地说着外人听不清楚的话语,颤抖个不停。
「珍珠……你还活着……」小春难以置信地轻声唤着。
珍珠缓缓地偏过头来,看到小春之后愣了愣,半晌,缓缓地留下眼泪,大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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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恩公……」
小春从官差手里接过珍珠,抱住了她。
他轻声地对珍珠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话语中,饱含着难以忍耐的哽咽音调。
小春一转身,刚好碰上迎面而来的云倾,他立刻对云倾说:「是我认识的人!」
云倾双目一冷,微暗。
珍珠抬头见到云倾鬼魅般的飘然白衣和冷然面孔,猛然剧烈抖了一下,扯着小春的衣襟双唇动了动,但还来不及说清便往后一瘫,整个人面目苍白地昏厥在小春怀中。
「白……衣人……」
小春只听见珍珠开头这三个字。
将爹的尸首和昏迷的珍珠带回端王府,小春另外要了两间房,一间停放他爹的灵柩,一间用来安置珍珠。
小春将珍珠放到榻上盖好被子,跟着才想替珍珠把脉探视,珍珠就醒了。
云倾一直站在小春身后,珍珠醒来见到云倾,惶恐地直往床角缩。
「恩公……恩公……」珍珠不停发抖着,嘴里虽是同小春讲话,但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个冷然的美丽男子一眼。
「你别怕,我在这里。」小春拍着珍珠的手背,要她不要紧张。
「老……老爷他……」
珍珠受惊过度,话说得也不连贯,当她很努力地想告诉小春所发生的事情时,小春身后的云倾目光一沉,那陡然散出的杀气让珍珠犹若惊弓之鸟地整个人无法控制,尖叫大哭起来。
小春连忙抓住珍珠拍拍她的手背,好让她能安心些。小春难过地道:「有我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你别怕。」
过了一会儿,珍珠安静下来了,小春才松了口气说:「我去熬碗定惊茶给你喝,你先歇歇。」
小春转身离开床铺,珍珠惶恐地伸手想拉住小春要小春别离开,但却在又接触到云倾冰冷的视线时,害怕地连连往床角缩。
「云倾,姑娘家的房里男人不能留,你待着做什么呢,同我一起出去吧!」小春停下脚步,回头对云倾说。
云倾这才和小春一起离开安置珍珠的客房。
走离客房没多远,前头的小春突然停下脚步,立在长廊上。
「……」云倾沉默着。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小春转过身来,淡淡笑着,看着云倾。
云倾一张脸忽然失了血色。
「你没话说啊……」等了半晌等不到云倾响应,小春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其实你也晓得现下我只想知道什么,既然你不说,那么我就只好问了……」
小春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疲惫,他凝视着几步之遥的云倾,缓缓道:「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云倾不语。
「云倾,你得回答我这个问题。」小春喃喃地道。
「……不是。」云倾回答。不是他所杀,只是难逃关系。
小春嘴角勾起,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
「你不信我?」云倾问。
「现下已经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小春说不出口,遂止了言语,转过话锋道,「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让我带我爹回来。这种事情对王府而言总是晦气,过两天我挑了个好日子,便会把他葬了,还你一个干净。」
「小春,你应该信我。」云倾往前,抓住了小春。
小春一个颤抖,强烈的恶心袭来,他奋力甩开了云倾的手,眸里、眼底,尽是厌恶。
云倾望着被小春挥开的手,胸口窒着,难受万分。
再也抓不住了……
他有这样的感觉……
小春往后退了两步,不与云倾正面冲突,只是轻声问道:「那你告诉我,湮波楼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云倾无法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湮波楼虽然大部分人无辜,但里头确有小部分是乌衣教渗入的密探,云倾的确为了逼出那些人,而下令灭了湮波楼。
「啊……我忘了提醒你,就算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死,也和你亲自下手差不多。我猜……或许是你差了些人……」
云倾怒吼了声:「你该相信我的!」
小春又笑。
在云倾看来,那是十分难看的笑容。硬扯出来的,和哭差不多。他最讨厌见着小春如此地笑,这让他心痛、让他不快、让他失了主意、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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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说、说你信我。」云倾急切地望着小春。
他希望小春能相信他,谁都可以不信他,但是小春不能。
小春是唯一一个,得知道他所有心思的人。
小春应该了解他。
云倾焦急迫切着,心里难受,眼眶也热了起来。为什么这么一个人令他如此受罪,扰乱他所有的心绪,他还得迁就这个人,向他解释一切?
云倾早已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了,自从他陷入了这个叫赵小春的人所织就的密网里起,自己的心就只为了这个人而跳动。
「小春……小春……」云倾的眼眶红着。为什么小春都不说话?
小春挣扎了许久,明明事实只差一步就呼之欲出了,答案虽然朦胧,隔着纱,却还是能看得到几分真实样貌。
就算这样,这个人也要自己相信他吗?
自己以前,就是太相信他了呀……
「小春,说你信我!」云倾嘶吼着。
云倾不明白自己心底怎么这么难受。小春不过只是笑得难看了,不让他靠近了,他的胸口便似快被撕裂般,痛苦得无法遏抑。
「你要我信你……我便信你……」小春最后还是笑了,只是他笑得惨淡、笑得酸楚,「最后一次……我信你……你千万别骗我……」
说完话后,发觉自己目前无法冷静地待在云倾身边,小春无奈地转过身,举步离开。他越行越远,直至离开长廊,消失在云倾面前。
被留在原处的云倾却无法追上去。
小春最后的那一句「你千万别骗我」便是动摇了,他只是口头上说信任,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却早已不愿相信他。
云倾又想起当初他与小春重逢,小春知道他曾经觊觎自己的心窍血时也是这样,他一往前,小春便直直后退。
不想让人碰了,便不会让人碰了。
不想对他笑了,便不再展露笑靥。
那种嫌恶的神情,直刺入云倾心里那向来只袒露予小春,不加以防备之处。
重重的一击,让云倾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再也见不着一丝光芒。
云倾如今才明白那日湮波楼内黑衣人所说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他踏错了一步,而今就要失去小春了。
当小春不再让他触碰、不再和他说话、不再对他笑、不再赖在他身上对他撒娇,那他以后将会如何?
从前未曾遇过这样牵系自己心绪的人,只觉得活着便是活着,闭上眼便什么也没罢了。但遇上小春后他却爱上俩个人在一起的滋味,醒着,是好的,见到身旁睡了一个猛打呼噜的人,心里头便暖暖的。
云倾无法想象,无法想象自己失去这个人的模样。无法想象这个人离去,孤独再度回来时,自己会怎样……
他慌着、急着、难受着。
小春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