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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夏至

书籍名:《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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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一)

那年夏至正逢上端午,初一时母后就让人在延庆殿挂起蒲叶、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最喜欢的炙獐粽子。

初五那天,特地免了讲学,送了酒来,点了雄黄,看我饮下,母后才到秦国夫人府去。

我无所事事地在延庆殿里,看六个宫女在那里斗草。

春天都已经过去了,还斗什么草?

可是因为没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几乎一个下午。念了一下《破阵子》: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伯方忙给我送了晏殊的新词来。也没有什么意思,看了一下就丢掉,随手拿起本《左传》翻了许久。“皇上,是不是要送几个粽子到天章阁和仪元殿去?那里有翰林当班的在。”伯方问我。

我看看外面晕紫的天色,现在是梅雨时节,这屋子里闷闷的,实在难受。

“好,朕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样,还是闷热。到处都好象要滴水,潮湿。

走过仙瑞池的时候,发现菡萏已经高高地抽出来了,在水面上,紧紧地包裹着萼片。

从漏窗外往里看,发现里面安静得连飞鸟都没有。只有一个女子与赵从湛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庭里的凤尾竹在说话。那女子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不出是什么人,大约是宫女。

真是奇怪,宫女一直都只能呆在内宫,什么时候能到仪元殿来了?

我看着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划来划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红色,似乎有天生的色泽,不是象一般宫女用凤仙花染的。

她侧身对他说什么话,赵从湛默默地看着她,淡淡微笑。

就好象一幅画一样。平缓,从容的两个人。

这渐暗的天空中,他们似乎要融进夜色一样协调。这天气似乎也不再闷热了。

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等母后回来了,不如让她把这宫女给了赵从湛吧。

只是,我看到那个女孩子的头发时,心里突然一惊。

她的头发虽然也小小扎了个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见她头发下梢的不规则,错落的,长长短短。我盯着她的头发,半天也无法吸进一口气。

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在赵从湛这里。

伯方在后面问:“皇上可要进去?”我呆了半晌,说:“你在外面等。”

“那奴才把东西送进去?”他问。

我将那一包粽子拿过来,劈手丢到池子里去。

门口的内侍跪下见过了我,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有赵从湛一个人站在青石阶下见礼。那青石阶上,因为闷热而蒙着的水雾上,分明有两个人坐过的痕迹。

赵从湛见我看着痕迹不说话,这才低声说:“艾悯姑娘刚刚来了这里,现在拿东西去了。”

艾悯……是谁?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

她的名字,我却从赵从湛的口中知道。

她此时才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给我一袋东西:“我从家里带了东西给你吃的。刚刚还想让赵从湛带给你的,现在你来了,就直接给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纸包裹的东西,犹豫着接了过来。

“你都没有出现,我又不能进内宫城,只认识赵从湛,只知道仪元殿,所以有时来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经心地解释。

不知是小孩子比较敏感,还是那靠触须摸索出来的感觉,我知道她在骗我,从她望向赵从湛的含笑眼神,我就象眼睁睁看见命运光临,却什么办法都没有。这样闷热的天气里,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

她明明和赵从湛已经很熟悉了,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还给她,转身就跑出去了。

她诧异地追上来,问:“怎么了,小弟弟?不喜欢吃糖吗?”

我没好气地回头问:“你干吗对我讲话老是象哄小孩一样?”

她呵呵笑了,说:“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十三岁。”

“我十四岁。”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岁……吃糖。”她给我剥了一颗,塞到我的嘴里,问:“好吃吗?”

我再瞪她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笑着撩撩自己额前的头发,转身看到水面上的菡萏,赞叹说:“哇,这里的荷花真漂亮。”

在黄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盖和安静的青萍好象镀着滟滟的蓝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问。“随便你摘。”

“你拉着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后倾斜着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风吹得她的头发一直在我的脸上,缠缠绕绕的。我用空着的右手去拨开,可是又吹上来了。

我只好握着她的头发,一边狠狠白了盯着我看的伯方一眼,他忙把头低下。

她回头看我,举着手里未开放的荷花对我笑:“采到了……”

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终于因为她的头发打了一个喷嚏,手不觉一松,她立刻向后仰跌进池塘。我慌忙向前扑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时,我们一起倒在池子里。

水花哗啦一声飞溅开来,满池荷花和浮萍动荡。

她在百忙中还高高地举着那朵荷花。

还好水只有膝盖上面一点。我忙乱地站住身子要爬上来,她却惊叫了一声,把花递给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乱摸。

“怎么了?”我问。“我的……珠子掉到里面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珑石上,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便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说。

“回不去?”我诧异地问。

“对啊,用它我才能回家去!”她急得声音都颤抖了。

原来她能突然出现在这里,用的是一颗珠子。

因为很着急,所以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问:“珠子是怎么样的?” 

“有点扁椭圆,铜铁制的。”

我俯身帮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面大叫:“皇上,龙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来啊!”

不理会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污泥里,慢慢地把一团一团绵软的烂泥从指缝间挤出去,可是都没有。

再次伸手,却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说:“是我的手。”

我讷讷地放开。

她转到旁边去了。

我再伸手在烂泥中摸索,感觉手指触到了一颗东西,我忙再探下面。

一个扁椭圆,冰凉的铜铁东西。

我抬头看她。她问:“有找到吗?”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的眸子,清澈晶亮,那里面,像含着千万的美丽未来。

突然感觉到害怕。我害怕将来在步天台上见到她的,会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也许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动了,她也不会出现,因为象上次一样,她才过了几天。而我已经耗尽一生。也许最后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孙子?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头,以后不知道会有没有交叉点。

一点稳定的保证也没有。我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我摇头,低下头不敢看她:“没有。什么也没摸到。”

我把那个东西塞进了玲珑石水下的一个窍孔中。

最后,我们两个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边互相看着。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居然唇角动了一下。

“幸灾乐祸。”她恼怒地说。

“那你怎么办?怎么回去?”我问。

她无所谓地笑道:“过几年可能会有人发现我失踪,然后来接我的,现在我不如去赵从湛家里住一阵好了。”我惊得跳了起来,满身的污泥顿时甩了她一脸。

忙又跪下来用袖子给她擦。她没有理我,皱着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现在隔着累赘重绣,触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软的双颊,透过两层锦缎,触感还清晰地传到我手指的每一条纹路上。

我紧张得血脉末梢都几乎卷曲了,手指尖的脉动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温热到心脉里。

但愿她就此留在我身边。等我长大,等我可以担当人生。

不是一个人在步天台上茫然的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她。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跳,手一颤就缩了回来。

她却只是问:“你说我今晚要去哪里?”

“那……就和我去延庆殿吧?”我吞吞吐吐地问。

她习惯性地稍微半偏着脸,眉眼上扬,狐狸一样迷离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这个池子翻过来帮我找!”我忙点头,心里惴惴。

“那走吧。”我乐呵呵地拉起她,幸好她没有察觉。

“我现在可全依靠你了。”

听她这样说,我似乎也有了满满的勇气,再无所畏惧。

和她去流经禁苑的金水河里洗了手脚上的污泥,然后带她进内宫城去。

一路上内侍们看着我的衣服目瞪口呆。不理他们。

她倒是漫不在乎。到了延庆殿就与宫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团看,然后抬头看我:“我晚饭都还没吃。”

我替她剥粽子。然后用雪帕衬了,托上绵纸给她。

“谢谢。”她接过就吃,吃了一半才抬头问我:“这里面什么馅啊?”

“烤獐子。”我说。

“好奇怪的口味。”她笑。

“母后小时候给我吃过,我当时很喜欢,所以现在她每年都叫尚食局给我做。”

她点头,一边站起来到处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翻看陈设的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看暮霭搁在塌上的宫式花巧画扇,再去刻丝钿螺桌上拿着梅红匣子看,问我:“这里面是什么?好香啊。”

我回头看伯方,他忙说:“是把紫苏、菖蒲、木瓜切细成茸,再以香药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头看外面挂的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恍然大悟,问:“今天端午吗?”

“嗯。”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时了。”

“什么白娘子?”我问。

伯方就来问:“皇上和这位姑娘何不去洗个澡再说?”

我们看看彼此湿漉漉的泥裹样子,想到居然还能讲了这么多话,互相吐吐舌头。又想到吐舌头不适合皇帝,可是也已经迟了。

洗澡的时候伯方悄悄问我:“皇上要把这个奇怪的姑娘留在延庆殿吗?”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问。

“按例,皇上不如先让奴才去回禀了入内内侍省,备个拱侍殿中、备洒扫之职或者役使杂品的名号……”

“朕又不要宫女内侍。”我皱眉。

“那皇上只好去向皇太后说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后不是去秦国夫人府去了吗?以后再说吧。”我有点沮丧。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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