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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二)

书籍名:《北落师门》    作者: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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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繁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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