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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铁传甲从没求你什么，现在只求你不要动。”
他颤抖的手，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抚上了身下人的脸。
李寻欢又如何能动，帖在他脸上的手痉挛般的颤抖，而且已经被水渍沁湿。
那既不是泪水也不是鲜血，而是人的汗，不但铁传甲在流汗，他身上另三人也在流汗，四人的身体，仿佛是棚帐，把他结结实实的掩盖住。
李寻欢知道，王怜花一定也是被那般对待。
他的心已在发冷。
突听屠妇翁大娘一声断喝，“就是现在。”
李寻欢只觉身体一轻，压在身上的人同时退去，自己的身体被人抓住，远远扔出去，同时听闻铁传甲厉声道：“你若反抗，我就要死。”
李寻欢刚运上的内力，瞬间散去。
扔的人好似生怕砸不死他，力道极猛，李寻欢眼睛都没睁开，他都还不能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砰’一声，已经结结实实摔到地下。
紧接着，另一个被用尽力道摔过来的人，狠狠砸在他身上。
‘噗’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去。
王怜花紧张的扶起做了肉垫的人，焦急道：“你要是死在我前面，我要恨死你的！”
“李寻欢怕得很，就是死了也要爬起来了。”李寻欢苦笑着，抬眼看过去。
大厅已经一片狼藉，财宝，书籍，地毯……所有的东西都被淋湿，说是淋湿，有眼睛的却都知道那绝不是水，因为所有粘上一点水渍的，都被腐蚀出一个一个深坑。
风旗掩面在地面乱滚，凄厉的惨叫声，就是恶鬼听到也要忍不住发寒。
他的身上，也遍布那种深坑，隐隐可见白骨。
李寻欢呼吸一窒，猛然抬头望向对面——那正是他们被扔来的方向。
中原八义的七兄弟，翁大娘，铁传甲……他们虽比风旗要好上一点，却也布满了许多坑。
九个人，四个在左边，四个在右边，翁大娘头还在通道，腿却伸展进大厅，她腿上的坑也似风旗那般多，遍体坑伤的脚，踩在一块凸出的石壁上……
九个人，四个护住了李寻欢，四个护住了王怜花，另一个，在毒水中伸进腿，打开了石壁的机关。
李寻欢和王怜花两人，现在就正在被打开的通道内。
一点毒水都没有的通道。
王怜花握住李寻欢的手陡然紧了，如没有这些人，现在在地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就该是他们两人。
他的眼睛已经布满了恐惧和感激。
“少爷，不要过来，有毒。”
铁传甲一声厉喝，王怜花就觉握住的人动起来，他面色一变，用尽全力把他拉回来。
“李寻欢，你要是过来，我们非但不感激你，还死不瞑目。”
瞎子一声怒吼，李寻欢身体僵硬下来，王怜花忙把他往后拖。
泪水沿着李寻欢的脸滑下来，他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瞎子冷冷道：“你不必内疚，我们原本就是准备死的，因为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我们非死不可。此次只因铁兄担心你的安危，我们才跟过来。”
金白凤哈哈大笑道：“我们欠铁兄的债，能在死前还清，正该感谢这该死的宝藏，这该死的毒水。”
中原八义都大笑起来，虽然已经痛的面目扭曲，可在李寻欢两人看来，却那么可爱，那么可敬。
地下的震动还没停止，铁传甲回头望一眼，大吼道：“少爷快走，一直走下去，每次都向左转，快走。”
李寻欢只觉胸口又是一阵热血上涌，四肢却冷得要发抖。
他嘶声道：“我害了你……”
王怜花想问他们怎么会知道，却知此时实在不宜，张开的嘴，又合了上去。
“少爷。”铁传甲面上突然浮现柔和得好似梦幻的笑容，“跟在少爷身边这些年，是铁传甲最快乐的时候，铁传甲已经很满足。”
翁大娘这时已经被人扶着靠墙坐下来，她双眼怒瞪着李寻欢，道：“快滚，你简直是我见过最不利落的男人，不要在这污了我的眼。”
李寻欢看着她，缓缓道：“夫人，竟也知道了？”
前一生，翁大娘直到死时，尚不知自己丈夫做的事，这一生李寻欢插手，算来竟是害了她。
翁大娘呼呼喘着气，怒喝道：“你以为这些兄弟会骗我，你以为瞒着我就是对的，你以为我不该知道自己丈夫做了什么。”
她的手掌在地下打得砰砰作响，显是已经愤怒之极。
“我不恨他做了那种事，我只恨他竟不肯告诉我。”翁大娘凄然一笑，仰天怒道：“翁天杰，你当年娶老娘时，说祸福与共都是放屁？老娘在你心里，就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李寻欢问道：“你若知道……”
翁大娘怒吼道：“我若知道，他杀人我便放火，他劫财我便运货……那个混账，他若真为我好，他就绝不该瞒着我。”
李寻欢哑口无言，他心里闷得慌，对一个人好，难道不是事事皆替他打算，前世今生这么些年，他难道一直都是错的。
又一声巨响，蹦塌的石块已经临近了铁传甲等人。
李寻欢双眼大睁，不及细想，已准备纵身过去，他实在已经习惯了替别人担心，即便知道那边几人必死无疑，即便知道自己去了不但救不了他们，还会把自己陷进去，他也无法让自己眼睁睁看着。
“少爷（李寻欢）走（滚）。”对面九人知道自己会死时，受毒水灼骨之痛时，尚能哈哈大笑，一见李寻欢试图救他们，反而面色大变，又激动，又愤怒。
阿飞正在坍塌的石道中飞驰，幸好他是一个人，他不能让自己背部受敌，所以他一直站在靠墙的位置。
靠墙的位置，总是比较安全的，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是这样，面对爆炸引起的地道坍塌时，也是如此。
更庆幸地下墓穴还是比较节省空间的，坍塌中，他身边正好塌出了另一条道，他当然毫不犹豫便往那边走。
他心中充满了害怕，他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害怕过，不是因为后面还在坍塌的道路，不是因为前面似乎永远黑暗，永远也出不去的环境，他害怕的是李寻欢。
他知道，李寻欢一定是发现了风旗的阴谋，从没有人能骗得过李寻欢的。
他极力安慰自己，李寻欢和王怜花联手，绝没有人能抵抗……但为什么他们还没过来，李寻欢知道阿飞有危险，只要他还活着，他又怎会不奔过来……
他们是不是已经……阿飞连想也不敢想，他只能不断的奔跑，他只能选择相信李寻欢，他非如此不可。
左侧一道人影奔来，似乎就要扑到自己身上，阿飞浓眉一扬，举剑就刺……
“是我！”黑暗中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阿飞剑一转，一把抓住来人，急问道：“寻欢呢？”
来的却是龙风儿，她明明随金无望去了死门，却不知为何还活着。
她喘了口气，匆匆道：“快跟我走，左边是出口。”
可是阿飞刚刚飞驰时，虽然好似雄鹰，现在却仿佛变成了石头，任她如何拉扯也丝毫不见动颤。
“寻欢呢！”阿飞的语声冷似凝冰，谁也不会怀疑，若没有答案，他绝不会走。
“哎，你这人怎么不知轻重。”龙风儿跺脚，急道：“半路的时候，我去追无名了，他们追着风旗，就走分了……你快跟我走，不然我们就要被埋了。”
阿飞道：“方向。”
“向左，左边是出口。”龙风儿又去拉他，却还是拉不动。
阿飞缓慢而坚定的道：“寻欢走的方向。”
“你找死吗？他们也许已经出去了，你还要去送死。”龙风儿急得跳脚。
稍稍沉默，阿飞淡淡道：“没有看见我，寻欢不会出去的。”
龙风儿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莫名的想大哭一场，可她又怎能让阿飞去送死，她扬声道：“他们走的……”
谁知阿飞却好似已经钻进她脑袋里，看清了她的意图，冷冷道：“不要骗我。”
龙风儿一个寒颤，脱口道：“右面。”
阿飞反身就走，龙风儿一把拉住他，带着哭腔道：“你别去了，那边就要塌了，他们一定会出来的……要不，要不我们就等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往这里出来的。”
阿飞缓缓道：“若是他们有人受伤了呢，若是他们已经走不到了……”
不等龙风儿回答，他一剑斩了被她拉住的衣服，人已经向右飞驰，“你快出去，若我们没能出去，要他救人。”
阿飞太聪明，即便是在慌乱之中，也能一眼就看透事情的真相。
风旗在右面，为什么安全的出路却要往左走。
本该只有风旗知道出路的地穴，龙风儿为何知道，她为何那么肯定。
那只能说明，风旗也被骗了，而真正幕后的人，则是能让龙风儿信任的。
那个人，已经呼之欲出……
那个人会特意，让龙风儿来给他指明方向，显然对他们没有恶意，那李寻欢那里，肯定也有人去指路了。
可他为何还没有过来……
他遇到了什么事，是伤了，还是……
第五十章 与共
李寻欢终归是没能过去救人。
王怜花又不是死人，怎么会让他去送死。
穴道被制，李寻欢被王怜花背着飞退，他看见九人的面色都轻松起来，他们滚在一起，或拍肩、或握手，爽朗的大笑声，这些江湖上最义气的朋友，终于被坍塌的石壁淹没……
王怜花的眼睛竟也已经湿润，他第一次觉得，好人竟也会那么可爱；他第一次觉得，若他还希望这样的人痛苦，他简直就禽兽不如。
李寻欢当时对金白凤说了一句‘你们大哥号称义薄云天，你们若如此做，他地下有知，该当如何！’，金白凤果然说出了实情，金无望不用被朋友杀死，那些可敬的人，也不用承担误杀朋友的可怕错误。
可他又怎么能想到，他们竟还是决定去死。
这样的结果，李寻欢也许早就想到，他只是不允许自己去深思，他只是留有一线希望。
现在他们终于还是死了，他们死得其所，却让李寻欢欠下了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李寻欢疲惫道：“放下我吧！”
王怜花依言放下他，两人默默往左窜行。
沿路偶遇到疯狂乱窜的人，李寻欢给他们指明方向，又得知他们是从左边来的，知道阿飞在左边，才方心下来。
崩塌的地方越来越多，速度就越来越快，两人内力已接近枯竭，全身也早已疲软，真恨不得就这么躺下睡过去就好，全凭心中的执念方能支持。
只恨这墓穴不知修建了多大，那些通道竟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李寻欢一面想着薄荷、铁传甲他们，一面又担心阿飞不知怎么样了，等发觉王怜花不见了时，心中的惊惧可想而知。
不加迟疑，他转身回走，过了三个拐角，堪堪把坐下地下的人，从坍塌的石壁中拉出来。
黑暗中看不清人的表情，只触手的身体已经是冰冷而僵硬，想来是吓极了。
好半响，王怜花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故意当做没注意到我，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李寻欢身体本就不好，这几天又接连受了打击，此时还要带着一个人，在死亡的威胁下超负荷前行，他几乎全凭一口气，甚至连开口和他答话也不敢。
憋着的一口气散了，他们只怕就真的非死无疑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当做不知道你落在了后面。如果你是我，你现在一定在劝我一个人先走。”王怜花的声音变得古怪，幽幽道：“可我不是你，即便会死，我也想着有人给我陪葬才好。”
若是别人听到这样的话，只怕就要扔掉他，自己一个人求生去了。
可李寻欢却反而把王怜花抓得更紧，好似生怕他会挣开。
王怜花何等聪明圆滑的人，若真的要害一个人，又怎会在此时说出来。
他说的话，自然是他真正的想法，可就因为他虽然那么想，却又不想害李寻欢，他心中矛盾，才会直接说出来。
这个人要害人时固然可恨，可他要对一个人好，却也不是平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崩塌的轰鸣声，几乎就贴着他们，仿佛随时会从背后压过来，把他们压入幽暗的地狱。
又有劲风从侧面窜来时，李寻欢早已无力思考，只咬牙反射性的道：“左边出口。”
他以为来的人，也是找路的侠士。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那人非但没有向左边跑去，反而向他扑过来。
黑暗中，剑尖带着锋芒直逼身前。
天下想杀李寻欢的人多了，可冒着被埋在地道中的危险，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杀他的人，却唯有那一个。
飞刀飞射出去，只带偏了剑尖，那人剑一抖，又再刺过来。
天下无双的小李飞刀，依然其准无比，无奈让那把平常的小刀变得神化的人，已经筋疲力尽。
正是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李寻欢面色惨然，道：“大哥何至如此。”
来人似乎没想到他竟能猜出，手中利剑亦在颤抖，嘎声道：“你为何要猜出来，你为何要说出来。”
王怜花冷冷道：“他不说出来，难道你就能欺骗自己，你从不曾害他。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李寻欢的大哥。”
“我确实不配。”龙啸云疯狂大吼道：“宁**头，毋做凤尾这句话，还有谁能比我更有体会。像我这样的人，做了小李飞刀的大哥，难道我又得了什么好处。”
“我的住所是李寻欢施舍的，财富是李寻欢施舍的，甚至连妻子都是他施舍的……哪一个男人，能忍受如此的侮辱。”
‘侮辱’两字，他说得极重，李寻欢只觉得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两步。
崩塌已经临近他们，掉落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密集，而龙啸云还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