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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籍名:《降魔塔》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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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做了许久不共戴天的仇敌,却不知道他原来竟可以让人生厌的如此地步。敖钦挑起眉梢对上他居心叵测的眼:「道长若觉当讲,那就当讲。」
般若花,名为花,却更酷似草,万物皆是红花绿叶,唯有它是颠倒,绿茵茵的花萼红艳艳的叶。它花落不结果,枯萎时,自花起始,一瓣瓣凋零,直至花叶落尽唯留光秃秃一杆长茎,赤如火,耀如焰,如佛祖跟前的三尺檀香般,由内而外遍生红光,最后亦如燃香,竟是寸寸化灰,风吹过即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此物世间罕有,千百年难得一株,更有一身捉摸不定的秉性,或生于雪山之巅,或现身大漠之上,有心人踏遍天涯海角摸不到它一片落叶,无心人早起拨开墙角边的野草丛,它混迹在一众闲花野草中长得郁郁葱葱。众人道此花甚有妙用,究竟为何,却又众说纷纭,不外乎起死回生、延年增寿或是提升修为,真正如何,却连芸芸众仙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只不过是徒生了一副奇特的生相而已。」希夷说道。
小道士啧啧感叹:「在道友面前,贫道好生惭愧。」
希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浅笑:「道友一手好茶艺,贫道也好生惭愧。」
四目相对,又是他二人默契一笑,眉眼弯弯,连嘴角的弧度都是相同。
细心的道者察觉敖钦脸上的恍惚,转过脸来,眼中难得一见的调皮:「你还分得清我同道长吗?」
敖钦失笑:「怎么分不清?」
他便道:「改日我同道长做一样打扮,你莫要认错了。」
希夷在一边掩着嘴笑,那么凛然大义高不可攀的仙者,此刻望向小道士的眼中却写满宠溺。想起当日云云诸如年迈老父之于独生女儿之类的戏言,两相对照,背上冒出密密一层鸡皮疙瘩。迟钝的道士,也不想想自己同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才认识了几日,一径放开了心胸毫无拘束地同他说笑,也不怕就此被他骗了拐了卖了。真是……
敖钦道:「不会,即便蒙上双眼叫我猜,我也断断不会错认。」
再如何信誓旦旦亦只换来他半信半疑的揣测,敖钦不言,听他同希夷漫无边际地谈起煮茶的学问和些许琐事。
高烧的烛火被笼在了纱罩里,照得满屋子朦朦胧胧,昏黄的烛光里,小道士干净齐楚的眉心被晕染上一片淡淡的亮色,越发显得面容白皙眉宇清秀。敖钦透过竹简间错落的空隙悄悄窥探他,小道士,你忘了从前忘了一切忘了我,居然连般若花都被你遗忘。
颠倒错生的奇花,花开时无声花落时无痕,因为太珍贵罕有而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众仙云集时不知是谁开口提及,众人皆道:「若要得取此物,怕是一切皆凭造化了。」
却有人不忘奉承抬举:「若是青龙神君,那就该另当别论吧。」
赤裸裸的谄媚,却甚舒心甚称意。他笑着将这番好意收下:「哪里,本君懒散得很。」
那边已有人将话锋转开:「若是希夷上仙,亦该是手到擒来。」
自那日弈棋后第二次不期然相会,再度撞见那张脸,依旧是满腹的怒火。一时心血来潮,众仙前夸下海口:「希夷,你我来赌一场如何?」
就以我一方殿君之尊为注,誓要率先摘得般若花:「否则,凌霄殿上敖钦甘愿三跪九叩恭恭敬敬低头尊你希夷一声‘上仙’。」
众目睽睽之下,那希夷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低垂的眼眸与无谓的神色像极将铜板递给他时的小道士:「想来神君也不是输了不认账的人。」
「哼!」
一如往昔,每每总是先行挑衅的他气得扭头离去,此番却不是为了希夷的言辞,只为不想见他的容颜。
小道士果真走了,烈日炎炎下,他又独自一人守在窄小的屋檐下,衣衫被汗湿透,十足像个傻子。蠢道士,天下之大大不过他敖钦的五指如山,早已警告过他,想逃是逃不了的,他却还执着地打点行装一路日夜兼程走得辛苦。
陌生的小镇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远看见熟悉的身影打着卦幡跌跌撞撞走来,敖钦抱着胸站在阴凉处,好整以暇看他一双琉璃眼因惊讶而睁得溜圆:「小道士,我们又见面了。」
他闭眼,绝望真真切切写在脸上:「施主好神通。」
敖钦让开道,瞅着他将卦摊支起,端端正正坐在卦摊后。那时的他还稚嫩,别有心机的目光下,坐不了多久便耐不住性子,回过脸来皱着眉头质问:「施主还想算卦?」
敖钦压低身子,伸出手指头摇了又摇:「非也,来此观景而已。」
「贫道不知此处有何胜景令施主流连。」
「道长不知不打紧,在下一人知道就好。」那笑,已漫过了眉梢,赤裸裸挂在脸上。
小道士咬紧唇转过头去,再不曾回眸,敖钦歪歪斜斜倚着墙,展开一柄描金折扇,将他的如画的侧脸打量一遍又一遍。
起初只要看他因自己的出现而沮丧的表情就觉得欢乐,某一日见他又要背身装作不相识,没来由觉得心下一沉,生出几分不快。他始终绷起的脸颊与微蹙的眉头亦叫人难忍。敖钦叫他:「喂,小道士,你一直闭着嘴,不觉得闷么?」
背影如山,他纹丝不动。
敖钦又唤他几次,他一径沉默。心说,这无趣的蠢道士,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下去。暗暗下了决心,明日绝不来讨这没趣!
第二天,却又雷打不动地早他一步到了,替他抢下这处正午时也晒不到烈阳的荫凉所在。一日复一日,看他摆摊,看他打卦,看他沉默,看他眉心的抑郁一日胜似一日直至变作一派灰败。小道士的涵养越来越好,对他的种种言行几乎已是老僧入定般的镇定,要问卦就认认真真推演,要说笑就安安静静聆听,偶尔一抬头,墨色的深瞳里无波无澜:「施主,贫道要回去了。」
面对他的予取予求,敖钦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气,回到东山神宫,挥袖将满满一架书简扫落。当日是谁道他与希夷不同?压根就是完完全全的一样,一样讨厌又碍眼!
敖锦弯腰替他将书简一卷卷收起:「不都是你说的?」
劈手自他手中将竹简抢过来,敖钦垂眼一看,却正是希夷送的《道德经》,心火顿起,再度狠狠掷在地上。
众仙前见了希夷,亦是这般没来由的恼恨,不着边际的狂言脱口而出,却是分辨不清究竟是气的希夷还是怨的无涯。可是话如流水,一出口便再无收回之理,为一朵般若花,一日间空自从天南寻到地北,归来时仍旧两手空空。
世人皆知那希夷精于卦象,堪称妙手神算,只怕在他东奔西走之时,希夷早就端坐屋中成竹在胸。越想越觉懊恼,坐在平日清凉自在的树荫底下也生生闷出一身热汗。敖钦收了扇子,烦躁地抬起袖子擦汗,一回神,恰撞上小道士一双清明眼,好奇混杂着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错综复杂。只不过电光火石般一瞬,他目光一凛,匆匆回身又留给敖钦一个沉默的侧影。敖钦愣愣怔怔地看,变故太快,方才的四目相对仿佛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三五日后,敖锦便来禀告:「希夷那边有传闻,说是已经推算出,近日内凡间应有般若花破土。」
他着宽袍广袖,自高阶之上逶迤而下,衣裾翩翩,起伏如浪,听素来进退得当的手足吞吞吐吐劝诫:「说是奇花,于我们又无用处,得个稀罕而已。何必拿来同希夷较真?万一叫他侥幸抢了先,你当真要对他三跪九叩不成?还不如趁现在……趁现在……」
「你要我向希夷低头?」
擦肩而过时,他低低抛出一句问话,敖锦再不敢多言。
许是那般若花性情实在太多变,亦或许是希夷的卦术也并未如传闻中那般精湛,时光倏忽又过半月,那边居然再无任何音讯。频频听着诸如「希夷上仙在某处空守三日一无所获」之类的传闻,虽称不上大快人心,但是东山神宫内的诸人倒也松下一口气。敖钦倚在树下暗暗盘算,现下谁也不比谁占先,若要得奇花,恐怕真要单凭各人的缘法。万一不慎,倘若真被希夷抢了先,大不了撕破脸皮用夺的。
眼角过处,却又不期然对上小道士饱含探究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逃:「你有心事。」
一本正经的口气,显然小道士已经思量再三。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迟疑,开口时,又习惯性地用牙咬嘴唇,「因为这些天你没原先那么聒噪。」
聒噪,那是用来形容麻雀的吧?又好气又好笑,敖钦一心要同他计较:「喂,小道士……」
他全然不理会,视线大胆地直射过来:「你似乎胜算不大。」明明是句平平淡淡的陈述,不带一丝一毫情感,却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不舒服。
做道士的都是这么口没遮拦喜欢捉人痛脚么?敖钦站到他跟前,俯河蟹词语自上而下看他淡定无绪的脸:「小道士,本君还从未输过。」
小道士眼皮不掀一下,仿佛他绣着瑞气祥云的衣襟更值得一看:「是吗?」
简简单单两个字,再加上这张完全仿着希夷生就的脸,正戳中他心口的伤。
「罢了,那就告诉你。」不想再多言,从未输过或者从未赢过,那都是不能说也说不出口的东西。敖钦狼狈地别开眼,按下打赌一节,将般若花种种一五一十告诉他,「这次我可不欺负你,压根就卜不出来的东西,你听听就好,将来哪天有幸见到了,记得要惜福。」
他果真睁大眼认认真真地听,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说不出为什么,看着他眼中的倒影,满腹的焦躁一扫而空,多嘴也好,聒噪也好,想要就此一直一直说下去,只要他在听,只要他在看,话题早就偏离了般若花十万八千里,却还挖空了心思不想停下来。
「除了般若花,世间奇花异草无数……」
「啊,另外还有一些凡间早就不存在的异兽……」
「说到奇闻异事,你平素听的那些算什么,我来好好说几件给你听……」
滔滔不绝地,仿佛要将平生所知全数掏出来,说得额际都冒出了汗。话语间隙,却听得他缓缓开口:「卜得出来的,我能卜出来。」
水中花镜中月,种种美妙幻梦就此都碎了,小道士抬起头,澄澈见底的眼中还是能清楚地映出两个自己,甚至连眉梢的颤动都能看见,敖钦却觉得惶恐:「你说什么?」
「我能卜出来。」他重复,仿佛失了灵魂,字字句句都是同方才一样的音调。桌面上四散的卦片不知何时被排列成一副诡异的图画,小道士坐在那桌子后,粉色的唇被咬得更紧,白花花的阳光照得脸色也是苍白,「你若想知道,贫道可以告诉你。」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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