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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籍名:《降魔塔》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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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调太低,他听得模糊,脸上一片不能再明显的迷茫。敖钦却不再说,双目平视,望进他乌黑鎏金的眼,看到里头那个许久不曾在镜中好好端详过的自己,陌生得几乎不敢相认:「在你面前,我为何总是食言?」
道者茫然,他不解释,扭开脸尴尬地道一声:「道长见谅,我失态了。」又是街边那个好客热情的翩翩公子,晚间用膳时,道者半推脱半迁就,勉勉强强喝下几口酒。敖钦说,这是前岁摘下的青梅发酵成酿,入口很温和,只比糖水多出一小点辛辣。无涯刚饮一杯便上了脸,粉扑扑的脸蛋恍若抹上新制的红胭脂。
敖钦故意扭头看窗外:「啊呀,这雨怕是要下到明日清早。」眼角偏偏瞥着这边,小道士正偷偷用手背扇脸,如极力装作大人却始终难脱稚气的孩童,说不出的可爱。
嘴角随着心境上扬,道者百般为难的目光里,敖钦故作不知,抬手又为他将空杯蓄满:「本地的风俗,贵客的酒杯是不能空着的,否则就是故意怠慢。来,让我再敬道长一杯。」连脸上都写满促狭。
席间续着白天的话题滔滔跟他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好心向他提议:「茶楼酒肆里南来北往无数客商,道长要问询,去那里最合适。」
又说:「武馆镖行里多的是好结交的江湖人,去那儿问问,或许会有所获。」
末了不忘叮嘱:「人多处不免鱼龙混杂,道长你孤身一人,进退间还是小心为上。」好似要将一颗赤诚火热的心挖出来。
道者点头,清澈无痕的眼逐渐迷离,居然自动自发端起桌上的酒来喝,原先拘谨的笑容里无端端生出几分纯真:「公子是个好人。」
傻瓜,你醉了,这酒酿制时用了异法,入口极清甜,后劲极凶悍,骗的就是你这般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易轻信、易上当,只需旁人多给几个笑容几句好话,便掏小酢跷地对谁好,经了轮回也改不了的恶习。
「哪里?」敖钦擎着杯摇头,话锋一转,面容上几分神秘,「道长,容我再唠叨一句,本城虽偏僻,托东山青龙神君庇佑,历来倒也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你大可放心四处游走,只是有一处是万万靠近不得。」
他口气低沉说一件骇人秘闻,道者迷迷糊糊听得几句,随口问道:「是何处?」却忘了推辞他别有心机递来的酒。
眸中笑意更甚,敖钦慢条斯理地观赏瓷盅上一片鲜绿的翠叶,新嫩的颜色刺痛了双目:「便是城中那座降魔塔。」
道者「哦」了一声,傻傻追问:「里边镇着妖物?」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着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干干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着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于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后。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于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
「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着邪魔。」
敖钦附和着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后见着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沉重,两手抓着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后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强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着实冷清。」
甜酒后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强撑着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着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于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着,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潮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后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着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么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
最后的吻落在他水红的唇角边,舌尖隐隐品到一丝梅酒的清甜。鼻尖蹭着鼻尖,敖钦说:「小道士,别傻了,你找不到他的。」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用着天底下最轻柔的声调。
他抱起道者走向内室,身后房门洞开,足足下了一夜又一日的雨水淅沥不绝,仿佛是谁一怒倾了天河。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或是要我焚香净身十里跪迎?」敖钦背对房外兀然说道,最后半句碾在齿间许久,一字一字说得刻意,「青、龙、神、君。」
「方才听得你夸我,我是否要拱手施礼诚惶诚恐道一句多谢?」明明不见院门打开,交织如网的雨丝中凭空走来一人,简直像是由铺天盖地的雨幻化而来,却又周身上下不见丝毫淋雨痕迹。
相传,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本城亦有传说,城外百里东山群峰之间,浩淼云峰之巅便是东方青龙神君之居所。即便从无人亲眼见过,远近乡民亦深信不疑,世世代代上香火以求佑护,寻常百事不离一句「神君庇佑」。
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精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爽。最后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着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着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强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
「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黄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阴沉,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似是终于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后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着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后:「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后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后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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