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钱清江进来就发现门被关上了。
身后小丫鬟的笑声还没散干净，就已经不见人影了，刚才自己跨过门槛转过阁廊的触感还在，可是忽然一转身，景色已然全非，铺天盖地的雪自脚下迅速蔓延，不知疲倦似的掩盖过视线，一瞬间拼凑出整个阴霾的天空。
而雪还兀自的下着，钱清江向前走了两步，咯吱咯吱的声音浮起到膝盖，他伸手出去，雪花黏到指尖，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进来。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缩回来往衣襟上抹一抹，仍是自顾自的往前走，话依旧说给身后的小丫鬟听。
“你们主人家是谁？”
只听见一阵切切诺诺的声音，好像是那种还没考虑好到底要不要出声的动静，钱清江扬了扬嘴角，抽剑猛然后指，剑尖颤了两三颤，扑哧一下就没入了什么东西的身体，钱清江转身，用气扯住剑柄使劲一扯，身后的小丫鬟喊都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已经被剑挑的高高的，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登时鲜血四溅。
钱清江走过去一脚踏在她身上，反手将剑拔起，看着剑刃上的血渐渐变成浓褐色，最后颜色淡了，化成一缕妖气冉冉飞走。“请君入瓮固然是妙计，”他淡淡瞥了两眼面前的茫茫雪景，轻轻笑了笑。
“……但最怕的不是君不来，而是君不肯走。”
不肯走，或者是真的走不了。钱清江叹口气，回剑入鞘，慢慢向前走去。
钱小满半睡半醒的时候把手伸到旁边去，习以为常地以为是钱清江，翻个身就要往里钻，可是那人却把他的手轻轻握了握重新放好，钱小满迷迷糊糊不愿意，不死心又要往那边蹭，蹭到一半发觉不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
抬眼先看见黑黝黝的洞顶，目光下移看见拧着眉头的狐狸爹，于是揉揉眼再睁开，没错，还是狐狸爹。
“醒了？”狐狸爹摸摸他头，把压扁在脸上的头发丝帮他顺下去，剩在上面几道轻微的粉红印子。
钱小满点点头，垂了头迷怔半晌又揉揉眼，才呼啦站起来：“爹爹？！”
狐狸爹呵呵笑，压压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你身子才恢复过来一点，别乱动，想吃点什么，爹爹给你弄。”
钱小满死死拽住他手只管瞪了眼珠子上下左右的望，望够了就一口咬住他手腕子，疼的狐狸爹冷汗都下来了，小狐狸才舍得松口，眨巴眨巴眼喃喃自语说：“没感觉，这莫非又是梦？”
狐狸爹呲着牙抽回手使劲甩，又抽出细长烟管敲了他头顶一下，“你这狐狸崽子，越大越不听话，怎么抓住什么咬什么，饿了去吃鸡吃肉，不能吃你老爹的爪子！”
小狐狸不服气，虽然刚起来头还有些昏沉，可话里面丝毫不留余地：“那你说你这么多天去哪儿了？你跟娘带着全家说搬走就搬走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句，我肯定不是你亲生的。”
狐狸爹叹气，又摸摸他头，“我这不是来接你的吗？”
钱小满沉默了，打心眼里说不上想走还是不想走，就是觉得心里有东西放不下，他抬起头看狐狸爹：“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狐狸爹望他一眼：“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心里就很不可救药的又想起来钱清江，想起来以后就再也不见他了，就抽筋似的难受。“心里放不下。”
“放不下谁？”
“钱清江。”小狐狸抬起眼，“那家伙太可恶了，让我这么难过，却又让我老记着他，我不甘心。”
狐狸爹点上烟，含在嘴里吧唧了两口：“这……是孽缘。”
钱小满就抓住他袖子，眼里藏着深深两弯潭水，“爹，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狐狸爹顿了顿，想了想，而后吐出一个烟圈，待薄薄的烟气在空中消失殆尽，他才开口：“小满啊，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座山——”
钱小满掐他，狐狸爹眼笑成了两条线，腿一翘上了炕，把钱小满往里头挤了挤，找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手指头上夹的烟管那头，明明灭灭像一株迎春花。
“从前有座山，叫青华山；山下有座林，叫云松林。那林子里，常年飘着大雪……”
这是场大雪的幻境，与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几乎要融合起来，似乎有人从自己昨夜的梦里挖出来一般，钱清江看远远的山脚下又起了朦胧雾，白色的雾跟白色的雪相得益彰地下，一个飘渺一个纷乱，一个浓厚一个薄凉，交错着离自己越来越近。
而渐渐，千万颗青松欺霜傲雪，影子般从迷蒙一片中剥离出来，浓郁的叶片繁密，满眼里绛中带青一如当年，丝毫未变。钱清江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平心定气，终于还是走过去拨开那些相互遮盖的枝枝蔓蔓，指缝里忽然就有香气泻出。
一颗老梅树，虬枝伸展，刚劲又婀娜，粉艳的花瓣漫天飞舞，在眼帘之下盛开，幻化，消失，好像那一场永不停歇的长梦悠悠。
钱清江像着了魔似的，直愣愣走进了那林子深处，硕大的梅树矗立眼前，他就伸手去摸它的枝干，粗糙的触感吮吸住指尖，碰的心里一颤，接着有风吹起来，一阵轻风扯起一片雪花，散落的梅花瓣也混在里面，此起彼落，清淡妖娆，攒成细流，从指间到心间，汩汩流出。
“这山上就这么一座青华山，这山下就这么一片云松林，而这林里就这么一棵老梅树，还就被你这么一个臭道士给腌臜了。”
那头有声音响起来，钱清江循声望过去，依稀从屋里面分辨出来一个影子，细长身条，连走路都走不正经，轻佻的不得了。
钱清江松开梅枝，拢起袖子站好，微微笑。
“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
“那道士当年还年轻，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道袍，又干净又漂亮，是山上那老道长爱不释手的得意弟子。头一次下山便枭了山底下七八个妖怪洞，后来回去复命的时候那老头差点没乐歪了胡子，可他不知道，小道士手狠心细，却偏偏放过了一个狐狸洞，那狐狸洞里唯独就剩下两只狐狸，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狐狸估摸有近千年道行，而小的还没练成人形，藏在大狐狸怀里过冬。”
“大狐狸是出去探风的时候捡到这道士的，小道士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那云松林里头唯一一棵老梅树底下闭目打坐，大狐狸就凑过去，看他双眉紧皱脸色通红浑身发烫大汗淋漓，就明白他中了什么妖怪下三滥的招数，笑的幸灾乐祸然后就蹲在那里看，看了一会说这人长得真好看，可为啥偏偏就是个道士呢。他就伸手就摸那道士的脸，手伸过去一半的时候道士醒了，睁眼握住了他的手腕子，接着一剑就刺了过来。”
“狐狸却躲也不躲，就给他一剑刺中了肩膀，血一下就浸透了衣裳。狐狸就任疼顺着伤口把自己的衣裳撕了下来，大喇喇往他身上一坐说你陪我衣裳啊死道士，他明知道道士此时已经快被□烧坏了，又偏偏这么一闹让他完全破了防，道士望着狐狸的胸脯就怎么也挪不开视线了。”狐狸爹嘬口烟闭上眼睛，“那白的雪，红的血，粉的梅花，缠绕在一块都晃花了眼，谁能想到缠缠绵绵一场好春光，却生出这么一段孽缘来。”
钱小满不动弹了，眼睛藏在头发后面，他似乎预示到了些什么，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怎么也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