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钱小满认为自己今天是应该睡得最香的，心里有了底一样抱好自己的尾巴，后面钱清江抱着他，只要每次感觉到他手腕正搭在自己腰上，指头松松垮垮耷拉下来能蹭住肚皮，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能多满足一点。
那人鼾声里总夹杂着拉得绵长的气息，喷到自己脖子根上化开暖洋洋一片，钱小满缩缩脖子干脆翻了个身，试着学钱清江把手伸进被桶里也环在他腰上，果真就又安稳了不少。
从讨厌这个人到现在，钱小满其实有些懵的摸不到头脑，只是感觉从第一次见他就没什么违和感，倒像是认识了多少年，想闹就闹想打就打随性子来，有时候明明害怕却打心眼儿里认定他肯定不会伤害自己。
他想起来白天里那老头跟他讲的故事，突然觉得自己跟他是不是上辈子认识啊，说不定自己还是他的大恩人，所以这辈子虽然他是道我是妖还就能够在一张床上四平八稳平平安安睡。钱小满胡思乱想，兴奋地把尾巴尖塞进嘴里咬着嘿嘿嘿笑，突然却听见上头传来一句话，冷不丁吓他浑身一哆嗦。
钱清江闭着眼睛，他的脸沉浸在黑洞洞的夜里看不真切，声音含糊在嘴里，让人听起来却是异常清楚的……悲伤？
钱小满屏住呼吸，转动他的狐狸耳朵静静的听，钱清江入眠很快，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说梦话，那天自己把能记下来的话连成一长串一股脑全说给他听，谁知道那家伙敲敲脑袋恍然大悟，然后硬摁着他脑袋进被窝：钱小满你肯定是还没睡醒。
总之是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肯相信。
钱小满屏息听了一会，就发现在他的呼吸间隔中，窗外又传来了如昨天夜里的那种沙沙沙的动静，好像是有东西正在窗下滋生，那种即将要破土而出的错觉。
……是妖怪！钱小满瞪大眼睛，那虽然内敛得似乎要透明的妖气，在同是妖怪的他看来，熟悉的要死。可堂堂捉妖法术钱清江，此时却仍然是一副恬然入梦的模样，侧起来的宽大肩膀挡住了他的视线。钱小满死死攥紧被角，紧闭着眼在心里念叨了几句钱清江你这假道士你徒有虚名，不觉已经出了一手心汗。
那窗户纸上又开始映出缭绕的烟雾，缓缓圈住了整个屋子，钱小满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才发觉那淡淡的白烟正在从门，从窗户，从屋子墙上的各个缝隙里往里钻，沉积到地上厚厚一层，像快要涨满的水，百川归海一般往自己睡的炕边上迅速涌来。
钱小满躺不住了，他翻身蹦了起来，接着就伸手要催动狐火。但是那妖气比自己动作更快，刚刚才触及到钱清江的身体，就即刻化成一道白光，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了，剩下钱小满紧并着两根手指头叉着腿呆愣愣站在那里。
“……又……又没了？”他反应了一下，轻轻巧巧跳下炕，小心拉开门向外望。院里一如往常，但奇怪的是，整个村子没有一点声音，平常听惯了的鸡鸣狗叫蛐蛐声，皆像被刚才那白雾吞噬地干干净净，变成死一般的寂静。钱小满隐隐觉得不对，他飞速折返回去，看见钱清江果真还以刚才的样子睡在那里。
“钱清江、钱清江！”他觉得大事不好，抓住钱清江的胳膊死命摇，可是床上的人就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木偶，胳膊一下就软软的耷拉下来，整个身子歪了歪，脸上依然是那副睡着了的样子。
钱小满跟被什么劈中似的一下就懵了，接着眼泪就不自觉的要往外涌，他顾不上哭，赶紧手忙脚乱的将钱清江扶好，才想起来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能感觉到微微的热气。
莫非是被……梦魇住了？以前曾听胖婶说过，人若做梦的时候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就一直睡下去不动也不再说话，这就是被魇住了。
钱小满当机立断，伸手摸清楚他身上痛、痒、酸、麻、酥五处神经穴位，不记得是哪次打架，钱清江就这么对付自己，后果是他脊背上留到现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五道血印子。当时的难受劲钱小满到现在都还记得，所以肯定能将他唤醒。他暗暗舒一口气，运力压在指尖上，看着自己有点发亮的手指，钱小满竟然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钱清江啊钱清江，那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几乎出手就可以解决的破脾气法师，我不能让你离开，决不能让你离开！
钱小满一咬牙，手上力道又重了一些，钱清江皮肤上已经开始青肿泛紫，自己已经错觉了好几次他会突然就跳起来拽住自己胳膊皱着眉毛瞅准屁股一阵痛打，可他没有，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狐狸急了，直接扑到他身上，张嘴就啃他肩膀，一边啃眼泪就控制不住的一串一串往下掉，砸在下面噼里啪啦响，把他整个肩头都浸湿了，又混着渗出的血，糊成一团。“死钱清江你起来啊你都被狐狸咬了你还不起来……”钱小满松了口，他怎么都舍不得咬了，眼泪怎么也受不住了似的，把眼前的东西瞬间全模糊了，可还是抖着胳膊给他抹伤口，看着被自己折腾的血肉模糊的钱清江，他微微怔了一会，抬腿跑了出去。
似锦前一秒睡的还挺香，后一秒就咣当坐在了地上，抬眼看见是钱小满正死命的踹桃树，就要跳起来发火，可等到跳起来才发现小狐狸两只眼睛肿的像颗桃子。
“你怎么啦？”小桃花张大嘴巴。“谁欺负你了？”
钱小满二话不说，抓紧他就往屋里跑。
“你们……”似锦看见钱清江衣襟大敞着，胸脯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血淋淋的躺在炕上，实在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钱小满忍了半天哽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救他！我！做什么！都行！”
听完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小桃花终于明白了，他撩起桃花枝从头到脚拂了一遍钱清江的身子，转过身笃定的说：“有妖怪，钻进了他正在做的梦里。”
“梦里？！”钱小满吓了一跳。
“相传有人梦被控制了就会一睡不醒……相反只要有人进得去那人的梦，将那妖怪赶出来，应该就可以了……”似锦敲敲额头。
钱小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要进他的梦，赶那只东西出来就好了吗？”
“应该是这样不过……你该不会是要……”似锦看看他，一把拽住他胳膊极其无比严肃的反对：“不行！虽然我知道你们狐狸厉害点的能窥视梦境，但那又伤身又费灵，弄不好还会一命呜呼，若你万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可真就糟了！”
“那怎么办？！”钱小满也急了：“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妖怪害死？！……出不来就不出来了！那我要他记我一辈子的好！”
似锦一呆，手不觉松了：“你……”
钱小满冷静了冷静，最后咬咬嘴唇，伸手握过来似锦的手：“若我……真的没能再出来的话，求你去把我爹爹找来，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救钱清江！”
“可为什么……”似锦看着他：“你究竟是何苦？”
“因为……”钱小满垂下睫毛，“为什么老是让我欠他的，我要他欠我一次。”
记得狐狸爹当时是偷偷抽了袋烟，眯着眼回味了回味说，狐狸梦回可是大法术啊。
人的梦境其实就是个大漩涡，有黏稠的情，有轻薄的恨，还有那些磅礴的欲望以及莫名的恐惧，在平日里都是只能藏于人们心底里属于最私密的东西，可是在梦里却能完全释放出来，膨胀到无限大，因为人的梦里，自己往往就是主角，就是英雄。所以有不相干的人若冒冒失失闯进去，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好像被急打的浪盖一个跟头，然后沉入最里头，过永久虚浮而暗无天日的日子，再也出来不能，生不如死。
这些钱小满都知道，他长舒口气定了定神，又最后环视了一下屋子。自己亲自爬上爬下扛着一捆一捆的稻草铺好的屋顶，新换的缠着钱清江从集市上买的帐子，窗户上是新糊的纸，窗户外是清凉的夜，周围都是特有的亲昵的味道……一下子却又觉得其实有那么多的舍不得。
但谁让最舍不得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呢，钱小满轻轻叹气，接着眼一闭，纵身堕入了他梦里。
若你，以前从没梦到过我。
以后，我要你梦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