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向小气的胖婶硬是留下他们吃了饭，还把养了几年要生蛋的老母鸡咬着牙杀了炖汤。胖婶边摘鸡毛边对着烧火的小翠笑：“娘看那钱家弟弟错不了，不光生得好，你看那身上穿的，脖子上挂的，腰上别的，哪一点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
小翠咬着嘴唇不答话，火光映红了她的脸。
小木桌方方正正，一边一条长板凳，摆在堂屋里。钱清江跟钱小满坐对角，眼睛对着桌上的粗瓷盘，不说话。
胖婶的手艺好，嫩滑的豆腐上盖着金灿灿的煎蛋皮，洒上葱丝姜末红辣椒；隔年腌好的咸鸭蛋一切两半，香的流油；热腾腾的豆面饼，一层嫩，一层焦，卷着自己磨的黄豆酱和院里拔的小香葱，馋的人要流口水。
钱小满眨眨眼，筷子一握伸了过去，半道上却被人截了下来，硬生生摁在了桌子上。
钱小满扭脸怒视，钱清江慢悠悠开口：“主人没上桌，不许动。”
钱小满想想也是，于是手软下来，可依然被他压着抽不出来。
钱清江笑着瞟他一眼，崭新的鱼白色衣裳，耳朵特意被盖住了，散下来的头发还用金丝络子细细编了起来垂在脑后，干净利索大方，回村还知道先打扮打扮，怪不得胖婶一眼相得中他。“唔，还挺聪明。”
钱小满皱了皱眉头，明白过来瞪他一眼：“你管我。”
“不让我管那你还回来干什么？”钱清江压着他手腕生疼，自己在那边悠哉悠哉抠指甲，其实他手指意外生的够细长够漂亮，但想想这么漂亮的手指头平时都是用来夹符收魂灭妖精的，就能令一众狐狸等见之丧胆。
“报仇，加算账！”小狐狸咬牙，尖爪子说露就露直抓他脉门，力量爆发的又突然又惊人。钱清江早就预料到似的只把身子一侧，用两根指头一夹，轻轻巧巧又摁回了桌子上。钱小满看着自己手脖子上鲜红两道印痕疼的撇嘴，却看见他一仰头对着外面神色自若的喊‘胖婶不用再麻烦了，菜都要凉了’，接着回头对自己笑得比狐狸都狐狸：“若再敢胡闹小心我现在就收了你。”
酒足饭饱后钱清江连连答应会想着给姑丈提一提，而后从怀里摸出来一锭银子和三张小符做回礼，胖婶假意让了两下接受了，看了半天那符纸有点纳闷：“这是……”
“喷些茶水贴在屋梁上，”钱清江解释，“去晦气，还能除狐臊味。”
后面钱小满气得要炸毛，可胖婶还是不明所以：“好好的，哪来的狐狸？”
“哪儿都有狐狸，没有还可以防万一。”钱清江咪咪笑，揉揉眼角后拱手告辞。
咣当刚关了屋子门，钱小满就扑了上来，挥舞着爪子要挠他脸。“你才狐臊！你才狐臊！”
钱清江揪着他的脖子贴着身上扯下来放在地上，左右嗅了嗅之后再拉回眼前，屋里没点灯，外面清凌凌的月光印着窗户格子打在他们身上，又在地上淌出一道黏稠散不去的影子。
“做、做什么？”钱小满的手被那人握着，浑身就不自在起来。
钱清江眼睛弯的好似月牙，钱小满来不及看清他眼里荡漾起来什么样的波光，那月亮就突然落下来，衔住了自己嘴唇。
两人接触的那一瞬间钱小满就懵了，死活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感觉，又该拿什么来承受，只是视线里面黑糊糊的，中间一道白光，里面是飞来飞去的摇蚊，星星点点聚成群，浓的像雾，又薄的像烟，可这才突然反应过来，那人那张时时不饶人的嘴巴，此刻竟安分下来。
甚至安分到分不清，这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还是在自己身体里面。
钱清江将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钱小满眼神还在涣散。直到上了炕，硬板砖硌疼了背，他的狐狸魂才刚刚从西太极神游归位。
上面人表情既不恬淡也不急躁，动作既不轻柔也不凶狠，钱小满的小脖子，小锁骨，小肩膀，小胸脯，小肚皮就从他手中被剥离出来，夜风有点清凉，扫过来就是一个寒战，钱小满就醒了，死命拉住裤子然后脊背微微弓起，一脚蹬在钱清江额头上。
“钱清江！……你你你干什么？”
钱清江抓住他脚踝轻轻搁在肩膀上，手伸过去撑在他脑袋两边，最后把身体挤进去，居高临下的笑。“行……夫妻之礼啊。”
钱小满真以为完了完了自己要被这人收掉了。
爹爹从很早之前就告诉自己，遇见了法师要跑，遇见了天师要跑，遇见了穿道袍的道士最好也要跑，那些人见了狐狸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管你是狐妖还是狐仙，瞪着眼吹着胡子把小符顶在剑尖上，一收到底。
而眼前这个人明明没胡子，脸长得好看，力气也大，没用任何东西就把自己死死摁在这里四脚朝天动弹不了了。
“你、你、你、欺、欺人、太……”
……疼，撕心裂肺的疼，疼到连最后一个字怎么也喊不出来了，就算这次命大死不了那人最后肯定一脸坦然说谁让你践踏夫纲，这算是惩罚。
钱小满张嘴想咬他，头却沉得抬不起来，只剩下眼泪哗啦啦往外冒，顺着眼角流下去，身体底下好像变成了茫茫的原野，没有着落点，没有替代物，唯一的支撑是那人伸过来的手，掐着自己的腰，迎面落下重重的叹息声堪比云里雾里，错觉自己一缕妖精魂，已经被他吞了大半个。
“钱、钱、钱……疼、疼、疼……”爪子无意伸出去，正巧摩挲着找到他头发，于是下意识狠命一扯：“——混蛋！！”
钱清江就觉得头皮猛然一紧，密密麻麻的疼痛随即满脑袋蔓延，青筋跟着暴起来，条件反射拉动手臂神经直接甩出去一掌，眼看就要拍到身下人，却硬生生又收回，掌风吹散了钱小满额前一小缕头发。
钱小满紧闭着眼缩成一团，脸上全是眼泪和汗，和着头发散了一床铺，皮肤下面是一寸一寸的微红，再底下是揉的凌乱的衣裳，遮遮掩掩又跟自己身体连在了一起。
和很久以前一样，似曾相识的情景。
突然脑海里又浮起那人最后把半张脸都埋在自己袖子里，微弱的气息发散到空气里，要飞走。
钱清江手指渐渐蜷起来，心里扯起来一阵一阵涨潮似的痛。
多少年都抹不平的疤痕明明浅的快感觉不到，可仍然存在。
钱小满看他竟然愣在那里，如遇大赦一样翻了个身，可下面疼的没支撑住，咕噜咕噜栽了下去，潮湿的土砖触到身体冰得他冷不丁一抖，膝盖发软又倒了下去。
“你干什么？！”仍然不是太习惯没有尾巴的支撑，新伤旧疼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钱小满喊出来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你欺负人！”
“我欺负的是狐狸，”床上那人回过来了神，一扯被子坐了起来，“那你说，狐狸天生骚媚，除了这档子事儿，你们还能干什么。”
他声音清清淡淡还有点哑，听起来好像春天夜里下的小雨打在花枝上，溅到钱小满心里变成一片薄寒，他发了会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或反驳。
沉默了一会钱小满就抱起来衣裳摇摇晃晃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到拉开门，走出院子，身后门板再叩的一声合上。
他出去靠着墙缓了一下，身上的余热还没褪干净，刚才的暴风骤雨就好像大梦一场，手上嘴上身体里，都是那种可憎的味道——可为什么，一个念头就在心里那么一闪而过——自己好像就真的只属于他了。
钱小满使劲摇摇头，火从肚子里升腾起来。
村里晚上静的黑的，风荡起来地面上一点尘埃，人们各自甜腻的鼾声藏在各自的梦里酝酿发酵，所以谁都没注意到，在东南方向，有莫大的妖气正悄悄弥漫而来，而整个村庄此时，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剩下钱小满恨恨灭掉手里的术法，头也不回飞走了。
只剩下后面，钱清江的屋子，火光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