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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籍名:《买来的王子》    作者:朱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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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精灵之泪引路,维拉还是在海上颠簸了整整十天,这才来到了神秘的东方,驶入了南海海域。

  这里的洋流比韦尔瓦的更加温暖,天空蓝得清浅、润丽,仿佛云衣的眼波,望着这样的天空,维拉的心微微作痛,他越来越焦躁,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云衣。然而大海茫茫,更糟糕的是他发觉精灵之泪似乎失效了,整个上午船都在同一片海域打转。


  这意味着什么呢?维拉忽然想到水精灵是可以在水中呼吸自如的生物,那么他们会不会住在海底?云衣的住处是不是就在这片海域的深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又该怎么去找云衣呢?


  维拉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精灵之泪上。也许,他想,也许它能让他像水精灵一样在海底自由呼吸?想到这里,维拉戴上金链,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海中。

  无数气泡在蓝色的水中咕嘟着上涌,维拉下潜了一大截才发现他仍然需要空气,精灵之泪并不能使他拥有水精灵的水性。维拉又向下沉潜了一段,海却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他看不清更深更幽暗的所在是否有轻盈美丽的精灵。


  维拉肺中的氧气快耗尽了,他决定先到海面上调整一下呼吸,再进行下一次沉潜,然而他刚刚浮到海上,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水珠,后领便被什么东西扯住了。维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触手是一个冰凉的金属物。维拉不禁勃然变色,这种东西他实在太热悉,这是一个鱼钩,尾端还拖着一截扯得紧紧的鱼线。


  他被人当鱼「钓」了起来。

  「主人今天斩获颇丰。」

  「嗯,是条大鱼。」

  有人闲闲地议论著,颈后的鱼线也越收越紧。维拉又惊又怒,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中国,而他却能听懂这两个人的对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水精灵才能让任何人都听懂他们的语言。这么说来,他们是云衣的同类?


  维拉扯掉领后的鱼钩,蓦然转身。

  眼前泊着一艘金壁辉煌的大船,船板上镂花洒金、极尽工巧,连海水都被染成了炫目的金黄。

  船头摆着一把金漆雕龙的座椅,椅子上坐一个年青男子,手里掂着一杆金色的钓竿,见维拉瞪着自己,那人长眉一挑:「啊,跑了。」

  他背后立着一个粉面朱唇的童子,年纪很小,吐字却十分斩截:「跑不了。」

  那人笑起来,把钓竿交给童子,右手在座椅的龙头扶手上轻轻一按,船头左舷缓缓放下一段金梯,直通水中,正落在维拉身边。

  「上来吧。」

  维拉很不喜欢那人志满意得的笑容,但为了找云衣也不得不登上这条「贼船」。童子递过手巾让维拉擦拭身上的水珠,男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显然是要他先开口。


  「你们是『龙』吗?」维拉问。

  男人和童子相视一笑,不置是否。

  「你认识云衣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听到云衣的名字,男人眯起了眼睛:「云衣啊,」他停下来故作思索,吊足了维拉的胃口才悠悠地开口:「你找我的小表弟做什么呢?」

  听他这样说,维拉又喜又忧,这人知道云衣的下落,但他那种猫捉老鼠的态度让维拉不安,既然他是云衣的表哥,那么一定认识云无心,假如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很可能向云无心通风报信,说不定挥挥手就把自己沉尸海底,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云衣了。


  「我是他的朋友,听说他要成婚,所以来向他道喜……」男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维拉知道自己的借口显然有些牵强,他搜索枯肠,突然冒出一句:「云衣忘了一件东西,我给他送来了,那对他非常重要。」


  「哦,是什么?」

  「我不能说。你带我去见他,我会亲手交给他。」

  男人看着维拉。维拉在这艘船上站了半天,双眼终于适应了刺目的金光,他发现对面的男子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近乎轻佻,然而在那漫不经心的眼神里有一种凌厉的东西。这样的凌厉,维拉只在云无心的眼中看到过。


  「好吧。」出乎维拉的意料,男人点了点头:「我正要去参加云衣的婚礼,就捎上你吧。」说着,他在座椅扶手的某处又按了一下,船板上顿时出现一个数尺见方的方洞,洞中升出一把描金雕花的座椅。


  男人示意维拉坐下:「我叫宇文极。」

  维拉从和宇文极的谈话中得知,云衣和云无心的婚礼将今夜举行,地点是南海中的凌烟岛,云无心居住的地方。维拉虽然知道云衣和云无心早有婚约,但是听到婚期如此迫近,还是不由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宇文极问:「你在想什么?」维拉吓了一跳,他却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是不是觉得我们能在水中来去自如,却要坐船,又住在陆地上,很奇怪啊?」

  维拉巴不得他误会,连忙点头。宇文极微微一笑:「因为这样更舒服。普天之下最会享福的莫过于人,很多事情上,我们都得跟你们学。红尘俗世,总是诱人。」


  这一番话,说得维拉半懂不仅,宇文极话锋一转,突然问:「云衣失踪了大半年,他都去哪儿了?过得还好吗?」

  维拉隐去了他和云衣在威尼斯拍卖会上的初遇,更没有提他和云衣真正的关系,只说在韦尔瓦认识的云衣,云衣一直在学习驾船,想要回到故国。宇文极听着,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维拉觉得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不肯点破。


  傍晚时分,一座海岛从霞光彼端现出了轮廓,远远望去,岛上云遮雾绕,宛如仙境。

  「凌烟岛。」宇文极凝视着前方,晚霞中他的目光异样的柔和。

  想到云衣就在岛上,维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连日来的疲乏劳累一扫而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眺望那神秘莫测的海岛。

  维拉已经见识过云无心呼风唤雨的法力,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就算拼掉性命也无法带着云衣离开。他必须偷偷与云衣会面,说服云衣跟自己私奔。他该对云衣说些什么?怎样才能让云衣明白他的心意呢?


  维拉心慌意乱地地问着自己,忽然他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云无心也在岛上,如果他还没见到云衣就被云无心发现了,那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转脸去看宇文极,宇文极也优哉游哉地望着他。


  这个人在想什么,维拉怎么都看不透。宇文极是云衣的表哥,说不定也是云无心的亲戚,他和云无心的关系,甚至可能比和云衣还要亲近。如果他猜到了什么,很可能将自己交给云无心。他说带维拉上岛,说不定就是个圈套。


  「你去换身衣服吧。」宇文极说:「你这身装束太扎眼,让人生疑就不好办了。」

  宇文极话里的含义让维拉更加捉摸不定。宇文极是在帮他吗?可是为什么呢?

  「我能在婚礼前见到云衣吗?」

  「我尽力。」

  「你知道我要对他说什么吗?」维拉决定放胆一试,看宇文极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宇文极真的站在云无心那一边,那么及早摊牌,他才有机会另做打算。凌烟岛已近在眼前,维拉相信即使没有宇文极的帮助,自己也可以游到岛上。


  宇文极笑:「我想我知道。」

  「那你还要帮我?你和云无心是什么关系?」

  「无心是我的远房表哥。不过你不知道吧?中国的海域由四片海组成,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四海各有一家主掌,无心是南海之主,我是黄海之主。我们是亲戚,但也有利益之争。」


  「云衣的家族统辖着内陆的洞庭湖,洞庭湖直通长江,而长江又通向我的黄海。云无心娶云衣无疑是在我身后布下一枚暗子。他们这桩婚事是政治联姻,对我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愿意帮你。」


  维拉认真地听着宇文极说,一个字都不肯放过。他的心砰砰直跳,同时又有一阵轻松从心窝涌出,扩散到四肢百骸。宇文极说云衣和云无心的婚事是一桩政治联姻,这给了维拉一根救命稻草。


  虽然不远万里追到这里,对于云衣对自己的感情,维拉并不那么自信。

  以维拉对云衣的了解,他相信云衣绝不会向云无心隐瞒这大半年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云无心还是坚持要娶云衣,这样的深情让维拉感到棘手。他不敢去想假如云衣和云无心真的相爱,假如云衣爱云无心多过自己,自己是不是该默默地退出,成全云衣的幸福?


  但假如这桩婚事是出于政治目的,那么,云无心的宽容也许并不是出于爱情?而云衣之所以离开维拉,也不是因为他不爱他,而是为了顾全家族的利益。

  他想起临别时云衣眼中的哀伤;生死一线的海上,云衣曾那样坚定地攥着他的手臂,要和他在一起;他想起云衣在他怀中时迷离的眼眸,为他向云无心求情时哀哀的模样。云衣爱他。现在维拉几乎可以肯定云衣爱的是他。


  「我说的这些,」宇文极的声音把维拉的思绪唤回现实,「你相信吗?」

  维拉相信。就算这是个圈套,他也愿意跳进去。为了云衣,他决定孤注一掷。

  维拉被带去换了衣服,脱下衬衣和长裤,穿上东方人那种有着宽阔袖摆的长袍。手忙脚乱地系着袍带时,他不由想起了云衣,初见时,在众目睽睽的拍卖台上,云衣穿的就是这样的衣袍。他还想起了云衣第一次穿上西式衬衣长裤的局促,小动物一样的不安。当时维拉只觉得那样子既可爱又可怜,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云衣的感受,那是被迫进入一种全然陌生的文明时的恐慌,紧张局促、无所适从。


  他忽然理解了云衣的偏激、戒备,如果换他到云衣的位置上,维拉怀疑自己是否能像云衣那样坚强,能在经历种种磨难之后,依然保持善良和纯真,依然能用心地爱上一个人──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甚至在生死关头,与那人生死与共。


  维拉摆正铜镜,望着镜中不伦不类的自己:维拉啊,维拉,你何德何能?

  维拉回到甲板上,远远便听到热闹的鼓乐,船正向凌烟岛的码头靠近,宇文极的随从们都在甲板上集结,准备登岸。维拉发现这些人有男有女,除了少数几个是水精灵外,大多竟都是人类,其中还有几个和他一样高鼻深目的西方人。维拉站在他们中间果然不怎么扎眼。


  上了岸,扑鼻的花香,夹道的树木株株披红挂彩,脚下猩红的毡毯绵软如云,一眼望不到头。维拉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热闹,也不去看周围济济的宾朋。他只想知道云衣的下落,只想快点见到云衣。


  他靠近宇文极低声问:「云衣在哪里?」

  「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放心吧,很快。」

  宇文极说很快,果然就是很快。

  维拉茫然地随人流进入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殿堂,丝竹之声愈加悠扬,厅堂摆满了一桌桌珍馐。伶俐的童子将宇文极领到上座,他施施然坐下,对茫然四顾的维拉说:「看,来了。」


  鼓乐齐鸣。

  两队锦衣童子鱼贯而入,持宫灯开道,漫天花雨中,走来一对红衣璧人。

  维拉如受雷击,他突然明白了这里是举行婚礼的地方,那一桌桌酒宴就是喜筵,婚典已经开始。

  云无心凛然的脸庞映入维拉眼帘,虽然穿着一身喜服,他却依旧给人白衣胜雪的错觉,他的脸上没有新郎官该有的欣喜或是激动,仍然是那么波澜不惊。而云衣,维拉看不到云衣的表情,鲜红的盖头将他和他彻底隔开。


  他们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你说会在婚礼前让我见他?」维拉咬牙切齿地问。宇文极打乱了他全盘计画。

  「我只说尽力,再者,你也没说要单独见他。」宇文极优哉游哉地答:「按规矩,新人拜过天地才算礼成,你们现在见面也不晚。」

  主婚的监礼官正在念一篇辞藻华丽的贺文,维拉一个字都听不懂,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直直地望着云衣,恨不能用目光穿透喜帕。他不知道自己该立刻冲出去,制止这场婚礼,还是忍耐克制,等待更好的时机。


  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冲动,他要带云衣回家,一起沐浴韦尔瓦的阳光,将来领着他们的小孩在沙滩上嬉戏,而不是现在就跟云无心拼个鱼死网破。

  宇文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维拉的表情,忽然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指云衣。

  顿时,一股狂风横扫殿堂,宫灯倾覆、红烛翻倒,云衣的盖头也被风掀开了。就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维拉,云衣睁大了眼睛。

  他们凝视着彼此。

  他们都有些恍惚,喧天的鼓乐模糊了,周遭的人声隐没了,他们仿佛回到了加的斯骯脏的小酒馆里,他们几乎听得到海风的呼啸,闻得到雨水的潮润的气息。维拉的眼睛在说:我回来了。云衣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迈出一步,他就可以来到维拉面前,那双结实的臂膀会将他揽入胸怀,从敞开的衬衣里,又可以嗅到那混合着汗水和酒精的海的味道。


  云衣身不由己地往前踏了一步,手腕上突然传来的握力,将他带回现实。

  云无心瞪着维拉,视线随即落到一旁宇文极的脸上,那一眼可谓剜心蚀骨,宇文极报以坦然一笑。

  这场子砸得实在是肆无忌惮,宾客们都有些傻眼,回过神来的便竭力遮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维拉却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顶着云无心凛然的目光走了过去,站在云衣面前。宾客们都猜不出宇文极的这个随从是什么来路,不禁一片哗然。

  维拉看着云衣的眼睛:「你曾经说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宝贵的,现在我知道了,对我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你。你并不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如果我说我再不会爱上别人,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是你走之后,我天天像傻瓜一样想着你,我想我会一直这样想下去。」


  「我想带你走。虽然我还不能完全了解你,也许有时还是会惹你生气,有时还是会伤害你,甚至,我也许都没有能力保护你。但是只要你愿意,我会竭尽全力来爱你。」


  「即使下一刻就要死去,我也要把这些告诉你。」

  维拉单膝跪地,握住云衣的左手,认真地望着他:「云衣,请你嫁给我。」

  大殿里先是一阵鸦雀无声,随即有侍卫冲上来,云无心挥手将他们拦下,他也看着云衣:「云衣,你自己决定。」

  云衣站在他们中间,一身红装,面白如纸。

  殿堂里静得不像是喜堂,就在那一片死寂中,维拉听到一阵细细的悉索,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云衣在发抖。

  云衣的眼睛始终没有看他,仿佛已经化身一尊瓷偶,良久喉结才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请你走开。」

  宾客们发出一片吁声,不知是因为放心而舒气,还是因为意外的落幕感到惋惜。

  云无心始终镇定,此时便接过侍卫捡起的喜帕,要为云衣盖上。而那些侍卫则推挤着想把维拉带去殿外。

  「慢着。」正在这时,监礼官却喝止了他们。他腆着颤巍巍的肚子迈到他们跟前,先向云无心和云衣施了个礼,才抬起头说:「为了族中的礼纪,也为了南海一脉血统的纯正,有句话老臣本不该问,然而却不得不问。」说着他眼皮一翻,看向维拉:「异乡人,你与云衣公子是否有过肌肤之亲、床笫之私?」


  这个问题无异在晴空中劈下一个惊雷,举座哗然,大家都注意到,监礼官称云衣为「公子」,早早撇清了他与云无心的关系,只要维拉说个「是」字,这场婚礼只怕随时都会作罢。


  云无心再也按耐不住,然而监礼官赶在他之前开了口:「异乡人,我只要你的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维拉身上。维拉注意到有几个宾客已霍然起身,青筋毕露地瞪着他,不用说,那一定是云衣的父兄亲友,假如不是众目睽睽,这些恼羞成怒的家伙肯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维拉也看到了宇文极,宇文极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实话实说。虽然宇文极居心叵测,一路给维拉下绊使坏,但维拉知道这的确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已将手里的牌统统摊到了桌上,却看不到一丝赢面。而这最后的一张牌,虽然会给云衣给他的家族带去伤害,却可以逆转乾坤。


  假如他说了实话,云衣和云无心的婚事肯定会告吹,云衣的家人甚至会羞于认他,将云衣逐出家门。也许这样,维拉才有机会将云衣带回韦尔瓦,他会用全部的生命去呵护他,他会给他一个家,给他全部的爱,会为他营筑一个新的世界。


  假如他撒谎的话……那么就只能眼睁睁看心爱的人嫁给别人。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为了成全他的情敌吗?这可真是荒唐!

  维拉抬起头,发现云衣正看着自己。云衣的眼睛里没有哀恳,没有悲伤,也没有不安或者恐惧,甚至也没有维拉,云衣的眼睛雾蒙蒙的,像一个迷途的、绝望的孩子。


  维拉突然想起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在威尼斯的拍卖会上,当云衣浑身湿透、衣不蔽体地跌坐在拍卖台前时,他的目光曾经和维拉的有过剎那的接触,那一刻维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让维拉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对这个猎奇之夜也突然充满了厌恶。与此同时,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维拉想把这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搂进怀里,用自己的外套为他挡住那些肆无忌惮的、贪婪的目光,他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并不都是那么黑暗、那么绝望,他想把他带到韦尔瓦的阳光下,让他在碧蓝的海滩上自由欢笑。


  这是他买下他的原因。

  虽然后来他伤害了他,说了很多口不择言的的话,渐行渐远背离了初衷。但是当他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时,他仍然升起了一股单纯的冲动,他要保护他,不要他蒙受羞辱,他要让他快乐,要让这双眼睛看得见幸福──即使那不是他给的幸福。


  「不。」维拉听见自己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云衣睁大了眼睛,迷雾散去,漆黑的眸子是那么明亮、那么美丽。

  维拉笑了。最后,他终于为他最爱的云衣做了一件事情。云衣说:请你走开。于是他就走开。

  侍卫们一拥而上,戳着背心的铁矛是那么冰冷,维拉却觉得神清气爽。鼓乐声中,他被那些侍卫推搡着一路拖出殿堂,天已经全黑了,只有星光映照出淡淡云雾。突然,头顶一声炸响,维拉和侍卫们同时举目,一朵礼花在空中灿然绽放。


  笙歌渐歇,夜色深沉。云无心送走最后一位宾客,走进洞房。桌上燃着盈盈的红烛,烛光映出云衣单薄的身影。云无心从桌子上拿起金质的秤杆,挑开云衣头上覆着的喜帕,一言不发地凝视他。


  云衣嗫嚅着问:「他……他还好吧?你们没把他怎么样吧?」

  云无心没有回答,还是看着云衣,半晌才问:「你说呢?」

  「无心,我对你有愧,但我知道你的胸襟……」

  云无心忽地一笑:「从今后你不必觉得有愧,也不必夸赞我的胸襟。他已经死了。」

  云衣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这不是真的!」

  云衣盯着他,可是云无心的眸子像两枚浸在水中的黑石头,看不出一丝表情。云衣先是摇头,接着双手开始瑟瑟发抖,他揪住云无心的衣襟,嘶哑着问:「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云无心任他将自己的喜服绞成一团:「宇文极快把他弄出南海了吧,我可不希望他把这里的海水弄脏。」

  「宇文极?」云衣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怎么会是他?」

  忽然,他想起了那股掀掉他盖头的狂风,维拉站在宇文极的身旁,穿的是宇文极随从的衣服。这是一个陷阱吗?这是云无心和宇文极联手布下的陷阱吗?他们料定维拉会为了云衣当众撇清他和云衣的关系,于是兵行险招,安排了这一出戏?


  维拉让他们如了愿,他们却不因此放过他?

  他的维拉不在了。

  他的维拉,笑容爽朗、胸膛宽阔的维拉,像孩子一样热爱大海的维拉,会学着海风的声音,高高挥舞手臂的维拉,为他系上发带,陪他吃面条,悉心教他航海,又总是嘲笑他的维拉……


  直到最后一夜,维拉都以为他讨厌他。

  直到最后一刻,维拉都以为他拒绝了他,他不想见他。

  他总是无法说出真心话,他有那么多事没能告诉维拉,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云衣的心彻底乱了,他疾步走到窗边,窗外是陡峭直下的悬崖,黑色的海在云雾之下翻腾咆哮,涛声隐隐,催人下泪。

  「你要做什么?」见云衣跨上窗台,云无心问。

  「我要去找他。」

  「他已经死了。」

  「那么,我亲手埋了他。」

  夜色里,云衣如一片彤云飘坠而下。

  烛光映照着寂寞的洞房,窗台下有什么东西放射山盈盈光华,云无心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粒珠子。那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中,水晶般剔透、纯净无瑕。云无心缓缓地收拢了手掌,感受着掌心淡淡的暖意,那是云衣眼泪的温度。


  云衣从来没有游得这样快过,成群的小鱼惊讶地散开,为他让出通途,有几尾飞鱼好奇地跟了他一段,但是终究追不上他,只能在星光下悻悻地目送他的背影。

  当第一缕晨曦钻出云层,亲吻着海面时,云衣终于看到了那艘比朝霞更为灿烂耀目的大船。云衣攀住船尾爬上了甲板。晨风从金色的船帆边掠过,掀动他湿透的红衣,风中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海浪吞没了歌词,只听得到断断续续的旋律,这旋律是那么熟悉,云衣不禁睁大了眼睛。在韦尔瓦的海边、在加的斯的酒馆,他都听过这首歌,一支温柔的西班牙情歌。


  云衣胸口一阵滚烫,他踉跄着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撞击着胸膛,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要跳出体外,去拥抱某个他不敢相信的奇迹。

  忽然,歌声停住了。靠在船舷上的歌手回过头来,错愕地望着云衣。

  朝阳破云而出,海面一片璀璨。

  云衣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脖子。他用他从来没有用过的力气拥抱他,感觉那在衬衣下坚硬地鼓耸着的肌肉;他用他从来没有过的疯狂吻他,磨蹭那有着刺人胡渣的脸颊;他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怀里,尽情地嗅着混合着汗液和海的味道的维拉的味道。


  这是维拉,他的维拉,活生生的维拉。

  云衣抬起脸,仰望着维拉的黑眼睛,有一句话,他一定要告诉他。可他还来不及开口,维拉的嘴唇已经压了下来,甜蜜地吞没了他所有的语言。

  「咳,这一大早的,怎么就那么热呢?」

  突然出现的宇文极让云衣顿时警觉起来,他挣出维拉的怀抱,伸出双臂,将维拉牢牢护到身后:「滚开!」

  宇文极不禁骇笑:「我说云衣,你可太不讲理了,你在我的船上乱亲我的客人也算了,居然要赶我这个主人下船?昨晚我可是救了他的。你这样未免太过河拆桥。」


  云衣不为所动,维拉却从背后搂住他:「这是真的,是他把我从那些侍卫手中救出来的,不然的话,我多半得挨一顿好打。」

  维拉的糊涂让云衣急到气结:「你不知道,这是他和无心的圈套!」

  「无心?圈套?」宇文极不禁一楞,随即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云衣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着宇文极严肃的脸,云衣也怔住了:「无心……」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难道无心他……」

  无心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

  天空中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三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羽翼洁白的大鸟自空中盘旋而下,轻轻落在船舷上,鲜红的鸟爪上系着一个锦囊。宇文极摘下锦囊,从中倒出一粒晶莹剔透的精灵之泪。


  「这是你为维拉掉下的眼泪吧?」宇文极将珠泪递到云衣的手中:「无心还给你们的。」

  云衣接过珠泪的那一刻,栖在船舷上的白鸟发出一声明亮的叫声,振翅飞起。它在云衣头顶恋恋不舍地低徊了两圈,终于一飞冲天,朝着凌烟岛的方向绝尘而去。


  维拉将眼圈泛红的云衣揽进怀里:「是无心成全了我们?」

  云衣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和你一样,也愿意为爱放手。」宇文极望着维拉,笑得意蕴悠长:「云无心果然是云无心。」

  宇文极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有隐情,维拉禁不住问:「你和云无心不是死对头吗?」

  「可以这么说……」

  云衣叹了口气:「表哥从十四岁起就在打无心的主意,而无心最讨厌的偏偏就是他,两人相争不下,这才成的对头。」

  宇文极怡然一笑:「你们放心地过逍遥日子去吧,剩下的摊子有我帮他收拾。」

  在南海与黄海交界的海域,宇文极命人从船上放下维拉的小艇:「往前走是我的地盘,不会有人难为你们。我得再回南海看着。」

  他们和他告别,看着那艘金碧辉煌的大船在天与海之间消融成一个小小的金点。

  南海被留在他们身后,再往前走,洞庭湖也好、整个中国也好,都会被远远地留在身后。

  云衣怔怔地垂着头。维拉收拢了环绕在云衣胸前的手臂,温柔地吻他的脸颊。维拉知道云衣的心中永远会装一面洞庭湖,永远会有一个属于云无心的位置,不过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介意,而是为自己能把这个单薄的身体抱在怀中,感到深深的庆幸。


  「谢谢你,云衣。」

  云衣抬起眼帘凝视着他,他把嘴唇凑过去。

  云衣轻轻吻了他,纤细的手臂环抱住他的背脊。

  「无心会幸福吗?」云衣问。

  「会。」维拉说:「一定会。」

  番外一──十月爸爸

  夜色中的韦尔瓦宁静而安祥,只有月光照亮着石板街,四下里望不见一星灯火,整个韦尔瓦都睡熟了──除了一位心事重重的「准」爸爸──我们的维拉。只见他不时在黑暗中睁开眼来,瞄瞄身旁的云衣,有好几次他都像是憋不住了,仿佛要披衣起身,然而最终却只是轻轻地翻一个身,或是把头靠近云衣裸露的肩膀,偷偷地吻上一下。


  临近天亮的时候,云衣终于醒了,打着哈欠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却见维拉正擎着一支蜡烛,正在床边等着自己。

  「你干嘛呀?」云衣不耐烦地问。

  维拉笑颜逐开地迎接上来,挽着云衣让他坐到床沿:「我的王子,快让我看看我们的小小王子。」

  「跟你说还没有。」云衣话音未落,维拉已经又快又轻地掀开了他的衬衣,以一种目醉神迷的表情对着云衣平坦的肚子上下端详:「谁说没有?你不觉得比昨天鼓出来一点了?」一边说一边弓起手掌细细抚摩。


  云衣被他摸得又痒又烦,忍不住推开他:「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维拉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不是说只要你爱我,就会怀上我的孩子吗?我已经那么努力了,而且每次都射在里面……」

  云衣耳朵都烧红了:「够了!」

  维拉被他一吼,果然乖乖地闭了嘴。云衣吹灭蜡烛,气咻咻地背对着他躺下。维拉连忙也上了床,从背后环抱住他:「别生气了──小心动了胎气。」

  云衣气得给了他一个肘击,转过身来瞪着他:「我要说多少次你才相信?我、没、怀、孕!」

  「不可能的。」维拉一脸坚定,忽然想到什么,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脑袋也垮下来:「难道──你不爱我?」

  云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放柔了声音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看一般的夫妻结了婚也不是马上就有孩子的,有些要一两年才会怀孕。我们龙族也是一样,现在没有怀孕,并不表示我不爱你。」


  「真的吗?」维拉抱住云衣,脑袋垂在他胸前,一副沮丧受伤的模样。

  「嗯,我不骗你。」云衣边说,边抚着维拉的卷曲的黑发。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敢相信,这个海盗船长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维拉对孩子的期盼是那么强烈,简直像一个期待玩具的小孩。想到这里,云衣不禁莞尔一笑。然而,他显得对这个超龄儿童估计不足,笑容还没扩散到云衣的嘴角,他就被维拉推倒在床上,睡裤也被剥了了下来。


  「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努力吧!」

  「维拉……你这个强盗!」

  「哈哈,我就是强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王子……」

  「不要……」

  「现在还要不要?」

  「……」

  人说天道酬勤,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所以在维拉的加班加点、大干苦干之下,云衣的肚皮终于不负厚望地起了变化。现在维拉更加睡不好觉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几次三番地起身,蹑手蹑脚地下床,做贼一样偷偷点亮一根蜡烛,再小心翼翼地撩开云衣的睡衣,照着他的肚子左右端详。


  云衣腹部的皮肤已经变成半透明的了,依稀可以看到胎儿小小的轮廓,维拉忍不住隔着云衣的皮肤亲吻他的小手小脚,有时胎儿轻微地动一下身子,他更是开心得手舞足蹈,甚至忍不住发出哈哈的笑声。


  然而笑到一半,他就笑不下去了。因为云衣已经被他吵醒了,正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恼怒地注视着他。

  「呃,我们孩子刚刚动了,他在伸懒腰,他居然会伸懒腰了!真是聪明啊,这一点绝对像我,哈哈哈哈……呃,云衣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孩子也很像你,你看他多漂亮呀,眼睛那么秀气,一定是个绝顶的美人……」


  维拉还在滔滔不绝,云衣已忍无可忍地拖过被子,一把遮住了自己的肚皮。维拉望着那密不透风的被子,不禁咽了口口水,云衣什么都好,就是太小气了,看看又怎么样,也不会少一块肉。


  「维拉,你不要睡觉,我要睡觉,就算我不要睡觉,孩子也要休息,你不要老是去吵他好不好?」

  云衣的训斥义正言辞,维拉只好灰溜溜地点头吹蜡烛,不过一边上床,他也不忘一边吐嘈:「我真想跟你换一下。」

  「怀孕的海盗船长吗?」云衣光是想象着那情景,也不由笑了出来。

  维拉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啊,那样的话,我随身带着他,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他,再不用受你的气了!哼、哼。」

  云衣生产的那一天,维拉没有出海,留在家里亲自为云衣接生。阵痛是从清晨开始的,维拉眼看着豆大的汗珠从云衣的额角滚下来,却也束手无策。云衣嘴唇都咬破了,却不忘安慰他:「我没事。」见他依旧一脸张惶便说:「唉,你帮我擦擦汗呀。」


  维拉抖着手帮他擦汗,他微笑着说「谢谢」,但是维拉知道,云衣这样要求,无非是让他有事可做,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他的一些内疚。可是他怎么能不内疚呢?

  云衣躺在洁白的床单上,腹部已隆成一个巨大的球体,更显得四肢纤细,腰身窄小,他自己根本还是一个孩子,那么纤弱的身体,怎么经得起生产,维拉无法想象孩子该怎么样出生。


  他跪在云衣的床头,反复吻着云衣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们不该急着要孩子的,对不起。」

  「傻瓜。」云衣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却带着笑意。维拉发觉他在抹拭自己的脸,这才知道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你别那么看不起人好不好?」云衣笑着说:「我可以的。」

  云衣说得容易,然而过程却充满了艰险。维拉虽然做惯了九死一生的海上买卖,但是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么惊恐、那么仿徨无助。等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了房间,他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倒是云衣侧过脸,满眼柔情地望着他:「维拉,你做爸爸了。」


  维拉踉跄着把他们的儿子抱起来,用柔软的毯子裹着送到云衣枕边:「云衣。」他叫着他的名字,又一次流泪了。

  云衣抬起汗涔涔的胳膊抹去了他的泪水。

  「你看,他多漂亮呀。」维拉说着,小心地吻着儿子尖尖的精灵般的耳朵:「他的鼻子多像我呀,眼睛像你,黑漆漆的,那么漂亮。」

  云衣望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两张脸。他们的儿子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但那并不是他的黑眼睛,而是维拉的眼睛。云衣知道以后儿子会长出像维拉一样乌黑卷曲的头发,韦尔瓦的阳光会赋予他棕色的皮肤,有一天他们三个会像兄弟一样并肩站在船头,面朝大海、乘风破浪。


  「啊!」

  维拉忽然发出一声惊讶。云衣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表情古怪,托着儿子小屁股的手臂异常僵硬:「哎,他怎么随便撒尿啊?」

  云衣不禁笑了。维拉总算是尝到当爸爸的烦恼了,以后还有得他受的呢。云衣抓过被子蒙住了脸:「别问我,你是爸爸。」

  「喂!」维拉气急败坏:「你也是爸爸啊!」

  番外二──我的爸爸和爸爸

  我五、六岁的时候,几乎天天有人找上门来,堵着维拉告状:「你管管儿子吧!他又刮邪风,把我的船都掀翻啦!」「他引来的雷把我家的苹果树劈焦了!」就连家里的女佣也会一脸为难地对维拉说:「老爷,已经下了一个礼拜的雨了,再这样下去,衣服什么时候能晾干呀。您跟少爷说说,别再下雨啦。」


  是啊,小时候,我是一个捣蛋的孩子,不仅如此,我还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捣蛋的小孩,这样一来,事情就比较麻烦。

  所以有人告状之后,维拉会在花园里抓住我,猛地把我举起,再用长满胡渣的下巴扎我的脸:「臭小子,」他总是这样说,「你再这样胡闹,云衣会生气!」

  这句话总能把我吓住,乖上那么三、两分钟。

  云衣是我的另一个爸爸,他是东方的龙族,就是从他的身上,我继承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是一个王国,那么云衣就是我们家的冷面暴君,我怕他,仆人们怕他,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维拉也怕他,维拉总是小心翼翼地叫他「我的王子」,唯恐他有一点不高兴。


  「还敢不敢乱刮风,还敢不敢再下雨?」维拉又用他的下巴扎我。

  「下雨是为了练习!」我鼓起嘴,认真地说。

  「练习?」

  「嗯,练习这个呀。」

  我说着一挥手,天空中劈哩啪啦地砸落一阵雨,我再一挥手大雨旋即停住,我们头顶的雨云缓缓散开,缺口中露出清湛湛的天空,以及一道淡淡的彩虹。

  这道彩虹是那么模糊,要十分费力才能看得清楚。

  但维拉还是欢呼起来:「哇哦,好厉害!是彩虹啊!你在练这个吗?我的儿子真棒!」他得意地抱着我转圈,一回身,脖子却僵住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缩了缩脑袋。


  「云衣。」维拉讪讪地笑着。

  「爸爸。」我也怯怯地叫。

  云衣正冷冷地看着我们这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维拉,放他下来。」

  我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维拉温暖的怀抱,战战兢兢地看着云衣蹲下身,平视着我。云衣长得很美,如果说维拉像耀眼的太阳,那么云衣就是沉静的月亮,他的头发不像我和维拉那样卷曲,而是像缎子一样顺滑,以一根丝带束住,露出皎洁得宛如明月的面庞,只是,你知道的,月光虽然美丽,却是冰冷的,当他训我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他问。

  我垂着头小声嘟囔:「不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显示神力,不呼风、不唤雨,更不能打扰到别人。假如做不到……」

  「假如做不到怎么样?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做不到……就关禁闭。」

  「好的。」云衣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又柔软又温暖,声音却异常坚决:「说到就要做到,跟我走。」

  「不要啊!」意识到大事不好,我挣扎起来,拼命哭叫:「我不要关禁闭!维拉!维拉!救救我!!」

  维拉没有来救我,我被关进了卧室,直到夜幕阴沉沉地压下来,也没人为我点一盏灯,更没有人安慰我,陪我说话。我把桌上的台灯、架子上的书、床上的枕头都扫到地下,然而还是没有人理睬我,最后,我就在这满地狼藉中委屈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我额头试探,朦胧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维拉在低声说话:「没有发烧,放心吧。」

  「嗯。」有人帮我掖了掖被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移到了柔软的床上。

  「他越来越顽皮了,以后可怎么办?」云衣在叹气。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比他还要皮呢,现在不也也很好嘛。我很好吧?很乖吧?对吗?对吧?」

  「你能算『好』?……」衣物窸窣着,云衣仿佛快喘不过气来:「好了……别闹了,会吵醒儿子。」

  维拉「嗯」了一声,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云衣才低低地道:「维拉,我真的很担心,他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假如不加控制,那些能力不但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他自己。而你却那么纵容他,甚至鼓励他行雨。」


  「好啦,以后我会注意的。不过,你知道吗?他行雨是为了彩虹。」

  「彩虹?」云衣的声音里有一丝震颤。

  「是啊。」

  嘴唇落在嘴唇上发出温软的声响,维拉的嗓音沙哑着:「当我看到他变出的那条小小的彩虹,我差点掉下眼泪,云衣,我永远忘不了你给我的那一道彩虹。」

  他们再也不说话了,而我就在这宁静中再一次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慷慨地铺满了我的小床,云衣已经不见了,倒是维拉歪在我的床边,呼呼地睡得正香。我伸出手来,捏住他的鼻子。

  「哇!你这个小坏蛋!」他醒了,也来捏我的腮帮。我们笑着滚成一团,当然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的,当我搂着他的脖子,叫着「爸爸」时,他就彻底投降啦。

  「云衣的彩虹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没有看过?」我问。

  维拉眨了眨眼睛:「好啊,你半夜不睡觉,居然偷听。」他翻身坐了起来:「肚子好饿。儿子,早饭想吃点什么?」

  我才不会上当,缠住他的脖子:「告诉我!」

  维扯看着我,我也固执地回望着他。他终于叹了口气,把我抱到膝盖上:「好了,你问吧。」

  「云衣的彩虹很长吗?」

  「很长,横跨了整片大海。」

  「很宽吗?」

  「嗯,比韦尔瓦最宽的街道都要宽,不,比马德里,比罗马,比世界上任何一条大街还要宽。」

  「很美吗?」

  「嗯,很美,那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彩虹。」

  我想了想,不由嘟起嘴来:「既然那么棒,为什么不叫上我?我也想看。」

  维拉笑起来:「谁说没有叫你,云衣变出那条彩虹时,你也在──」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在云衣的肚子里。」

  「那不算!让他再变一次!」

  维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行啊,儿子。云衣再也不能变出彩虹了。他已经放弃了龙族的神力,不能再呼风唤雨,也不再青春不老。」

  「我不懂。」我呆呆地看着维拉。我突然想起来,真的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云衣行云布雨,除了迥异于西班牙人的美貌,以及异常沉静的性格,他日常生活和周围人没有丝毫不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什么叫『青春不老』?」


  「青春不老就是说,本来云衣可以永远是十八岁的样子,哪怕到了塞林爷爷的年纪,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一条皱纹,他可以比一般人──比如我,多活很多年,我顶多能活一百多岁,但是云衣本可以活上三百年,甚至五百年。」


  「『青春不老』不是很好吗?呼风唤雨的感觉也很棒啊,他为什么都要放弃?」

  「因为──」维拉把我抱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额头:「云衣说,他想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因为云衣说,他不想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孤独地存活。」

  维拉的话,当时我并不是很明白。我不知道云衣是怎样放弃龙族的神力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懊悔。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云衣在失去法力之前,最后为维拉变出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彩虹。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了,那道横跨海面的鲜艳霓虹,碧蓝的海在它的映照下,也变得光波流转、璀璨潋滟。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那之后,我一天天地长大,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四处冒险,寻找属于我的世界,维拉和云衣一直生活在美丽的韦尔瓦。虽然放弃了永恒的青春,但是岁月并没有在云衣身上刻下多少印痕,至少在维拉看来是这样的。直到今天,当我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收到维拉的来信,当维拉在信中提起云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然是热恋中少年般的热情。


  我的爸爸们是永远不会老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来到韦尔瓦,来到那有着细沙碧海的小城,如果你在黄昏时漫步海滩,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一个有着东方人纤细的身形,另一个高大挺拔得如同山岳,却歪着头,以迷醉的神情凝视着另一个,那么,这一定是他们了。


  这两个迎着海风,温柔地交握着双手的男人,一定是我的爸爸和爸爸。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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