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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书籍名:《一刀春色》    作者:陈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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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时,沈墨钩寻到水潭边,却只见到苏小缺躺在瀑布下水流边一块大石上昏迷不醒,鞋已被潭水冲掉,双足在清澈的水中尽失血色的透明。
沈墨钩略一思忖,心中雪亮,个中缘由已然秋毫尽掌,放眼一看,四周果然不见谢天璧的身影。轻叹口气,更不迟疑,坐到石上扶起苏小缺,一探鼻息,呼吸低弱断续,仔细看了看伤口,见一刀正中胸口,伤口极深,若不及时疗伤,只怕活不过一天。
谢天璧下手分寸把握得既狠且准,既留苏小缺一口气,却又伤及心脉,若沈墨钩不想他死,只能立即放弃追击,留下为他治伤,而只要拖个三五天,待赤尊峰接应的高手赶到,谢天璧也就不必再怕沈墨钩。
谢天璧也极细心,不忘摘去那对明珠耳坠,想必是走到前方镇子上,可以用来换取马匹和衣物。
这等心机决断端的是出乎意料。
沈墨钩自问这种情况下便是自己,也做不到比谢天璧更冷静更决绝更准确,若他伤的不是苏小缺,自己定会激赏认可惺惺相惜,但此刻凝视着苏小缺惨淡如雪的脸色,心里却涌上一种陌生的愤怒。
他自认怙恶不悛心狠手辣,当看到苏小缺天真而狡猾的一力救护谢天璧,在心底最柔软处却萌生出奇特的温柔而珍惜的感情。
就像年少时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在最无耻最下贱的承欢后,却掩饰住满身的伤痕,偷偷的陪着一个少女在花架下看黄莺追逐打闹,听她水晶珠子相碰似的笑声,看一朵轻雪飘落到她秀气如刀的眉毛上,再凝结成水珠,顺着弧线美好的脸颊慢慢滚落,那种久违的情绪,小心翼翼的窥伺保护着自己苍凉残缺的生命中,难得一见的纯净温暖。
在李沧羽面前,沈墨钩不动声色放过了两人,在客栈中,也不想伤到苏小缺。也许自己潜藏着的心思,是在千里追杀中,看到温情之花的脉脉绽放?
却不想苏小缺受伤了,还是伤在谢天璧之手。
所以沈墨钩觉得不忍,觉得愤怒。
伸出手掌,掌心散发出白金似的光辉,轻放于苏小缺的小腹丹田处,真气激发下,苏小缺悠悠醒转。
沈墨钩柔声道:“你伤得很重,我得先用真气护住你的心脉。”
苏小缺眨动着眼睛,痛得眼前模糊,良久分辨不出眼前人,只咬着唇低声呻吟。
沈墨钩心头微微一抽,却故意问道:“是谁伤了你?”
苏小缺没有力气说话,嘴唇动了动,沈墨钩看得真切,正是天璧这两个字的口型。
沈墨钩笑道:“后悔吗?”
苏小缺竟也笑,轻轻叹出一口气,晕了过去。
沈墨钩不敢再拖,也不敢轻易移动苏小缺,只背瀑布而坐,双掌护住苏小缺的后背气府,以一股柔到极处的充沛真气助他平复受创的心脉。
旷野无人,沈墨钩更无所虑,不到顿饭工夫,苏小缺嘴唇上已有了些许血色,而沈墨钩全力施为,头顶氤氲出一丝极细的浅淡白气,面容却更是秾华艳煞。
水瀑像一把完全打开的折扇,清晨阳光下,银练垂天,飞珠碎玉,声响更似远雷滚滚。
突的从瀑布中飞出一条细细的乌金索,尽头一把苍灰的刀,似一支利箭从背后激射沈墨钩,飞瀑的隆隆水声,正巧盖住了刀刃破空声。
以沈墨钩的武功,要避开这一刀不比吃一块鱼肉更难,但这一刀的时机拿捏得却是妙到巅毫,此刻苏小缺伤势渐稳,沈墨钩正将廿八星经的真气一丝丝从他体内抽回,头顶白气亦同时寸寸消失,真气施发的时候随时可以停止,但收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稍有停顿。
而此刻刀锋已无声无息的破空而至!
吃鱼肉的确不难,越是嫩滑的鱼肉,里面藏着的鱼刺,却越是容易刺伤咽喉。
刀气侵体,沈墨钩方才发觉,若常人已根本无从闪避,沈墨钩却在死生一线间,尽力侧过身子,躲开了心脏要害,而刀锋却已破体而入,透出前胸,甚至能觉察到冰冷的锋刃擦着心脏而过的死亡触感。
一败涂地。
这个陷阱看似简单,却精准毒辣,因地制宜,人心时机细节无一不丝丝入扣。沈墨钩败得心服口服。
刀是长安刀,从瀑布中钻出的人自然就是谢天璧。
沈墨钩胸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不慌乱,伸手拔出刀,看了一眼随手扔开,点了伤口周围的数处穴道,血流渐缓。这一刀显是伤了肺叶,内息稍一运转至胸口,便是剧痛攻心凝滞不前,已再无动手之力。
沈墨钩急促的重重咳嗽几声,口中不绝喷出血来,却对苏小缺笑道:“你们两个……很好,你……你真是……真是好得很。”
虽笑着,眼神里却是毫不遮掩的森冷恨意。
不恨谢天璧,恨的是苏小缺。
这二十多年自己只杀人不救人,苏小缺以身作饵,打碎了自己那一点难得萌生的柔软,何其残忍?
苏小缺知他误会,也不辩解,只怔怔的看向谢天璧。
谢天璧衣衫尽湿,似站都站不稳,背却挺得笔直孤傲,眉宇间自有不可一世的夺人气势,慢慢捡起刀,挂于腰间,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盒,却是曾送给苏小缺的寒玉蟾蜍膏。
谢天璧刺伤苏小缺后,从他怀中搜出这盒灵药,却未给他敷上,就是想让沈墨钩耗费真气救他性命,自己伺机偷袭,眼下沈墨钩已重伤倒地,这才拿出药膏来,帮苏小缺厚厚涂上一层。
苏小缺问道:“你在瀑布里躲了多久?”
两人距离极尽,苏小缺声音虽低,却也不被水声遮住,谢天璧答道:“三个时辰。”
他身负重伤又毫无内力,却能在飞瀑水流后藏足三个时辰,意志之坚强,耐力之坚忍,当真是世所罕有。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这条计策?”
“看到瀑布,瀑病醍流最能掩饰行踪气息。”
“你没有内力,这刀怎么有如此力道?”
“用岩石固定乌金索和树藤,弹射出来。”
“若他不是背对着瀑布呢?”
“他顾忌刀伤,不敢搬动你,必然背对而坐,万一不是,我逃走后,待伤势痊愈,会去七星湖救你。”
一番对答问得简单,答得利落,问的似毫无讶色,答的似毫无愧色。
寒玉蟾蜍膏极是灵验,苏小缺又得沈墨钩内力相助,一时已能站起。见他身形微微摇晃,谢天璧忙伸手扶住,苏小缺却挣脱开,道:“别杀他。”
谢天璧道:“方才一刀未能杀他,如今却是想杀也杀不了。七星湖有天魔解体这门玉石俱焚的功夫,杀了他,咱们也活不了。”
沈墨钩笑道:“你倒是对我了解至深。”
谢天璧道:“还好。”
沈墨钩目光闪动:“你怎么算准我一定会救苏小缺?”
谢天璧想了想,附身过去,轻声道:“素衣灵狐苏辞镜,锦袍空醉沈墨钩……是不是?”
沈墨钩似乎被人一鞭子抽在了脸上,面容倏然扭曲。
他凝视着谢天璧,就像警惕森林中最阴狠的狼王,谢天璧也紧盯着他,就像防备地狱里最艳美的魔鬼。互相猜测,互相试探,只要破绽稍露,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也会被对方梳理成明晰的要害,他日必定成为刀剑所指的命门。
良久,沈墨钩微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说了你也未必信,对不对?”
谢天璧点头:“你多保重。”
经过沈墨钩身边时,苏小缺停住脚步,打开药盒,为他敷上药膏。又取出天香胶的小瓶,放入他手中,笑道:“你那张人皮面具丑得很。”
沈墨钩静静看着,问道:“为什么?”苏小缺在他耳边低声道:“多谢你肯出手救我。”
声音从未有过的哀伤低回,像汇聚成暗流的碎冰,蔓过血脉,刺伤心头。
沈墨钩心中一动,道:“谢天璧……你招惹不起。”
苏小缺摇摇头,起身与谢天璧离去。
出了山谷,两人到小镇上雇了马车,连夜赶路。
当晚在马车上,苏小缺伤口剧痛,烧得神智昏迷,却安静不下来,死死攥着谢天璧的手腕,眸子里浮着泪,却毫无光泽,茫然盯着他,不住低唤:“天璧……天璧,你为什么狠心伤我?”
“水真冷啊……你为什么走了?”
“看到你受伤,我心里难过得很,四海不要我,我都没这么难过。以后不许你受伤。”
“天璧,我胸口痛,痛得要死了……你救救我……你别撇下了我不管……爹娘都不要我,我很让人讨厌啊。”
“我就是死了,也一定会把你送回去。”
……
谢天璧心痛如绞,苍白着脸,紧紧抱住苏小缺,不住亲吻,轻声道:“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不要怕。”
一路行来,苏小缺的伤势一直反反复复,人也时常高烧不退,谢天璧的内伤却日益好转,已与常人无异,因此这一路行来,反是谢天璧照顾他。
苏小缺重伤之下,添了个毛病,一昏睡便满口胡话,必定要谢天璧抱着慢慢劝解才能安静的睡上一觉,一旦清醒,却极少开口,有意无意的躲避谢天璧,一改往日的灵动活泼,竟似换了一个人。
半个多月后,抵达塞北,只见长空中云海翻涌,绿草一碧如海,视野所及尽是苍苍天穹莽莽原野,苏小缺卷起车帘看了,不免心怀大畅。
谢天璧见他难得的意兴盎然,笑道:“再有三天,咱们就能到赤尊峰了,你喜不喜欢?”
苏小缺淡淡道:“很喜欢。”却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谢天璧打开水壶递到他手中,见他面容瘦削憔悴,忍不住心疼,温言道:“伤口又疼了?还烧不烧?”说着便摸上他的额头。
苏小缺身子后仰,避开他的手,道:“不疼。”
谢天璧的手僵在半空,道:“你在怪我,怪我刺你那一刀。”
苏小缺手指轻颤,声音却甚是平静:“你刺伤我,难道我还该欢天喜地不成?”
谢天璧握住他的双手:“我可以解释。”
“我懒得听,谢师兄。”
谢天璧拉起衣袖,手腕上一圈青紫淤痕:“你昏迷时候叫的不是师兄,是天璧,拉着我不肯放手,还不停的问我为什么。”
苏小缺倏然抬头,脸色煞白眼珠漆黑,嘴角却带着一贯懒洋洋的笑意:“你听错了。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问这么笨的问题?”
谢天璧为之气结。
苏小缺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小缺,那一刀我有分寸,你不会死。万一沈墨钩不救你或是杀了你,我会为你报仇。”
“你是愿意被我刺一刀,还是愿意看到我死?”
“你是愿意被我刺一刀,还是愿意被沈墨钩抓去七星湖痛加折辱?”
“若是咱们不冒这个险,那三个时辰咱们能逃到哪里?不设计杀了沈墨钩,你有什么办法能逃开沈墨钩的追杀?”
“情势危急,我也不能先跟你商量,你若提前知道只是做戏,沈墨钩定会瞧出破绽。”
苏小缺一口气说完,眼神闪烁不定,笑道:“是不是?”
谢天璧凝视着他,只觉得眼前的苏小缺似春天湖面最后的薄冰,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却点头坦言道:“是。”
神色坚定而自信:“而且事实证明,我做对了。”
苏小缺打了个呵欠,往车壁靠了靠,双臂伸出抱住膝盖,自成一个小小天地,似隔绝了谢天璧的气息温度,笑得讥诮:“你手段既高,心思又深,做得自然是对的,不愧是赤尊峰少主。我都明白。”
谢天璧道:“不过我还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
“我会为了咱们能活下来,狠下心算计你一刀,但你若死了,我会陪着你死。”
苏小缺一震,有些慌乱,却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六月天孩儿脸,草原上天气更是无从捉摸,不知何时,天地间突然昏暗一片,乌云蔽日,一阵闷雷声自天地交汇处远远滚来,空气中饱含水气,压得人几欲窒息。苏小缺头晕目眩,心似乎要跳出腔子,觉得无法自拔的渐渐深陷危险,却又是隐隐约约的异样欢喜。
谢天璧靠近,呼吸可闻,眼睛看进了他的眼睛:“谢天璧喜欢苏小缺。我刺你一刀是真,我爱你也是真。”
一个霹雳突的炸开,紧接着又是一个,狂风呼啸,暴雨已至,小小一架马车似浸没在无边无际的风雨中,动荡飘摇如一江风浪上的扁舟苏小缺心境比外面雷声更了恣意喧嚣几分,一时百味陈杂,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怔了半天,直觉的避开谢天璧的眼神,掀开车帘,道:“下雨了。”
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雨自黑沉沉的天幕扯落,却觉得这一片风雨飘摇要比身后的谢天璧更让自己安心。
自己是蜜蜂,而谢天璧裹着刀锋的爱情就像是含着毒药的一滴蜜糖。
他危险而充满诱惑,自己自知,却不知能不能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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