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滚滚长江水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
林老爷子总说,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这时候便要去争取,如果争取不来,便平心静气的接受。
现在想想,所谓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不过是相守不能的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罢。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不可断绝,吗?
躺在那园中的石椅上,夜空辽远,明月澄澈,柔光似水,山雀啁啾。此等良辰美景,本应偕风邀月,弹琴饮酒,如今却是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大抵是,那人不在身边罢。
夜风清冷,吹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怔了怔,轻叹出声,灵魂深处那蠢蠢欲动的焦躁似曾相识。
想想,这次也够久了,已经两年了吧。看似平静的两年,无甚灾难,无甚伤害,所以才拖了恁久。
两年,不知不觉已经离开你两年。真的是不知不觉吗?这样长的岁月……
如今闲来无事,终日游荡在这满园桃花云锦中,仔细想来,自从相遇那人,却总是聚少离多,相识已经六年,能和他在一起的不过一年不足。心下苦涩,忽的想起在伶之的一本书扉页上写的一句话,当时无甚感觉,今时却愈发怅然。
我的未来有你,你的未来有我吗?
一片花瓣载着一身清辉落在脸上,轻轻捻起,凑到鼻尖闻闻,两年来不曾变过分毫的淡淡幽香,让人忘却了时间,在这人迹罕至却又似是人间仙境之处,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未来……多么遥远又飘渺的存在。如今,我甚至不甘心想象那人用陌生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的样子,稍微想想,便觉得心神俱裂。
手无意识的拂过摆在一旁的琴弦,琴声凌乱悠长,似是叹息,乘着风朝着那一轮清月悠然而去。
“你怎么又不睡?”身后一人临风而立,长发飞舞,似是月下仙人,恍然又想起那人温柔的笑容,微微摇头,揉了揉太阳穴,不甚在意的笑道:“今晚月色这么好,睡了岂不是浪费了?”
他走进,立在我身后,撩起我一缕长发,我仰头看他,眉眼入画,不禁有些奇怪,和这人朝夕相处两年,似朋如友,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他呢?
“你有没有一点爱上我?”他的声音有些飘渺,在这如水的夜色总沉沉浮浮。我一愣,凝视着他月下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容,说不出话来。
“罢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过几日便要下山了。”他轻笑,转身飘然而去,似是方才的喃喃低语只是我的错觉。我一惊,撑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落了满身的桃花无声飘落。
“下山?”
他在不远处站定,背对着我,声音有些清冷,似这月光,“总不能再夜夜看着你头痛的睡不着,……只怪我医不了你。”
我垂下眼,苦笑一声,闷声道:“神仙也医不好的。”抬头看那月亮,轻声道:“如果不能改变的话,便随他去吧。”吃吃一笑,喃喃自语,“幸好,他不记得我了……”
幸好,他不用再一次面对我那可能的,决别。
权清流立在那桃树下良久,桃花落了他一身。
“收拾几件衣服罢,带上小叶子,两日后下山。”
看着那人消失在桃林深处,心里有些难过,咬了咬唇,抱膝坐在那石椅上,落花满地,在那月色中飘飘荡荡。
似是有什么梗在喉咙里,埋头在膝上,无声呢喃。
“宁出尘……我……想见你……”
两年的平静,伪装的平静,心如死灰的平静,躲躲藏藏的平静,却在或许可能的见面中,土崩瓦解。
那是……恐惧,避无可避。
如果,你真的忘了我,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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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地有些昏昏沉沉的,头隐隐的痛着,心里有些不安,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色,才有些真实感。
那一片葱绿,几处矮房,零星村落,恍若隔世。被权清流蒙着眼带到那山上,四季如春,终年繁花似锦,两年的时光,便被那落花葬尽。
可笑的是,我依旧不知道那两年,是葬在了何处。
“我们这是去哪?”我掀开布帘,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问在赶车的权清流。他带了面具,却是个清秀男子。只是我每天每天看了两年的面容突地变了,还是不能习惯。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人皮,皱了皱眉。心里苦笑,权清流竟将我扮作女子,这下……
嘴角讽刺性的上扬,到现在,我竟还是想着,凭着这张脸,还有可能让他想起我?如果,我还能等到那一天……
“去找一个人。他可以治好你。”他头也不回,风扬起他的长发,撩在脸上,痒痒的。
放下布帘,斜着靠在那软榻上,垂下眼,低声轻笑:“可以……治好我?不,可以治好我的,只有……”
“前面便是镇子,我们停一下,过夜,明日再走。”
我闭了眼,昏昏睡去。
宁罂,即使在白日,我们也是如此的接近了……
我们来做个选择好不好?如果他不记得我,你便“回来”,我便不再为那一丝希望强撑着,到我该去的地方去;如果他记得我,你便成全了我,可好?这样斤斤计较,霸道的我,令人气愤吧?
可是,我还是想问你,可好?
我这一生一世的一次任性,只为那人……
朦朦胧胧间有人将我从那马车上抱出来,我想要睁开眼,无奈昏沉的厉害,身子乏的似是失了知觉,只得任他抱着,进了那客栈。
“一间房。”他对那迎上来的小二淡淡说道,那小二忙不迭的引了路,将我们送到了二楼。
“我夫人身子不好,麻烦把晚饭送到客房里罢。”将我轻轻的放在床上,权清流转身对着那小二嘱咐道。我侧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两年他当真是没有碰过我,只是每日里听我弹琴,看我酿些个桃花酒,教我些制毒制药之术。以往总觉得他有些邪魅,性格怪异,相处下来却是很安静的人,平日里连聊天都甚少,倒是很温柔体贴。虽然
两年朝夕相处,他对我来说却仍连个熟人都算不得。
他要我在他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怎么?迷上我了?”他转身,见我看着他发怔,便有些痞子气的笑着起身上前,掀了被子躺在我身边,油腔滑调的笑道:“夫人可是想念为夫我了?”
好吧,除了是不是发发神经调戏一下我之外,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
我瞪了他一眼,摸了摸脸,气道:“明明是你的脸更漂亮,为何让我扮成这副女子模样?”他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斜着眼儿看着我,一只手在我脸上摩挲着,低声笑道:“难不成你要我扮成你的夫人?我是不介意了,只是这娘子的身材比相公还要高大,是怎么个说法?”
我一时语塞。他口中喷出的热气轻轻拂过耳后的皮肤,甚是暧昧。我想要推开他,无奈身上没有力气,亦知道他不会做些什么,只得让他抱着。
他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今日可还头痛了?”
我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药我让小二去煎了,待会吃过晚饭便喝了罢。”他将我拥的紧了些,凑到我耳边,低声道。
我被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正挣扎着,听他这样说,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已经喝了那么久,又无甚作用,还喝那苦的要死的东西作甚?再说,我这头痛也不是喝药便能治好的,你又何必这样操心呢?”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正欲开口,却听到门外小二敲门,原是送晚饭来了。
权清流起身开门,摆了晚饭,我心不在焉的吃了些,又被迫着喝了那黑糊糊的苦草汁,便头脑发沉的上床躺了。
窗外夜色已然黑沉,呼呼的秋风,扫过树梢,煞是凄凉。头又向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般,痛得厉害,兀自的强忍着,却仍忍不住的低声呻吟。每次都觉得不能再痛了,可是下一个夜晚,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可笑。那种灵魂从最深处一点点撕裂的感觉,锥心刺骨。
权清流原是背着我躺在身边,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被我吵醒,便翻了身将我拥在怀里,黑夜里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竟似是这秋夜一般,让人觉得煞是寂寥。
“可是痛的厉害?”
我点点头,他起身将灯点了,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着那油灯发呆。
“现在刚入夜,我想出去走走。屋子里闷得很。”我看着他凑着那昏暗的灯光在包裹里找什么,又补充道:“就在楼下的院子里。”
他手上停了会儿,才头也不抬的轻声道:“好,我陪你一起。”说着从包裹里翻出一个锦袋儿,煞是精致,做到床沿上,从那锦袋中倒了一个东西放在手心里,通体翠绿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这是什么?”我从他手心捡起那似是玉石的小玩意儿,凑到眼前仔细的看着。他却将那东西接了过来,不知从哪扯了跟细红绳穿了,系在我手腕上,边系边道:“辟邪的。”
看着东西似是极为珍贵,我正欲拒绝,却被他扯了件厚袍子裹在身上,抱着我起来,笑道:“我们这就下去罢。”
知他定是不肯收回去的,只得作罢,任他抱着,出了房间。
木制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陈旧声响,让人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头靠着权清流的胸膛,望着前方的黑暗发呆,冷不防拐角处一阵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的透过来,只听得那小二道:“您几位小心着点。”
却见那小二引了一行人,提着灯朝我们走来,漫不经心的借着昏暗的灯光瞟了那一行人一眼,却觉得心跳似是停了,浑身发冷,有些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