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神官与巫女
太阳升得老高，白色的皮毛已经干燥，柔软的纤维折射着浅金色的阳光，显得更加蓬松，散发出暖烘烘的太阳的味道。
杀生丸站起身，光洁长发水银泻地似的垂落下来。
呼吸着干燥馨香的空气，他喊了一声：“邪见。”
站在他面前柱着人头杖摆出“守卫”架势的绿色小妖怪转过头来，然后露出谄媚笑容，又有点惭愧地挠挠戴着帽子的后脑勺。
想起昨夜的事情，邪见还是心有余悸。虽然跟从杀生丸甚久，知道无论幻化人形之后如何接近人类的姿态，大妖怪的本相都是很有震慑力的，但是在暗夜里突然和那巨大的血红眼睛对上的时候，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不是日常见到的高贵耀目的金黄色，而是不祥的血红，仿佛充血的颜色。
那时候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赤裸优美的样子，而确确实实是凶残的妖怪，剥除虚假的皮相之后，袒露出野兽的爪牙。
“是第一次看到吧。”杀生丸说。
“哎……”邪见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杀生丸似乎有意使他难堪：“或者应该说——想到了什么？”
邪见头上冒出热气来，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似乎有点那个特别……猥琐？
“啊啊啊啊啊！”邪见大叫起来：“什么都没有啊！！！！！……啊啊……啊~~”
后面一波三折的怪腔调是因为杀生丸直接从他上方踩过去的缘故。
在树丛中行进的过程中渐渐感到山中的异样氛围，杀生丸四面看了看，一回头瞧见邪见一幅蚊香眼的样子，便明白了八九分。
邪见带着哭腔说：“好难受啊……”
踏上石阶，眼前的空间仿佛透明的障蔽一样，在一触到杀生丸衣袂的时候，就迸发出电光火石般耀眼的冲击，果然是结界。虽然是自保而不是攻击性的结界，虽然大可以无视它的存在绕道前进，但绕路而行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杀生丸在妖气与法力刺耳的磨擦声中穿过了结界。
眼前铺陈开的是山中神社庄严的门坊和植立在旁的粗大的御神木，御神木上拴着串串用来祈福的灵符。石阶上站着个女孩，黑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露出雪白宽阔的额头，她穿着神官的服饰，年纪非常幼小，显然是神官的学生。
杀生丸眯起眼睛打量她。
女孩也看到了他，先是惊惶，然后是强作镇定，最后天真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阴狠的神情。她举起法器，手还在发抖，却硬是咬咬牙祭出了并不成熟的法术。
没有任何实质的交锋，貌似凶狠的式神顷刻化作杀生丸指尖上摇摇欲坠的小纸人，风吹过便飘飞四散。
大概是有生以来还未见过这样强势的妖怪，小女孩惊怒交加，上下牙齿咯咯作响，却如被施定身术，一步也不能退后，连逃跑的力量都丧失。
杀生丸举起长着爪的手，她的生命已然掌控在他的指尖之上，只要毒雾逸散，人类的小女孩大概会被溶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是他停住了，不是心软，而是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带着索然寡味百无聊赖的表情，杀生丸走了过去。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请等一下”，竟是十分厉害的口吻。
杀生丸止步，侧过半个身子，回头。
站在吓呆了的小女孩背后的是身材高而瘦削的神官，带着高高的冠带，宽衣大袖，“肩不宽腰不细眉不黑发不染”，乌黑的头发在冠带的边缘若隐若现，衬着苍白肤色，倒有几分平安时代公卿之中美男子的风度。
他安慰似地把一只手放在女孩肩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杀生丸身上，人与妖四目之间顿时飞沙走石。
小女孩回过神来，激动地喊：“师傅！”振作精神就要冲上前。
“小椿你退下！”神官低吼一声：“这不是你能对付的妖怪。”
被唤作椿的女孩扁起嘴，脸上挂着委屈神色，却仍是乖乖退下。
杀生丸看着精神紧张得浑身都绷了起来的神官，淡淡一句：“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跟人类没有话讲，也不想有什么瓜葛。”
“把那个东西留下。”神官如临大敌。
“什么？”杀生丸不解，但对方这种命令的口吻让他有点焦躁。
“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神官手里紧紧地攥着法器，已经蓄势待发。
杀生丸不动声色。
神官肃然说：“四魂之玉如果落在妖怪手中，会给世界带来灾难。你的妖力的确强大，但是即使我会因此而死，也不能让你带走那玉。”
“那你就去死吧。”杀生丸在心里暗想。
他本来想用这句话作为答案并且马上了结对方，但是神官舍生赴死的态度使他困惑，他凝神注视对方。
“像你这样的……”神官的表情缓和下来：“我是说，和那种妖怪不一样，并非只有本能，而是能够思考，你应当知道……”
神官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还是因为即使已经拥有这样的力量还要占有四魂之玉，是因为你有更大的野心和欲望？”
杀生丸没有去看他，而是看着他身边战战兢兢的学生。女孩的脸上燃烧着酷烈的憎恨和恐惧，近乎扭曲。杀生丸冷笑，这就是人类丑陋的样子，多么浅薄，多么自以为是。
神官的耐心耗尽，跃下台阶，长长的法器横扫过来。
杀生丸抬起右手格挡。
看起来幅度并不大的两个动作，竟爆出轰然巨响。
跃出好大一段距离，杀生丸落地站定，低头看着右手手指，颇有些意外。
很痛，有短暂麻痹。
而且落地之时感觉到明显的因置身法力之中而产生的滞重感。
“……南斗、北斗、三台、玉女，左青龙避万兵，右白虎避不祥，前朱雀避口舌，后玄武避万鬼，前后辅翼……”脚下踏着步法，神官趁势发动了咒术。
神社门前布置好的攻击用式神从左后和身后三个方向刚好制住杀生丸的行动，将他的正面亮给发动起来的咒术和随之而来的锐利法器。
令人眼花缭乱的一连串动作像按下快进键一样闪烁而过，又像按下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杀生丸带血的指尖穿过神官的薄削肩膀，将他定格在一手举着法器，一手念咒的动作上。樱红色的妖气冲散了式神，连一旁观战的学生都被迫退了好几步，撞在御神木上。
几片制作式神的白纸无助地散落下来。
杀生丸这才低头看见胸前妖铠的碎屑正在崩落到地上，法器的尖端和皮毛搅在一起，差一点就抵了进去。
虽然没有受伤，还是能够感觉到强烈的疼痛。其实胜负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居然是法力高强的神官。他忽然想起从前父亲无意之间提起过的故事，在阴阳寮很发达的旧时，平安京中曾有过安倍氏的阴阳师，举手之间可以让妖魔怨鬼心悦诚服或者灰飞烟灭。
而这是一个武士的时代，安倍晴明那样身负无数传奇的杰出神官已不存在，人们只是行走于腥风血雨之中恣意挥刀，一味向前冲，连性命都不要了。
这样想着，杀生丸缓缓放开年轻神官的身体，抽回了手，神官却没有顺势倒下。他咬牙站着，殷红的鲜血在白色的衣衫上扩散成一大片，帽子掉下来，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身体微微痛得发抖却不肯倒下，样子又坚决又柔弱。
杀生丸瓷器般精美漠然的脸孔上渐渐浮上一种夹杂着轻视的怜悯神色。他默默地注视着鲜血淋漓却不肯倒下的人类男子。空气中只有伤者急促的呼吸声，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杀生丸垂下手，浑圆的四魂之玉从他微微伸开的指尖滑下，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响声。
“作为人类，你太自以为是了。”
“即使要实现野心，我也不需要借助这种东西。”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神官才放松了紧咬着的嘴唇，牙齿上残留着一丝血腥。他艰难地俯下身，拾起玉石，眼前一阵昏黑。
小姑娘连忙跑过来帮助他。
“果然我是太自以为是了呢，椿。”年轻的神官苦笑着：“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被称作椿的小女孩身体顿时僵硬了，她的眼底又出现那种阴狠神色。
第一次看到师傅作法的时候，怀抱着深刻的敬慕，天真地相信世界上没有比师傅更专业的神官了。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原来妖怪有这样强大的力量，连神职人员也无可奈何，连万千人奢望的四魂之玉都可以不屑一顾。相比之下，自己一直以来努力追求的法力是多么渺小，多么可悲。
“如果能够拥有妖怪的力量，如果能够驾驭妖怪的力量，不就可以凌驾于人类之上了吗?
不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吗？”
望着早已消失不见的妖怪的来路，椿小小的内心，竟然因此产生了这样可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