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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相距数步

书籍名:《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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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若影终是还在病中,这一番动弹费了好大气力,不由靠在软垫中阖目低喘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
这一回,神志又清醒了许多。外面虽然传来喧嚣声,但他并不太着慌,看看正对视着自己的林海如,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别说话,你歇会儿。”林海如转头,拿起喝干了的空碗,准备出去换水。
他还没有起身,突然觉得袖子一紧,回头看去,自己的袖口被梅若影轻轻牵着。
“帮我……呃,”梅若影眼神难得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是要说些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林海如默默地等着,只当外面越发响亮的叫骂声不存在,将碗搁回矮几上,返身梅若影身旁。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北燕轻骑携带的帐子颇薄,日光打在帐上,映得东边那面撑得平整的帐布光亮如璧。就在这样的光线中,他清楚地看到梅若影的脖子红了红。
“怎么?”他问。
最后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梅若影咬咬牙,道:“我……麻烦你,帮我找一套衣服。”
这话说起来不知多么别扭,尤其……尤其这光溜溜的触感。梅若影只恨不得钻下地去。以前给别人看病的时候,给尸体检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裸体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现在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果然……果然还是了不得。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天,被多少个人给看光摸光。尤其是下半身光溜溜的被褥子贴着。
而且浑身上上下下,呃,里……里外外……都清爽干净……
不知道帮他清理的人是谁?又或者是好几个人?不知道他们在打理身上的汗渍污垢时是否感到别扭。越想就越是尴尬,那淡淡的血色已经延上了下颌,又染到了耳根。
目光一转,正看向原本应该穿在自己身上的那身红衣,那衣服可怜巴巴的被搁在床角,虽然折得整齐,可是布料上的皱褶污渍还是清清楚楚。
林海如看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失笑,起身在床下找到自己从东齐那边取回的随身包袱,自其中找出一套洁净的白衣。
转头看时,梅若影正左顾右盼,状似漫不经心,他却知道这人已经是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梅若影正突然听到林海如含笑的声音道:“你要是没有力气,就不要浪费在追逐那莫须有的苍蝇上面了吧。”
“呃?”
他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被一支有力坚实的臂膀托起,然后有些凉意的衣服从身后绕了过来。那温度正合适,贴在被捂得闷热的肌肤上,清爽得让他轻轻打了一个激灵。
“冷么?”林海如问道,又将他靠上被枕,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胸口,将一股温暖的真气输了过去。另一只手仍旧十分娴熟地将下摆自他腿下拉开,而后围起。
梅若影呆呆地看着林海如的手正堂而皇之地贴在自己光溜溜的胸膛上,眨了几下眼睛,突然问道:“能不能先穿了裤子再理下摆……不,直接给我裤子,我自己穿吧。”
林海如眉毛一挑,不置可否,以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没有起身去找长裤,仍是继续手头的工作。经过那块巴掌大的伤处时,顿了一下手,继而又不动声色地将衣物裹紧,再把被子给他捂上。虽然是夏天,但是梅若影还正烧着,虽然这么是闷热点,但也只好委屈了。
整理完好后,他侧坐在床边,探手去试试梅若影的体温,虽然还是偏高,但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你现在要穿衣服,是想干什么?”他问道。
“我想出去,见见七皇子。”
林海如默然片刻,突然问道:“你腿上那块疤,是怎么回事?”
梅若影不解抬头,只见对方一双眼睛炙炙逼人,丝毫不给他避让的余地。腿上那处连自己也不愿触及的地方传来丝丝的疼痛,脸上那处早已愈合的创口也被火燎般刺热起来。
林海如突然倾前轻轻抱着他发抖的上身,道:“不要再想了。”过了片刻,直到怀中的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平定了许多,才放了开来,举手轻轻抚上了梅若影的右颊,是被那个人亲手烙下的地方。他记得这里曾有一处烙伤,深得让他至今想来也束手无策,心中有无限的无可奈何,化作平稳的语气柔声地道:“你真是狠得下心,怎么总对自己下狠手?”
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于是没有停顿地继续:“见个面而已,何必出去受凉。就在这里,让他自己进来。”
梅若影半靠在床头和他怀里的夹缝中,突然想起来——他两人间虽然十分熟悉,但什么时候在身体上也这么接近了?还这样的,搂搂抱抱……
情不自禁?——不大像。自然而然?——无语。被逼无奈?——沉默。(-_-||-)啊啊啊!他什么时候做了退让,刚才为什么不严词拒绝!这种事情一旦让步,就是割地千里的惨剧了!
割“地”千里……
怎么联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默。
“我在一旁看着。”
“呃?”他愕然回神。
“放心,不会偷听。”话说到这里,林海如已经到了帐门旁,准备掀帘出去。
梅若影才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备,赶紧叫住他道:“唉,裤子还没给我呢!”
林海如已将帘子掀开一缝,长赘的帘布挂在他臂上,逆着阳光转头回来,便见他被清晨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金,面目隐藏在阴影中,却可见那两眼含着浓浓的笑意。
“我们在帐外等着,要是他敢做什么事,喊一声就好。”顿了顿又道,“不会让他有掀开被子的机会的。”说完低头自帐中出了去。
林海如出去时,但见一群人斗得甚是热闹。北燕的士兵倒也有趣,原本在四周或活动或巡逻的人怕被波及,全都远远撤了开去。又并不离开,在远处指指点点地说笑观看。
聂悯和颜承旧合在一处,慢慢地拖着五个黑衣人和三个老者的行动,可以看出犹有余裕,只是不下狠手而已。
司徒凝香拉长着脸和刘辰庚游斗着,一把长鞭舞得如同腾龙,也不着急将人击败,只是如拉锯般慢慢挫着。又或许是戏弄着刘辰庚,战场不断向帐子这边推进,却又不让他靠近,明显就是要让刘辰庚看得到吃不到。
堂堂一国皇子挨到此时,发髻凌乱衣衫开裂,已经狼狈不堪。可是仍然以攻对攻,虎目中射出决然的精光,不为这些阻挠所动,誓要突破重重阻碍得与帐中人一见。
“大家停手吧。”林海如和声说道。
没人理他,都打得正欢。
“若影他醒了。”他淡淡地又道。
这一次,司徒凝香与刘辰庚默契十足一般,全都转了守势,各退一步齐齐转了头问道:“醒了?”
两人的问话一样,语气却不一样。
司徒凝香惊喜交集,刘辰庚不知梅若影昏睡了多久,短短两个字中充满着疑惑。
聂悯和颜承旧那边则是攻势陡然暴胀,岁寒三友和五名家臣只觉压力剧增,不得不推到数丈开外,气喘吁吁地紧紧盯着显得气定神闲的两人。
短短五个字,非常迅速、有效地阻止了十二人的恶斗。
“他想见见你。”又是十分平静的五个字说出,目光指向刘辰庚。
这一回,场上马上有人炸开了。
“不可能!”司徒凝香当先说道。
聂悯有些疑惑地看向林海如,问道:“他自己要求的?”
林海如确定地颔首。
颜承旧干脆收起武器,转身走向帐篷。林海如看得清楚,刚听到这事情时,他几乎没抓稳自己的武器。
东齐那边的人还想趁隙反攻,刘辰庚突然喝道:“全都给我住手!”
林海如看看他,见他神情中浮现出缕缕欣慰和思念,不置一词,转身随在颜承旧身后进了帐。
司徒凝香摇头低声道:“不可能,不会的……受了这样的对待,怎么可能还想见他!”
聂悯弃了那众敌手,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看向那处帐子低声道:“要怎么样,终究是这孩子的选择。依他那性子,也不知道这次见面是要决断还是要复合呢。再说,就算真的合了也不用担心,咱们大不了委屈着些,还能慢慢地在他身上耗回当年的债来。”
林海如和刘辰庚一前一后走进帐篷的时候,正见颜承旧从一个包袱中抽出一杆笛子啪地放到床边矮几上,梅若影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笛子。
两人大概已经说了几句话,颜承旧以着杀人的气势回转头来时,双目却是微红,面露倔强,竟然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搭理谁,更连眼尾余光都没有扫到刘辰庚身上,便与他擦肩而过。
林海如蹙眉看向梅若影,正见他也抬头看来,虽因数日的卧床而难掩倦怠,然而神情中的恬淡适意也是自然而发。只是其中却又有些复杂和悲伤,是他出帐前所没见到的。
……为了什么呢?刚清醒就发现旧情之人近在帐外,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失措。可现在,却又如此复杂和凄然,既然已经不是为了刘辰庚,那又是为了哪般?。
见梅若影已经收起了一瞬间的怔然,将目光移到刘辰庚身上。林海如也跟着颜承旧走出。
跟出外面,司徒凝香和聂悯也已经到了帐子近旁,两人口动声无,正在传音入密商量些什么事情。颜承旧头也不回走到一棵树旁,重重一捶,那颗可怜的碗口大的树木啪的一声便断折了。
他浑身上下杀气惊人,惹得东齐那众刚与他恶斗过的人心中打抖,不由又往旁边退开了两步。甚至还有本在鼠洞中沉眠的老鼠,也因被吓得傻了,忘了鼠洞多口,慌不择路地打他脚边的出口蹿出,拖家带口一溜烟奔逃开去。
林海如轻轻摇了摇头,心道这人是真的心地不坏,又摆明了是为若影好,于是走到他身后道:“他没穿裤子……”
“什么!”颜承旧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一点也没有往日表现出的那种邪恶奸狡的形象,马上就又要闯进帐子中去。
林海如一把拉着他道:“他向来严谨守礼,对亲近的人自是例外。刘辰庚虽然也曾亲近于他,但现在已久未相逢。如果他着装不整,定会全神戒备刘辰庚的靠近,你也不用担心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合’的事情了。”
“呃?”这回轮到颜承旧愕然。
“况且只有让刘辰庚亲自见到他,才会知道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否则他总也以为这些亏欠都是他可以补偿得回来的。”
颜承旧低头思索,慢慢收了身上杀气,低声道:“这也似乎有点道理。”
林海如叹了口长气,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做人不能太冲动,尤其对着若影,别让他为你担心。这话我也只对你说一次——不言而达己身之目的,不战而阻敌手之言行,此方为战术之最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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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辰庚立在帐门边,隔着那张临时搭就的矮床还有数步的距离,怔然看着在穿透了帐子愈见强烈的光线中显得苍白和虚弱的人。
那个人安安静静靠坐在床褥深处,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铭记于心那般的专注。不论是否易容,那人此刻美得像是晨曦中的露珠,好像随时会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消失,却也因这摇摇欲坠和淡漠出尘而越发惹人爱怜。刘辰庚胸口一阵窒息,原本有许多话要诉说,然而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
只想要马上将他拥抱入怀,温暖这样苍白无力的身子。原来,当年那个健康活泼的人,已经……竟然会虚弱至此。然而以后,他不会再让他受到委屈,他一定会将他保护得密不透,不让任何一个人去伤害他。
他沉沉地喘了几口气,目光一落,正落在床旁矮几上。不由难以置信地微微张了口,喘息愈急,他终于压抑不下胸中的激动,唤了一声:“小影!”
若影抬头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直接,那一杆他丢弃已久也寻找已久的竹笛,竟会在若影的手里。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以为永远失去的人现在正在面前。
梅若影听他这么一唤,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淡然的笑容,道:“我本以为你会放不下,看来是多虑了。”转头看向矮几,只见那杆笛子上光滑润泽,是长久被人抚摸才留下的紧实细致的光泽,他又道,“其实这些东西既不能挽回什么,留着又有何用?早丢早好。”
刘辰庚刚要上前将他抱住,听他这么说,一时没能理解其中意思,只是本能地一僵,双足如同被打了钉一般,死死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梅若影看着刘辰庚,也觉得好像没什么话好说的,想来想去,也没有再开口。刘辰庚慢慢地体味到那话语中的距离,倒吸一口凉气,冲上前就要抓住他问个清楚。却见他极其防备地往床里退了一退,脸上满是阻止和抗拒的意思。
这样的见面,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怎么会如此!
胸口蓦然腾起困惑,是这四年里任何一刻都没曾体验过的。就算隐隐觉得梅若影已经死亡的时候,也只是恐惧,而不会如此地茫然无措。
刘辰庚停下了脚步,攫紧了双拳,定了几口呼吸,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影,你可是还恼着我?”
梅若影低低地看着地上,自帘帐的缝隙穿过的日光十分明亮,如同他此刻的心胸。刘辰庚在他面前停下,两人的距离不过数步,却不可能再靠近了,因为在很久以前,两人已联手将这段旧情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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