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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雪风

书籍名:《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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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内打了水井,近处也有溪流便于营内日常取用。溪流的上游穿过密林,将灌木丰杂的阔叶林切割成了两块。
不知何时飘来的浮云,弦月和星光变得晦涩,尚能穿透林子的遮盖,在潺潺流水上投下粼粼的冷光。
连串清细的水响过后,一个青年蹦跳着从溪流中起身。原来正是刚自孙俊杰手下匿了踪迹的梅若影。他似是被冷得狠了,刚出水面便倏的蹿上岸边,急不可耐地像小犬般甩去身上的水滴,运起内息蒸去仅余的残湿,两三下穿上散落于岸边的衣物。
夜里其实颇为寒冷,可这青年却只穿上一层黑色中衣和夹袄,便把外袍丢入水中清洗,动作颇为利落。
不片晌,就将草草洗好的衣服团成一团,自溪流边站起身来。一边起身,一边在心中叹气,为的是自己多年以前的幼稚。那时看电视,总觉得作杀手的、作密探的,整天来无影去无踪,在天上地上飞来飞去的,十分有趣,以为是个比法医要酷得多的职业。如今实地接触了,才知道……上当了。
想名扬天下的杀手组织血网黑蝎,虽然是认人闻之色变,可又有谁知道,其中的杀手做的事……唉!
总之譬如颜承旧吧,杀名鼎鼎的万里追魂,又有哪个人知道,为了成就这个名号,他养成了多少习惯。比如时时运功去除身上的气味;比如与别人攀谈吃饭时,看上去他似乎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扎着马步;即使因为职业性质不能太在意卫生问题,一旦潜伏时被人发现,尤其是被善于医毒之人发现,就算天气再冷、水再难找,也要想个办法好好洗个澡……洗澡的办法多种多样,实在没有水时甚至会利用某些植物的种子与热石制造蒸汽。为的不是清洁卫生,而是以防沾附一些可供追踪的药物。
有的药物人虽无法感知,某些动物却能毫不困难地辨别清楚,还有一些药粉附上了人的体温后,会升华为无色无味的气息,穿透衣物附着于皮肤上,不过还是比较好解的,那就是洗浴。
种种追踪药物本不是他的擅长,毕竟一不能杀人,二不能治病,所以以前也没有下功夫研究。自从与血网黑蝎们搞在一起纠缠不清后,倒是从颜承旧那里学到许多诀窍。
也正是因此,总之他现在越来越深刻地体验到,杀手卧底什么的,真的是让人大跌眼镜地麻烦呀!
正这时,草里传出隐约的窣窣声响。虽然起风,却明显不是风声。梅若影转过身来,双目熠熠地看向草响处。
是顺着刚才他留下的气息追来的……若不是他现在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大概无法察觉。作杀手、卧底的诀窍果然好用,难怪几位洪叔那么着紧,屡屡叮咛他不要外传,这大概就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产权了。
那极其难辨的响动已经来到的乱草与石滩的边沿,停止不动。
梅若影蹙了蹙眉头,无奈地上前两步。
想当年穆罕默德先贤以身作则,正所谓山不来就我,我则去就山!今日他则是蛇不来咬我,我则去……呃?好像也不能咬蛇吧。
草里的长蛇感应到他的举动,再不犹豫,自草中蹿起。细长的身躯如弹簧般弹射,三角如铲的头部直起到恰能与梅若影四目相对。
好家伙!真正是猪八戒穿针——大眼瞪小眼!
没有仔细辨别自己正是那个“猪八戒”的语病,梅若影勾手如爪,恰待半空中擒住长蛇的七寸,却于起手时触到自身后袭来的一股微风。
那微风起得好怪!在觉察时已经来到了侧后不到两步处的上空。前蛇后X,叫他如何选择。说时迟那时快,梅若影脚步一滑,退了开去。
一切便于瞬息间尘埃落定。
暗淡的星光下,只见一只白色大鸟无声掠过,两爪伸张,接替了梅若影的五指,在半空中截住了那条浑身漆黑的蝮蛇,一爪死死地扣住了它的七寸,另一爪紧紧拢起,还未掠过林间空地停落于树上,便听到轻微的骨碎声,原来是将黑蝮蛇自颚颈处生生拆碎了骨骼。
最后,那只奇异的白枭停定在一棵马尾松的横杈之上,低下头去开始拆卸爪下美食。
“雪风?”梅若影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那白鸟抬起头来,锐利的锋芒与若影喜爱的目光相触。
只见那只凶狠的猛禽便于树杈上开始了抬头低头的动作,抬头看看若影,又低头看看脚下的美食。那动作,那神态,好生犹豫,似有一件天大的事情难以抉择,一旦决定又攸关生死一般。
和饲主一样的个性,果然便是它了。
“雪风!”梅若影好笑地提起手臂,又叫了一声。
那头洁白的雪枭最终似乎觉得,反正等一下再吃又不会饿死鸟,于是将蛇尸挂在树干上,展翼掠了下来。
这头雪枭已经被颜承旧的三师父洪凌饲养多年,十分灵性。落于人臂时双爪只是轻合,留了恰能控制平衡的力,并不像猎鹰一般还需饲主戴上皮套才能防止被抓伤。
这是北燕的品种,冬天时通体雪白,来去无声,少有人能发现。就算发现,也跟不上它迅捷的速度。也不知它来了南楚多少时日,白毛已经开始掉落,换上稀稀拉拉的棕灰羽毛。再过一两月,就能够白毛尽退,真正像一头南楚棕枭了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筒,抽出里面的纸卷,看了几眼便为其中内容露出了笑颜。译读过来,便只见短短数言道:“敬呈馋鸟一头,助你除除虫害。另:勿忘给敝徒去信,以解某人望不到梅杰解不了渴之苦。”下面是篆文的水,正是养鸟为乐的洪三叔的印押。
洪三叔的“敝徒”虽多,可需要他亲自去信的,还能有谁!
好笑地拍拍雪枭的脑袋,在它茸茸的脑袋上蹭得羽毛皆乱,引发了对方无奈的反抗后,若影振臂一抖,放它返回松木继续那顿美餐。
信哪,也许也该写一两封了。不过眼下正有需要它的正经事要做。
于是将刚刚洗好的湿衣团紧,取出一根绳带。这身黑衣,是肯定不能在军营中晾晒的了,否则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是杀手!”么。幸好左近的湘漓郡中也有群竹山庄的分铺,就让它带去让人帮助晾晒好了。
养头大鸟,还真是方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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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帐中,仍是将近三更。帐中空空荡荡,一点人气也无。
身上轻微的打起颤来,梅若影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不能再多做什么。
年轻时留下的遗患,总会在数年后渐渐显现。这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人总要对自己的过去负责。
好多年前学推拿时,常接触到一些老人。他们腰盘疼痛不止,简直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只是因为年轻时某日扛重物没用对力,便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患。
于他而言,虽然平日十分注意休养生息,但数年前的伤与毒毕竟太过险恶,就算尽治,也是无法一去无踪的了。
尤其今夜,那个于密林中阻截他的人,所用内功怪异阴毒,可是并不陌生。曾经伴随他一年有余的阴毒真气同一路数。从他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在一个水池旁第一次发作时,便一直跟随着他,甚至让他在有危险时无法使力逃脱困境的阴毒真气。
他原本想要知道自己足下经脉暗藏的致命真气自何而来的(见第三章青阳宫),但是后来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渐渐忘记,想不到,原来也是司徒一族造成的么。想起今夜林地中那两张自画像中熟记于胸的面容,梅若影越发肯定了心中的推断。司徒氏看来还真的是对司徒若影如此痛恨,非要除之而后快。
终于还是因为那曾经在自己体内肆虐的阴毒真气引发了一些旧患。尤其当时为了迅速退敌,不得不动用了贮于任脉的阳热内息,此消彼长下督脉内阴寒之气大胜。不过呢,当下还能避人耳目地回来,已经太让他满足了。
梅若影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自己在处理了一应杂事消除外出形迹之后,已经近了极限。便就着昏暗的风灯,对比着看了看左右两边。
果然,他毕竟才到了数日,睡铺也是草草准备的地铺,还是林海如那边收拾得舒适整洁啊。
阴阴奸笑两下,若影走到那张床边。
虽是临时搭拼的矮床,十分粗陋,却整理得干干净净,近乎完美地一尘不染。
他俯下腰去,轻触被压得平整的粗麻褥面。目光却随着缓缓抚摸的右手,变得越来越是柔和。
这个床的主人,当年常为了诗律音韵之学将他堵在厅里不让离开,直到暮色沉沉、夜灯晚起,几乎巴不得要抵足夜谈。
今日占他一席床位暖身,应该不算太过无礼吧。
只可惜两人相对而不能相识。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不能只凭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做事。他的背后还有着相互扶持的伙伴、众多自江湖退隐的杀手以及庞大的山庄产业,在暴露自己身份前,还要仔细考虑将会带来的后果。
虽不知床主为何会隐去当年脉脉的温情,变得双目如冰,但是江湖闻名的沐含霜却武功高强、医术了得,虽年纪轻轻却不显生涩,堪与前辈宿儒论学,过得还算不错。这样就足够了。
也许要等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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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已经不是他出去时的模样了。
林海如回到小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只见两层被子叠在一块,还隆起一个鼓包。被子他认得,一床是自己的,另一床是新来的医童雷双的。中间那个鼓包他也认得,这个形状,这种睡相,还能有谁?
虽然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常常幕天席地的露宿,但是对于与别人过于亲密的举动还是会心怀芥蒂,尤其在对方相识不数日且底细不明时更为如此。
看看天光已经青灰,眸光微凝间,上前两步弯下腰去,伸手轻触被面,叫道:“雷双!”
梅若影在被里捂着热气,一夜运功,总算将寒热之气平衡归位。大概是床上沾着的清浅的松子香气,十分轻易便沉沉入瞑。
却于此时陡感肩上压迫,迷糊中一惊,便不作他想地自床上弹起,一手翻出抓起那只压在被面的手腕,另一手摸向固在腿上的针套。却在使力压迫对方脉门前看清了来人的脸孔。
便于此刻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叫的“雷双”二字,不正是他当下的身份?
事起突然,梅若影刚才又睡得极熟,惊变之下连向来清醒地头脑都空转起来,只联想起濒临死机的电脑挣扎运转却徒劳无功让机主恨铁不成钢的状况。
林海如见雷双惊而起身,便扣住自己手腕,不是没想过躲闪,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何路数,却见对方握着自己手腕后,便双目翻白地瞪着虚空发呆。虽对对方的来历更觉怀疑,却也不愿当下翻脸。
于是轻巧翻腕卸力挣脱,刚要转身离开,却蓦地站定了,紧紧盯着那只垂落被上自袖口露出的半截前臂。
虽然天光只是微明,却无碍于他清楚地看到那只手臂上斑驳的伤痕。短短半截前臂,便被数条拉长、数块成片相连的凹凸白疤布满。凸起的尚且惨白粉嫩,凹陷的牵连周围肌理深陷入肉。他不会认错,只有深刻的血口和深度的烧灼才会留下那般的印记。
只是这一眼间,林海如脸上眼中原本不多的表情,全部都僵硬了。
他自幼聪慧,只要是上心的事便能牢记于心。幼年时便常常偷听了别人的曲谱纪录于案,再奏了出来。所以记忆力不能谓之不强。
当下只见这条臂上的刻花似是眼熟,好像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地,曾经在脑中深深的烙印。那无能为力的难耐,是即使想要刻意忽略也无法忽略去的。
后来想起此时的事,只觉得如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而后不动声色地查探,一切在平静的水面下进行。
然而当下,遇到的毕竟是如此的情景。
他不肯能忘记的,在数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于泰山之上,一场血腥的屠戮之后,那一个看似平静的院落中。
当时他刚于九阳山上找到了两位师父,虽尚未正式重拾岐黄之学。两位师父于九阳山一役伤病颇重,于是避世修养。不过虽然如此,虽然于往返奔波和连连恶战后疲不能兴,可他毕竟略通医理,便于岁寒三友的梅友糜去病赶来前,为一个少年诊治。
为那斑驳的身体擦去脏污的泥尘,拭去裂口旁干涸的血迹,还有被汗水浸透的粘腻。而后上药,而后包扎。雪白的绷带下,那层层的血色的花纹,叫他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世事难料,那少年应该是早已死了的。但当下这个巧合又该如何解释。
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同涨潮般涌起。起始是平静不可察觉的涨涌,渐渐变得澎湃、鼓动。
终至,只能发出一个浅浅的单音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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