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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飞花摘叶

书籍名:《斜阳若影》    作者:狂言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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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三老,我拜别了陈叔和冷叔,一个人向沉露居回去。
陈叔也不让我把雪袍换下,叫我以后再还回去就行了。所以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中,甭提多么惬意。
过了听雪轩的范围,我看看四下无人,翻过回廊的栏杆,跳到无一人踩过的雪地中。
走了几步,见那平坦坦的雪上印了一小串脚印,不由玩心大起,用自己的脚印在雪里画起连笔画来。
堪堪连出了一个青蛙,想起青蛙“瓜啊,瓜啊,好瓜啊~~”的叫声,一时乐得不行,就着青蛙的大嘴坐了下来。
今天的云仍然是浓浓厚厚的,可是黯淡的天光映上雪地,仍是十分明亮,我坐在雪里,抬头看那片片落雪,看它们似快实慢地落在头上、四周,似乎整个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人般的宁静。
摸摸怀中的一块温暖的玉竹,这是竹叟临走前偷偷塞给我的,硬说是要做文字之友,以后要是有事,也可凭这块玉竹去找他。
那个老头,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最正经的人,想不到被他骗了。
或者是他那副正经的样子,只是一副欺骗外人的面具?
那么梅老的亲切,松老的装傻,是不是也是一副给大家看的面具?
毕竟他们三个的地位似乎十分尊贵,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又如何会让陈叔如此着紧?
我自失地躺倒在雪地上。
其实那是肯定的。谁会愿意赤裸裸地站在人前呢?
只是……我曾几何时也会在别人面前把酒当歌?曾几何时也会在别人面前言笑不羁?
是离开了过去的生活环境,所以突然放松了自己的缘故么?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雪片落在脸上化了去,冻得脸上生痛,我抹了抹脸上的雪水坐了起来。毕竟酒后受寒可不是开玩笑的,赶紧站起准备向回廊走去。
刚才一直呆呆地想自己的事,也没注意到有人近了。这时一个回头,立刻看到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瞪视着我。
……周妍啊!
我自画我的青蛙,她来凑什么热闹,好像怕我不知道她很“瓜”似的。
暗叹一口气,真不知道撞上什么大运,怎么老是惹到这个女人。但是心里对她的不齿越来越深。
毕竟鄙人也曾是女的,见不得她这么破坏伟大英明的女同胞的形象,大概我与她是天生不对盘的冰火两重天了。
她正站在雕梁画柱的回廊里,身上披着白狐雪裘,头环白狐绒帽,配上新画的红妆,煞是艳丽动人,不愧了她的名字。
她身后还跟着一帮人,有她的贴身小婢,也有几个十七室的成员,也都正向我瞧着,眼光或不屑或好奇,但都没有周妍那双含着怨恨的眼睛挑起我的戒心。
我笑,如今是三宫六院十七室了啊,自我离岗后,那一室的空缺到现在还没补上呢。
鄙人立刻隔远向他们遥遥一鞠,毫不犹豫地回身向雪里走去。
我又不是笨蛋,才不想与动物园里的猴子争夺观光客。这些可以杀人的目光还是早早逃开的好。
“站住,青阳宫里的奴仆都是这么没有上下之分的么?”一声冷怒的呵斥在我背后响起。
叹了口气,转身,低头,恭敬答道:“禀周院周大人,小仆已经见过礼了,还要回去听候宫主吩咐,有事还请周院大人示下。”
“哟,敢拿宫主来压我了!不要以为你得宠就可以放肆。别忘了,你毕竟还是个奴仆。”
“是是,小仆明白,小仆明白……小仆可以走了吗?”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定是十分敷衍。
“你……”
她果然被气得不轻,但本姑娘……不,是本纯情少年鄙人我目前也没有情绪理会她。
昨夜在她院里可冻了一夜,后来又没得吃好早饭,还陪三个老头发了一上午的癫。好容易自己刚玩了一会儿,正歇着气呢,就撞上她了。
这女人自己一人犯病就得了,干吗还非得赔上像鄙人这样如此无辜的路人甲?
某家困倦怠乏的时候,耐性就会格外差。
打个呵欠,摇摇头,转身自去走我的路。
“站住!你竟敢不听我的吩咐?”
我本极是困倦,脾气更加不好,转身冷然道:“我凭什么要听您吩咐?”
“就凭我是主,你是奴。”
闻言,不可置信地呵呵笑了起来,道:“周如夫人!”
我特意强调那个“如夫人”,弦外之音就是——别忘了,您还不算是主,顶多算个小妾——凭美色占一时之先的那种。
接着又道:“小仆是宫主的贴身小厮,除了宫主,只需听陈总管事的吩咐。您是宫主吗?您是总管吗?不是吧。再说了,就拿‘奴’这身份来说吧,您也给小仆安得莫名其妙。您是哪只眼睛看见小仆的卖身契了?还是您以为,没有卖身契的也都是奴?这岂不是说,人人皆生而为奴?那您周自己,岂不也是个奴?即使您这说法行得通,那么小仆是奴,您周如夫人也是奴,您又凭什么来支使于小仆呢?”
这一番顺藤爬竿的推理听得她脸上阵青阵白,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这室那室的公子夫人也都怔了,显是没曾想我竟敢顶撞她。
她脸上那颜料展示会开得十分之精彩,没一会儿已经变了好几种颜色。最后终于渐渐平定。
她的脸色极冷,也不吱声,抬手从头上拔了根小簪,飞也似的甩手掷出。
她的功夫我是见过的。
剑若飞霜投林燕,飞花摘叶百步伤,说的就是她投林燕周妍。所以她这看似随意的甩手一掷,实际上蕴含的却是千万次练习后才能具备的快准狠。
好厉害!我感叹……
可惜她这手越厉害就越显得她可怜。
因为——她被我看透了!
寒!不是看透她的衣服!而是,看透她其实只是想让我出出洋相,并没有真要下毒手。
真可惜啊真可惜。
她练手,某家练的可是眼。
当医生,尤其是法医,是很需要眼力的,毫厘之差,尸检结果可就差之千里。虽然现在的身体不是我原来的那副,但专业能力却没失掉。
所以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森冷的利风贴着面颊擦过。
本来呢,擦过去就擦过去吧,鄙人也不会非常介意的,毕竟她没有下杀手嘛。
可是那只簪子,擦颊而过的瞬间……如果我没看错,应该缀了颗小指大的辽东水里产的东珠——光是那颗珠子,就能支撑中产阶层三口之家一整月的用度啊!
啊啊啊啊!竟然用来丢?
我很看不得这么明目张胆的奢侈,于是赶紧转身要捡,却立刻撞进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中。
怒!
好狗不挡路,挡路非好狗!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可是身后的那伙子随周妍而来的人群,刚才还在窃窃私语,顷刻间就变得鸦雀无声。少静,才参差不齐地讷讷地问好:“见过宫主……”
头有点儿晕……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般变态的爱好?
站在别人身后很好玩吗?
无语,赶紧后退一步低了头看地。
为什么这人就如此喜欢跟在别人身后呢?
前天我去厨房偷吃烤白薯,一个回头看见他就在后面,吓得差点丢魂;大前天鄙人跑鸡舍里帮大婶拣鸡蛋,喃喃赞叹着大婶的那些个芙蓉蛋蒸得真是绝妙啊,起身回头正想回去,就又撞进他怀里;还有再前几天,某家正当在打扫书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唱得兴起,一个转身正要来个“鸡毛掸子回风三十六式”——还是他,站在门口那儿看得兴味盎然……
拜托,您堂堂一个宫主,难道这么空闲?您去厨房干吗?偷吃?您去鸡舍干吗?偷鸡?您去书房……自然是正常的,可是也不应该偷听我的小曲儿啊。万一鄙人一个兴奋,走调走得过高,听得您岔了气怎办?我拿命去陪啊?
想到他当时笑着说:“难怪你家班主不让你演旦角而让你演武生,要是扮了旦角,你这花腔要真耍出来,想必当场得晕许多人了。”
宫主大人,您可知道,那一刻小人的牙哪,真是痒痒的啊!
拜托!练无间道、练来无影去无踪神功、练龟息大法,您自个儿一边练去好不?干嘛拿我来实验进境成效?
不过……
……这次好像是某挑衅周妍在前,所以也更加不敢有语。
我六十度俯角看印在雪上的那只青蛙的鼻孔,只用余光见到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把玩那只东珠缀尾的金簪。
玩了一会儿,也不见他手抬,簪子却凭空不见了。
接着就听到身后有些闷的笃的一声轻响。
对着周妍,我完全是可以毫不理会、谈笑自若。可对着这位面具发烧友,我只能以不动应万动,所以又怎敢回头去看?但是却清楚地感觉得到,那簪子,是齐根没入了回廊的柱子上了。
真……见鬼的浪费,还要耗费人力资源去挖出来,而且好好一根红漆柱子就这么损了,还得重新上漆。
陈叔管账管得细致,大概又要叹几口长气了,偏偏他又对这宫主极是纵容的。
陈更的声音在我脑袋上方有力的震动着,笑道:“阿妍,有什么使唤,用你身边的下人就是,还是你觉得不够用?要不要我把整个宫的仆婢都交与你使唤?”
那声音明明是嘴角翘起才能发出的,可不知为什么却听得我有些寒,不知面对着陈更的周妍又会有何种体会?
“妾身不敢,妾身知错了,请宫主恕罪。”周妍似乎怕得很了,声音有些不稳,还有些想辩解又不敢辩解的欲言又止。
连辩解都不敢啊……当领导当到这个份上,也真是让人钦佩的了。
陈更也不理她,转而向我道:“这事小影也有不对,下人就是下人,当初是你自己愿意的。就要守着自己的本分。还不给周院赔个礼?”
他刚才一直在看?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我赶紧转身垂头,语气尽量地诚挚恳切地道:“小仆适才冒犯了周院大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仆一般见识。”
不知她听我这么说,会不会有些感动?
幸好她没看到我对着雪地的脸上的表情。
“好了,这事就这样吧。”他转身就走。
啊?宫主大人,这就完了?也太爽快了吧,明摆着是敷衍了事啊。
他停了下来,回头,从面具后射过来的视线有些不快。
我赶紧跟了上去。
直到转过一处廊角,他突然弱不可闻地叹气。
我不敢问他为何叹气,只默默跟着。
过了一会儿,才听他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呢?”
那话清清楚楚的,没有旁人,是在问我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没说话,他也没停下,没再问。
只有静寂。
就好像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从茫茫雪地里忽然间冒出来似的。很快,又被大雪湮没无踪了。
看着他的背,高大宽阔厚实。我也只到他的肩胛骨。
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在单位里,我从不会在领导面前放肆,也习惯在同事面前彬彬有礼。
而如今见到地位比我高了不止一级两级的贵人们,不论是陈总管也好,岁寒三友也好,三宫六院十七室也好,却是渐渐恢复了有些傲气的本质——究其缘故,并不单单是自己到了新环境后的放松,更多的是……他那若有若无的纵容。
这里的社会是如斯的不开化,如斯的落后,如斯的不民主、没人权。
偶尔的大意,就能让人有借口将你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想来,还真是我太过于放肆了。
****************
踩雪回到沉露居,打点杂事的仆从都已经离开。我却知道,大概在哪间屋里,会有一些护院武师安静地注视着院里的动静。
现在,旁人进不来。
我跟在他身后,此外,再没旁人。
无风,雪静静飘落,几乎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还有缓缓的,稳稳的,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只有几步路,却似乎走了很久,想到了许多,却又蒙蒙胧胧间忘了究竟想到了什么。
通向书房的回廊已经在眼前,他轻轻一振,附在袍外的雪花立刻都被抖了开。我没那么潇洒,只用手拂去。
他一步不停地走向书房,推门而入。
这处怕走水烧了书,所以从不点火盆。用以暖房的地龙却已经燃了一段时间了,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他也不回头,脱了外袍往后递给我,径去临窗靠墙的书桌处坐下,桌上仍堆着一堆文书。
他其实是很忙的,不知青阳宫那么大个门户,用度支出那么庞大,却是靠什么营生的呢。
我也脱下外袍,挂好,自觉过去帮他伺候笔墨。
一时间门外落雪轻轻,门里寂静无声。
研完墨,我自回与那书桌相对的角落窝着,拾起一本翻了一半的医书看。
自当了他的书童,他也不让一直站在他旁边侍候,只让我帮忙笔墨,还允许我借出出库的书籍阅读。
可是昨夜干耗一夜,又忙活了一上午,还空腹喝了酒,饶是这个身体年轻健康,现在也已经是晕晕乎乎的了。
我强撑着眼皮想看清书上的字。
可那字虽如牛眼般大小,却越来越是模糊……
越来越是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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