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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终章 容光既艳复还没 ...

书籍名:《素手窃国》    作者:弦断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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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山行宫。
  
  在高楼的最上一层,赵源临窗坐着,凭栏远眺。春风之中,衣袖飘舞,绣带纷飞。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天空灰蒙蒙的,布满乌云,天边的群山连绵起伏,轮廓模糊而朦胧。
  
  这可不是怎么好景致,也许快要下雨了。山风习习,挟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和清冷。楼下的山池之中波澜起伏,尚未长成的荷叶被风儿掀起,哗哗作响,好像大海之上阵阵波涛。
  
  他记得,十五年前,他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坐过。当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和他对坐的人,也是眼下的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景致没有什么变化,人的外貌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心呢?当年他猜不透对方的心,现在,他似乎还是猜不透。
  
  赵源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坐在对面,正不管不顾,独自吃喝得起劲儿的弟弟。六年过去了,赵汶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破罐子破摔,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是行尸走肉一般,变成一条可怜虫。
  
  如果是后者,他可能会心软,然后放他一条生路。如果是前者,他会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干干脆脆给他个了断。可是,赵汶的表现太像个正常人了,神态自若,落落大方,好像根本不是个被囚禁了好几年的囚徒,而是他用盛大宴席宴请的贵客。
  
  为什么会这样?太正常了,反而是不正常。
  
  赵汶似乎吃痛快了,喝痛快了,放下酪浆碗,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饱了,你怎么不吃?”
  
  面对他疑惑和探究的目光,赵汶没有感到任何局促和不适应,反而端起一盘截饼,送到他面前,“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截饼了,又薄又脆,香甜得很。我每次想吃,叫那些人做,可他们送来的东西,喂猪猪都不吃。”
  
  赵源摆摆手,说道:“你喜欢吃,那就多吃一点吧,我不想吃。”
  
  “饱了,要不然我把它揣着,晚上回去吃。”赵汶说着,将一盘子截饼都倒入怀中,不过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又都给掏出来了,放在桌子上。
  
  “怎么又不要了?”
  
  赵汶那张微黑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和当年一样,僵硬中带着几分傻气,可眼神却有几分诡异。他笑了笑,回答:“回不去了,来得了,走不了。”说罢,眼睛望向赵源跟前的那只酒壶。
  
  他明白了,看来赵汶是猜测他要下手了。也是,本来六年没见,莫名其妙地准备这么一桌子丰盛酒宴,又没有理由,的确像是一顿“上路饭”。
  
  他将酒壶提起,给自己面前的酒觞斟满,又给弟弟面前的酒觞斟满。
  
  芬芳的酒气在周围的空气中氤氲,很诱人。晶莹透明的酒浆在玉羽觞中微微荡漾,亮得能映出人的影像。
  
  “这是你最喜欢的汾酒,有都是,随便喝。”
  
  赵源并不急于喝掉自己的那份酒,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弟弟手里的酒觞,并不催促,他想看看他会不会害怕。
  
  赵汶低垂着眼帘,望着觞里的酒浆,好像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他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端起酒觞,喝了一口,品了品,赞道:“嗯,果然是好酒,还是那个味儿。”接着,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他端起酒壶,正要给弟弟再次斟酒时,赵汶一伸手,将他面前的酒觞端过去,倒在自己的觞中,端起来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你怎么喝我的酒?”
  
  赵汶抹了抹唇边的酒渍,眼望着他,回答:“看你的模样,现在病得不轻。有病不好好养着,还跑来吹冷风,喝冷酒,给云儿知道了,又要担心死。”
  
  他自以为伪装得不错,没想到还是给弟弟瞧出了外强中干的本质。本来他有点感动的,因为弟弟在关切他的身体。可是后半句话提到了牧云,他又不免有些生气。
  
  就像小时候,兄弟俩吵架赌气一样,他给自己的酒觞里斟满了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好久没有饮酒了,这种开怀畅饮的滋味真好。“不怕,人总是要死的。不如,咱们兄弟举杯畅饮,一起喝死,醉死?”
  
  “好,那当然好。有哥哥陪我,就算醉死也值了。”
  
  两兄弟好像早已抛却前嫌似的,一次次碰杯,喝得开心,笑得也开心。趁着几分酒意上来,各自抚今追昔,讲了很多过去的趣事,还有小时候的温馨事儿。谈笑风生,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喝光了一坛酒。
  
  赵源乐极忘形,喝得急了些,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上一颤,酒觞掉了地,崩缺了一角。
  
  赵汶转到他背后,给他拍抚着后背,劝道:“行了,别喝了,再喝你就要死在这儿了。”声音里有着明显的责备,也有着不明显的颤抖,不仔细听的话,还真觉察不出。
  
  他咳了半晌,咳得胸中一阵阵闷痛,喉间似乎也有一点熟悉的腥咸,他暗暗咽下了。
  
  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病态的潮红。他拉住弟弟的手,倚靠着桌沿,醉眼迷离地瞟着弟弟,笑道:“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赵汶并没有犹豫,很爽快地回答,“好。是生是死,我都陪着哥哥。”
  
  赵源哈哈地笑着,拍了拍手,“我这是戏言罢了,你不用怕,我不杀你。”
  
  赵汶坐在他身边,只是微笑着注视着他,不再说话。
  
  “我问你,这几年来,我关着你,不让你出来,你恨不恨我?”
  
  “恨,你没关我以前,就在恨。不过,后来也想开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醒着的时候就干点什么,打发打发时间。”赵汶将自己那只完好的左手展开,在哥哥面前晃了晃。
  
  赵源注意到,他的掌心和手指内侧有着厚厚的老茧,好像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看起来已经陈旧了的疤痕。疤痕细长笔直,像是刀伤。
  
  “我的右手虽然残了,不过左手还能用。起初有点不顺当,后来习惯了,熟能生巧。我把木料固定起来,然后用左手拿刻刀,照样可以雕刻。有意思的是,我两只手完好的时候,雕刻了那么多年,也始终雕不出最像云姊姊的人偶。现在换成了左手,反倒是歪打正着,好像找到了窍门一样,雕得比以前好多了。”
  
  赵源看着他另外一只残缺了一半的手,那累累的疤痕和畸形的残端,一阵悲怆在心中涌起。
  
  他在想,假使人生可以倒退二十年,重新来过,该有多好?他一直极坚定地认为,小时候的侯尼于是个好孩子,善良而纯真,虽然话不多很内向,但是内心里还是很依赖,很信任他这个哥哥的。
  
  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兄弟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走到如此不堪的终点,人不人鬼不鬼?
  
  是权力,还是女人?真的完全是弟弟的错吗,他自己就一点责任也没有?
  
  赵汶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雕人偶,颇为珍惜地摸了摸,然后递到他面前,给他看。
  
  “你瞧,像不像?”
  
  他接过人偶,触手所及,光滑圆润,不知道是打磨得太好,还是在长久的摩挲之下,棱角和粗糙的地方都磨平了呢?
  
  人偶身上的衣衫皱褶非常逼真,身披薄纱,衣衫紧贴,好像刚刚从水中出来一样。翻转过来,人物的面庞酷肖牧云,令他意外的是,人偶的神态不是端庄微笑的,而是微微低头,眼帘低垂,似乎目光望向自己的裙袂。看着人偶的眼睛,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这双眼睛里盛满了迷蒙烟雨,还有美丽的哀愁,让人看得仿佛心都要碎了。
  
  拿着这个人偶,他端详了很久,眼中不知不觉地朦胧了,好像被春风惹出来的一样。
  
  “看,这回是真的像了吧?”赵汶笑道,“你都看哭了,是太不舍得云姊姊了吧?”
  
  “我……”
  
  赵源将人偶握于手中,很珍惜,很不舍,可他知道这是赵汶的心血,他不能夺人所爱。
  
  赵汶大大方方地说,“哥哥这么喜欢,就送给哥哥了。”
  
  他愣了,不理解弟弟为什么轻易割爱。
  
  不等他发问,赵汶就主动解释道:“我留着它也没用,况且你知道了,肯定也不喜欢我整天摸着云姊姊模样的人偶,不像还好,这个实在太像了。”
  
  “那就多谢了。”
  
  他仍旧低头看着掌中的人偶,目不转睛。视线越来越模糊,一滴晶莹的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掉落下来,滴淌在人偶的脸上,好像它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流泪了一样。
  
  因为这个意外的插曲,赵源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情愁之中,既没有去怀疑赵汶现在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异常地好,好像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仇恨过节一样;更没有注意到,赵汶抱着酒壶,从他身边离开,侧身坐在了窗栏上。
  
  赵汶眼望着窗外的大好风光,此时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如烟如雾,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春雨之中变得如诗如画了。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他将壶嘴朝向自己,一口口喝着,神情闲闲的,眼睛里似有几分迷醉。
  
  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赵源说,“我一直很害怕失败,可我真的败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风还是那么清,酒还是那样香醇,太阳照样升起。权力和荣耀只是过眼云烟,我们曾经好好活过,就足够了。”
  
  说话间,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也喝光了,他的视线渐渐转向楼下,定住了。有一抹异样的光芒,在幽深的眸中闪过。
  
  “侯尼于,当年……”
  
  赵源抹了抹眼泪,刚想说什么时,突然注意到弟弟背对着窗外坐在栏杆上,手一扬,酒壶已经向窗外抛落。
  
  而望着他的眼睛里,也有奇怪的微笑,好像在嘲讽,也像在道别。
  
  他慌忙起身,抛下人偶,伸手去拉,“你!”
  
  赵汶的身子晃了晃,向后仰去,窗栏上只留下一片衣角。等赵源扑到近前时,为时已晚。
  
  裂锦声之后,赵源手里攥着那片残缺的衣角,脑子里嗡地一声,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听到了重物坠地的声音,还听到了一声长长的,极度惊恐的叫声。
  
  那声音叫的什么内容,他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是孝瓘的声音。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以为自己受惊过度,产生了幻觉和幻听——孝瓘还有三四天才能到,不可能这么快,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还偏巧是在楼下。
  
  两腿发软,双手颤抖,赵源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的楼,怎样走到雨幕中,怎样抱起了那具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的躯体。
  
  “侯尼于……侯尼于……”
  
  孝瓘站在他们对面,好像想走到近前,却又迈不开脚步。满眼的不敢置信,只是死死地盯着赵源。
  
  赵源的神志似乎出了点问题,并没有理睬近在咫尺的儿子,只是抱着怀里的弟弟,动作很小心,生怕给弟弟这具残破的躯体带来更大的痛苦和伤害。
  
  “叫你不要坐在窗口玩,很危险,摔下去会没命的。你不听,你到底还是不听……”
  
  他喃喃地念叨着,好像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慈爱的长兄,生怕不懂事的弟弟又闯祸,受伤或者出事一样。
  
  赵汶张了张口,大量带着气泡的鲜血涌出,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他凑到近前,好不容易,才听清弟弟的最后一句话。
  
  “仇报了,我不恨你了……”
  
  而后,静悄悄的,再没有了声息。
  
  他有点不相信,沾满了弟弟鲜血的手在弟弟脸上和脖子上摸了又摸,他还是不能相信,那个曾经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他,唤着他“哥哥”,拉着他的手,把他当做这世上最大依靠的弟弟,死了,就在他眼前。
  
  这个曾经让他用双臂全力呵护,发誓一辈子不丢下的人,死了。这个曾经背叛他,狠狠扼住他喉咙,想要杀掉他,恨极了他的人,现在对他说,不恨他了。
  
  为什么不恨了,因为仇报了?是怎样报的?
  
  “你杀了他?”
  
  孝瓘慢慢后退,摇着头,凄楚地笑着,眼睛里有绝望,有痛苦,还有深到了极致的,失望。
  
  他不知道该管谁叫兄兄,虽然他和这个曾经叫了很多年“兄兄”的人并没有多少父子感情,甚至还不如他和被他称之为大伯的人感情深厚。
  
  可是,眼前他看到的是什么?
  
  “大伯”杀了“父亲”,他当时正仰着头,朝楼上的窗口边眺望,亲眼目睹了刚才的一幕。
  
  “大伯”会不会对他说,事实不是他所看到的那样,其实他“父亲”自己不小心失足,从那么高的楼上坠下来的?
  
  赵源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愣了半晌,终于将赵汶放在冷冰冰,湿漉漉的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一步步后退,不知道退出了多远,直到再也没有退路,背后已经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池水。
  
  “瓘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源的声音异常嘶哑,好像受了伤的野兽。
  
  孝瓘并不回答,仍旧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显然确信他是凶手。
  
  他这个凶手,引诱了他的母亲,两人一起制造出了他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这个凶手,让自己的弟弟戴着绿头巾,当着天底下人人耻笑的活王八,还要自己的儿子叫他父亲。
  
  更神奇的是,他说弟弟谋反,大逆不道,将他弄成了残废,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整整六年。
  
  然后,还不放心,终于忍不住,杀了他。
  
  是啊,在孝瓘的心里,眼里,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不是人,而是一个双手沾满亲人鲜血的恶魔。
  
  他还有什么资格,指望儿子认他,叫他一声“兄兄”,原谅他?
  
  “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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