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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绝情 ...

书籍名:《素手窃国》    作者:弦断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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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胄愣了愣神,终究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没说假话,“小人若是有半句假话,任凭大王处置!”
  
  赵雍狞笑道:“看来还是没给你用刑用到位,还须大刑伺候。”接着,对旁边的侍卫吩咐道:“把他拉下去,继续审,审到他交代出主使为止。”
  
  侍卫们喏了一声,一左一右地将任胄拉起,很快拖出去了。
  
  剩下的几个人个个抖如筛糠。毕竟都是没见过大场面的文官,面临性命威胁当然镇定不起来。
  
  赵雍依次盘问,下一个就是房子远。他不等赵雍出言威胁或者动用暴力,就主动招认道:“小人招了,小人招了,大王千万别再对小人用刑!”
  
  “哦?你倒是识相。别磨蹭了,你们几个背后的主使人,到底是谁?”
  
  “有主使人是真的,只不过小人并不知情具体是谁。只有任胄和慕容文畅他们两个知道。小人问过,他们不肯实说。”
  
  赵雍满意地点点头,“嗯,这还有点道理,谋逆这种事情,幕后指使者当然不会让每一个参与的人都知道。”
  
  房子远旁边的慕容文畅突然大怒,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软骨头的东西,横竖都是一死,有什么好怕的!我真是瞎了眼,跟你这种窝囊废结交!”
  
  接着,又奋力摆脱侍卫的压制,站起身来,对赵雍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夺了我们家的江山,将我的叔伯侄子杀戮殆尽,你以为封我个刺史,就能弥补你的罪恶了吗?我告诉你,不但我们想杀你,元氏皇族们哪个不想杀你?你放心吧,我们死了,还有其他人,早晚要把你掀下来!”
  
  侍卫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倒,又在脸上殴了一拳,立时打落了他两颗牙齿。
  
  赵雍气得浑身发抖,他一贯自诩仁慈,比起将北魏两千余名官员屠杀在河阴的慕容盛,他简直就是个活菩萨。虽然将慕容家的几个人砍了脑袋,但那是霸业所需,没办法的事情;虽然毒杀了几个元氏的前任皇帝,但那也是为了防止别人拥立他们出来造反。就因为这些个理由,就否定他的丰功伟绩,就要杀他?这实在让他在愤怒之余又感到委屈。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封你阿姊当侧妃,封你哥哥当郡王,封你当刺史,你还不知足,还想要我性命,天底下还有比你更狼心狗肺的吗?”
  
  “呸!谁要你封的官,我才不稀罕。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有人来收拾你!”
  
  赵雍气不打一处来,从墙角拎过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打,直到打到他不能还口,浑身鲜血淋漓,这才稍稍消了点气,令人将他拖出去。
  
  赵源冷眼看着这出闹剧。他很费解,这些犯事的人无非就是他的酒肉朋友罢了,他也不过和慕容文畅的哥哥平日里玩得很好,互相引为知己罢了。就凭这些,父亲就认定他是这些人的幕后主使?未免证据匮乏了些。证据如此不足,父亲却又如此执拗地冤枉他,难道就真的猜忌到了不顾父子亲情的地步了?
  
  赵雍瞥了一眼儿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别急,这就轮到你了。”说着,对旁边的侍从吩咐了一句。侍从去而复返,紧跟着进来两个人,抬了一具覆盖了麻布的尸体,放在地当中。几个人的目光立即被这具尸体吸引住了,格外疑惑。
  
  “你们几个,都来辨认辨认,看看这是谁。”
  
  侍卫俯身掀开白布,露出一张五官抽搐,脸色发紫的死人脸来。几个人凑到近前辨认,很快认出来了,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冷气。
  
  “这是什么人,你们可认得?”
  
  “应该,应该是任胄家的门客,好像叫做薛季孝的。”郑仲礼犹犹豫豫地说道。
  
  赵雍将目光转向另外两人,他们一齐点头,“没错,就是薛季孝。前几天还在他家看到了,不知道怎么会……”然后就自动噤声了。
  
  赵源也朝那具尸体瞥了一眼,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沉吟不语了。
  
  赵雍慢悠悠地说道:“那就是了。这薛季孝是任胄家的门客,偷听到了你们密谋的内容,特意赶在昨晚夜宴之前来举发,你们的阴谋就此暴露,我才表面上按兵不动,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捉贼捉赃。”
  
  接着,他走到赵源面前,蹲下来,盯着儿子的眼睛,问道:“薛季孝来举发时,没能见到我,正好在半路上撞见了王妃。王妃听闻之后又叫他来找你,没想到他见到你没一会儿,就没了命,这是怎么回事?”
  
  赵源大吃一惊,这下再也难以镇定了,“我不认识这人,不是我杀的。”
  
  赵雍并不和他斗嘴,直接拍了拍巴掌。很快,房门再度开启,又押进两个人来。赵源一看这两个人,不由得失色了,因为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手下侍从。
  
  两人显然被拷打过了,趴伏在地上,扭头看到了主人,眼中流露出了负疚之色。
  
  “你们说说,是谁叫你们把薛季孝的尸身悄悄从后门运走,打算毁尸灭迹的?”
  
  赵源睁大眼睛看着这两名手下,一言不发。
  
  两人实在熬刑不过,只得招认了。“回大王的话,是大郎君叫我们把尸体悄悄扔出去的,说是今天元宵节,让人看到这个沾晦气。”
  
  “你们可见到这人怎么死的?”
  
  “没见到。小人听到大郎君传唤才赶过去的,就在那片通往前院的荷塘边上,当时只有大郎君一个人在那。小人抬走尸体的时候还摸了摸,身上没凉透,应该死了没一会儿。”
  
  旁边跪了一个仵作,赵雍又问仵作,“死因可曾查明?”
  
  仵作回答:“回大王的话,已经查明。此人是被人用手臂勒住脖颈,暴力窒息而亡。指甲缝里有血迹,应该是垂死挣扎之时抓或者掐到凶手的手臂才沾染上的。”
  
  赵雍听到这里,对赵源冷冷吩咐道:“你把你的袖子拉开,让我瞧瞧。”
  
  赵源的呼吸明显地粗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他忽然想起,昨天上午和牧云激情交合之时,曾经被她忘情之下掐破了手臂。这样一个小小的,颇有情趣的插曲,眼下居然和大逆不道,杀人灭口和阴谋恰好联系起来了,不能不说是老天弄人。
  
  “不要磨蹭,等我动手吗?”
  
  赵源沉默半晌,终于把双手抬起,宽大的袖子自然而然地滑落下来,到了肘弯处停下。果然,他的左边手臂上有明显的掐痕,破皮结痂了。
  
  赵雍是个久经战阵的人,对于各类伤势非常熟悉,看伤口的新鲜程度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他看了一眼,就对仵作说道:“这是昨天掐的吧。”
  
  仵作上前来仔细看了看,“大王的判断应该无误。”
  
  赵雍的脸色越发阴沉,满眼怒火地盯着赵源,逼问道:“现在罪证确凿,你怎么说?”
  
  赵源突然哈哈大笑。将双手放了下来:“这不是男人掐的,这是女人掐的。父王若是不信,可以传她来问话,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哦,是谁?”
  
  赵源从地上站了起来,凑到赵雍近前,故意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不告诉你。”
  
  赵雍的拳头已经捏得格格作响了,咬牙切齿道,“你敢耍老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源越发笑得放肆,一双蓝眸里隐含着凄凉之色,“我说怎么走路走到一半遇到个‘路倒’,原来是早有预谋啊。父王,您为什么不问问母妃,她为什么要薛季孝来找我?她自己不会跟您说吗?不过,不论是母妃,还是您,想要儿子死,儿子不得不死,又何必搞这么大动作,马上就要闹到天下人都知道?”
  
  话音未落,一巴掌就掴在脸上,顿时把他打到嘴角开裂,鼻孔冒血。与此同时地,伴着赵雍的怒骂:“畜生,你想要老子的命没要成,为了逃脱罪责,竟然反诬你母妃,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赵源着实寒心了,他摸了摸肿起来的脸颊,又放下手来,“我要是真对父王有什么不轨的心思,就让雷击死我。”
  
  “呸!老天都不长眼,怎么不早点把你个劈死!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没长人心的王八犊子来?”
  
  赵雍认定了赵源因为害怕阴谋暴露而杀人灭口,他心中便再没有了任何怜悯之心,一脚将儿子踹翻在地,冲着腹部狠狠地踏了几脚,“老天不来惩治你,老子来,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就不算完!”
  
  踢着打着还不解恨,他转身到刀架子上拔出佩刀,周围众人全部吓呆了,有反应快的赶来劝阻,又被他狠狠甩开。
  
  “畜生,畜生!”他将赵源从地上揪起来,用刀柄的铁环重重地砸了下去,专门照着脑袋砸,没几下就将赵源砸到头破血流了。
  
  赵源起初还努力硬抗着,可是到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渐渐昏沉,双手不知不觉地护住了头部。赵雍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握紧刀柄,继续咬牙切齿地狠狠击打着,很快,他的双手严重受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在场众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他真的把世子打死了,纷纷跪地叩头,求他饶了赵源。可越是有人劝说,他就越是来劲儿,下手更加凶狠了。
  
  赵源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被打到急眼,失去理智了,他放下双手,扬起脸来,高声喊道:“你打吧打吧,打死儿子最好!儿子混得太差,连亲生父母都不要儿子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很快流淌下来,满脸都是温热的热体。有些甚至飞快地渗入眼睛里,火辣辣的,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刀柄上溅了不少血液,连手心里都湿漉漉滑腻腻的,实在无法抓稳了。赵雍索性丢掉佩刀,两手朝衣襟上胡乱一抹,然后操起附近的一张胡床,照着儿子的脑袋又是狠狠地两下,“你这个祸害,我怎么不早点打死你!你以为你犯的罪还少吗?昨天要杀老子的帐且不算,有人告发你在京城大兴土木,挥霍巨资,建筑逾制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呢!你死上十次都不够,真是便宜你了!”
  
  赵源的神志渐渐昏沉,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滚起来,少给我装死!”他扔下胡床,上前去冲着儿子又是几下猛踹。
  
  赵源无法反抗,无法躲避,只得用双手捂住脸,蜷缩着身子硬挨着。后来,又有两脚踹在胸部,大概是岔了气,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将嘴巴和鼻子里的腥咸血液咳了出来。然而光咳出这些没什么用,喉咙里又陆续涌出更新鲜的来。他一下咳嗽猛了,终于呛到,很快,呼吸开始困难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朝周围胡乱摸索着,终于抓到一个人的袍角。此时他的视线完全模糊,眼睛根本睁不开,并不知道抓到的正是赵雍。很快,又是一脚踹来,这下力道更狠。他翻滚了几圈,脊背撞到柱子上,这才停止了。
  
  赵源摸到身后的柱子,把它当成救命的稻草,慌忙扶住,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就像被捞出水面扔到岸边晒太阳的鱼儿。渐渐的,喉咙里越来越紧,即使是充溢着血腥味的气体,他也很难再吸进呼出了。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出大量泪水,鼻子里也满是泪水,弄得脸上一塌糊涂。
  
  好久没有发作的哮疾又犯了,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终于忍受不住,费力地爬到父亲脚下,牵扯着他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哀求道:“药,药……喘不过,喘不过气了……求您了……”
  
  赵雍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却很快硬下心肠,一俯身,将儿子的手拉开,“现在才知道怕,晚了!要不是有人揭露你的阴谋,老子早就在那里挺尸了,哪里能活到现在?”
  
  赵源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他的脑海里早已一片混乱,胸口像压了快巨石,窘迫到快要爆裂开来。他再次伸手,摸索一番,终于抓住父亲的衣袖,紧紧地攥在手里,粗重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救救我……”
  
  赵雍闭上眼睛,沉吟片刻,终于用力收手,只听到“嗤拉”一声,竟然将袖口硬生生地扯裂,少许布料落在赵源手里。
  
  他站起身来,吩咐道:“把这畜生扔出去,谁也不准理他,等到咽了气,就扔去乱坟岗上喂狗。”
  
  说罢,转身到后堂去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命在旦夕的赵源,犹豫了,谁也没有立即动手执行赵雍的命令。
  
  这时候,房门突然“咣当”一声打开了。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妃陆昭君。她显然是一路走得焦急,呼吸急促,额头上冒出些汗珠都顾不得擦拭。
  
  她一眼看到地当中的儿子,慌忙上前搀扶。无奈赵源此时已经陷入半昏沉状况,只是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根本无法起身。她努力地拖了好几下,都无法将他拉起。
  
  “废物,还在这边看什么看,快去找医官来,快!”她厉声呵斥道。
  
  在场的侍卫们早有这个想法,无奈没有主人吩咐实在不敢,眼下主母吩咐了,立即应诺一声,转身要出去。这时候,赵雍又转身回到门口,怒斥道:“把我的话当放屁吗?谁敢出去,立即打断他的狗腿!”
  
  

强盗逻辑
陆昭君恨恨地瞥了丈夫一言,对侍卫们高声喝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大王现在在气头上,等他想明白了什么都晚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你们!”
  
  众侍卫不知所措了。王妃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大王和世子是亲生父子,万一气消了,后悔了,到时候多半要迁怒他们,怪他们不去找医官,误了世子性命。然而奴仆必须对主人惟命是从,不能有半点违背,因此他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陆昭君怒视着赵雍,提醒道:“父子哪里有隔夜的仇,就算阿惠真做错了,也不至于要他性命啊!虎毒不食子,一旦传出去,人人都得议论你,你想当第二个石虎,遗臭万年吗?”
  
  【注:石虎是后赵皇帝,因为太子杀了他最宠爱的皇子,大怒之下将太子当众酷刑处死,杀东宫侍从官员数千,杀尽皇孙和太子嫔妃】
  
  赵雍的眼睛里略有犹豫之色,却转瞬即逝。他铁青着脸大骂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少管这些事,你教导出来的好儿子,差点没要了我的性命!你给我滚回去老实呆着去,我先处置了这个畜生,再和你算账!”
  
  闻言之后,陆昭君顿时语塞。片刻之后突然大哭起来,指着丈夫,直接呼喝着他的鲜卑名骂道:“好啊你贺六浑,当初要不是我散尽家产为你招兵买马,你如何能有今天?真是啊,男人一富贵就变心,你现在底气硬了,就要对我母子俩赶尽杀绝吗?”
  
  赵雍听到这些之后,顿时蔫了,刚才那气势汹汹的脾气一下子低落下去,愣在当场。
  
  陆昭君跟他二十多年,早已吃定了他的脾性,见他突然变成蔫茄子,就步步紧逼,继续哭道:“你一富贵,就不停地纳妾,什么女人都往后院里塞,全然不顾旧日情分……你三天两头都泡在慕容英娥和郑大车的屋子里,把她们的兄弟鸡犬升天。现在可好,见识了吧,看看他们是如何回报你的?”
  
  她说得句句是实,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无从驳起,明显地心虚起来。
  
  这夫妻俩斗嘴的功夫,赵源喘得越发厉害了,脸色憋得极其难看,已经严重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小厮犹犹豫豫,探头头脑地并不敢进来。
  
  赵雍为了防止妻子纠缠下去,赶忙将视线转向小厮,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快点说!”
  
  “禀郎主,二郎君和二郎君夫人在院门外侯了很久了,说什么也非要小人通禀,求大王召见。”
  
  “不见。”赵雍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陆昭君突然起身,跑到门口向外大喊道:“大王有令,传太原公进来!”
  
  外面的人以外这真的是赵雍的命令,不等赵雍出来制止,已经一拨拨地传令下去,片刻间就传到了院子外头。不久之后,院子里的石板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赵汶已经快步入内了。
  
  他刚刚跪地准备给父亲见礼,一眼瞥见哥哥,赶忙跪行几步上前,扶住了哥哥。
  
  “别急,别急,你等着,马上就没事了。”他顾不得和父母打招呼,给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立即上前将赵源转移到自己怀里。
  
  赵汶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囊,扯开收口线绳,从里面取出几样东西来。有火石、火镰和火绒,还有几片曼陀罗花的干叶子。他努力地控制着双手不发抖,打了几下,很快引燃了火绒,然后赶忙凑到叶子前,让火舌引燃叶子。
  
  “哥,快点吸一吸。”他将叶子上的明火吹熄,凑到赵源眼前。
  
  叶子冒出的烟雾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赵源此时已经神志昏沉,自己根本无法有什么自主动作,只是出于本能地喘息,顺便也把烟雾吸了进去。
  
  一片叶子点燃了又吹熄了三次,他的脸色终于有了少许缓和,喘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不过人已经昏厥过去,没了意识。
  
  看着浑身鲜血,被打到几乎不成人形的赵源,赵汶禁不住地皱了皱眉,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对侍卫吩咐道:“去找医官过来。”
  
  侍卫犹豫着看了看赵雍,并不敢听从赵汶的命令。
  
  赵雍沉默半晌,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好气地吩咐:“不要去。随便找间空屋子给他丢进去,不准给他喝水吃饭,不准找医官,让他自生自灭!”
  
  “大王!”陆昭君一听,就焦急起来。
  
  “谁给他求情都没用,你给我回去老实呆着。还有,要是让我知道你和外边的大臣通风报信,请他们来做说客,休怪我不念旧日情分,废了你正妃之位。”他语气冷厉地警告道。说罢,不等妻子再闹,就令侍卫将她强行“护送”出去。又打发其余人等将将几个人犯拉出去扔进大牢。
  
  等赵源被抬走之后,室内立即空荡起来,只剩下赵汶跪在血迹斑斑的地板上,还有坐在大床上余怒未息的赵雍。
  
  “兄兄……”等了好久也不见父亲的动静,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赵雍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是来给他求情的?”
  
  “不是……”
  
  “不是才怪,你这个窝囊废,就你那点想法还瞒得过我?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赵汶一向不善言辞,讷讷了一阵,终于神色凄惶地憋出一句,“您疑心大哥谋反,毕竟是证据不足,怎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赵雍冷哼一声:“那是昨晚。今天早上开始,已经审实了,证据确凿,我可没冤枉他。”
  
  “大哥已经是世子,将来要继承您王位的,怎么会谋反,兄兄您兴许真的搞错了。”
  
  “他大肆招揽门客,结交大臣,还有人告他私自挪用国库黄金。我问你,他本来就有花不完的钱,干吗还要对国库下手?”
  
  赵汶疑惑道:“不是有人告了,他拿那些钱派的用场是盖房子吗?”
  
  “正是因为如此,才最可怕。我在前线栉风沐雨,还差点丢了性命。他倒好,躲在京城花天酒地,拿着国家的钱挥霍。这等骄奢淫逸的纨绔,怎能胜任世子之位?”
  
  赵雍的怒气稍稍有些缓和,说话也条理清晰,不再动辄破口大骂了,“还有,他盖那房子简直要比皇宫还宽敞奢华,你以为他是准备盖好了来孝敬我的吗?还不是打算自己住。我这个当兄兄的住小房子,他这个当儿子的住大房子,自古就没这个理。他不是心蓄异志是什么?”
  
  眼见父亲竟然能如此理解赵源在京城大兴土木的内情,赵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了。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为哥哥辩解道:“这是兄兄自己的揣度,不能说哥哥就真的打算谋反。按理说打算谋反的人,应该把钱财聚拢起来,悄悄地筹备死士和军械,怎会如此张扬如何挥霍?”
  
  “你以为他会笨到派一群人半夜里飞檐走壁来杀我吗?昨晚的事情你不是知道?他收买了我跟前的亲信,要不是有人告发,我早就稀里糊涂地掉了脑袋,哪里能坐在这儿和你说话?”
  
  赵汶不敢确信地问道:“那些宵小之徒可曾招供,说我哥是他们的主使人?”
  
  “当然。”
  
  “儿子先前看到他们各个带伤,会不会是严刑拷打之下胡乱攀咬出来的?还需要旁证才行。何况儿子不理解,我哥早晚就是大王,年纪轻又贪玩,如何会使用如此非常手段?”
  
  赵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道:“熊掌熟的太慢,他性子急,实在等不及了。”
  
  “我哥不是歹毒之人,他不会这样的……”
  
  赵汶的话刚刚说到一半,就被赵雍打断了,“不会才怪!”接着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还有你,口口声声为他开脱,你也希望我早点死吗?”
  
  “没有,儿子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心思啊!”
  
  他一脚踹在赵汶的肚子上,将儿子踹翻在地,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呸!叫你跟他一条心,叫你和他兄弟友爱,我看你也皮子发痒,欠揍了不是?”

欲壑难平
赵汶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跪下,叩头道:“不管哥哥是不是真的谋逆,他毕竟是您的亲儿子啊,求兄兄饶他一命,给他个诚心改过的机会。”
  
  赵雍气得浑身发抖,直接抓起旁边桌子上银碗,将里面早已凉透了的酪浆朝儿子一泼。“哗啦”一声,淋了赵汶一身一脸。
  
  “你这个蠢物,糊涂虫!他要杀我,我岂能容他?给他机会,等他卷土从来再来要老子的命吗?”
  
  赵汶胡乱抹了一把脸上酪浆,睁开眼睛,然后接连叩头,“兄兄息怒,兄兄息怒。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是您的儿子,是我的哥哥呀!”
  
  他难得一次地激动起来,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调,一下接一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板上,咚咚作响。磕了十来下的时候,眼前的地板上已经出现斑斑血痕。
  
  赵雍怒不可遏,却终究没有对二儿子动手,而是将桌子上的器物猛力一扫,紧接着掀翻桌子,拳头狠狠地锤着床沿,骂道:“你这么舍不得他,你替他死啊!”
  
  赵汶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水色闪现,沉声道:“我这样的窝囊废,帮不了兄兄,更没本事为兄兄征战沙场、一统天下,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值得怜惜的。只要能换得哥哥不死,我就豁出去了。”
  
  “你!”赵雍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向他的额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难得在父亲面前敢于直言一回,索性放开胆子,情绪激荡地继续说道:“儿子只恨自己生性愚钝,才疏学浅,不能为兄兄分忧解难。兄兄不要为此事气坏了身子,儿子只希望您能好生将养,日后好得偿夙愿,成就霸业……”说着说着,已然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他索性又叩了两个响头,然后伏地大哭。
  
  看着眼前的二儿子,赵雍的怒气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欣慰,更多的是无尽的惆怅和悲凉。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疲惫不堪地吩咐,“你起来吧。”
  
  赵汶情难自已,仍然哭得悲切,并不肯立即起身。
  
  无奈之下,他只得下了床,亲手将儿子扶起。赵汶眼圈泛红,额头磕破,脸上混合了泪水和血水、酪浆,一塌糊涂。
  
  “行了行了,别哭了。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学妇人姿态,也不嫌丢人。”说着,他用自己的衣袖为二儿子擦了擦脸,反正这件衣裳早已溅了不少血迹,脏就脏了。
  
  赵汶闭上眼睛,低下头去,并不理睬。
  
  赵雍无可奈何,只得宽慰道:“好了,我不杀他,你别哭了,把心揣回去吧。”
  
  赵汶立即睁开了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惊喜,又有点不敢置信的色彩。
  
  他又重复一遍:“我不杀他,说话算数。”
  
  赵汶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这才长吁一口气,感激涕零地又想给父亲叩头,这一次从乞求变成了感激,却被手疾眼快的父亲一把拦住了。
  
  “好了好了,你可别再跪再磕了,一晚上没睡吧?赶紧回去洗洗脸,睡个回笼觉,别在这惹我心烦了。”他不耐烦地打发道。
  
  “那……那儿子就告退了。还望兄兄尽快宽心,别气坏了身子。”
  
  “嗯,知道。”赵雍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怎么知道他要犯病,专程给他送药来?”
  
  “儿子哪里有料事如神的本事。只是来的时候听说哥哥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这天寒地冻的,儿子生怕他旧病复发,所以临时打发侍从去他那边取药,又赶紧送来。没想到,还真派了用场。”
  
  他点点头,没好气地说道:“哼,他也就是运气好,摊上你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弟弟,真是命不该绝。”
  
  赵汶悄悄地窥了父亲一眼,见他没有什么明显的怒容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室内只剩下赵雍一人。尽管地上很多血迹,可没有他的吩咐,外面的奴仆并不敢直接进来清理。他紧皱眉头,凝神静气地思忖一阵,心中终于感叹起来——儿子再多有什么用,十个忤逆的绑一起也比不上一个孝顺的。就算再怎么有才,只要心眼坏了,便一无是处。只有忠厚听话的儿子,才是好儿子。
  
  此时外面的大雾散尽,变成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在隆冬时节,实在太罕见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耀进来,洒落在大床上,映在他的脸颊上,暖洋洋的。
  
  权利,真是一件好东西。拥有了它,就拥有了一切,难怪那么多人惦记着,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他现在拥有着权利,就可以惬意地躺在由昂贵木材做成的大床上晒太阳,对所有人呼来喝去。他还想享受更多的美好时光,享用更多的美女,更多的富贵。千娇百媚的佳人,美味可口的熊掌,醇厚凛冽的美酒,哪一样都是男人喜欢的东西。要是哪天一闭眼一蹬腿,这些东西可就烟消云散了。因此,谁来和他抢都不行,哪怕是亲生儿子。
  
  他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霸业和荣耀不过是过眼烟云,就算是名垂青史又能怎样,人一死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过是些骗人的空物。自己能够大柄在手,安享富贵,再活个十年二十年,到最后有个孝顺儿在榻前伺候汤药,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吗?
  
  二十多年前,他还笔直地站在怀朔城头,手持着长槊晒太阳时,就曾经眯缝起眼睛,做着这样的美梦。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辛苦经营,出生入死,才换来这滔天的富贵,自己不好好享受,白白便宜了那班不劳而获的儿 孙,实在划不来。
  
  想到这里,赵雍的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不再生气了。
  
  赵汶从院子里出来时,不远处的牧云一见到他,立即冲上前来,抓住了他的衣袖,一脸忧急地问道:“怎么样了,你父王怎么说,你哥哥当真谋逆了吗?”
  
  他停住脚步,静静地瞥了妻子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眶里泛着泪光,显然是刚刚为他哥哥哭过。真是的,她就没注意到,他也刚刚哭过,因为表现过于卖力,以至于额头破了,眼睛肿了?
  
  “当然,兄兄已经审实了,人证物证俱在,他无可辩驳。”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做出弑父灭亲的事情来的!”牧云连连摇头,情绪很激动。
  
  赵汶淡淡道:“你不相信也没办法,只要兄兄相信就足够了。”
  
  她捂住脸,双肩微微地颤抖着,指缝间隐隐传出轻微的抽泣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行了,这里不是哭的地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走吧,回去再说。”语调很温和,手上却暗暗用力,迫使她不得不被自己半挟持着挪动了脚步。
  
  虽然天气晴朗,却一点也不暖和。她穿得单薄,这一路上呼啸而来的北风颇为凛冽,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哽咽的关系,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见状,赵汶将身上的大氅拉开,笼罩在她的身上。出于对温暖的渴望,她本能地朝他怀里缩了缩,紧抱着双肩,一呼一吸间,周围的空气中出现了徐徐的白雾。
  
  这几年过去,他的身材明显地魁梧起来,比衬之下,她的身材就颇为娇小了,刚刚超过他的肩头高度。他以坚实的臂弯环住她柔软的腰肢,手捏着大氅的边缘为她遮挡着寒风。
  
  “暖和点了吗?”赵汶即使关心人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也仍旧生硬而局促。
  
  “嗯。”她低垂着眼帘,睫毛微微颤了颤,轻声答道。
  
  望着妻子第一次地对他表现出依赖的模样,他的心中好似流淌着旖旎春水,涓涓细流,竟然不切实际地幻想起来。
  
  她接下来的话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我给你带上的药有没有派上用场,你给你哥用了吗?”
  
  他的脸僵硬起来,好像被此时的严寒冻僵了一般。他点点头,发出生涩的声音,“用了,他暂时不会出什么事。”
  
  “幸好我及时派人去取,否则……唉,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赵汶本来想把父亲答应不杀哥哥的好消息告诉妻子,眼下听到她的话,他突然不想了。于是嗯了一声,“但愿如此。”

赵演
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牧云这才注意到赵汶的异状,只见他额头红肿破损,脸上还残存了血痂,眼圈红红的,似乎不久之前哭过。更要紧的是,他的头发和身上的衣裳都硬邦邦地,冻结起来,好像曾经沾过水一样。
  
  “呀,你这是怎么弄的!”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打量着丈夫,惊讶道。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先前和兄兄争辩的时候,被他泼了一脸酪浆,没空擦。”
  
  “这数九寒冬的,还不得着了风寒?瞧瞧,这都结冰了。”她出于姐姐对弟弟一般地关心,本能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埋怨道:“怎么不早说,好歹遮着点啊,这样走了一路不冻着才怪,赶紧进屋吧。”说着,拉着他的手快步朝室内跑去。
  
  关上房门之后,她吩咐侍女打好温水,准备好毛巾,然后伺候他洗脸洗头。在他脱下外衣时,她注意到他里面的衣服也悉数湿透了,只好替他全部脱了下来。
  
  “算了,光擦是没用了,索性洗个澡吧。”说到这里,赵汶对侍女吩咐道,“去,给我准备热水沐浴。”
  
  赵汶在隔壁洗澡的时候,牧云一直焦躁不安地在外间等候着。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丈夫,偏偏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慌不忙地洗起澡来了,着实让急于打听消息的她等得心焦。
  
  听着屋子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她抿着嘴唇思忖着,看丈夫的模样,显然是为赵源求情时候磕头磕的,甚至还罕见地流泪,这不像是装出来的。她虽然一直在怀疑丈夫在背地里搞什么阴谋,可是眼下这个情形,似乎说明他并不希望赵源死。难道,她错怪他了?
  
  她来不及整理思路,琢磨赵汶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更多的心思则放在了未能照面的赵源身上。只听说他昨晚跪了一个晚上,这样的大冷天,他又犯了哮疾,着实令人揪心。不知道盛怒之下的赵雍有没有殴打他,要真这样的话,那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洗完没有,快一点啊,我有话问你。”她终于忍不住,隔着房门催促道。
  
  “嗯,快了。”水声暂停了片刻,他回答之后,又继续起来。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赵汶终于披上宽松柔软的寝衣出来了。室内温暖如春,他只穿了亵裤和这一层衣衫,就朝胡床上一坐,由侍女帮他擦干头发,然后细细梳理。
  
  “有什么话,你就问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牧云见他显然不准备打发侍女离开,不觉恼火了。仿佛他是在故意回避她的关键问题,故意多个人在这里,好让她问不出口。
  
  不过这个难不倒她,侍女是汉人,听不懂鲜卑话。她稍一愣怔,随即改用鲜卑语问道:“ 你兄兄打他了没有?”
  
  赵汶不由得抬了一下眼睛,显然对她的应对方式有些意外。不过他还算配合,用同样的语言回答道:“打了,我进去时,只见他被打得满脸是血,怪吓人的。”
  
  “他,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牧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暂时不会,就是些皮外伤,看起来严重,其实没有伤筋动骨。”
  
  她紧紧地盯住丈夫的眼睛,生怕他对她有半点谎言欺瞒,“那他现在呢,在哪里?”
  
  “兄兄打累了,气也出够了,没兴趣继续讯问他,叫人把他送走了。估计是软禁起来了。”
  
  牧云好生诧异,因为她一直守在门外,并没有见着赵源。只不过赵雍所在的院子非常大,有十多年屋子,并且还有个后门。不知道是随便羁押到哪一间屋子里了,还是从后门押送出去了。
  
  “那你知道他被送到哪里去了吗?”
  
  赵汶摇摇头,“不知道。”接下来,就沉默了。
  
  两人相对无言,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头发干的差不多了,于是起身走向内室。经过她身边时,拉起她的手,“行了,你也一晚上没睡,先休息休息吧。”
  
  “可是……”
  
  “你放心好了,我可以保证,他暂时没有危险。兄兄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会杀亲儿子的。”他安慰道。
  
  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而是跟着他去了内室,脱掉外衣上了榻,在里面躺下了。
  
  赵汶坐在榻沿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躺在她旁边。眼神幽深地注视着床帏,静静地躺了一阵,然后转过头来,对她说道:“你别惦记了,先睡吧,什么事情等到下午再说,我也累了。”
  
  “好。”牧云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在为赵源的安危忧心忡忡着,哪里能睡的着?等了良久,枕边终于传来了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悄然睁开眼睛,朝他望了望,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阿汶,阿汶?”她试探着,用极小的声音呼唤道。
  
  他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声也没有变过,显然睡熟了。
  
  她又耐心地等待会儿,仍不见丈夫有什么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爬起,绕道榻尾,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等下了地,她回头看了看他,见他并没有任何觉察,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牧云穿上外衣,披上厚厚的狐裘,悄悄地溜出了院子,朝赵雍所在的院子走去。她想即使见不到赵雍,好歹也打听打听赵源被关在了哪里,若是能探视一下,自然再好不过。
  
  那座院落的后门外,她突然注意到,石板路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朝着西南方向,断断续续地延伸过去。心中不由得一紧,不知道他被打成了什么模样。流了这么多的血,不知道有没有派医官给他诊治。
  
  想到这里,牧云再也不敢耽搁,沿着血迹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赶去了。
  
  在经过一处墙角时,她低着头过于分神,等发觉眼前出现一点黑影时,她已然撞在了那人身上。只不过并非她撞入那人的怀中,而是那人撞入她的怀中,因为对方比她矮了大半头,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咦,嫂子?”
  
  声音有点熟悉,她略微一愣。
  
  少年的面孔险些撞到她的胸脯上,尴尬不已地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他虽然年纪很小,人却长得颇为早熟,一张精致漂亮的脸上早已脱去了孩童的稚嫩,乌黑的眸子亮闪闪的,熠熠生辉。
  
  这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叔子,赵雍众多儿子中排行第六的赵演。
  
  “对不起,是我走路不小心,冒犯了嫂子,还请嫂子见谅。”他的肤色有着鲜卑人特有的白皙,此时脸颊略略泛红,显然很不好意思。
  
  在这里见到赵演,她颇感意外。按理说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读书或者习武,可他现在两手空空,不知道是贪玩逃学,还是有什么事情经过这里。
  
  “哪里的话,是我没看见,才撞到你的,没吓着你吧?”
  
  赵源这么多兄弟中,她只和赵汶,赵演最为熟悉。虽然五年没见,却仍然如当年一般亲切熟络。赵演五六岁的时候,最喜欢让赵汶带着他,到她的院子里玩耍。要么缠着她,让她讲故事;要么教他画画,背诵诗歌。
  
  赵演那时候是个活泼调皮的孩子,非常贪玩。春天里骑在她的肩膀上摘青梅,夏天里撒娇让她为自己打扇子,秋天和她一起收集落叶,冬天则嬉笑追逐着同她打雪仗。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了十多岁,却玩得格外热络,感情就如亲姐弟一般。
  
  他略显好奇地问道:“嫂子,您这是去哪里啊,走得这么匆忙,可有什么急事?”
  
  牧云一心记挂着赵源,当然没空陪这个小孩子玩耍。虽然他看起来已经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了,可在她眼里仍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是有点急事。你放心,等我有空了,再去陪你玩耍。”说着,她习惯性地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然后准备离开。
  
  赵演的神色瞬间就变了,急忙叫住了她,强调道:“我已经长大了,嫂子怎么还拿我当无知幼童?”
  
  牧云停住脚步,勉强笑了笑,“你才多大,今年刚到十一岁吧?不是小孩子,难道还是大人啊?”
  
  “那是去年,过了这个春节,我都十二了!”说着,他努力地踮起脚来,比量比量两人的身高,“我再长个两三年,就差不多有嫂子这 般高了。以后不许嫂子继续把我当小孩哄着。”
  
  “行行行,你是大人了,以后我叫你六叔,或者六郎好不好?”她急于脱身,并没有耐心和他周旋。“我现在有急事,不好耽搁,等一忙活完,马上就去找你。”
  
  赵演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狐狸一般狡黠的光芒,好像看穿了她的意图。“嫂子的急事,想必与我大哥有关吧?”

可怕的清醒
牧云大吃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对他另眼相看了。
  
  赵演倒是没有什么卖关子的兴趣,主动解释道:“大哥惹祸上身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也是过来想要探望他的,虽是找到了,却有很多人把守着不让进去,更不能通风报信,只好回来了。嫂子顺着地上的痕迹找来,想必也和我是一个打算吧。”
  
  “哦,看来是我错怪你了。”牧云听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想到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应该没有多深的心机和算计,也就放下心来。
  
  赵演窥着她的神色,笑了笑,大大方方地问道:“怎么,嫂子莫非怀疑我早有预谋?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牧云有些尴尬,“呃……没那个意思,你多心啦。不过,大王真的有严令,不准任何人去探视吗?”
  
  “那是当然,嫂子不信可以自己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见到我大哥。”
  
  牧云见他如此说,估计这个可能性很小,应该会被拒之门外的。不过她一心记挂着赵源的身体情况,免不了忧心忡忡。“虽是这样,却不知道大王有没有派了医官去给他诊治,总不能这样硬捱着。”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不行,我还是去找你父王求求情,兴许他这会儿气消了,好说话了。”
  
  说罢,她调转了方向,准备去赵雍所在的院子。
  
  “嫂子,等等,我有话跟你说!”她刚刚走了没几步,他就从后面赶来,拉住她的衣袖,阻止道。
  
  “什么话?”
  
  他朝四周张望一番。此时并没有人从这里经过,更没有人鬼鬼祟祟地监视,可他依旧不放心,拉着牧云进了附近一间空置很久的屋子里。关上房门,确认周围没有人了,这才吹了吹落满灰尘的胡床,“嫂子坐下来说话吧。”
  
  牧云疑惑不已地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站在她对面的赵演,猜测道:“莫非你听说了什么?”
  
  赵演倚靠在门柱上,双手抱在胸前,点头笑道:“当然,大哥这一次出事,是被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就在我们身边,一点蛛丝马迹总归是有的。我只是看不惯罢了,所以要管一管。”
  
  “是谁在陷害他?”
  
  牧云不觉悚然。起初她怀疑过赵汶,后来看着赵汶的表现又不像是始作俑者;后来又认为事发偶然,赵源偏巧倒霉地撞到了,毕竟树大招风,他自己做事一贯不检点,赵雍怀疑他也是可能的;可现在听赵演的说法,又没有这么简单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耀进来,恰好映在了他的脸上,给他原本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肤晕染上一层漂亮的金色。他眯缝起眼睛,活像一只狡黠灵动的小白狐。
  
  “具体是谁,我知道,只是现在不方便和嫂子说明。等到日后水落石出了,嫂 子自然知道了。”他还没有到变声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柔软甜糯,还带着一点稚嫩童音,“只是劝嫂子不要太相信二哥,二哥就算没打算让大哥死,也在盼望着大哥彻底垮台,他就是未来的大王,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独占嫂子了。”
  
  他的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倒是不相信赵汶真的有胆量去谋害赵源,但是他盼望着赵源倒霉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只不过她非常惊讶,赵演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孩子,这几年来极少和两位哥哥相处,怎么会把赵汶的心态分析得如何透彻?这实在不能不令她生疑。
  
  “不至于的,你二哥没有什么野心,换他来撑这么大个国家,他哪里有那个本事?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你且不要胡乱往他身上牵扯。”她留有余地地说道。
  
  赵演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没有诚意,“既然嫂子这样不相信我,我说再多也没用。算了,我还是别来凑合了,回去读我的书去吧。反正争夺世子之位的是他们,怎么轮也轮不到我,我操这份心是何苦来。”说着,推门欲出。
  
  牧云赶忙叫住了他,“哎,六郎先别走!”
  
  “嫂子信不过我,就算了。”他用颇为委屈的语调说道,同时还低下头来,摆弄着袖子边缘的皮毛,摆出一副垂头丧气,可怜巴巴的模样,令人瞧了忍俊不禁。
  
  看着他这种撒娇耍赖的孩子气表现,牧云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给他个台阶下,主动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拍了拍,哄慰道: “好了,别赌气,我没有信不过你。六郎这么聪明,不如和我说说,要怎样才能救你大哥,好不好?”
  
  “我当然有办法,不过不是现在。嫂子目前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免得有人知道了不高兴,连您一道都牵扯进去,就更没有人出来救大哥了。”赵演说到这里,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调侃道:“不过,这桩事我既要出力,又要冒很大风险,总归要得点好处。要是成了,嫂子您怎么报答我?”
  
  “你想要什么?”
  
  “我呀,当然想要嫂子……”他说到这里,故意拖长了嗓音,意味深长地朝牧云瞥了一眼。直到牧云的脸色有点变了,这才话音一转,继续道:“我想要嫂子和大哥说说,带我去京城玩上一些时日,也见识见识京城繁华,人才锦绣,算是开开眼界。”
  
  牧云松了口气,这种小事情没什么难度,她本打算一口答应的,可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那么容易,“要是以前倒也容易,可如今他这事情一出,就算侥幸保得性命,也难免不被废黜。若他就此失势,你父王又如何放心再让他回京城去?”
  
  “大哥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有机会东山再起,而且要不了多久的。何况嫂子也不愿意看着他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窝囊废,以您的才智胆识,还怕说服不了我父王吗?”
  
  赵演年纪虽小,却能说会道,似乎生就一副八面玲珑的性子。看着牧云渐渐露出恍然的神情,又复提点道:“我常年在父王和母妃身边,最清楚他们的性情。我兄兄这人,吃软不吃硬,最容易听女人的话,何况嫂子这般倾城之色的女人。您在他跟前变着法为我大哥美言几句,效用比谁都好。”
  
  牧云免不了暗叹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这一着急,竟然计无所出,还不如小孩子聪明机变。在感激之余,也不忘叮嘱道:“你要是帮忙的话,可得小心着来,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自信满满地回答:“这您就放心吧。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怎会轻易去做。就算我真的栽了,也不会把您供出来的。”说着,粲然而笑。
  
  牧云注意到,他有一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配合着聪慧伶俐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纯洁烂漫,难怪他在赵雍和陆昭君面前颇为得宠吃香,果然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人精。
  
  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陆昭君的这些个儿子,目前看来,还真没几个省油的灯。聪明人固然好,然而太多的聪明人挤在一起,权位却只有一个,他们除了内讧还能干什么。只怕将来斗得太厉害,人才都在内斗中消耗干净,剩下一些靠卑鄙无耻,心狠手辣取胜的庸人当政,那么这个国家就危险了。
  
  想到这里,牧云开始为赵氏的命运,或者说整个魏国的命运,深深地担忧起来。只不过,她更担心的是赵源,她爱他犹如爱自己的性命,若他真的遭遇什么不幸,她很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赵源从昏迷中渐渐醒转过来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这是一个极晴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透过敞开一半的窗子照耀进来,映在他那张肿胀变形,满是淤血的脸上。仿佛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他的眼睑动了动,一点点地恢复了神志。
  
  随着意识的恢复,身体上的痛觉也随之而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车轮碾过一般,一阵阵抽搐般地剧痛;体内好像燃烧着熊熊烈火,无论是肌肤还是五脏六腑,都滚烫滚烫的。胸腔里的心跳急促而凌乱,肺里面也传出长短不一的气流进出声。他很怀疑这是他所发出的,而不是一个陈年残破的风箱所推拉出来的。
  
  恍如在经历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他为了证实这不是梦境,所以试图睁开眼睛。可是眼皮早已被干涸的血痂黏合在一起,费了好大力气都无法睁开。他努力地移动着伤痕累累的右手,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才终于摸到自己的脸上。脸上的皮肤好像坏死了一般,麻木肿胀,仿佛在摸一张毫无生命的面具。
  
  他试验了好几次,把睫毛和血痂一起拨开,终于将双眼睁开了。
  
  奇怪,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他无法起身,只能吃力地扭头打量着周围,隐约感觉到一点点光线,却看不到任何景物和摆设。即使他已经很努力地睁大眼睛了,仍然没发现任何东西。甚至抬手到眼前晃了晃,除了有淡淡的阴影飘忽不定地出现,还是无法辨认出那是一只手。
  
  这一定是梦,一定是在做梦。他用极为肯定的语气在心中告诉自己,然后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继续睡觉。

心愿
然而不知道是睡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身上实在太痛了,赵源恢复知觉之后再想入睡就困难了。闭着眼睛捱了很久,不但没有半点睡意,脑袋上和身上,手上没一个地方不是痛的。终于,他忍耐不住地呻吟出声。干涸的喉咙里发出极沙哑极难听的声音,好像受了重伤之后躲在洞穴里哀嚎的野兽,痛苦而绝望。
  
  煎熬了良久,仍然没有任何人过来,他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身体又为什么会残破到这个地步了。他此时正发着高烧,头脑烧到颇为昏沉,努力琢磨了很久,仍然回想不起来。真是古怪,如果这不是噩梦,难道这是地狱?恐怕也只有地狱才会让他这般恐惧,这般痛苦吧。可是,他又明明能够感觉到阳光照耀在脸上,寒冷的北风吹拂在身上,这显然是人间。
  
  “来人,来人哪……”赵源费力地呼唤出声,声音却小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呼唤了很久,仍然没有任何人理睬他。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整个世上的人都抛弃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终于,他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果然,除了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他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即使努力睁大了还是不行;用力揉了揉,依旧看不见。
  
  赵源伸出手来,向周围摸索着,确定这是一张床榻,然后费尽全身力气,从榻沿处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一摔,仿佛五脏六腑都挪位了,全身的骨头都断裂开来一般。
  
  他喘息良久,这才抬头朝光线传来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有寒风呼啸着吹来,应该是敞开的门或者窗子了。于是,他攒足力气,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朝那个方向爬去。每爬出一小段距离就停下来歇口气,再爬出一段,再停下来……如此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残破的手指终于摸到了墙壁。
  
  平日里一个起身的动作何等容易,而此时对他来说,却成为了颇为艰难的举动。失败了好几次后,他终于站起身来,胡乱摸索一番,手下的似乎是窗棂。而这里的光线很足,有脚步声轻微地接近,与此同时地,还有黑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水,拿水来。”
  
  赵源的喉咙里干到快要冒火了,还有浓重的腥咸,堵在喉间,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很难受。
  
  站在窗外的侍卫很为难。因为赵雍很明白地交代过,不准给赵源喝水,让他自生自灭。之所以敞开着窗子,是为了方便随时察看他的情形,看看他有没有醒转,或者干脆就悄无声息地咽了气,变成一具尸体。
  
  赵源微微侧脸,聆听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于是朝着阴影的地方伸出手去,摸索着,很快,抓到了侍卫的衣甲。“水,我要喝水……”
  
  侍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好,想要摆脱他又不敢,只能僵立当场。
  
  另外一名侍卫走到近前来,给赵源行了个礼,跟他解释道:“大将军勿怪,不是小人胆敢抗命,实在是大王已有吩咐,不准小人给您喝水,还望大将军见谅。”
  
  赵源闻言之后,微微一怔,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那名侍卫,抓着他的衣领,声音暗哑而坚定:“不可能。”
  
  后面过来的侍卫发现了异常,明明是他在说话,可赵源的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面前的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和他手里抓住的完全是两个人。
  
  侍卫不由得疑惑起来,直接注视着赵源,可后者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他心生疑窦,难道世子的眼神出了问题。他不由得仔细地盯着赵源瞧。
  
  只见世子的一张脸完全变形了,肿胀不堪,到处都是暗紫色的淤血,凌乱的发丝被层层叠叠的血痂粘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半点风采,简直就是换了个人。更可怖的是,他身上和手上很多地方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溃烂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令人不忍著睹。
  
  “大将军,大将军,您这是怎么了?”侍卫忍不住询问道。
  
  “我怎么了?”赵源好像不是反问,而是自言自语。他侧过脸来,朝侍卫这边茫然地望了望,眼神飘忽游离,没有半点焦点。“嗯?不是你在说话,还有别人?”
  
  曾经波光荡漾,闪烁着漂亮光泽的蓝眸里,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没有任何生气,空洞洞的,好似干枯了的老井。
  
  侍卫这下傻眼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不见小人了?”说着,还大着胆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能看见吗?”
  
  赵源循着声音朝他这个方向望了望,眼神仍旧涣散着,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被他拉住衣甲的侍卫惊惶不已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对同伴小声道:“算了,还是拿点水来吧,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
  
  同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取下腰间水囊,拔开木塞,递交到赵源手中。赵源接过水囊之后,立即大口大口地喝着,可惜还没喝上几口,就呛到了。几声剧烈的咳嗽之后,混合了殷红血色的水呕了出来,还带出成块成块的淤血,染红了窗棂,溅到侍卫的衣甲上。
  
  两名侍卫立即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捂着胸口,缓了缓气息,总算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呸,什么水,这么难喝……”说罢,一口气没跟上来,顺着窗口慢慢地滑落下去,一动不动了。
  
  ……
  
  赵雍正坐在大床上,看着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抽泣抹泪的郑大车,沉吟不语。
  
  “大王,求求您放过我那蠢弟弟吧,他年纪还小,不懂事,一时鬼迷心窍被人利用了,现在肯定后悔得不行。您就饶他一命,哪怕把他流放到塞北去牧羊也成啊!”
  
  他生平最喜欢听女人的枕边风,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只要一抹眼泪,梨花带雨,他就难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要是前两天郑氏来求情,他肯定乱骂一通;这两天他静下心来琢磨琢磨,又有点心软了,所以郑氏再次要求进见,他没有让人继续阻拦。
  
  “谋逆大罪,一旦坐实,当然是夷三族。他是没救了,你也自身难保,还有脸来求我?”他板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怎么,大王连奴婢也不要了吗?”郑氏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悲悲戚戚地望着赵雍。
  
  赵雍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眯缝着眼睛瞥着她,接着招了招手,“来,到床上来,我慢慢跟你说。”
  
  郑氏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来,拖着臃肿的身躯,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慢慢地坐到赵雍身边。
  
  “这是什么话,你这么美的女人,我怎么舍得杀你。何况,这里,还是我赵家的骨血,再一两个月从里头爬出来的,就是我的儿子。你说说,我如何下得了手?”说话间,他先是伸手摩挲着爱妾的肚皮,然后端起桌子上的酪浆,凑到她洁白丰满的双乳前,慢慢地滴了几滴到那深深的沟壑里。
  
  “你这样的尤物,简直就是勾我魂的妖精。你放心,我不杀你。”赵雍放下银碗,笑眯眯地凑过脸去,不疾不徐地舔舐着她胸脯上的酪浆,兴致盎然。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庭响起,赵雍抬头看时,一名神色惶然的侍卫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显然有什么急事。
  
  “什么事?”他放开郑氏,不耐烦地问道。
  
  “大王,大将军,大将军他……”侍卫结巴了半天也没用说出个所以然来。
  
  “废物!他怎么了,还有气没?蹬腿了吗?”
  
  侍卫费了好大劲儿,才回答出来:“大将军他,好像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笑话,我又没往他眼睛上打,怎么会瞎,装出来的吧。”赵雍不屑一笑,接着颇为响亮地在郑氏的脸上亲了一口,手也不肯老实地探入了那极诱人的乳 沟里。
  
  “小人不敢欺骗大王,大将军是真的看不见了。还有,还有……他现在情况很不好,好像快不行了,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手本来正在郑氏那绵软细腻的乳 房上揉捏着,闻言之后,动作一滞。接着,他沉吟不语了。
  
  “大王……”侍卫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他把手抽了出来,起身骂道:“催命啊,去叫个医官,一道过去瞧瞧!”
  
  “诺!”侍卫得到了吩咐,立即飞快地离开了。
  
  ……
  
  赵雍慢慢地踱到房门口时,被一股难闻的气味熏到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气味他很了解,是皮肉腐烂之后特有的气味,他戎马半生,对这个再熟悉不过。
  
  他朝里面探头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儿子的脸,只看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搭在榻沿上,医官正在号脉。地板上有斑驳的血迹,榻前更是有一滩正在干涸的血泊。
  
  过了一会儿,医官出来了,不等赵雍询问,就先摇了摇头。
  
  “怎么,没救了?”赵雍突然不想进去看个究竟了,伸手将房门掩上一半,然后冷冷问道。
  
  医官回答道:“难说。世子伤势沉重,又耽搁了诊治,现在持续恶化,难以收拾。更兼邪气入侵,高热不退,恐怕……”
  
  “要不行了?还能撑多久?”
  
  “世子正值青春年少,应该能多捱几个时辰的。”
  
  赵雍抿起嘴唇,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又问道:“他醒了吗,还是要一直睡过去?”
  
  “回大王的话,清醒个一时半刻的,应该能办到。还需要针灸和参汤。”
  
  他摆了摆手,“那你试试看吧。”
  
  医官得到许可之后,回到室内,摊开随身带来的一包银针,前前后后选了十多根,动作娴熟地捻转着,刺入各个穴位。半晌,赵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缓缓醒转过来。
  
  赵雍凝神静气地朝儿子看了看,又往前走了几步。可赵源只是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上方,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低声对医官吩咐道:“你问问他,还有什么话说,还有什么心愿。”
  
  医官俯身到赵源耳边,照着赵雍的吩咐重复了一遍。
  
  过来好一阵,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微弱的声音。连赵雍也忍不住凑到近前,竖起耳朵分辨。
  
  “瑜儿,还有瓘儿……”
  
  “你要见他们?”
  
  “嗯。”赵源极艰难地点点头。
  
  赵雍有些疑惑,直接问道:“你不想见牧云?她都跑我那去求见好几次了。”
  
  沉寂良久,他并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血色迷雾
“家家,大伯不是来晋阳了吗,为什么从正月十五到现在都好几天了,他都不来探望儿子呢?”院子里,百无聊赖的小孝瓘摇着牧云的手,神情失落地问道。
  
  牧云正在为赵源的事情愁眉不展,这两天来她多次去打探消息,也没什么结果,赵雍更是拒绝见她。又不知道赵演那边有没有什么眉目,因此烦恼不已。眼下儿子问起赵源,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孝瓘虽是个五岁幼童,却已经懂得看人眼色了。他歪着小脑袋打量着母亲,关切道:“家家,您是不是不高兴了,儿子看您这两天脸色不好。”
  
  “没有不高兴,你想多了。”牧云当然不能把赵源倒霉了的事情告诉儿子,只能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是不是大伯说话不算话,没来探望咱们,所以您在生大伯的气?”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牧云的额头,将她眉头中间的皱痕抚平,然后颇为懂事地安慰着她,“那……儿子不要见大伯了好不好?家家别再为这个事情生气了,听别人说,女人经常生气会变老的,儿子不要您变老。儿子要您永远像现在这样,漂漂亮亮的。”
  
  牧云被儿子幼稚纯真的言语逗笑了,她将儿子抱到膝头上,充满怜爱地理了理他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他的头发和她一样,浓密乌黑,微微卷曲,配合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双明亮灵动的大眼睛,漂亮得像个女娃娃。
  
  “孩子话,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我怎么会一直年轻?等到老了,一样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孝瓘摇了摇头,极认真地说道:“家家是不会老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儿子也不要家家死,儿子要家家一直像现在这样,陪在儿子身边。”
  
  说话间,他朝她怀里偎了偎,然后将面孔贴在她白皙丰腴的胸脯上,小手探进深深的乳 沟中,兴致勃勃地摸着。大概是手感太好了,他张开五指,一下下地抓捏着,好像在玩最有趣的玩具。
  
  这举动令她似曾相识,很快想起来了,赵源最喜欢这样对她动手动脚的。这种登徒子行径,果然是父子相传。
  
  牧云被他摸得胸前一阵酥 痒,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将他的小手从自己的亵衣中拽出,轻轻打了两下,“都五岁了,早断奶了,还好意思伸手就摸,跟你那个色鬼兄兄一样!”
  
  刚刚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不由得有些尴尬。
  
  孝瓘虽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却并不懂得她后半句话的意思,他好奇道:“什么是‘色鬼’?我兄兄哪里像色鬼?色鬼就是有颜色的鬼怪吗?”
  
  “呃……”她被小孩子这一连串问题给问住了,正犯愁该怎么回答时,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名小厮出现在院门口。她认得这名小厮,知道他是赵雍跟前的贴身奴仆。
  
  她赶紧将略显凌乱的衣襟掩了掩,抬头问道:“什么事?”
  
  “禀夫人,郎主要小人带小郎君过去。”
  
  牧云讶异道:“就带他一个去吗,你可知道郎主找他有什么事情?”
  
  “这……”小厮的神色有点犹豫,支吾起来。“不单是小郎君一个过去,郎主还吩咐其他人去寻找大郎君家的那位。”
  
  “孝瑜吗?就他们两个小孩?”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劲。赵雍就算是要看孙子,也不会如此急吼吼,会不会和赵源有关?毕竟这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厮,“是郎主要见他们,还是大郎君?”
  
  小厮回答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不过郎主现在在关押大郎君的院子里,看样子好像挺着急。”
  
  牧云心头骤然一紧,她顾不得多加猜测,直接抱起孝瓘,“我带他过去吧。”
  
  小厮有点为难:“还请夫人留步,郎主没有吩咐其他人过去,小人不敢自作主张。”
  
  这时候,小孝瓘突然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耍赖道:“我就要家家抱我去,我才不要自己走路呢。”
  
  小厮无可奈何了,恰好又被牧云目光严厉地瞥了一眼,只得妥协了。
  
  牧云终于可以借着送儿子的机会进入关押赵源的院落了。她前脚刚刚进来,后脚就有人紧跟着赶来了。她回头看看,原来是孝瑜的乳母,走得满头大汗,刚刚把孝瑜放了下来。
  
  “婶婶?弟弟?你们也在啊,太好了!”见到他们在这里,孝瑜在惊讶之余显然也很高兴,立即张开小手跑过来,牵住了孝瓘的衣角。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对话,前头进去禀告的小厮已经出来了,“郎主传两位小郎君进去,其余人等在外等候,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小厮的话音刚落,两名侍卫就快步上前,从她怀里抱走了孝瓘,又牵走了一头雾水的孝瑜。
  
  牧云很想一块进去看看赵源的情况,却不好硬闯,只得看着两个小孩被送入屋内。随即,关闭了房门,连窗子都掩得紧紧的,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甚至是一片死寂。气氛非常古怪,她的心中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且越来越强烈。这种紧张和害怕令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虽然天气不算严寒,但她仍然不停地打着冷战。不敢朝里看,更不敢继续朝更坏的方向想。
  
  时间一点点地流失着,格外难捱。终于,室内隐隐约约地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她听出这是儿子的哭声,出于本能地冲上前去,想要伸手推门,却被两名侍卫坚决地阻拦了。
  
  “瓘儿,瓘儿!”情急之下,她一面奋力地推搡着身前的侍卫,一面大喊道:“大王,请您允准奴婢进去,求您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渐渐清晰起来,朝这边接近。很快,房门打开了,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地跑了出来。孝瓘一见到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立即扑到她的怀里。而孝瑜也抽抽噎噎地拉住她的一只手,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入其中。
  
  “别哭,别哭,到底怎么了?”她蹲□来,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揽住怀中,尽管自己也心惊肉跳,却仍然强作笑颜地安慰他们。
  
  孝瓘哭得格外伤心,努力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好吓人,里面,里面有个怪人,身上,身上好多地方都烂了……他还认得我,管我叫‘瓘儿’,还摸了我的脸……”
  
  牧云顿时僵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视野里仿佛充斥着可怕的红色,脑子里也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有如木雕泥塑,一动也不能动弹了。
  
  孝瑜勉强止住了哭泣,反驳着弟弟的话:“那不是怪人,那是我兄兄,听声音就听出来了。”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小手胡乱地抹着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花,对牧云哭诉着:“婶婶,您知道我兄兄为什么,为什么变成那样了吗?他好像眼睛看不见了,连我和弟弟都分不清楚,说几句话都很难很难……呜呜呜……”
  
  牧云语调干涩地问道:“他对你们说什么了?”
  
  “他就说了两三句话,先是叫我们的名字,叫我们别哭。后来,后来又拉着我的手说,孝瓘是我的弟弟,要我以后像个当大哥的样子,好好照顾他,别让别人欺负他……就这些了。”
  
  她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是黄昏降临,还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她恍惚觉得周围的一切景物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血色迷雾中。那颜色越来越浓,仿佛空气中也弥漫了可怖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朝她汇聚而来,令她每呼吸一次,都异常艰难。
  
  愣怔一阵子,牧云缓缓松开搂着孩子们的手,眼神飘忽地上了台阶,小心翼翼地走着。就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每一步踏下去都是那样危险,那样不踏实。仿佛只要一步踏错,就会一个失足堕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眼前的殷红慢慢地浓重起来,变成紫红,最后又成了乌云一般的颜色。好似暴雨即将来临,阴沉得格外可怕。
  
  终于,她到了门前,神志却越发迷糊,两腿一软,力不从心地瘫倒在地。
  
  视野里越发昏暗了,她极力地睁大眼睛,以免彻底丧失了意识和行动能力。她还要见赵源,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孩子们吓成那样,为什么要说那些彷如最后嘱托一般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他宁可见两个儿子,也不肯见她。
  
  这时候,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有人慢慢走出,一双穿了靴子的脚停驻在她面前。
  
  牧云仰头看着这个居高临下的人,眼睛里浮出一层朦胧的水雾,阻碍了视线,她努力分辨了好一阵,才影影错错地感觉出这人是谁。
  
  她努力撑起身体,连跪带爬地到了他面前,拉住他的袍角,颤声道:“大王,您就让奴婢见见他吧……”
峰回路转
 赵雍似乎有几分失态了,一反往日的高高在上,居然破天荒地蹲了下来,以手扶额,低头沉吟了良久,这才摇摇头,道:“不是我阻碍你,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好……我问过他了,他说不要见你。”
  
  她第一次和公爹如此面对面地近距离对话,按理说早该局促尴尬了,何况周围还有不少侍卫和奴仆看着。只不过,她现在完全不会考虑这些了,她满脑子里都是赵源。她一万个不想失去他,她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没有自由,也总比死亡要好上千倍万倍。有他在,她的人生就充满了阳光。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没有了他,永久地失去了他,她将会如何。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说?”牧云刚刚问了一句,就禁不住地哽咽出声。
  
  赵雍苦笑一声,“我怎知道,大概是怕你见了他的模样吓到吧。”接着,他又徒劳地安慰道:“不要哭,这不是还没死嘛。等他真的咽了气,再哭也不迟。”
  
  这种类似混账话的安慰,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说得出。牧云对他不理不睬,只是极力地朝大门张望着,望眼欲穿。
  
  她想要呼唤赵源,无奈这么多人在场,她不想做出更多失态的举动来。极力的压制之下,她的心格外疼痛,好像被一只手抓住,狠狠地朝外拉,痛到她想要张口嘶喊,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藏在袖子下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台阶上的石板缝隙,用尽全身的力气,直到指甲一片片地裂开,支离破碎。
  
  北风又起,呼啸而来,她眼眶里尚且温热着的泪水,滴落在台阶上,转眼就彻底凉透,渐渐结成冰霜。连她指尖里渗出的血液,也很快丧失了温度,将她的肌肤和石板冻结在了一起。
  
  “你一定很恨我,当初为什么把你嫁给侯尼于吧?”赵雍眼神幽深地盯着她,突然这样问道。
  
  牧云此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仍旧低着头默默流泪,对他的问话毫不理会。
  
  他似乎也不期待她给不给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就算你来的比元仲华早,我也不会把你嫁给阿惠的,因为他是我的世子,他只能娶当朝公主;也只有当朝公主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他的地位。一个男人的背后如果没有势力庞大的妻族支持,他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我当年娶你的昭君姨母,何尝不是这样的考虑。如果没有陆家的支持,我又如何有今天的地位?所以,你要跟他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并不是不可以。但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他不再当我的世子,那么他娶谁为妻我都不会干涉。”
  
  牧云终于抬起头来,冷冰冰地望着这位令她颇为愤懑,颇为憎恶的公爹。如果不是他,阿源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她不明白,阿源是他的亲生骨肉,就算犯了再大的罪过,他也不至于亲自动手,把儿子打到奄奄一息。何况眼下儿子即将有性命之忧,他居然能如此条理清晰地扯着闲话,人心之残酷,竟至如此吗?
  
  “大王的心肺,莫非是铁石铸成?”她强忍着哽咽,问道:“若您不是大王,他不是您的世子,只是寻常百姓人家的父子,也会弄到今天的地步吗?”
  
  赵雍的嘴唇抿了起来,不久之后,松开,毫无感情 色彩地回答:“男人如何决断,你们妇人又怎会清楚,就像你不明白阿惠为什么不肯见你一样。”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周围的空气里弥漫起白雾,又迅速地消散掉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也想开了。他要是死了便了,若是侥幸不死,出了这个事情之后,我定然不会再让他继承我的位置。等我废黜了他,你就跟他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
  
  这话的意思很明了,他默许牧云和他的儿子“私奔”。如此“开恩”,是她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心中顿时一喜,不过很快想到了情况危急的赵源,她又喜不起来了。只是满心害怕,满心担忧。
  
  “只求大王令医官为他全力医治,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他平安才好啊!”
  
  赵雍点点头,“这个不用你提醒,他毕竟是我儿子,我现在不想要他命了。”说着,站起身来,下了逐客令:“行了,他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刚刚睡过去了,就算现在去探望也探不出什么来。你也别候着了,先带着孩子回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就抬眼朝天上瞧了过去,好像有什么发现。等牧云注意到这些,回头看时,一架纸鸢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台阶下面。
  
  一阵脚步声朝这边接近,蹦蹦跳跳的,显然是孩子的脚步声。很快,一个小小的孩童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个放飞纸鸢的线轴,一脸愕然地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咦,孝瑜你怎么在这里,还有孝瓘,你们哭过了?谁欺负你们了?”不小心将纸鸢掉落在这个庭院又赶忙寻来的孩童不是别人,正是赵雍的第九个儿子赵湛。
  
  两个泪痕犹存的小孩慌忙向他使了使眼色,他这才注意到台阶上的赵雍和牧云,慌忙跑了进来,规规矩矩地给两人行了家礼,“兄兄,嫂子。”
  
  赵雍“嗯”了一声,沉重的脸色略微有了点缓和,赵湛是他小儿子中间最得他欢心的,于是走下台阶,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勉强挤出一丝慈祥的微笑:“乖儿子,起来吧。”
  
  赵湛又磕了个头,这才爬了起来。他疑惑地望着两个显然刚刚哭过的小伙伴,问道:“你们在这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哭?”
  
  孝瓘想要回答,却被身边的孝瑜悄悄地拧了一把后背。他反应很快,眨巴眨巴眼睛,撒了个谎,“我们俩玩耍的时候闹别扭了,他打我几下,我打他几下,到后来我们两个都哭了。”
  
  “哦,原来这么点小事啊,我还道什么人欺负你们了呢,白白担心。”说着,赵湛转身去捡起掉落在阶下的纸鸢,“孝瑜,这是你上次被我弄坏的那一只,我刚刚给它糊好了,试一试,飞得又高又远。喏,现在还给你,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孝瑜接过纸鸢,破涕而笑,“好,以后我再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还和你一起玩。”接着将纸鸢高高地举起,反复打量着看,“糊得倒是挺好,只是……这纸是你从哪里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字啊?”他刚刚启蒙,还不认得几个字。至于赵湛和孝瓘则更是一个大字不识了。
  
  谁也没注意到,赵雍的目光盯住了这架颇为简陋的纸鸢,眼神里有点明暗莫测的意味。
  
  赵湛刚刚要回答,却见赵雍伸出手来,“瑜儿,你把纸鸢拿来给祖父瞧瞧,瞧完了就还给你。”
  
  “嗯,好。”孝瑜爽快地答应一声,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纸鸢,将它送到了祖父手里。
  
  牧云感觉事情似乎有点反常,按理说赵雍现在心情很恶劣,应该没有兴趣关心小孩子的玩意。于是她暂时压抑住心中的悲伤和紧张,悄悄地窥着他的反应。夕阳的余晖洒落了整个庭院,同样也映照在纸鸢上面。她能够大致看到上面有几行齐整的字迹,但是内容还看不清楚。
  
  赵雍拿着纸鸢打量了几眼,脸色很快变了。等他仔细将上面的文字看完,眼睛里已然闪烁起一抹阴冷的戾色。
  
  “步落稽,你告诉兄兄,这张带字的纸,你是从哪里拿的?”
  
  赵湛虽然年纪小,却也瞧出了父亲面色不善,不由得紧张起来,“兄兄莫怪,儿子没有偷,不是儿子偷来的……”
  
  他放缓了口气,似乎在强忍着咬牙切齿的冲动,问道:“你不用怕,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跟兄兄说实话就成,兄兄不会打你骂你的。”
  
  孝瓘和孝瑜以为这个平日里和他们玩得高兴的小叔叔闯了什么祸,动用了大人的重要东西,不由得一起失色,紧张不已地朝这边望来。
  
  赵湛显然很害怕,一双纯真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惶然的色彩来,“儿子照实说,兄兄别惩处儿子。”
  
  “嗯,我说话算话。”赵雍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赵湛低下头,用极轻微的声音说了一句,由于距离不近,牧云根本没听清楚这句话的内容是什么。
  
  赵雍闻言之后,突然将手里的纸鸢狠狠地掷在地上,恨声道:“岂有此理!”
  
  众人见他勃然大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纷纷出于本能地下跪,“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牧云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隐隐有些泛红了,好像被激怒了的猛兽。她不敢询问,只能和众人一起跪着,一语不发,遥遥地朝那架被摔坏了的纸鸢望去。
  
  赵湛年纪幼小,见父亲如此暴怒,还以为要冲着他来,立即小嘴一瘪,抽抽噎噎地啼哭起来。孝瑜和孝瓘今天接连受到惊吓,更是惶惶如惊弓之鸟,不由得双双抱在一起。
  
  他想要发火却有没有合适的对象,气得两手颤抖了好一阵子,这才俯身捡起纸鸢,“嗤啦”一声将上面那张带字的纸撕了下来,草草折叠了放入袖子里。
  
  “好了,媳妇你先带着几个孩子回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可是……”牧云不放心地朝赵源所在的屋子那边望了望,记挂不已。
  
  “他这边我会令医官全力救治的,你留下也帮不了忙,走吧。”赵雍强忍着怒气,冲她挥了挥手。
  
  牧云无可奈何,只得和乳母一道,带着三个吓得不知所措的孩子,三步一回头地去了。
废立
王府前院,正厅里。赵雍坐在大床上,一语不发地听着在座的十多位朝廷重臣,鲜卑亲贵们七嘴八舌地向他告状。
  
  以前赵源得势的时候人人闭口缩坐,眼下见赵源倒了霉,纷纷前来踏上一脚,地地道道地上演了一出“墙倒众人推”的好戏。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无不争先恐后,大肆倾诉着赵源这几年来在邺城里骄奢淫逸,横行无忌的种种作为,将他的诸多恶行和坏事添油加醋一一道来,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还没结束。
  
  要是以往,赵雍早该勃然大怒,再也坐不住了。可是一贯性情暴躁的他今天显然很反常。从正月十五到现在,还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比起元宵节时,他明显地憔悴了几分。一身浅灰色的衫子衬得脸色越发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煞是骇人。
  
  这场清算大戏颇为热闹,人人都说得滔滔不绝,红光满面,周围弥漫着一股幸灾乐祸的气氛。赵雍好几次皱起眉头,颇为痛苦地伸手拍打着额头,也没能让他们有所收敛。
  
  其中嗓门最大,最起劲儿的要数他的姐夫尉景了,赵源可把他得罪个不轻。当年被赵雍绑到门前负荆请罪,又狠狠地抽了一顿,却不见赵源长任何记性。稍微收敛了半年,居然又干出件强行向尉景索要一匹果下马的恶事来,这下可把尉景惹恼了。这次他联合了所有被赵源得罪过的大臣亲贵们前来举发,自然是要把赵源一下子弄到身败名裂,再也无法翻身的地步。因此,他的表现最为卖力。
  
  看看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出来压轴了,拍着大腿对赵雍说道:“贺六浑,这一次你说什么也得给大家伙一个交代,不能再让那个混账小儿蒙混过关了!有道是 ‘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这小子实在逼人太甚,连匹马都不让人养了,非得要过去不可。如此横行霸道,将来还了得?你现在当着大王他尚且如此欺负我们这些老骨头;要是你哪一天不在了,他当了大王,我们哪里还有半条活路?”
  
  在场亲贵们仗着个个手握兵权,要么是朝廷重臣,要么是封疆大吏,又是一路追随赵雍打天下的功臣,故而一起帮腔,齐声要求赵雍给他们个说法。
  
  赵雍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说道:“我已经把那畜生打到好几天不省人事,里外冒血,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地步了。这不,现在还在后院里躺着不能动弹。您要是实在气不过,我这就叫人把他抬过来。”说着,手里虚比了一个拔刀的动作,然后又握掌为拳,在心口处敲打一下,“您呀,也不用耗费唇舌,直接拔出刀子来,冲他这里捅一刀,捅他个透心凉,就什么气都消了。”
  
  众人本来正在义 愤填膺,可赵雍这样一表态,不由得个个愣怔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尉景愣了愣,憋得脸红脖子粗了,“你说这话就不厚道了,好像我这个当长辈的非要对小辈赶尽杀绝一样。贺六浑,你要是再这么护犊子,我们也干不下去了,与其将来被他杀头,还不如现在抹脖子,倒还体面些。”
  
  赵雍面沉如水,目光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周,冷冷问道:“诸位不妨现在就给个准话,要是他不死不足以平你们的恨,我这就剁了他。”
  
  周围又是一阵沉寂,大臣们纷纷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没有胆量站出来说要取赵源性命,气氛很快尴尬起来。
  
  他咳嗽两声,继续说道:“阿惠有没有杀你们啊?你们现在是在当官儿,还是当平头百姓?你们有没有大房子住,出门有没有牛车坐;家里的妻妾们有没有穿不上丝绸衣裳,吃不起鸡鸭鱼肉,用不起几个奴仆的?”
  
  “这……”众人不禁语塞了。
  
  “诸位当年跟着我投奔杜洛周,又半夜里仓皇逃命的时候,真是穷得叮当乱响,靴子穿坏了都没得换,还是昭君为你们缝补靴子,燃马粪给你们做吃的……我怕阿惠拖慢了行程害得大家一块倒霉,弯弓搭箭差点射死他。那一年他才四岁,可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吧?话又说回来,他在京城替我办事这么些年,起早贪黑地忙活,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有花不完的钱,现在我国随便一个小兵穿的都比西魏的将军好。比起这么多功劳苦劳来,他就真的在诸位眼里十恶不赦,非要除之而后快吗?”
  
  有人大着胆子辩解道:“大王虽说得有理,不过臣等也实在气不过。他在京城大兴土木,花钱如流水,房子盖得比皇宫还好,臣等不过为儿孙积攒点钱财,他就对我们喊打喊杀,多加折辱,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赵雍点点头,“这倒是个理,是该惩治。不过现在我已经把他打到没了半条命,就剩下一口气拖着,你们还觉得不够解气?”
  
  那人立即噎住了,讪讪地坐了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孙腾足够理智,冲赵雍拱了拱手,说道:“大王误会了,臣等倒也没有打算对世子赶尽杀绝。只不过他这次罪在谋逆,他那些同谋现在都下在死牢,不久就要开刀问斩,他身为主谋,总不能不痛不痒地就过去了。世子亲自制定《麟趾格》,一贯严峻律法。如今始作俑者却知法犯法,理应罪加一等,否则律法将为何物?大王您现在的举动可是天下人都瞧着的,若是谋逆主谋仍然不加重罪,日后岂不是宵小并起,造反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那你是怎么想的,不妨说说。”赵雍并没有生气,而是颇为直率地反问
道。
  
  “您具体打算如何治罪,微臣不敢干预。不过这世子之位,他是没有资格继续坐下去了,大王应该早作决断才是。”
  
  孙腾的话一下子说到了关键点上,并且句句在理,无懈可击,话音刚落,场面很快恢复了喧嚣,人人点头附和,目光齐齐地朝赵雍聚集而来。
  
  赵雍倒是早有准备,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所谓‘同党’,目前还没有一个招认出幕后主使是他的。人证物证都不全,当然不能就此定论。至于废立世子,是国家大事,诸位既然早已达成统一,那么我想问问诸位,你们觉得,改立谁为世子合适呢?”
  
  这一下问得狠,因为没有人敢明确说立谁,一旦在关键时刻站错了队伍,说错了话,将来弄不好是要全家倒霉的。就算心里面已有人选的,此时也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个傻乎乎的出头鸟。
  
  因此,众人闹哄哄地议论一番之后,又没人能提出个明确答案来了。
  
  赵雍回到后院时,已经是二更鼓敲过了。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陆昭君的院子。
  
  陆昭君本来已卸妆更衣,准备就寝了。眼下见他来了,不由得大喜过望——这个时间来,必然是要在她这边睡下了。从去年夏天到现在,她足足大半年没有再得过半点雨露,自是巴望得紧。故而她欢欢喜喜地穿上衣服,挽起头发,匆匆出来迎接。
  
  赵雍看了看妻子眼里那遮掩不住的笑意,心里面像扎了根刺,很不舒服。他脱了鞋子进屋后并没有直接去卧房,而是在外厅随便拎了张胡床坐下,对她招呼道:“你也坐。”
  
  陆昭君打量着他的神色,颇为关心地问道:“你怎么想起大半夜地跑来了,也不派人提前知会一声,这脸色也不大好……”
  
  他对她身后侍立着的两名侍女看了看,两个女人很会看眼色,不等他吩咐,就躬身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说道:“还不是为了阿惠的事情烦恼。你呢,你烦不烦?”
  
  陆昭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太应景,连忙收敛了笑容,装作愁云惨淡的模样,“能不烦嘛,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真是愁人啊。”
  
  “今天来了很多勋臣亲贵,一齐要我废黜他,你说我该不该同意?”
  
  她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愣了愣,斟酌着说道:“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情,我一个女流之辈,当然不好插手。”
  
  “他是你儿子,你是正妃,你当然有说话的份。我问你,要不要废了他?”赵雍目光炯炯地盯着妻子。
  
  陆昭君沉吟半晌,终究唉声叹气道:“阿惠这孩子,本事倒是有,脑子也够用,就是不懂得收敛锋芒,前几年我就知道他在四面树敌,他也对我抱怨过,朝中想杀他的人太多。现在这些臣子们又一起出来反他,可见关系何等恶劣了……”说到这里,停顿住,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你的意思是,他得罪人太多,到处惹祸,无法服众。将来我一死,他肯定驾驭不住那帮子骄兵悍将。与其到时候丢了江山,不如现在就撤他下来?”
  
  她踌躇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无可奈何道:“为了赵家日后的荣辱兴衰,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爱恨交织
赵雍的眼神幽深了片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表露,而是继续征询着妻子的意见:“废黜了他,改立谁好呢?”
  
  陆昭君想了想,犹豫道:“这还真是件难事呢。侯尼于虽是孝顺听话,却从来没有真正历练过,谁知道他能不能担当大任?演儿倒是既聪明又懂事,可他年纪还小,肯定不能服众的……”
  
  “那怎么办?暂时将世子之位空置,等到他们长大了,在朝中有势力,有所作为了,再决定给谁?”
  
  她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大王春秋鼎盛,等他们长大完全等得及。”
  
  “阿惠要如何处置?”赵雍漫不经心地瞥着妻子的神色,悠悠问道:“学扶苏的例子,把他打发去前线吃点苦头;还是废为庶人,软禁起来?”
  
  陆昭君听到“扶苏”二字,目光陡然一个闪烁。赵雍拿谁当例子不好,非要拿扶苏。谁不知道胡亥继位之后,矫诏赐死了扶苏。他如此举例,似乎另有深意。因此,她踌躇再三,给了个不温不火的处置方法:“可以派他去并州为刺史,远离朝廷,慢慢消除众人怨气。”
  
  赵雍冷笑道:“自古以来,废太子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是傻瓜,就算咱们不杀他,他难道不怕弟弟们杀他?以他的本事,只要给他个掌兵的机会,他总有一天会卷土从来,到时候京城内外岂不是血海一片?”
  
  “你的意思是……”
  
  他一拍大腿,干脆决断道:“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这次谋逆之罪,给他来个了断吧。”
  
  陆昭君愣怔片刻,声音颤抖起来,“什么,你要杀了他?”
  
  “不杀他怎么办?放他出去是放虎归山,留在身边更是祸患,囚禁起来他会生不如死。与其如此,干脆就给他个痛快。”说着,赵雍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上的皱褶,穿上鞋子朝门外走去。
  
  她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小跑几步拦截在门前,“大王不可如此,他可是咱们的儿子啊!”
  
  赵雍冷笑道:“他还是咱们儿子吗?他就是个没脸没皮、无父无母的东西。如今众叛亲离,人人皆曰可杀,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早死早利索。”说罢,一把推开她的阻拦,然后拉开房门,决然而去。
  
  陆昭君一路追赶出来,连声哀求道:“他已经得到教训了,你就收手吧!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就给他留条活路,就当发发善心了,行不行?”由于太过惶急,她的眼泪都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声音也哽咽起来。
  
  他走到院门口,对一干侍卫交代道:“你们把这里守住,不得我吩咐,不准进去一个,也不准出去一个,明白?”
  
  “诺!”侍卫齐声喏道,等他前脚迈出门槛,他们就返身将院门关闭住,迅速上了门锁。
  
  陆昭君差了一步没能追出来,她极力地拍打着门板,高喊道:“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不能杀他啊!”
  
  赵雍感觉到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冰凉,看看脚下的地面,已然有一层薄薄的落雪了。原来这会儿功夫,阴霾密布的夜空终于降下了冬雪。此时的气温并不寒冷,他站在原地紧紧地攥住拳头,凝神静气。等了好一阵子,方才松开手,将胸腔中积蓄许久的气体一并呼出。橘红色的灯笼映照在满是霜雪的大地上,仿佛将冰冷的雪花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殷红。
  
  似乎有雪花落在睫毛上,慢慢融化,渗入到眼眶里。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眼眶里的湿润,渐渐地,有凉冰冰的液体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下来。好在光线昏暗,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异状,索性懒得抬手抹去了。
  
  很多年来,戾气和浮躁占据了他的内心;很多年来,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自肺腑地难受过了。
  
  沉寂了好久,他终于收敛了情绪,冒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朝一个方向走去。
  
  ……
  
  半夜里,牧云辗转反侧,也一直难以入睡。赵汶显然也是心事重重,和她一样失眠了。
  
  冬天的雪夜格外宁静,室内温暖如春,香炉里升腾出袅袅轻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樨香。能够清晰地听到雪花落在窗纸上的沙沙声。富贵闲适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可她和他,却终究是心意难平,无法入眠。
  
  终于,赵汶翻了个身,面对着她,静静地凝视一阵,开口了:“姊姊怎么还不睡觉?”
  
  “嗯,这就睡。”她敷衍了一句,闭上眼睛。
  
  “姊姊是在为大哥的事情犯愁吧?我也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
  
  她在心中暗暗地叹息一声,却不愿意面对他的目光,“你也是?我知道你也是为了他的事情睡不着。只不过,你是真的为他担心吗?”
  
  “当然。”
  
  牧云忍不住轻笑一声,背过身去,“你是在担心他这次没能败得彻底,日后还会东山再起。如此,你就再没有机会取代他了吧?”
  
  赵汶沉默良久,并没有愠怒,也没有否认,“姊姊说的没错,我是想他以后不能再威胁我,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只不过,他终究是我的大哥,我不希望他出什么事情。”
  
  “是啊,不管你们长大以后有多少恩怨,可小时候,他对你却是极好的。所以,你也不希望他死,对吗?”
  
  他没有回答,既不承认,又不否认。
  
  她转过身来,睁开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说,他若不再是世子,还可能有命在吗?就算你现在没想杀他,那将来呢?你若当了大王,会容忍他继续存在?”
  
  赵汶仍然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和她对视。他小时候曾经干脆利落地挥刀斩断乱麻,对父亲和兄弟们说,“乱者须斩!”然而,真的面临一堆情感纠结和利益纷争的乱麻,他似乎无法说到做到了。
  
  牧云继续凝望着他,说道:“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一点都不傻。从你决定娶我的那一天起,你就知道从此以后注定要和他决裂,要与他为敌。你真的没有半点野心吗?你真的会天真地以为,可以不要江山,只要我一个,和我好好过一辈子?你真的喜欢我?”
  
  赵汶有些慌张了,眼神里有了几分闪烁,他极认真地说道:“你误会我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否则,我和他手足情深,又怎会因为你和他闹到今天的地步?”
  
  她一字一顿道:“你还在说谎。”
  
  “不,我没有说谎。”他辩解着。
  
  她苦笑一声,双眸里充溢着哀凉之色,好似秋风瑟瑟,枯叶飘飞:“我早知道的,但是我一直不想说,我怕会让你感到尊严受损……其实我只是一件放在你枕边的摆设,好时刻提醒着你,要和他斗,不择手段地斗。因为你已经自绝了后路,因为我,你不得不背水一战了。你希望通过这种办法,来激励自己,奋起一搏。”
  
  赵汶果然被她说破了心思,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只能低垂下眼帘,回避着她的逼视。
  
  “阿汶,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希望你能够一直善良忠厚,和他兄友弟恭,不要和他斗个你死我活——你以为,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权力,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吗?可惜,女人的心,不是掌握了天下就能掌握到的。我自从十年前在蓟城的那个雨夜,和他私定终身时,就已经把心全部交给他了。从此,就算有比他更好的人,我也不会有任何的动摇。这一点,希望你能清楚。”
  
  他紧紧地攥住了被角,睫毛微微抖动着,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眼来,眼底已经满是痛苦,浓重如墨。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我除了相貌不及他,哪里比他差了?从小到大,兄兄不喜欢我,家家不喜欢我,他虽对我好,却一直把我当傻子看,鄙视我,嘲笑我,甚至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他忘记了,只要是人就有自尊,何况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我没有比他低贱。我要证明我不比他差,甚至比他还强,难道我错了吗?”
  
  赵汶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这么多的话来,何况是肺腑之言,言语之激烈,反击之决绝,着实令她始料未及。因此,她竟然无法回答。
  
  “姊姊,你待我何其不公?为什么我就活该什么都得不到,活该一无所有,活该被他永远踩在脚底下?”
  
  牧云看着这个似乎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的丈夫,终于缓缓说道,“阿汶,你收手吧。我不想,看你们互相残杀,不论他的手上沾了你的血,还是你的手上沾了他的血,都不行。”
  
  他的呼吸明显地粗重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变得残酷而阴狠,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聚起来,形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洞,将她一点点地吸入进去。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无法想象。
  
  终于,他伸出手来,缓缓地攀上了她的脖颈,摩挲着。很快,另一只手也跟了上来。冰冷的手指扣住她的脖子,慢慢地收紧了。
  
  “若我只想要王位,只把你当作可供利用的工具的话,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如此,我便可和他背水一战了。人只有下定决心,真正做到心狠手辣,才是最后的胜者……”赵汶缓缓说道,一点点地加重手下的力气,“姊姊,你可知道,我恨你,就像我爱着你一样,刻骨铭心。”
  
  她被他紧紧扼住咽喉,无法呼吸,强烈的窒息令她不得不张开口,试图得到一点空气的进入,来延续已经极其困难的呼吸。
  
  然而他却凑到近前,狠狠地咬着她的嘴唇,然后牢牢封住,将那仅存的一点空气,也无情地攫取了。

罪恶
牧云的嘴唇被赵汶咬破,很快渗出鲜血来,类似铁锈味的腥咸很快充溢了他的口腔,他贪婪地吸吮着,舔舐着,还用舌头将这些混合了口水的血液送回到她的嘴里,在里面疯狂地搅动顶撞着。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女人,动作是如此的生涩笨拙,却充满着浓重的恨意和几欲癫狂的冲动。他一面狠狠地吻着,一面含含糊糊地问着一些混乱而颠倒的话:“怎么样,你自己的血,味道不错吧?嗯?不喜欢?我可喜欢得紧,恨不得把它全都喝下去……这样一来,我的身体里也有了你的血,咱们,算不算用另外一种方式融合为一体了呢?”
  
  她的耳朵里嗡鸣起来,快要听不清他的声音了。她积攒着力气,试图冲破喉咙处的阻碍,发出声音来。她想要骂他,或者,唤醒这个疯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那个小时候憨厚可爱,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一个如此残酷而执著的恶魔。还是,仇恨蒙蔽了他的心窍,为了报复,他不惜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牧云来不及想更多的东西,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想要闭上嘴巴,阻止他舌头的入侵,却根本力不从心,身体完全不听她的指挥。她试图扭过脸去,却被他紧紧地扳住下颌,根本动弹不得。渐渐地,脑子里陷入一片混乱,连思维都渐渐消失了,眼前也一点点地发黑,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手臂,身体剧烈挣扎着,好似一尾垂死跳跃的鱼儿,随着时间的消逝,距离死亡也越来越近。
  
  胸腔里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痛苦得几欲爆裂。她的挣扎逐渐放缓了,变成一下接一下的抽搐和痉挛,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连眼眶都要裂开了。大量的血液冲到眼睛里,起初是视线模糊,到后来,干脆什么都看不到了,陷入一片无边无底的黑暗中。
  
  无论她如何挣扎反抗,赵汶都不曾有半点松手,扼住她脖颈的感觉,给了他视觉和触觉上极大的冲击力和刺激感。看着她极度痛苦的表情,充溢着濒死般绝望的眼睛,感受着她的胸脯艰难地起伏着,甚至连身体的每一下挣扎,都会不由自主地触碰到他的敏感部位。他实在兴奋到快要癫狂。
  
  原来极致的快乐可以如此攫取到,原来它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基础上的。就像用鲜血浇灌的土壤里,长出了美到极致,美到邪恶的龙爪花,铺就一条殷红的黄泉之路,一直通往地狱。这花儿用它极致的美丽诱惑着每一个在它面前徘徊的人,直到引诱他们一一步步地走向毁灭,走向地狱。
  
  终于,牧云的挣扎停歇下去,她的双手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身体也瘫软在了他的怀中,一双失去了神采的蓝眸怔怔地向上望着,寂静一会儿,慢慢地闭上了眼睑,不动了。
  
  望着怀里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妻子,赵汶想起了狩猎之时,被他一箭射穿脖颈的小鹿。那小鹿穿梭在林间的时候,经常高高地昂起漂亮的脑袋来,挺直纤长而优美的脖子,骄傲地朝四周张望。美丽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就像纯真而美丽的少女。他曾经将他的云姊姊想象成高傲的小鹿,可惜,她终究还是被他的哥哥占有了,她不再纯洁,也不再是他心目中不可玷污的圣洁形象。
  
  既然如此美好的东西不让他得到,那么他就要亲手,一点点地将它撕裂。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颈部脉络,摸了好一阵子,隐约感到了一点微弱的搏动,还没死,只是晕厥过去罢了。这样最好,他要和她,慢慢玩。他不想让她死,因为如此充满了青春活力,散发着幽幽芳香的鲜活躯体,一旦没有了生命,很快就会变成一堆腐肉,真是,暴殄天物。
  
  赵汶将牧云放在榻上,看着她的亵衣凌乱不堪,难以蔽体,胸部露出了一大半,白得像雪,几乎晃痛了他的眼睛。边缘处,甚至有一点点好看的粉红色,有如春天的晌午,打开窗子之后迫不及待进入室内的春光,无限美好。
  
  他只觉得下 体越来越热,肿胀不已,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布料都磨蹭着他炙热难耐的部位,好像火舌渐渐接近淋透了油膏的干柴,马上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姊姊,你这么美,没有一处不是极好的,难怪哥哥那么喜欢。现在,我也想要你,好不好?”
  
  赵汶俯身下来,凑近妻子的耳畔,喃喃细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话间,他用粗糙的大手充满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在她柔软的睫毛上轻轻摩挲,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半点知觉,依旧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下,任由他抚弄,像个极听话的孩子。
  
  他很高兴,很欣慰,不论以前如何,以后如何,起码她现在,是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个人的了。她现在不能拒绝他,不会用怀疑和失望的眼神注视着他,不会投入他哥哥的怀抱,不会再睡梦中说着梦话,呢喃着他哥哥的名字。
  
  “你看,你像现在这样柔顺听话,多好啊。咱们同床共枕数年,现在做一下真正的夫妻,行不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这样也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想做给你看,他能给你的,能做到的,我也能。我不比他差,甚至还比他强……”
  
  说话间,赵汶慢慢地褪下自己的裤子,拉开她的亵衣,将她裙下的底裤也扯落了,然后撩开裙子,一直拉到她的小腹以上。摸着她光滑圆润的大腿,双手渐渐攀上,轻轻地揉捏着她丰腴而富有弹性的臀部,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口干舌燥,好似已然发情了的公兽。
  
  大概渴望已久的东西,真正到手了,反而会产生惶恐不安这类情绪的缘故,赵汶的双手居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极力地压制着狂乱的心跳,屏住呼吸,慢慢地伸手向上,经过她绵软而温暖的小腹,一直到达双乳的顶峰。
  
  当他双手的掌心陡然接触到那两处小小豆蔻的摩擦时,脑子里突然掠过一道雪亮的闪电,一瞬间就映得雪亮。全身的血液都充斥在□的某个部位,痒麻难耐,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积蓄其中,一波又一波地迅速撞击着出口,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双乳,再次用力忍耐。可是力气耗尽之后,稍微一个松懈,热流就涌出些许。这种极致的快感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感受到,比睡梦中的遗漏明显强烈,甚至达到了销魂噬骨的地步。
  
  “呃……”
  
  赵汶终于选择了放弃这无谓的坚持,集中精力将剩余部分悉数释放出来。在这短短的过程中,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愉悦的极致,快乐的巅峰。在那激情的一瞬,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都飘离了躯壳,在半空中俯视着榻上这一双肉体,他粗壮黝黑的躯体俯在她白皙妙曼的身体上,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实在是,妙不可言。
  
  还未能进入她的身体就可以如此感受,若是进去了,不知道会是何等销魂。他在满足之余,略略有些遗憾。低头看看自己的体 液沾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在感觉肮脏之余,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快慰。她仍然无知无觉,安静地睡着,呼吸若有若无。不知她醒来之后看到这一切,将会是怎样的反应。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腥气,他皱了皱眉头,随手扯过自己脱下的亵裤,将那些粘稠的东西胡乱抹掉。
  
  还没等擦完,外厅就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汶此时格外地敏感,立即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谁?!”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隐约带了点释放之后的虚弱,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透露了相关的信息给门外的人。
  
  “二郎君,请问夫人在里面吗?”
  
  “什么事?”他扔下亵裤,伸手拉过被子盖在牧云的身体上,戒备十足。
  
  “回郎君的话,郎主现在在院子外头,吩咐小人传夫人过去。搅扰了郎君休息,还望见谅。”
  
  赵汶惊疑不定了,“他到了多久了,找夫人出去有什么事?”
  
  小厮回答道:“郎主刚刚到这里,至于什么因故召见夫人,小人实在不知。”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还请郎君尽快唤夫人起身,外头下着大雪,小人不敢让郎主等待太久。”
  
  他不耐烦地答应一声:“行,知道了,我这就叫她过去。你回去通禀就是。”
  
  “诺。”
  
  小厮离开之后,外面没有动静了。他转头望了望仍在昏迷中的妻子,犯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汶同学,虽然你没吃到肉,不过喝点肉汤还是不错的.如此严重的河蟹环境,我能顶风作案,对你很够意思啦,你还不快谢谢我这位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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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阿源失去了鲜卑大臣们的支持,在南北朝那样险恶,完全丛林规则的政治环境下,真是凶险异常。
他在历史上的原型之所以在篡位前被刺杀,很多证据和线索表明,这是他所得罪的鲜卑大臣和高洋(阿汶),以及不甘心受辱的元氏皇族联合起来进行的一场谋杀。
原因很简单,他喜欢亲近汉臣,喜欢用汉人的法度治国和进行吏治,提高汉人地位的同时必然削弱了鲜卑大臣所掌握的权利。他的老师杜弼后来在高洋执政时期因为劝高洋任用汉臣,引起鲜卑大臣们的不满,立即被高洋处死,就是个显著证明。
当然,高欢(老赵)指使他这样做,是希望他能够在这些骄兵悍将中树立威信,然而看后来的结果,显然是间接把儿子害了。
这些功臣们肯定希望一个宽和仁厚的人做君主,这样他们不但可以继续保住禄位,甚至还有机会操纵朝政,左右皇帝,何乐而不为?
像阿源这样精明强干,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严厉君主,是他们最不愿意侍奉的。何况他们中间很多人被他惩治贪贿,吃苦头丢颜面,心里头肯定恨死了他。
所以,他们暗地里和“宽和仁厚”,甚至看上去头脑简单的阿汶搞政治图谋上的小联盟,共同算计阿源,是很有可能的。
他的死是一场汉人和鲜卑人的民族矛盾角力的结果。他在的时候,鲜卑大臣们被管束得服服帖帖,不敢继续贪贿。等到高洋继位,这些大臣立即原形毕露,继续鱼肉百姓,甚至上书要高洋给他们升官加爵,北齐的政治败坏,也从此埋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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