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斯纳处理好城主的尸体赶回近卫长官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他刚跨进那石门槛，首先冲出来的就是提尔。
「阿斯纳大人！」提尔一把抱住了阿斯纳的腰，一边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担心你，你一直不回来，我好担心你向修亚大人那样一去就不回了……」
阿斯纳说不出话，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他垂下手摸摸提尔的头说：「我已经很累了提尔，让我先休息一会，好吗？」
提尔立即点了点头，担心地望着阿斯纳的脸。阿斯纳径直走会寝宫，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倒下。床单上还留着那个男人的味道，闭上眼睛那种味道就会把身体全部包围起来，仿佛他还在身边，仿佛可以感受他的温热的呼吸。
然而那天，在天牢的刑室里，迦尼亚带他看到一个可怕的现实。那个被铁索拷住四肢，浑身上下淤青溃烂的人，张着那张流出红血的嘴想要说什么的模样，让阿斯纳的心绞紧的痛。
「折磨这种东西，时间越长，才越有趣，对不对？」
迦尼亚的话仿佛魔咒一般萦绕耳际，无法摆脱。阿斯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迦尼亚的幻影挤出脑袋。
第一次见到迦尼亚是在他进入索多玛城的时候，那条街道上，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站在远处窗口的阿斯纳也被他摄人心魄的美丽震撼。
那样的人，天生就是带来毁灭的吧？
第二次见到迦尼亚是在索多玛城的祭典上，他大大的风帽被揭开的瞬间，他灿烂的金发飞扬在空中的瞬间，那种天生的气质，立刻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第三次是在封妃的典礼上，他微微喘着气追上前来，凑在修亚的耳边说着话。
再后来，面具被撕开，真相被揭穿。彼此伤害得血流满面。
「我们是一样的，在这座索多玛城里，只有我们是一样的……」
迦尼亚曾经这么认真地说过，并且不断地重复着，阿斯纳也曾经这么认真地信过，并且执着过。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帮你，只有这一点，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
对不起，迦尼亚，我无法相信你，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么努力过，但是太难了，那种信任的感情已经渐渐从我的心里流走，抓也抓不住……我只信任我自己，还有保护过我的那柄剑，只有这两样东西，才是永远陪伴我的同伴……
不知道过了多久，疲劳使阿斯纳陷入了昏睡，睡得很沉，很多很多的往事抓住了他的身体，不让他离开，要他永远沉沦在那个梦境里……
漆黑的夜晚，刺目的鲜血，被那些扭曲着的手臂按住了身体。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会永远憎恨着自己，有的人在地狱里诅咒着自己的残忍和不得好死……
曾经以为得到索多玛城近卫长官的位置就可以拥有一切，然而真相恰恰相反，除了这个位置，他付出和失去了一切……修亚已经被丢入了沙漠，生死难测；迦尼亚太危险，也不能久留，必须快点处决……
开始疯狂地想念那些意识里渐渐远去的人，他们的面容在梦境里面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都用厌恶的眼光在看着自己，一道巨大的屏蔽隔在中间，永远也跨不过去。不敢回头去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足迹，因为它血腥不堪……于是抬眼望向前方，眼前却是漆黑的未来……没有光，一点也没有……
「阿斯纳大人！阿斯纳大人！」
阿斯纳是被焦急的提尔从梦里摇醒的，他痛苦地睁开眼睛，眼角非常酸涩。
「怎么了，提尔？」
「阿斯纳大人你去看看吧，祭台那边出事了！所有人都聚集过去了，大家都说是神灵在诅咒索多玛城！现在城里乱极了，大家都说索多玛城会被毁灭的！」提尔着急地大声嚷嚷着，一把把阿斯纳从床上拖了起来。
阿斯纳也警觉到事情的不对劲，扯过外套胡乱披上，就朝门外冲去。跳上马背，径直朝祭台的方向赶去！颠簸的马背上，阿斯纳的心脏狂跳不已。有种很凉很凉的感觉从他的背脊窜了起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各处。
当他赶到祭台时，那里已经被索多玛的臣民们围得水泄不通。然而即使无法靠近，那写在祭台上的一串巨大字符依旧刺痛了阿斯纳的双眼！马背上的阿斯纳隔着层层的人墙，他的视线高高在上地从那些人的头顶穿过，直直盯着那些血红的字母！
索多玛的人看不懂那些字符！他们恐慌，以为那是神灵留下的诅咒！但是阿斯纳却可以看懂，因为那是沙漠民族的语言。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两个人可以看懂这些语言——阿斯纳，以及——迦尼亚！
「不要喝水！」
这就是那些字符的全部含义！那是迦尼亚留下的……阿斯纳知道那是迦尼亚流下来的……虽然他写在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但是看得懂的人，只有阿斯纳一个……他要救的人也只是阿斯纳一个……
「你到底想干什么，迦尼亚，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斯纳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猛地一拉马缰，朝天牢的方向冲去！
『知不知道，阿斯纳……即使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也死了……你还是可以活下去……因为只有你有那个资格……』
知不知道，阿斯纳，只有你有活下去的资格……
无论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是想帮你，只有这点，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罪人……
「你终于来了……」
牢房里，迦尼亚靠在墙壁上，对着气喘吁吁的阿斯纳甜甜地笑着。
牢房的门没锁，大大地敞开着，仿佛在迎接着阿斯纳的到来。
「你一直在这里？」
阿斯纳站在门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剑支持着自己的身体。
「出去了一趟，但是又回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找我，如果我离开这里，你就找不到我了……我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在这里等你……」迦尼亚神经质地说着，眼瞳里没有焦距。
「很好……」打断了迦尼亚的话，阿斯纳走到他的走边，「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留下那样的话，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叫不能喝水！」
「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了，阿斯纳，你可以亲眼看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城邦怎么毁灭在它的罪孽之中。再过不久……所有的人都会死去，他们的嘴里吐出黑色的血液，在倒塌的石柱和飞散的烟尘中知道什么是毁灭……」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阿斯纳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朝着迦尼亚吼叫。
「为什么？我倒奇怪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迦尼亚平静地看着阿斯纳，他水蓝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阿斯纳，我以为你会明白，你和我们一样是流浪于沙漠的人，我以为你看着索多玛城的目光和我们是一样的……混合着嫉妒和憎恨的成分……」
「没错，曾经我真的这么想过，我诅咒索多玛的臣民，因为他们拥有我们不能拥有的东西，享受着我们不能享受的安宁。但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当我失去了所有的族人后，我知道我彻底错了……」阿斯纳吸了一口气，「你会后悔的迦尼亚，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不想你跟我一样，我好后悔自己害死了全族的人，后悔得快要疯掉了，为什么非要毁灭一切才满足呢，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如果不毁灭的话，怎么可能会有重生，你好天真，阿斯纳……」
迦尼亚偏着头，微微笑着，「为了一个目标，总有人要做出牺牲，而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注定要被牺牲掉……这就是我存在的目的，葬送这座王城，就是我存在的目的……我从来没有害怕，如果我死了，可以换来更多人的幸福，我愿意去死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没有人会感到幸福的！你以为索多玛城毁灭以后会有人得到幸福吗！」
「阿斯纳，你有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迦尼亚仿佛没有听到阿斯纳近乎疯狂的怒吼，依旧平静地述说着，「……我有……从很久以前我一直想要得到某样东西……」
「什么？」阿斯纳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地问道。
「过来，阿斯纳……」
迦尼亚朝阿斯纳招了招手，阿斯纳只得朝他走去，在他身边蹲下，不解地望着迦尼亚，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迦尼亚。
「我说过我不会再碰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阿斯纳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把小刀，在手腕上割开一条口子。
「你疯了吗，迦尼亚！你在干什么！」阿斯纳正想一把夺过迦尼亚的小刀，但却被对方巧妙地躲闪开。
迦尼亚粗重地喘着气，一把挥开了阿斯纳。
「别碰我！我很正常，我从来都没有现在这么正常过，告诉我，阿斯纳，你看到了什么？」
这么说的同时，迦尼亚缓缓抬起他的手腕。
阿斯纳的目光在触及那道刚刚割开的伤口时，骤然冻住了！
血……黑色的血！迦尼亚的血竟是黑色的！
和莫里斯吐出的血液一样，是黑色的！
不祥的颜色，死亡的颜色！
一切都沉默了，迦尼亚的疯狂的眼神却慢慢柔和下来，他用舌头轻轻舔舔伤口，淡淡说道：「很脏对不对？好脏的血啊……漆黑一片……」
迦尼亚凝视着地面，眼神恍恍惚惚，「本来刚到索多玛城的时候还是红的，虽然很淡，但至少是红的……可是后来，却越变越脏，我以为是我体内的毒素变强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血本来就是脏的，黑色才是它真正的颜色……真的是这样……我的出生就是罪孽，所有神为了惩罚我才让我的血变脏，对不对……」
迦尼亚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天真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迦尼亚……」阿斯纳快被迦尼亚逼疯了。
「我只想要一个不是那么讨厌的人抱住我，这就是我从小到大的愿望。」迦尼亚看着阿斯纳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渴望，「抱住我好吗？越紧越好……不然我的身体会越来越冷……冷得我快要发疯了……」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拒绝迦尼亚要求的人少得可怜，从小到大他学习的就是如何去勾引男人，让别人为他疯狂。
迦尼亚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多话，「我说过不再碰你，但是骗你的，也是在骗我自己……阿斯纳，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被你拥抱，用令我无法呼吸的力量抱住我……就像这样，紧一点……紧一点……」
迦尼亚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搂住阿斯纳的脖子，仿佛要把对方的脊柱折断！
阿斯纳的双眉皱在一起，他的双手抽动了一下，放到了迦尼亚的背上，回抱着他，手臂越收越紧，用几乎可以把两个人合为一体的力量紧紧拥抱着……虽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迦尼亚的模样让他心痛，他想抱住他、安慰他、不追究原因……
但是！阿斯纳突然一阵晕眩！双脚猛烈地颤了一下，身体竟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药香，又是那股药香……迦尼亚特有的那股药香……
糟了，眼皮越来越沉的阿斯纳咬住了嘴唇，努力保持着残存的清醒。但也只是徒劳，阿斯纳恨恨地瞪着迦尼亚。
又被骗了！他只是想把自己弄昏而已……又被骗了！又被骗了！可恶啊……
这时，迦尼亚抱住阿斯纳的手臂放松了，他把阿斯纳放在地上，起身离开牢房，重新把铁锁挂上。临走的时候，他望了阿斯纳一眼，但那个时候的阿斯纳却已经陷入昏迷……
谢谢你，阿斯纳，谢谢你抱住我，满足了我长久以来的愿望。
我不会再回来了……你也再也不会见到我……
我要去做最后一件事情，那是我最后的任务……
当阿斯纳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了。
在那天夜里，潜伏在城外的沙漠民族们终于一鼓作气，冲入了索多玛城。他们放起了熊熊的烈火，所到之处无不葬身在一片火海之中！索多玛城的臣民和侍卫不知为何变得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他们虚弱不堪的身体只能任由那些疯狂涌入城邦的沙漠民族们砍杀！
那是一个被火光和血红映红了天空的夜晚！死亡张开了它巨大的黑色羽翼遮蔽了索多玛城的一切！吞噬了一起！
如果不是熊熊的火光和焦臭的气味，只怕阿斯纳还会昏睡更长的时间。
匆忙地捂住口鼻，阿斯纳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去拉牢门，那里有一把铁锁锁着。可恶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下去会烧死的！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猛烈地摇动着栏杆。
突然哐啷一声，那巨大的铁锁竟然坠地了！
三日前，迦尼亚离开的时候只是把铁锁挂在链子上而已，并没有锁上。
逃出牢室的阿斯纳跌跌撞撞地跑着，到处都是熊熊的火光，不断有建筑物在眼前倒塌！逃命的居民那刺耳的尖叫让阿斯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烈火而升温的空气把这个城市扭曲得像是幻境……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斯纳惊惧地睁大了双眼望着眼前这一幅犹如地狱的画面，突然脚下一阵剧烈地震动！
大地裂开了！
是神灵要降灾索多玛城，他要毁灭这座罪孽深重的城邦！
阿斯纳想要跑，但他却不知道方向！
他在浓黑的烟尘中胡乱奔跑……他开始尖叫……大地的裂缝越来越大，无数的人被大地的裂口吞噬！
阿斯纳……阿斯纳……
有人在叫他。
阿斯纳……
什么人在叫他。看不见，甚至连声音都只是幻觉。但是一定有人在叫他，一定有人在叫他！
阿斯纳……
突然有一只手扼住了阿斯纳的手腕，把阿斯纳拉入了怀中。那种熟悉的味道，那种霸道的动作，那种身体的温度。一定是那个人！没死……他果然还活着……现在就在自己身边，抱着自己的身体。
「修亚！」
阿斯纳的泪水夺眶而出！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真的，真的是你吗……捧住了对方的脸，他们开始疯狂地咬住接吻，咬紧对方的嘴唇。失去了舌头，空洞洞的口腔里，有股脓腻的腥味让阿斯纳的神经快要崩溃！
修亚是跟着叛逆的沙漠民族闯入索多玛城的，但他的目的却是阿斯纳。他要救他，即使整个索多玛城毁灭了，他也要救他！首先跑到府邸去，却没有发现阿斯纳的身影，提尔告诉修亚阿斯纳去了天牢便一直没有回来，所以修亚一路直奔天牢而去，这才终于见到了阿斯纳。
大地轰隆隆的震动着，把索多玛城拉扯成了碎片！冲天的火光中，焦黑的石柱倒塌，无数的尖叫和哭喊毁灭了这座城市。
只是一个地方是安宁的……
阿斯纳和修亚跪在这个地方，他们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音。石柱在他们周围倒塌，街道在他们周围裂开，土地在他们周围深陷了下去。毁灭！一切都会毁灭！
如果要毁灭，我希望和你在一起……
如果要毁灭我希望你这样紧紧抱着我，把我带走……
无论到什么地方……
耶和华说：
索多玛城罪孽深重
我要下去察看他们的所为
亚伯拉罕说：
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它吗……
两名天使降临到索多玛城
罗得坐在索多玛的城门前
脸伏于地下拜：
请你在仆人家住一夜吧
不要在街上过夜……
罗得盛情地款待了天使
索多玛城的居民对罗得说：
把今天来到你这里的人交出来，任我们所为……
罗得恳求道：
众兄弟们，他们既到我的门下
就不要再对他们做什么了……
无论善恶你都要剿灭吗？
假若那城里还有五十个义人
你还要剿灭吗……
快点逃走，不然你会和这城市一起毁灭
逃命吧，不可以回头
绝对，不可以回头……
逃命吧，不可以往回头看
也不能在平原上站住脚
以免你被剿灭……
耶和华将硫磺和火，降于索多玛城
把城市和平原，连同那些居民
全部毁灭，毁灭……
——《圣经?旧约?创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