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往明天的桥梁
屋顶上吹拂着风,已经有秋天的气息了。千寻靠在栏杆上,俯视着大场诚纵身跳下,也可能是被谁推下坠落的现场。
她拨开脸上的长发,回头看着裕次,说道:
“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又说不出庭作证?”
裕次没有说话。
“难道是学校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
“那么是班上的同学?”
“我只是改变自己的想法而已。”
“我不认为只是这样而已。因为,你亲身体会到了大场先生的愤怒和悲哀,你知道那种失去孩子的悲哀。我说的没错吧?”
裕次想起脖子被卫紧勒住时,那种痛苦的感觉。在危急的时候,是眼前这位女老师救了他,可是……
“我想,要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可是我也相信,如果你不去面对它,你的人生将会过得更痛苦。”
裕次脱口回答道:
“我会被退学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就会跟不上别人。”
“我也被迫要离开学校了。”
“啊?”
“就人类社会而言,大场先生的复仇行为或许是不可原谅的。可是你想想看,如果哪一天,你的遭遇和大场同学一样的话,你父亲是不是会和大场先生一样呢?”
“我爸爸……”
“你能责怪自己的父亲吗?你能责怪一个因为太爱你,而为你去杀人的父亲吗?”
裕次低下了头。
“松野,求求你。”
“老师。”
千寻定定地看着裕次。
“对不起,我不能出庭作证。”
“松野……”
“我做不到。”
裕次快速地离开屋顶。
“松野!”
门关上了之后,千寻叹了一口气。
诚在信上所写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就算我死了,也希望大家不要忘记这件事。不要忘了,即使做出伤害别人,让别人痛苦的事,自己也不会因此而得救。)
千寻想到,当诚写这封信给女同学时,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有这种情绪,这种想法让她强烈地自责。
一阵强风吹过,千寻抓着栏杆的手不由得加了把劲。这时千寻突然想到有一件事要确认。不,应该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确认这件事。
她小跑不下了楼,悄悄潜进社会科资料室。从窗口可以看到中庭,而且抬起头也可以看到刚才她站着的屋顶。
千寻从窗口凝视着外面。她的眼光从屋顶移向兔笼,然后是地面。兔笼的解体作业已经开始了。
然后她慢慢地用手指框了一个小四边形。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着。果然是这样,照片中诚飞跳而下的角度,刚好和千寻用手指框出的角度重合。
须藤刑警来到摄影社拜访悦男。
须藤说道:
“虽然还不是很确定,但是我大概可以了解大场先生为什么要逃走。”
悦男露出微微的苦笑。
“只要将他逮捕不就可以确定了吗?何必特地跑来告诉我?”
“因为我相信他会去自首。”
“相信?警察竟然相杀人凶手?”
“那个时候,他的确是想自首。可是却在第二天天还没亮时逃走了。”
“为什么?”
“大场太太给了我一个提示。果然是他儿子跳下屋顶的那一瞬间所拍下的。大场卫很可能是在寻找拍那张照片的人。”
“找到拍照片的人之后,他会怎么做呢?”
坐着的须藤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然后回过头看着悦男说道:
“大场太太说,在她看到照片的那一刹那,感觉到非常恶心。对那张照片所散发出来的恶意感到恶心。”
悦男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或许他打算杀了拍照的人。”
“只不过是拍了照片啊!”
“那不是一般的照片,而他儿子跳下楼那一瞬间的照片。或许拍照的人当时可以伸出援手,或者可以加以制止。可是那个人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把相机拿在手上,不停地按下快门。”
须藤又坐回椅子上,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是你拍的吧?”
悦男耸了耸肩。
“你拍了杀人现场的照片,而且也拍下了大场诚跳楼时的照片。”
悦男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
悦男一边笑着一边说道:
“是很好笑啊!我已经说过了,拍下当时的照片纯粹是巧合。而我是在困扰不已的情况下,才交给警察当证物,再怎么说,我都是善意的第三者。就算我在偶然的机会下拍下了跳楼的照片,我也没有必要寄给孩子的父亲吧!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我跟大场先生又没有什么恩怨。”
须藤仍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悦男。
“我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为自己招来怨恨而陷于危险的境地。”
“其中应该有什么含意吧?”
“什么含意?”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悦男问须藤: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假使如你所言,我拍了那些照片,而且又寄给了大场先生,这么做构成犯罪行为吗?”
“就法律上而言吗?”
“是的,譬如毁谤名誉之类的。”
“没有。”
悦南闻言得意地微笑了。
“失陪了,我还有一些照片赶着要冲洗。”
悦男站了起来,正要走进暗房。须藤从背后丢过来一句话:
“在法律上虽然没罪……”
悦男突然停下了脚步。
“孩子的父亲却锁定了这个人。”
悦男走进暗房,拉起了布幕。
“而且满怀着杀气。”
悦男开始在暗房中工作。
须藤就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挂在墙上的山岳照片。他用跟刚刚完全不同的轻松语气,对暗房里的悦男说道:
“咦!你曾经是登山社的吗?你不是运动社团的吗?”
悦男在暗房中冲洗照片。
“我多半是一个人爬山。团体行动让我觉得难过。”
“嗯,冬天更是如此。因为爬山是非得信赖伙伴的力量不可。”
“我不相信别人——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吗?”
“啊,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话又说回来,刑警先生可真是闲啊!在我身旁监视也没用,大场先生是不会出现的。”
须藤皱起了眉头。
“不管你再怎么否认,我还是确信拍下诚跳楼照片的也是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寄给大场先生。就像你所说,你不可能让自己身陷险境。对了,你到底在冲洗什么照片?”
“哦,上次我跟学生去拍摄昆虫,现在冲的就是那时候拍的照片。”
那是上次带着留加到湖边时所拍的照片。须藤走进暗房,突然抓住悦男的手臂,并探头去看显影液中的照片。可是,里面真的只有悦男所说的昆虫照片。
“可以放手了吗?”
悦男说道。
须藤只好苦笑着说:
“哎呀!对不起!”
无奈地走出暗房。
傍晚时分,一封信送到了停业的“浪花亭”。夏美打开一看,里面是离婚证书。上面有卫的签名和盖章。
这时候,守在店里的坂元对夏美说道:
“有客人来罗!可以让他到起居室去吗?”
原来是穿着制服的裕次。
裕次站坐在诚的遗照前烧香致意。然后他回过头来,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学校的同学?”
“我是诚的同班同学松野。”
“哦。啊,我去倒杯果汁……”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哦。”
“店里停止营业了?”
夏美点点头。
“嗯。你知道了吧?电视上报导的……”
“……我知道。”
“明明去自首就好了,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可是,他真的、真的不是那种人啊!”
裕次默默地点点头。
“他是个勤奋、认真的人,甚至执着得有些顽固。他痛恨事情遭到扭曲,而且感情脆弱,对任何人都很体贴的。”
“是。”
“阿诚这孩子很老实,有强烈的正义感。我不清楚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想,他一定是为了不让爸爸担心而尽可能地忍耐着。阿锵总会被抓到的,如果没有可以酌情衡量的余地,大概就得在牢里待很久。不过好像真的有欺凌和体罚的事情,听森田老师说,好像班上有一个学生愿意出庭作证。”
“那……那个人就是我。”
“啊?”
裕次仿佛使尽全力才下定似地,低下头说道:
“我是欺负诚的人之一。”
夏美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盯着裕次看。
裕次哭了起来。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裕次开始呜咽。
“你跟我道歉也没有用啊!作证时把所有的事实都说出来吧!将你们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吧!这样至少可以减轻阿诚他爸爸的罪行,他真的是爱子心切才不惜杀人的啊!”
裕次泪眼看着夏美。
“这个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你明明跟森田老师说要出庭作证的。”
“请原谅我!请原谅……”
“怎么能原谅呢?你这么做我怎么能原谅你!?”
裕次低下了头。夏美拉开嗓门,大声说道:
“你就只是这样道歉?你以为道了歉,你的罪过就比其他的同学轻吗?你是存着这种心理的吗?你不敢让父母知道?你怕被退学?想想阿诚!他经历过比这更孤独、更可怕的事啊!”
裕次的头根本抬不起来。
坂元打开门探头进来,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夏美从抽屉里拿出装着诚的信的袋子,交给默默不语的裕次。
“这些是阿诚的信。”
裕次怔怔地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袋子。
夏美哀求似地说:
“看过这些信以后,你再好好想想。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爸爸的只有你了……”
裕次两手紧紧地握住装信的袋子。
第二天,三年A班的教室里正在考试。学生们正专心地伏案作答。
千寻出神地站在讲台前面。
突然间和彦站了起来。
“武藤同学!”
其他的学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和彦。只见和彦捂着双耳,脸上尽是苦恼的表情,大叫着:
“不要再闹了!我叫你们安静,听不懂吗!?”
千寻见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和彦喘着气说道:
“消失吧!消失吧……大场,你消失吧!”
教室里顿时骚动了起来。千寻要大家专心考试,然后把和彦带去保健室。
就在这个时候,卫潜进了修和学圆。之前,他曾在校外跟踪过悦男,可是被巡逻中的警察发现而作罢。
或许是考试的关系,走廊上和楼梯间几乎没有人影。
卫先到社会科资料室去查探,可是悦男不在里面。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卫突然往中庭看下去。被拆除了的兔笼还堆在原地,裕次拿着信出神地站在兔笼前面。裕次手中的袋子,无疑的就是装着诚的信的袋子。
裕次开始朝体育馆走去,卫也立刻离开了社会科资料室。
裕次穿过无人的体育馆,走进仓库。卫来到仓库前,从门缝看着裕次。
裕次一直注视着手中的诚所写的信。他的耳畔响起了和彦的声音:“我想你的父亲会大伤脑筋的。”
裕次小声地说道:
“对不起。我再怎么样都不能出庭作证。”
然后,裕次爬上了小小的板凳。他的面前悬着一条用跳绳绑成的环。裕次把头伸进了绳圈里。身体因为恐惧而慢慢地颤抖起来,眼中尽是泪水。
“请原谅我!我用这种方式祈求你的原谅。”
裕次闭上眼睛,踢倒了板凳。
就在这个时候,仓库的门打开了,卫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裕次。
“大场爸爸!”
“阿诚原谅你了!”
卫低声说着,用一只手松掉了绳子,把裕次慢慢放了下来。然后卫回到社会科资料室,终于在悦男的桌子里发现了杀宫崎时被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用红色的奇异笔这样写着:
(今晚十点)。
卫的肩膀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开始抖动。
晚上,千寻来到‘浪花亭’。
夏美为千寻和须藤泡了茶。
“对不起。我原以为松野会出庭作证。”
千寻向大家道歉。
“我倒是关心老师您……”
千寻无力地笑了。
“我的事的确很……”
须藤露出讶异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事?”
“学校要我辞职。”
“是吗?”
“表面上是说因为我要结婚了,所以……”
“不想当老师?”
须藤问道,千寻点点头。
这时电话铃响了。三个人大为紧张,彼此互看着。
须藤向夏美使了个眼色,开始追查电话来源。夏美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大场家。”
空无一人的修和学园办公室里,突然有人影在蠢动着。卫蹲在地上,把话筒贴着耳朵。一直藏身在体育馆仓库里的卫刚刚想起,在一切结束之前要再听听夏美的声音,于是潜进了职员办公室。
“是我。”
“你在哪里?”
卫没有出声。
“大家都在担心你呀!森田老师和商店街上的邻居都很关心你。也有人很同情你的。”
尽管如此,卫还是屏住气息,一句话都不说。
“所以……你赶快自首嘛!求求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明天。”
“什么?”
“明天我会去自首。如果你遇到刑警先生,帮我转告他。”
“喂!喂!阿锵!”
电话就此挂断了。
须藤立刻追查电话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卫放下话筒,在黑暗中慢慢地站起来。他看看手表,荧光的指针指着十点。
须藤和千寻坐上了停在‘浪花亭’前面的巡逻车。须藤驾驶着巡逻车,千寻则坐在旁边。巡逻车响着尖锐的警笛声,在夜晚的街道上疾驶着。须藤想呼叫负责监视的坂元,可是却没有人回应。
“那个笨蛋东西!怎么不回答?”
“大场先生在哪里?”
千寻问须藤。
“在学校。”
“啊?”
“他是从职员办公室打来的。”
“为什么?”
“因为他这次锁定的目标恐怕……不,绝对错不了,就是你的未婚夫。”
千寻愕然地看着须藤的侧脸。
卫打开门,漆黑的游泳池出现在他的面前。卫慢慢往里面走。
突然有镁光灯闪了一下。卫因为这刺眼的光芒而皱起了眉头。他听到了悦男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等你很久了。”
卫没有说话,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悦男的声音再度响起。
“本来我就很讨厌宫崎,这个人一点品格也没有,我一直想抓住他的弱点。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宫崎体罚令郎的事。”
卫朝着声音出处逼近。
“我在很顺利的情况下拍到了照片。可是我想到了,等等,光是让他解聘未免太无趣了,还是先把这些照片藏起来再说。”
月光从天窗照了进来。可能是室内也有风吧,游泳池的水面泛着细细的波纹。当眼睛习惯了室内的黑暗之后,卫看到了一条泛白的人影。
“另一方面,在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可以感受到某种兴奋的情绪在体内升起。观察人类化身成为猛兽攻击对手,同时将影像收进底片,这件事让我产生无比的乐趣。”
你尽管说吧!卫心里想着。在这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就能走到可以掐住你脖子的地方了。
“我能拍到大场跳楼的照片纯粹是偶然。可是,你觉得怎么样?你不觉得不论是角度或取景都算得上完美吗?这也是我的收藏中最让我喜欢的作品。”
“收藏?”
“是啊!也是我的收藏当中最有价值的一张。因为它拍下了人类生命之火熄灭时的那一瞬间。美得简直让我有好一阵子处于茫然的状态,可是我的欲求也因此提高了。现在我想看得更深入些。”
走到距离悦男五、六公尺远的地方,卫停下了脚步。
“于是,我决定把宫崎体罚诚的照片寄给你。我并不知道你会不会依照我的预期采取行动……结果,你很配合地让我看到了。你让我看到了人杀人的那一瞬间。”
卫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想说什么,便默不作声。
“大场先生,你太棒了,你简直就是一头猛兽。当你在气头上时,完全化身为一头猛兽了。”
悦男说着微微笑了起来,然后他继续说道:
“可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尤其当我在观察人类的本性时,有了一种接近神袛的错觉。但是应该还有,应该还有更深入的镜头可以捕捉。警方没有办法了解我为什么要把跳楼那一瞬间的照片寄给你,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很可能因此成为逃亡中的你锁定的对象。可是答案非常简单,也就是说,我想拍下想杀我的那个人的样子。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用来当装饰的作品。”
“你在说什么……”
这时候,须藤驾驶的巡逻车好不容易来到学校的大门口。
须藤和千寻急忙下了车。坂元跑了过来。
“我不是叫你跟紧他吗?”
“我到处找不到他人哪!”
三个人来到社会科资料室。夜风从敞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千寻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在游泳池里杀害宫崎的照片上,红色奇异笔写着<今晚十点>。
须藤叫道:
“在游泳池!”
千寻倒抽了一口气,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十点十分了。须藤和坂元立刻跑了出去,千寻也马上追了过去。
卫一边逼近悦男,一边低声说道:
“什么神袛?你是个恶魔!玩弄人类感情而沾沾自喜的恶魔!”
悦男苦笑着说道:
“杀了人的你竟然这样说我,这倒很令我感到意外。你听着,我所作的事情只不过是艺术性很高的嗜好,法律根本奈何不了我。”
“不用再自我吹嘘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说着,卫从内口袋掏出诚跳楼的照片,说道:
“在拍这个……在拍这张照片之前,你明明可以救我儿子的……或者根本是你……”
卫啪嚓一声捏皱了照片,慢慢向悦男靠近。
悦男立刻拿好相机,闪起了镁光灯。
“对!再愤怒一点!”
镁光灯每闪一下,卫就眨一下眼睛,但他仍然不断逼近悦男。
“想杀我……太棒了!棒得简直要让镜头爆炸!”
卫的两只手已经抓住了悦男的脖子。悦男喘着气,仍然不断地按着快门。
卫勒掐着悦男脖子的双手又加大了力气。
“啊……”
悦男手上的相机掉了下来。相机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卫将所有的怒气灌注在双手上,掐住悦男的脖子往上用力。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须藤和坂元冲了进来。卫回头看着他们,双手瞬间没了力气。
“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开枪了!”
须藤怒吼道。
“大场先生!请你放手!”
悦男一边呛咳着,一边还露出了微笑。
“这就是压轴好戏。”
“我要杀掉这家伙!我只要杀掉他!”
卫再度把力道注入手上。
“啊……”
悦男挣扎着,卫则使尽力气掐着他。
“主任,我要开枪了!”坂元说道。
“等等!请等一下!”
这时传来千寻的声音。
“住手!大场先生住手啊!”
千寻喘着气跑向卫。
“不要杀他呀!”
卫松开了手,悦男立刻疲软地跌坐在地上。须藤和坂元慢慢走近卫。卫低下头,静静地伸出两手。
须藤犹豫了一下子,但还是用明确的语气说道:
“大场卫。我以杀害宫崎信一和有杀害间中俊平未遂嫌疑,再加上杀害新见悦男未遂的罪名逮捕你。”
须藤给卫戴上了手铐。千寻不想看到这一幕。于是垂下了眼睛。
须藤和坂元从两边挟持着卫,将他带走了。
“大场先生……”
千寻在背后叫着卫。
“如果我能为大场先生和诚做什么……”
卫就这样被须藤他们带走了。
悦男倒在地上,用手帕擦着混着血水的口水。他对千寻露出惯有的笑容。
学校门口聚集了几辆巡逻车和闻风而来的记者。须藤脱下上衣盖住卫手上的手铐,坐进了巡逻车。
在不停闪动的镁光灯中,巡逻车载着卫离开了。
千寻和悦男走进社会科资料室,千寻泡了咖啡。
悦男从相机里取出底片。
“他的疯狂更严重了,竟然连没有任何瓜葛的我也想杀。我提供那些照片给警察当证据,果然招致他的怨恨。是你救了我,你那一句‘不要杀他’救了我。”
千寻把咖啡杯摆在悦男面前,说道:
“能不能再让我看一次?”
“什么?”
“你不是带在身上吗?”
悦男笑了。
“是啊!其实照片就在这里。”
悦男打开上了锁的抽屉。
他把信封里一张杀宫崎的照片拿给千寻看。
“能帮警察一个忙真是太好了。”
“没有其他的吗?”
悦男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千寻。
千寻把手上的一张照片拿给悦男看。
“大场先生拿给我的,他想知道寄照片的人是谁。”
“就是我……”
“我也是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希望是这样,否则,我就没办法和新见老师分手,也没办法相信这个事实了。我曾经从这个房间的窗口仰望屋顶,发现这张照片就是从这里拍得。当我得到这个结论时,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千寻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对你身为老师的尊敬;你的男性魅力;你求婚时让我几乎掉下眼泪的兴奋,这一切全都在那一刻幻灭了。”
“等一下!”
“我不只是个不称职的老师,也是个不成熟的女人。”
悦男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千寻。
“我爱你呀!你为了救我……”
“我只是不想再让大场先生铸下大错,并不是出于对你的爱!”
“怎么会这样!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会偏袒那个脑筋有问题的杀人魔鬼……”
千寻拿起放在桌上的底片。
“等等!你想干什么!?”
她又拿出信封里的东西。
“不要动!还给我!那是我最重要的……我知道你乖,把东西还给我。”
千寻朝着碎纸机走去。
“喂……你干什么……”
千寻把照片和底片丢进碎纸机,打开了开关。
“住手!”
悦男猛然冲了过去,将千寻一把推开。千寻跌坐在地上,可是这也已经是照片和底片全部被裁成碎片之后的事了。
“我的照片、我最重要的底片……你竟然像垃圾一样把它们……”
悦男用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千寻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那些辛苦拍来的艺术品……”
千寻从口袋里拿出戒指放在悦男的桌上,然后离开了房间。
“就在一瞬间……”
悦男觉得可笑又可悲,滚倒在地上不停地哭笑着。
第二天早上,千寻向校长新藤提出了辞呈。
“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承蒙校长的多方关照。”
“代课的安齐老师非常资深,你完全不必有后顾之忧的。”
千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羽柴问千寻:
“松野裕次要转学,这是真的吗?”
“是的,这是他本人的意愿,家长也同意了。”
羽柴苦笑道:
“难道你还要让他出庭作证?”
“我失陪了。”
“森田老师,话还没……”羽柴说道。
千寻对两人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校长室。
不久,修和学园内重复广播着‘全校师生请到体育馆集合’的消息。
千寻夹杂在学生当中朝着楼梯走去,她看到悦男走来。突然停下了脚步。可是悦男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无视千寻的存在,直接下楼去了。千寻也面不改色地刻意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过了一会儿才下楼。
全校师生整齐地排在体育馆内,老师们则并排在讲台上。
“现在就请今天离职的森田老师跟各位讲几句话。”
羽柴说道。千寻轻轻地点了点头。当她正要站到麦克风前时,羽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
“时间不够,请简短地说几句就好。”
千寻站到麦克风前,默默地看着全校的学生。学生们不是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就是心不在焉。
“各位同学……我在本校待的时间并不久,可是由于个人的关系,我就要离职了。”
说到这里,千寻停了下来。
由于千寻似乎无意再说些什么,羽柴便在后面小声地问她:
“可以了吗?”
千寻头也不回,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杀死大场诚的,就是在座的各位!”
馆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安静。
“直接参与欺凌行为的人、故意嘲讽挑拨的人、对欺凌行为视而不见的人、不知情的人,还包括我在内,所有在这里的人一起杀了大场同学!你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们一定没有活着的感觉;你们迷失在大潮流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们使人吗?身体里流着什么颜色的血?受到伤害时会感觉到痛吗?这些你们都不懂,当你们看到朋友的身体流出鲜红的血、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脸、因为孤独和绝望而失去了原有的表情时,你们才会觉得松了一口气。你们籍着伤害朋友去维护自己的存在。”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学校里从来没有欺凌事件!”
羽柴怒吼道。学生们开始喧闹了起来。
千寻继续说道:
“你们不要搞错了,朋友流出再多的鲜血、再多的泪,那都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根本不算是人!”
千寻眼中充满了泪水。
羽柴将千寻推开,对着麦克风说:
“钟声响了!全体解散,回教室去!各位老师赶快行动!”
老师们走下讲台,催促学生们赶快回教室去。
千寻仍然继续她的言论。
“你们被生下来就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能活着就是一件美好的事!尽早体会自己的存在吧!去了解一件事:朋友的生命就跟你自己的生命一样美好!”
全校学生留下千寻一个人,慢慢地从出口消失了。
“爱你的朋友,就想爱你自己一样!”
全校的学生都不见了。千寻无力地垂下头颤抖着,眼泪流个不停。
“对不起,大场。我……我没能做什么,我没能为你的死……”
这时,响起了啪啦啪啦的鼓掌声。千寻倏地抬起头来。几个已经走出去的学生又走回来了。一个、二个…十二个学生零零落落地站在自己班上的位置。
其中一人说道:
“请老师继续说下去,还有学生在。”
这几个学生就想基督十二门徒般,用坚定的眼神仰望着千寻。
卫出神地坐在单人牢房的简陋床上。他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低语着:
“阿诚,或许我做错了。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会阻止我的。你一定会阻止我去伤害别人……更别说是杀人了。你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吧?”
爸爸——卫觉得好像听到了阿诚的声音,他抬起头。
眼前的墙上浮现穿着制服的阿诚。
“我还会再转世的。”
听到阿诚这么说,卫点了点头。
“我会再投胎做爸爸的孩子。”
诚突然消失了。
这时有人来会面,卫离开单人牢房,被带到会客室去。
夏美正在会客室里等着。卫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个出意外的孩子间中俊平已经清醒了。”
夏美说道。
“哦。”
“阿锵。”
“离婚证书送出去了吗?”
夏美低下头。
“赶快送出去。”
“你要我说几遍!难道你想让孩子当杀人凶手的小孩?”
“说什么杀人凶手……”
“我是杀了人呀!不管理由是什么,杀人就是杀人,人必须活在这种规则当中。犯法的人理所当然要接受法律制裁。”
“可是……”
“我的身体里面还有另外一个我呀!”
夏美一边点头一边擦着眼泪。
“不管怎么样,阿诚是不会回来了。阿诚在学校的遭遇就交给警察和老师,用法律去证实好了,这是理智的我做的决定。但同时还有另一个虽然明知不行,却又控制不住的我存在。不,那一个我不能算是人,我真的变得太不像人了。当时的我冲动而没有感情,一心一意只想对伤害阿诚的人讨回公道。”
夏美只是低着头,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
“我一时之间失去了人性,把能够理解阿诚心意的自己给遗忘了。这是我和阿诚父子之间的事。夏美,这跟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关系。你回延冈的娘家,然后重头开始来过吧!可能的话,不要跟生下来的孩子提起我的事。去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
夏美哭得十分凄惨。卫的喉头也哽咽了,可是他仍然极力忍着。
卫对着看守人员微微点头致谢。夏美好不容易才抬起头,静静地任脸上的泪水滑落,泪眼朦胧地看着卫被看守人员带走的背影。
和彦自从那次的事情之后就一直没到学校上课,家里这几天都请家教老师来为他学习。
和彦默默地挥动着手上的铅笔。他用左手捂着耳朵,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计算式。
“你看!这里计算错误了。”
家教老师说道。
和彦喃喃地说道:
“别吵!”
“什么?”
“我说住口!”
家教老师吓了一跳,便不说话了。和彦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慌张道歉:
“啊……对不起,我不是对老师说的。”
“你没事吧?最近你的脸色很不好!今天就上到这儿好了。”
“这样不行啦!”
“可是……”
“我没事,可以继续上下去。”
“你等一下,我去和你妈妈谈一谈。”
家教老师离开房间,和彦有专心地坐在桌子前面写功课。
有好一阵子,和彦都专心地算着数学题目,可是他突然回头看后面。他听到有人爬上楼梯的声音。是他!和彦心里想着。就是那个一直让我受苦的大场。和彦从抽屉里拿出了圆规。那家伙果然还活着。
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和彦突然冲上去攻击。
“这一次非杀了你不可!怎么样?怎么样?看你还能活吗?”
和彦不断用圆规刺进家教老师的腹部。家教老师的衬衫沾满了血污,呻吟着蹲了下去。和彦的母亲则怔怔地站在老师背后,看着自己的孩子。和彦身上溅慢了家教老师的血。
“妈妈,没事了。这样我就可以永远保持第一名了。”
和彦露出微笑,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正常人的神采了。
站在车站月台上的悦男摊开了书本。写着<今晚十点>的杀害宫崎时的照片就夹在书里。悦男面带微笑地看着照片,喃喃自语道:
“只剩下这一张了。”
有辆电车驶进了月台。
这个时候,悦男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回头去看。在视线的一角,他瞄到了一只穿着学生制服的手。那只手用力地推了他的背部一把。悦男被推落在轨道上,他惊愕地寻找着那只刚刚确实看到的手。可是在往来纷乱的人群中,他始终没能找到那只手。
急驶而来的电车鸣起了喇叭。
悦男在这一瞬间想着:那是谁的手呢?是裕次?还是大场的亡魂?不,应该是神袛的手吧!
电车以惊人的速度驶来,悦男发出了绝望的叫声。虽然电车发出紧急刹车的声音,但终究无法及时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