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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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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桑楚萧冷儿占尽天时地利,自然不会与扶雪珞几人真格儿动手。
  转眼双方僵持已逾一日。
  明知他二人打甚主意,扶雪珞几人身上纵带有不少干粮,一天之内仍进食极少。扶雪珞几人倒还好,依正豪平日里养尊处优,却着实有些不惯。洛烟然依暮云近年虽多数在外奔波,却何时在吃喝用度上俭省过?一天下来,二女从来花一样娇艳的颊色明显已掺了些许灰白。
  最是咋咋呼呼的依暮云却连一个字也不吭,甚至时不时还低头与洛烟然说笑两句。
  慢慢吃着核桃酥,萧冷儿也不知嚼出的是什么滋味,半晌面上展开一个极浅极淡笑容道:“暮云丫头最是吃不得苦,二十几岁的人了,平日里总还撒娇耍赖像个奶娃娃般。就在三年前,圣沨、烟然和暮云丫头三人随我前去寻访风赤霞前辈,那时若有一餐吃不饱足,这丫头呀恨不得将我也吞下肚子去。”凝视她已不再如记忆中娇美灵动的脸颊,她缓声道,“今日一整天,你只吃了一张烙饼,喝了三口水,为何却不再抱怨一个字?”
  依暮云冲着她十分灿烂地笑了笑:“我不饿。”
  萧冷儿只是看着她。
  半晌依暮云垂下头去,再过良久她一字字低声道:“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令我们受苦,你心里只怕更苦十倍。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更苦。”
  一点点将核桃酥塞入口中,干涩,粗糙,一不小心被噎住,萧冷儿弯腰剧烈干呕起来。胸口和喉咙口一阵又一阵烧灼的痛觉,一手抚了心口,她咳得眼泪都出来。
  萧佩如轻轻拍她背脊。
  拭去眼泪,萧冷儿抬头冲满脸关切的依暮云笑一笑:“其实我错了。”
  她错了。依暮云早已不是养在江南的娇贵大小姐。很多年前她随她一起闯江湖,被人挟持,被人陷害,挨过饿受过冻,数不清的次数命悬一线。这些事她连一个字也不曾抱怨过她。她降了敌人,累她受尽委屈两面为难,她甚至要连自己的嫁妆都统统送给她。
  她早已不再是她心目中刁蛮任性的大小姐。
  她是强逼着自己长大了。
  抹去不知何时又再沾染脸颊的清泪,萧冷儿轻声道:“是我对你不起。”
  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依暮云哽咽道:“你别……别这样说……”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她捂着嘴低低啜泣。
  却是连哭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前痛快哭了。
  内心极致的倦怠,萧冷儿将手中食物递给萧佩如,闭目不复言语。
  只是她也不曾再进食。
  又一日下来萧冷儿面色比洛依二女灰败十倍。
  萧佩如劝她不动,只能拿了目光看庚桑楚,他却也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心中惶恐,饶是萧佩如平素心淡,此时却也急得流出眼泪来。
  萧泆然心下又如何不急,见她眼泪更是烦躁,冷声道:“有甚好哭,只看她能坚持几时!”
  萧佩如几乎是喊叫出声:“她如今只凭一口气吊着命,你说她能坚持几时!”
  庚桑楚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
  洛烟然和依暮云几乎是同一时刻扑向装着干粮的包袱,随手拿了也不知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死死盯了那张毫无人色的清容,扶雪珞连牙关都在打颤:“萧冷儿,你故意的吧?这又只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萧冷儿微不可闻地笑了笑,早已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却。
  扶雪珞狠狠咽下逼近眼眶的热泪。
  他宁愿她是故意的!他宁愿!
  庚桑楚忽的睁眼,夺过萧佩如手中皮囊大大饮一口水,一手攀过萧冷儿脖颈,低下头对准她唇狠狠渡下去。
  是狠,他起身之际咬一口她樱唇,瞬间鲜血淋漓,痛得她神志一阵清明,终于醒转过来。
  抓她双肩,他伏在她耳畔一字字道:“你若敢有甚不测,我即刻杀了你眼前这群心尖儿宝贝为你陪葬。”他看她平静双眸,森然一笑,“或者,你要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或者就这般活活饿死可好?”
  与他对视半晌,萧冷儿终究向萧佩如伸出手去。萧佩如连忙近身亲自喂她一点一点进食。
  依正豪唉声叹气,洛文靖父子满脸心疼,洛依二女更是恨不能以身替代的自责模样。心下烦闷至极,扶雪珞冷声道:“问心,你为何不肯痛痛快快与我打一场。你我难道就不能真正分出胜负来?”
  庚桑楚同样心情不佳,闻言亦不给他好脸色:“我为何要在此时与你打这一场?”
  扶雪珞愤而起身,但四不像一夫当关,他们几人所处又受地势所限。他有心动手,却明知难以越过四不像。这四不像的实力他见识过不止一次,委实不敢在此情景下白白浪费体力。
  颓然下坐,扶雪珞心中不安愈浓。
  过得半日,庚桑楚手下有人来报:“上官堂主派属下前来禀报殿下,崆峒携玉英门向我圣界归降,死一百七十四人,余两百八十七人。”
  扶雪珞浑身一震,霍然起身:“崆峒派并未出山一步,怎会……”
  庚桑楚轻笑:“三年前在蜀山,扶盟主洛公子暗埋火药于地下,令得我圣界无功而返。问心深以为戒,此番不过还扶盟主这份礼罢了。”
  扶雪珞脸色煞白。
  庚桑楚自然不会也去埋一地火药,他只叫崆峒玉英门两派中的内应在饮水中落了毒而已。计策原是极简单的,但有心杀人,原不需要甚周详大计。
  示意那弟子起身,庚桑楚解下腰间令牌递给他:“你即刻快马赶去平凉边界,传我命令,令刑堂主率领本座亲自挑选的两千弟子速速返回,前来助我。”
  “是!”接过令牌,那弟子躬身退后,疾步转身而去。
  再过一日,应龙亦派遣弟子前来禀报:“殿下,西岭山、南宫世家和慕容世家业已不支!”
  第三日香浓一支的弟子也前来回报:“昆仑、峨眉两派弟子已无人再斗。”
  扶雪珞形容虽说惨淡,庚桑楚脸色却也绝不好看。
  知透他心思,萧冷儿慢悠悠笑道:“这镜湄丫头向来是急性子,如今却成了垫底的一个,也不知中途是发生甚意外没有。”
  但庚桑楚再担心原镜湄,此等紧要关头也绝分不出精力去看顾她。
  第四日晚玄武堂主刑思堂已带领两千教众赶至丛林之外,刑思堂一人前来领命。萧冷儿观他容貌,三十上下,印堂方正,眉目沉着,生就可堪大任之相。
  一一吩咐下去,庚桑楚忽而有觉,抬头望了漫天繁星。
  刑思堂似有不解,却并不出言。
  半晌庚桑楚叹道:“今夜一役,思堂,咱们圣界百年基业,必将奠稳中原。”
  刑思堂躬身道:“殿下英明,属下深感佩服。”
  “你去吧。”挥了挥手,庚桑楚竟没有众人想象那意气风发,反倒神情颇为倦然。萧冷儿上前,伸手与他十指交叉而握。
  两人静对彼此。
  等待的夜格外漫长,萧楚二人始终相偎一处,扶雪珞闭目打坐,神态似已全然平息。
  黎明前夕有弟子来报,三大堂主与大三护法恭请大殿下就位。
  庚桑楚瞬也不瞬看着扶雪珞。扶雪珞终于也睁开眼:“你我一战,势在难免。”
  但有人却不肯给他这机会。
  洛云岚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向洛文靖:“爹,你疯了么?”
  剑尖横在扶鹤风脸侧,洛文靖垂首不语。看一眼萧冷儿,庚桑楚面色如常,微微一笑:“扶盟主,请吧。”
  盯紧洛文靖,扶雪珞目如针芒:“我不信洛世伯下得了手。”
  “他日我还是莽撞小子时,与萧大哥结拜,曾发誓一生追随。”良久洛文靖摇头道,“萧大哥死了,但我答应过他的话,无论萧冷儿做什么,我必定要不遗余力支持她。”
  扶剑而立,扶雪珞静静道:“便为了这个原因?之前我们的行踪也是洛世伯透露给萧冷儿?”
  “如果不是呢?”
  一人突然发言,却是萧冷儿。
  扶雪珞心中一凛。
  萧冷儿笑一笑:“扶盟主笃定了洛大侠不会伤到扶老盟主,想来是绝不会跟我们走了。但真相若不止于此,若当年答应过我爹的人不止洛大侠一人,扶盟主又当如何?”
  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扶雪珞一双眼幽深得望不见底,半晌嘎声道:“你想说什么?”
  洛文靖手中剑不知何时已垂下去,扶鹤风方要发言,已听萧冷儿再笑道:“真相究竟如何,扶盟主何不随我等出外一观?以扶盟主修为,若出了这九重天象阵法,咱们在场之人,怕想拦也拦不住。”
  萧冷儿说的话向来都是在理的。
  浑身连指尖都在发凉,扶雪珞最终沉默地点一点头,当下往外行去。而那四不像竟并不阻止他,显是萧冷儿已发了命令。
  与她走在最后,庚桑楚目观一切,此时方悠悠道:“你会不会赌太大了点?”
  萧冷儿身体尚虚,走得两步,已主动伸手抓他袖口。
  “中原武林各个恨我入骨,有甚理由如今有意无意都帮衬着我圣界?”说着话,庚桑楚到底还是慢下脚步等她同行。
  “你曾说只要我决意助你,你便信我。无论我有任何决策,你绝不多问半句。如今来看,你信了我的决策,我也信了你。”亦步亦趋跟着他,萧冷儿垂头看两人脚步,“我赌大,只因你对我有过那一句承诺。”
  良久庚桑楚幽幽笑道:“我说什么,你便相信?”
  “你说什么,我便相信。”
  他胸中恍惚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疼到极致。
  在她曾不顾一切爱着他的岁月里,他说什么,她便反驳什么。她从不信他,可她爱他怜他。
  如今她似把一生的信任悉数给了他,只除了她自己。
  当他终于能掌握天下的时候,她也终于,不再是他的了。
  
  旷地之中,少林武当,俊杰英豪,曾英雄一世或叱咤一时,此刻通通倒在这黎明的前一刻。形容委顿,显是被喂了软筋散之流的药物。
  不日之前,这些人其中一些还统率一方门派,或行侠仗义,或游历江湖。
  区区五日,天地色变。
  见他一行人走近,圣沨香浓几人已上前来。似是十分满意,庚桑楚笑道:“两任扶盟主曾统率的武林盟,自今日起,只怕要易主了。”
  手足冰凉,扶雪珞一字字道:“无耻手段,卑鄙行径。”
  并不理会他说辞,庚桑楚环顾四周,仍不见原镜湄身影,不由皱眉道:“湄儿是怎的?青城派一行人……”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见到了口中方提的那些人。
  只可惜情况却有些相悖。
  一手扼了原镜湄咽喉,江若瑜一步步靠近众人,双目紧紧摄了庚桑楚,沉声道:“三年前泰山一役,阁下曾为了这位原姑娘性命之故,放弃已将到手的胜利。今日江某老调重弹,不知阁下肯否让步?”
  庚桑楚不及开口,已听萧冷儿轻声笑道:“天下大半已在囊中,此刻江公子就算将天王老子的人头拎在手中,只怕这位也绝不会多眨一眨眼。”
  “既然如此萧姑娘又何必多言?”目光一闪,江若瑜笑道,“莫非这位问心殿下一再对萧姑娘狠心,却始终对原姑娘眷顾,这让萧姑娘十分害怕么?”
  萧冷儿叹道:“平素的江若瑜就算走投无路,又岂会说出这等话来?”她像是忽然想到甚,清丽颊上竟浮现出几分隐约的柔情,莞尔笑道,“若说眷顾难舍……倒也有那么一回。”
  确有一回。人人都知道的一回。
  华山之争庚桑楚千里奔波,与父为敌只为救萧冷儿一命,两人情深天下震惊。
  曾经连萧冷儿自己都以为,有过了那么一回,她这一生都已知足了。
  原镜湄乌丝散乱面青唇白,眼中却似有些犹疑惊恐之色。细细瞧了半晌,庚桑楚缓缓道:“湄儿跟随我多年,手腕谋略由我亲授,更有一身无人可逆的剧毒,又怎会轻易被江公子擒拿了去。”
  他没多说一个字,原镜湄脸色就更白一分。
  庚桑楚还是那般淡然地看着她:“湄儿,我只问你,你可是有意?”
  萧冷儿目光一闪,唇角竟挑出几分颇有兴味的笑意。
  死死咬着嘴唇,原镜湄一言不发。
  萧冷儿笑道:“看来日夜担心害怕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瞪着她,原镜湄嘴唇几乎咬得出血,一字字道:“若不是你,我怎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她此话无疑是承认了庚桑楚方才所言。
  闭一闭眼,庚桑楚但觉心头一阵绞痛,喃喃道:“你明知我心中所愿,这许多年来……你怎会如此轻重不分?”
  “我只恨你一直以来都将轻重分得太清楚。”眼泪顺着嘴角划过,原镜湄颤声道,“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你才会不知所措,我不怪你。这几年来你为了她这个人都变了,我也没法子怪你。甚至……甚至你将她强留在身边,你的眼里心底,你所做的事,所有所有都只看到她,就算明知她不怀好意还要对她好,我也……我也认了。这么多年来你心底里对她的好,我早就认了。”
  她的眼泪滴在横在她喉间的剑锋上,冷厉雪亮。
  “她对你付出不比我少,我那些不甘心,三年前那一天就没了。”凝视站在一起犹如良玉美璧般配衬的那一双人,原镜湄静静道,“虚岳二位姑娘打不过我的时候,我见江公子一心护着岳姑娘,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虚姑娘拿话激我,说我争了这么多年,以为一身本事,却连个男人也争不到手。我明知她目的,却也忍不住心里难过。我心想,那就随心去做一次好了,否则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我不是怨,也不是恨,就是想知道……天底下除了她,我是不是也能叫你不顾一切一回?”
  “若是不能,你就任由他们杀了我吧,再也不必想法子救我了。那日你二人结盟,说过的话此刻还在我耳畔,我……怕不能活着去见那一日。”
  结盟之日曾说过的话?
  待我一统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萧冷儿为我楼心圣界主母之时!
  庚桑楚闭了闭眼。待他再睁眼之际,瞧向的却是萧冷儿,静静凝视她半晌方道:“若我再做任意一件对不住你之事,你可会原谅我?”
  萧冷儿笑容十分灿烂:“自然不会。”
  庚桑楚似被她笑容感染,竟也一扫方才悒郁之色:“或者我该问你,会不会给我做任何对不起你之事的机会?”
  萧冷儿笑容更灿烂:“自然更不会!”
  她语声未落,众人不及反应之前已听得庚桑楚一声清啸直入云霄。就在这啸声之中半空里一道人影兔起鹘落,以迅捷无伦的姿态扑向江原二人。江若瑜一旦察觉不妥立时横剑割向原镜湄咽喉。但这毫厘短距竟也比不过来人快速,“叮”的一声脆响,江若瑜手中宝剑已不知被何物弹开。而他反应过来之时,却已被旁人匕首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原镜湄甫见来人便已白了脸色,脱口叫道:“展扬……”
  来人一身黑衣,容貌英俊,脸色却白得有些渗人,不是庚桑楚近身护卫展扬又是谁?
  局面转瞬即改。
  萧冷儿不紧不慢悠悠笑道:“不知我跟众位说过没有,圣界之中暗杀之术仅次于圣沨的,既不是香浓大美人,也不是这位痴傻的原姑娘。”
  至于到底是谁,却已不必她来开口了。
  一生唯一一次豪赌转眼竟化作他人笑谈,一无所得!一无所知!原镜湄心如死灰,喃喃道:“萧冷儿,你好狠,你好狠……”
  走上前去,萧冷儿伸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刮在她脸上,满目清冷,再不复方才笑意:“你给我清醒点!”
  再瞧庚桑楚,亦是一脸冷色。
  “她事先叫我防你这一手,我只当是多余,谁料你便干下了如此蠢事。”走到镜湄面前,庚桑楚一手捏她下颚,力道之大原镜湄瞬间便落下眼泪,“好湄儿,你可以再蠢一点,看本座会不会救你再多一次!”
  他已松开手去,原镜湄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似要将心肝腑脏全数给哭出来。
  抬头冷冷扫视一眼众人,庚桑楚三分笑中却带了七分冷:“可瞧够了热闹?算是本座奉送给诸位的最后一出余兴罢。”令应龙刑思堂几人上前道,“将这一干人等全数带回洛阳,送入洛阳陵迟殿,其余我届时自会吩咐。”
  应龙几人躬身应是。
  目光停在扶雪珞身上,庚桑楚淡淡一笑:“本座曾言武林盟兴于洛阳,本座便要将它掐灭于洛阳,如今扶公子可相信了本座言出必行?”他转口已不再称他为“扶盟主”,只因从这一刻起,天下间已没有了武林盟。
  场中数十位掌门,纵然此刻已身为阶下囚,各个仍敛目端坐,绝不肯失了威仪。瞧在眼里,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转头向扶鹤风淡淡道:“咱们走吧。”
  纵然洛文靖还在侧,但扶鹤风又岂会被人偷袭第二次?
  青城掌门一时颇为踌躇,庚桑楚淡淡道:“若还想留住江若瑜性命,劝几位莫要乱动的好。”
  岳凌波急得眼泪都快下来,唯有扶雪珞丝毫不为所动。
  庚桑楚饶有兴味看他。
  扶雪珞淡淡道:“‘扶盟主’既已变成‘扶公子’,殿下就算以在场所有人性命相挟,扶雪珞难道就该束手被擒?”
  庚桑楚不由失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如今倒学聪明了。如此态度,想是笃定在场无人拿你得下。”
  “纵然殿下与圣沨联手,也未必能留下我。”
  颔首称是,庚桑楚亦十分坦然:“你我谁也奈何不了谁,那是双方都早已心知肚明之事。”
  他想一想又笑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你毫无负担的模样,却要比往日里顺眼许多。”
  欠一欠身,扶雪珞抬步要走,却发现扶鹤风并无随他离去之意。转头望了老父,扶雪珞目中似沾染浓雾。
  见他模样,饶是扶鹤风那等修养,也不禁十分不忍,温言道:“适才你答应前来,只怕已料到这结果。其中缘由,你若想知道,我必定一字不漏说与你听,再由你自己选择。”
  摇了摇头,扶雪珞心中怆然。
  他料想过许多结局。包括被庚桑楚夺去萧冷儿,再夺去中原武林,唯独没料到最后自己成了众叛亲离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庚桑楚却更像个老朋友般与他说话:“如今你打算何去何从?”
  扶雪珞淡淡一笑:“这天下毕竟还不姓楼,殿下这担心大可不必。”
  庚桑楚也笑一笑:“如此,我与冷儿大婚之日,还请扶公子前来观礼。”
  目光移向那人,扶雪珞目中氤氲散尽,最终只留下一抹淡然至极的痛。
  从未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瞧过,萧冷儿一时心神皆颤,忍不住向前几步行至他面前,四目相望,她禁不住握他手掌,涩声道:“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低促一笑,扶雪珞道:“萧冷儿,你是不是又想说,一生欠了我许多?”
  萧冷儿咬唇不语。
  “如今,便答应我一件事罢。”
  她瞬也不瞬看他。
  “不要嫁给他。”
  松开手去,萧冷儿一时愕然。
  扶雪珞笑意极浅,却恍惚回到往日的温柔缱绻:“就算徒有虚名,能多留一日,我仍多欢喜一刻。”
  在每一个清冷的日子,他念着,他的妻子萧冷儿,心中多欢喜。
  狠狠咬唇,萧冷儿几乎压制不住心中的震颤。时至今日,他竟仍对她……
  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扶雪珞颔首低笑:“正因我如此,是以我心中明白,时至今日,你对他仍然有情。”
  “不!”萧冷儿忽然激烈地大叫着退后三步。
  含笑瞧了她和闻言同样瞬间呆住的那人,扶雪珞道:“我也是自私之人,冷儿,今日之事你须得答应我。”说完此句他再不多言,俯身向扶鹤风三拜,决然转身离去。
  猛一咬舌尖,萧冷儿强迫自己镇定清醒,急急瞪一眼洛烟然:“傻子,还不快去?”
  看看她又看看庚桑楚,洛烟然顷刻间已有所决定,亦学扶雪珞姿态转身一言不发向洛文靖行了礼数,便循了他脚步疾疾追去。
  眼瞧萧冷儿态度,洛云岚向她微不可见点一点头,亦拉了依暮云离去。依暮云待要反驳,见萧冷儿满脸催促,又见依正豪亦是焦急之态,犹豫片刻,终是随了洛云岚而去。
  当下庚桑楚收拾残局,萧冷儿伴了洛文靖依正豪当先离开。只消走出众人视线,萧冷儿已扑通跪倒在依正豪面前:“这些日不肖怠慢,女儿实属无奈。女儿哪敢当真要求干爹做不愿之事,这就遣人送干爹回江南。”
  抚了她满头青丝,依正豪叹道:“如今暮云随云岚离去,我回到江南左右都是个担心,不如留下来看着你,心下也安定。”
  萧冷儿切切道:“冷儿并非是要暮云做个不孝女,但如今形势,她和云岚实在不合适留下,就算权且让他二人回到江南,只怕……”
  侧头看一眼身边的洛文靖,依正豪道:“你二人既齐心行事,我还有甚信不过。”
  洛文靖却叹道:“如今走这一步,我亦不知是对是错,只盼老天怜惜武林众生。”
  “天下豪赌,洛大侠此时后悔怕也晚了。”一手扶着依正豪,萧冷儿瞟一眼扶鹤风,“扶老盟主心平气静,才真真叫人佩服。”
  扶鹤风淡然一笑:“如今这武林,原已非老夫等人叱咤之地,信你一回又如何?”
  
  楼心月曾有言道,此行庚桑楚若能折服崆峒派与玉英门,便是他正式传位于他之时。而此行斩获,又何止崆峒玉英两派?这消息也不知最先是由谁传出,不日便已传遍整个圣界甚至于整个洛阳。
  庚桑楚一行人回到洛阳第二日,楼心月便已亲口明确了此事。
  接任圣君事关重大,圣界中人多数出身苗疆,最是信奉教规,原本绝不能在中原之地举行仪式。但此次庚桑楚一举拿下中原多个门派,可说将大半武林已纳入囊中,他又曾公开表明将在一年之内夺取整个中原武林,直是风头无俩。又兼他掌管圣界多年,威望早已隐隐有超越楼心月之势。既是他亲口提出要在洛阳接任,圣界中人想到日后大计,自然无不听从。
  自回到洛阳,扶鹤风洛文靖几人便即刻被楼心月亲自送回扶家宅邸。扶鹤风只言退出武林事,楼心月父子竟也信了他言语,绝不多加禁锢。
  萧冷儿这几日便奔波在地宫、陵迟殿和扶家之间。
  转眼便到了庚桑楚接任前一日,萧冷儿本在扶家大院里与依正豪畅聊旧日趣事,忽听得门外一阵好不热闹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她不及起身,已见扶家一位丫头跌跌撞撞跑进门来:“萧姑娘,萧姑娘,不好啦!”
  萧冷儿含笑倒一盏茶与她。
  她为人向来随和,那丫头也不推辞,咕噜噜喝完茶急道:“萧姑娘,门外来了好些人找你!”
  “每日里前来找我的人从未少过。”萧冷儿复又闲适坐下。
  “但来找你的人是那个问……问……”
  “问心?”萧冷儿挑一挑眉,倒当真有些奇怪,“他近日极忙,我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了。本该最忙的今天,他竟来找我?”
  小丫头跺一跺脚,急道:“他身后还跟了好大一路人,说是来……来下聘!”
  萧冷儿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咳得险些岔过气去。依正豪待要为她顺气,却见她已噌地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匆匆往外行去,秀眉紧蹙显见颇有震惊和羞恼之色。不由摇头暗叹,终究只有那问心,才能叫如今的萧冷儿失却常性。
  一脚跨出院门,萧冷儿抬眼就见到前院中长身玉立之人。阳光打在他含笑眉眼,竟绮丽得仿似要生出花来。萧冷儿瞧得一呆,其后才想起往他身后看去,果真便见一长列人依次站开,各个或端或抬大红木箱,红绸红花,好生艳丽的一簇簇。
  三年多修养也不敌此刻惊愕,萧冷儿一手抚额,只觉十分无力:“你这是做什么?”
  对面那人却折扇轻摇,风度极佳,分外理所当然模样:“求亲啊。”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笑,眉眼带笑,简直连一柄折扇摇出的微风也能带了笑。便真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遭遇了心爱的姑娘般,上门提亲,喜不自禁。
  只是看着他,神情中半是恼怒半是无奈,萧冷儿抿唇不语。
  便在她这不语中渐渐失了笑意,庚桑楚再开口时声音中已颇见委屈:“是你曾答允我,在我登临圣君之位那一天嫁于我,再不分离。”
  心乱如麻,萧冷儿半晌道:“那日我曾答应雪珞……”
  “那是他自说自话,你根本并曾答应过一个字!”打断她话,庚桑楚已有愠意。
  这片刻扶鹤风几人也已闻讯赶过来,见此情形都有些张口结舌。
  抿了抿嘴,萧冷儿涩声道:“我和雪珞曾在这宅院中拜堂成亲,你心里容不得,总想要抹掉那一段是不是?”
  刷的合上折扇,庚桑楚怒道:“我心爱之人险些便嫁了别人,难道你要叫我无动于衷?”
  “什么心爱之人。”萧冷儿冷笑道,“你是见不得曾一心一意向着你的人,后来却向着了别人。”
  怔怔望她,他神色先是怒,再是哀,终于呈了一色的灰败之气。
  何曾见过他此等不能自持的模样?一瞬间萧冷儿只觉心下痛快,痛快的同时却另有一种难言的撕裂般感受,踌躇片刻,终道:“我自信从前并没有愧对雪珞半分,是情是义,我从来分得清楚。但月前那婚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一次。他从未对我要求过甚,此番有所请求,我只盼能尽力达成。”
  他面上灰心之色转而又化作柔情,柔声道:“你是在向我解释么?”
  心中一震,蓦地掐紧手心,萧冷儿好容易稳住心神,极力淡然道:“你我如今进则同进,退则同退,既已选了同一条路,有话自然该说明白的好。”
  并不将她明显掩饰的言辞放在心上,庚桑楚颔首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些聘礼我……”
  “却也不必收回。”打断他话,萧冷儿悠悠道,“既有人巴巴赶来送礼,我也没有推辞的必要。”
  当下也不翻看,只叫众人又将一干箱盒抬入小院之中。
  走近她几步站定,庚桑楚执了她双手低声道:“你终归还是念着我的,生怕将这些东西再抬回去,叫我在教众面前失了颜面。”
  萧冷儿没好气白他一眼:“我怕失了自己的颜面而已。”
  “也对。”庚桑楚笑道,“我犯下丢人的事,未来的庚夫人自然也面上无光。”
  无力与他争讨口上便宜,萧冷儿眼珠一转悠悠道:“难不成有人想要用这点东西就打发了我?是说曾说天下为媒,江山为聘,我至今可连一成也未见着。”
  “天下为媒,江山为聘。好,咱们便说定了!”庚桑楚大笑转向一旁扶鹤风几人,“在场几位有她的干爹,她的小叔。今日我们说好这一折,可要叫几位做个见证了。”
  目光触及扶鹤风,萧冷儿才蓦地觉出方才行为十分不妥来,迟疑道:“扶老盟主,我……”
  “无妨。”摆一摆手,扶鹤风温言道,“你与雪珞虽然没有夫妻的缘分,但老夫也曾多次受过你爹爹的恩惠,心里只将你当做半个女儿看待。你他日若当真要出嫁,亦可将此处视作娘家。”
  出嫁?萧冷儿心下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得出的却只有冷。
  手上一紧,抬头便见庚桑楚明显带了希冀的目光:“我明日便要接位,你……”
  “我自然随你回去。”萧冷儿浅浅颔首。
  心下一暖,庚桑楚含笑向扶鹤风几人辞别,便拉了萧冷儿往外行去。一边走听萧冷儿道:“我只当回到洛阳,你又该日日将我置在有凤来仪,不叫我出院门一步,哪知你近日倒十分宽限我。”
  再次紧一紧她的手,庚桑楚隔了片刻方道:“如今这天下,是再没有谁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了。我很欢喜,只盼……也能时时刻刻叫你也欢喜。”
  对他这等情切言辞向来只如耳边吹风,萧冷儿丝毫不为所动,续道:“当日你曾言,待你一统江湖之日,才是娶我之时。如今明知我绝不会同意,为何又要忽而来甚求亲这一着?”
  这一次沉默久得她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已收回注意力之时,才听他极轻声道:“我怕……到那一日你我都没有那机会了。”
  极隐约,她却听得极清楚。
  清楚得她但愿自己从未提过方才那蠢问题。
  
  两人一路回到有凤来仪,萧冷儿如往常一般做了满桌的饭菜,庚桑楚也照样吃得一粒米不剩。饭后两人各掌一盏烛灯翻阅书卷,至三更再同塌而眠。他仍是如往日的每一晚,双手圈了她整个身子,却再无更多动作。
  睁眼虚度半夜,她忍不住道:“你这般待我,我会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他呼吸绵长,但她心下明知,自二人住在一处,又或者从更早更远开始,各自哪得深睡?
  温热的气息忽地沾染颈间,她浑身一颤。
  一遍一遍,他只轻吻她的青丝,双手还紧紧搂住她腰身。她没能回头,是以也没能看到他双眼中眷恋早已被泪水打湿。
  黎明将近,他轻悄起身去。听到他脚步声已出了院门,她这才睁开眼,翻身坐起。
  一路去往地宫另一头的静园。那里往日是原镜湄的居所,此次回来,却也成为幽禁她的地方。
  院门打开,原镜湄独自坐在园圃之间,抬头见是她,却懒懒的连招呼也难得打。
  自顾自去往她身旁坐下,萧冷儿道:“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你随我去一趟罢。”
  “他的大日子,如今哪还需要我?”原镜湄转过脸去。
  不过几天的日子,她明眸里哪还有昔日半分的如水娇媚?暗叹一声,萧冷儿柔声道:“你总是他命里最重要的人,就和圣沨一样。若见不到你,登上圣君之位也好,一同天下也好,他心里总归不快活。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可别在这时候还叫他伤心去。”
  怔忡片刻,原镜湄幽幽道:“叫他伤心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顿一顿,萧冷儿道:“我话便至此,你自己斟酌。”
  忽地扭过头来恨恨瞪她,原镜湄咬牙道:“你明知他伤心,明知他痛苦无奈,为何还要折磨他,为何不肯好好对他?萧冷儿,若不是你做人太狠太绝,我又何必行到今日这一步?”
  她毕生所求,不过是那个人幸福安康而已。若他心里希冀的人给不了他,她只愿自己能给。但到最后她也只是绝望,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不能。
  “是我太狠太绝?”似自言自语,萧冷儿良久只是轻叹一声。
  如今他们各个要求她的,都是她再也做不到的。
  拉起原镜湄,萧冷儿道:“随我去吧。多年前他母亲的嘱托,如今眼见要达成,你也好,我也好,谁都应当陪伴在他身边。”
  这与她恨不恨或爱不爱他都无关。
  有些情有些义,是她无论如何无法磨灭。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然后丢弃。
  
  两人行到正殿时,圣界众人都已在侧。那人站在大殿中央,远远望去,萧索孑然,竟无意气。
  有那么难以捕捉的一刹那,萧冷儿心里充斥极致的苦,苦得她几乎要忍不住向他走过去。
  幸好,只有过一刹那,幸好,连她自己都没能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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