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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扶摇直上九万里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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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三更,洛烟然来到萧冷儿帐外。萧冷儿昏迷大半夜,此时方睁眼便见烛光摇曳中一道窈窕身影。
  吃力支起身子,她呆呆发怔半晌,微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洛烟然似算准了她这发呆的时间,便在这一声叹中掀帘进来。两人多日分离,白日相见亦是那样一种光景,心中委实都积压不少心事。但此刻面面相对,反倒各自失了言语。
  半晌行至她塌前,洛烟然低低叹道:“我左思右想,总也放心不下,忍不住要来瞧你一瞧。”
  “从前你只道问心对着我狠不下心,自月前一战,想必也转变了想法。”拉了她手,萧冷儿笑道,“到了今时今日,最挂念我的人总归是你。”
  “不是大哥。”洛烟然摇了摇头。
  萧冷儿一怔。
  “今日在断崖之下,尤掌门大声嚷着你与大哥出奸计离间武林盟众人。”洛烟然还在摇头,“但我知道,那只是你的主意,与大哥是不相干的。”
  萧冷儿微微出神。
  与她双手紧握,洛烟然低声道:“大哥待你自是狠心,但他不会利用你,更不会叫旁人伤你。”她说着又要垂下泪来,“你这傻瓜,大哥对你的疼惜你不去瞧,只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牢记他的坏处。你如此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可有为谁想一想?”
  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萧冷儿笑一笑:“我若即刻死去,你想问心会如何?”
  “你如今可会舍下他就此死去?”洛烟然反问。
  萧冷儿笑着摇头:“他一统武林之前,我怎舍得死。”
  “我一早知道你是下定决心的了。”洛烟然颤声道,“我从前只道你二人各自聪明,相争不下。直至今日才发现,你二人一旦联手,那是比我念想之中更可怕十倍了。”
  沉吟片刻,萧冷儿道:“你信我不信?”
  握她手掌,洛烟然坚定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今晚原就没准备回去。”
  心中一暖,萧冷儿低低叹息:“我可没想过叫你此时舍了扶雪珞。”
  “但我更舍不得你。”她心道,扶雪珞总还有个武林正道为依凭,眼前这人却是弃了天下,再被天下所弃。经白日一场风波,她如今是真真正正一无所有了。
  半晌仍自摇头,萧冷儿忽的转了话题,问道:“我们离开之后,余下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尽在你意料之中。”洛烟然摇头道,“雪珞和我大哥等人自是一心护着你,萧大哥嘴里不饶你,心里还是疼你得紧,我瞧他恨不能一剑刺死尤崇……尤掌门。尤掌门一行人自然针对你,至于秋公子等却是左右为难。后来一番打斗,纵然无甚损伤,但你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大家心里是各自生了嫌隙的,谁也看谁不入眼。”
  萧冷儿笑着瞟她:“你倒知道我心思得紧。”
  洛烟然抿嘴一笑,极尽妍姿美态:“你若想我留在武林盟,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只管告诉我。”一句话说得虽轻巧随意,但其中承诺却是至关紧要了,那是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出的信任与承诺。
  把玩她纤指,萧冷儿片刻道:“这些事你为何不对雪珞讲?”
  出神良久,洛烟然缓缓道:“每一次你出了事,我总想着,你经历的那些不是常人能承受,你做出的决定,往往也不能为人揣度。我只当自己难以了解,但又仿佛自自然然便了解了。”
  “从前你明知或许迟早有一天不敌我大哥,总也要知不可为而为之,只因那是你心中必定要做的事。若非这一条路实在已走到绝境,你经历至此……又怎会退而选了如今这条路。”她看着她,缓之又缓道,“雪珞没有走过你所走的路,便与他说了,他难道能坦然拱手河山?这天下间,今时今日除你之外每个人都会想,为何拱手河山的不是站在自己对面的‘他’?”
  悠悠望着烛光,许久萧冷儿叹道:“我明知你心意,却也曾伤你至深。至今时今日,我还能有你这知己,便不枉我这一生。”
  犹豫片刻,洛烟然低声道:“自从得知你随大哥等人来了此处,暮云吵着要来找你,被大哥给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
  萧冷儿听得失笑:“我早知那丫头沉不住气,今日在断崖处未见着她,我心中倒也料到三分。”顿一顿叹道,“经历这许多事,云岚比之从前也成熟许多。”
  二人回想前尘,各自感慨万千,一时倒失了言语。半晌萧冷儿悠悠道:“你回去对云岚讲,暮云那丫头早被他惯坏了,可不成再这样下去。过完这多事之秋,叫他二人回到江南去,将迟了五年的婚事办上一办,从此安生过日子。”说着话,凝眸看眼前绿意的姑娘秀美无端的颜,柔声道,“你看似柔弱,其实性子最为坚定。既已守了雪珞这许多年,也不在乎多守候他片刻。他纵然现在还不能立时接受了你,但心里知道你的好,迟早也能完完全全将你放入了心底。”
  她说话语态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叫她觉出十分不祥,颤声道:“那你呢?咱们昔日初时,难道不是早已在心底约好、约好……”
  “咱们约定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庚桑楚。”她柔和的语调打断她话,“你知道,我的一生,自识得他那一刻起,早已全然改变了。”
  她越温柔,她越恐慌。
  “这里的事,你们不要再理会了。”萧冷儿续道,“我知道你们为难,帮着谁也不是。既然如此,索性抛开一切走得远远的,如此,我方能放开手脚。”
  不断摇着头,洛烟然泪如雨落:“就算你这样说……我们谁也抛不下你。你若出了任何事,我们、我们……”
  “你与雪珞,暮云和云岚,大哥和阿姐,我信你们必能互相扶持。”说到此萧冷儿用力一捏她纤手,“我今日言尽于此,烟然,你一向知我,不要让我为难。”
  洛烟然只是落泪,泪珠迅疾,纵然无声,也叫人断肠。
  一向最怜惜她的萧冷儿,头却已偏向一旁去。她偏头之际,庚桑楚像早已在门外只侯此刻一般,立时掀帘进来。洛烟然心中惊痛,忍不住扑入他怀中哀哀恸哭。
  面色是全无生机的白,萧冷儿目光只是不看他俩,口中淡淡道:“劳烦大殿下这就帮我送客吧。敌我有别,洛姑娘深夜来访,纵然心下坦然,终不免惹人猜忌。”
  洛烟然还想说什么,却已被庚桑楚咬着牙提出帐篷外去——他只怕多留她一刻,便要忍不住请求她永远待在萧冷儿身边。
  低低的呜咽声渐远。
  萧冷儿仍是那般面无表情斜躺着,但整张脸却早已被泪水打湿。她神色像死一样平静,目中却全是痉挛的痛苦。她早已当自己是个死人了,但昔日众人一起欢笑与共的时光一幕幕自眼前掠过,她恨不能胸腔里的这颗心立时停止了跳动。
  庚桑楚再次进帐,看到的便是她这槁木一般的模样。他不言也不语,只陪她对坐,至五更,至天明,直至浑身都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天色大亮,萧冷儿抬眼望他,目中似闪过些异样,半晌淡淡道:“我挂在心头的事都已交代完了,今日便行动罢。”
  
  楼心圣界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玉英门。
  庚桑楚亲手抱萧冷儿入帷帐之中,关怀备至模样瞧得原镜湄心下不无气恼,冷冷道:“你以往行事说一是一,此次前来问罪玉英门,原本是理所当然,也要借此向整个武林表明态度。但你来此之后不言不动,也不给咱们任何理由。降了咱们士气不说,只怕那个中理由还私人得紧。”
  她一大早前去为萧冷儿换药,瞧见他二人共处一室不说,恰好还听到萧冷儿后半夜唯独说那一句话。纵然早在洛阳之时庚桑楚便夜夜留宿“有凤来仪”,但此番亲眼所见,又耳闻庚桑楚无所动作竟是顾虑萧冷儿,原镜湄内心痛苦实难言说。
  瞧她一眼,庚桑楚轻声笑道:“有人一早等着咱们送上门去,又岂能轻易就如他人所愿?我不给任何理由么?三天前冷儿便已说道,咱们沉得住气,届时自有沉不住气之人。”瞧原镜湄郁郁眉梢,他眼底光色也略略沉下三分,“我也一早说过。如今萧冷儿一言一行,只如我所言。”
  原镜湄气得直直往前冲去。
  萧冷儿人在纱幔之中,庚桑楚瞧不见她容色,却听她似笑非笑声音柔柔叹道:“你又何必非给她找不痛快。”
  他为何给她找不痛快?庚桑楚一时不知为何,心下竟有些气恼,沉声道:“她一向以来被我惯坏了。如此紧要关头,容不得她任性胡来。”
  帐中那人似怔了怔,方慢声道:“你待她……一向溺爱得很。她若当真有甚言行不当,如你所言,那也是为你所惯出来。”
  偏过头瞧她,虽然只是个影子,庚桑楚心情竟奇异般好转开来:“我和她的关系……你终究是在意的。”
  这一次萧冷儿再没出半句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
  庚桑楚却笑得越发自在,折扇慢摇,意态从容。
  
  直至行到玉英门朱红色巍峨大门之前,原镜湄这才明了庚桑楚话中之意。
  那门前浩浩荡荡一众人影,岂止崆峒派,连武林盟一干好手也尽纳其中。原镜湄瞧得连连挑眉,致气之事也暂时给抛在一旁,扯一扯庚桑楚衣袖低声问道:“他们这是作甚?以我了解的扶雪珞,绝不该做出此等性急之事。”
  这话却不用庚桑楚来回答她了。眼见圣界一行人在数丈外停住,泰山掌门尤崇陵立时上前一步,大声道:“问心狗贼,前日你与我武林盟叛徒萧冷儿令人不齿之行,已被我等公告天下。魔教想以问罪玉英门为借口趁机剿灭崆峒派,早已天下皆知,我劝你们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漫不经心摇了折扇,庚桑楚一双眼拿了扶雪珞,语声温润却掩不了森森寒意:“武林盟前后两任盟主在此,主事之人何时竟换了这无名之辈?”
  上前一步,扶雪珞一身白衣孑孑无俩:“武林盟只为天下公理,原无尊卑之别。”
  “好一个只为天下公理。”庚桑楚笑声朗朗,笑至中途转瞬作了森寒,“只可惜天下公理却要叫无耻小人来主持,恕问心绝不相与!”
  尤崇陵面色顿时极为难看:“问心狗贼,你莫要……”
  “你再敢多唤一声‘狗贼’,我立时撕烂你的嘴巴。”
  低垂纱幔中忽传出淡淡人声,引得众人纷纷扬首,莫不好奇。扶雪珞几人自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各自心绪都已不那么从容。
  “妖女……”尤崇陵方骂了两个字便已住口。
  一柄七寸断匕横在他颈间,寒光渗渗。持币之人绝色无双,正是圣沨。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动作,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相信,尤崇陵若多说一个字,那把匕首会在同一时刻划破他喉管。
  一时间武林盟众人神色都不那么好看了。
  庚桑楚只如不见,仍是潇洒闲适态度,上前两步轻摇了折扇道:“依扶盟主只见,人怎生才算无耻?”
  他此刻上前,与扶雪珞顿成中间之势。浅浅含笑模样,便如与一个老朋友闲聊。
  扶雪珞沉吟不语。
  折扇倒转,庚桑楚随手一点——所指赫然便是人群中并不起眼的玉英门门主童霖,悠然笑道:“玉英门自上一任门主便投诚我圣界,此人继位以来,对我圣界唯喏。可惜受人唆摆,做出叛教之事。事发后又畏惧我教势力,转投武林盟,只为求得今日庇护。敢问扶盟主,如此行径,可作无耻?”
  他一番话随意得紧,面上甚至还带了醉人的微笑。但童霖纵然听得浑身抖索,却半句不敢反抗。只因他早已见识过问心手段,明知自己敢有任何言行,那把此刻抵在尤崇陵颈间的匕首只怕立时就要横在了自己喉咙口。
  扶雪珞缓缓道:“贵教侵犯我中原,其法不正,其意不良,野心昭然。玉英门原属我中原武林同道,自古正邪不两立,童掌门举止纵然有失光明,但于助纣为虐一路上能及早悬崖勒马,难能可贵,又怎能当得了问心殿下口中‘无耻’二字?扶雪珞才不及殿下,武不如圣沨公子,今日再保不得玉英门,日后有何颜面相见武林盟诸位先人前辈?”
  庚桑楚无论何时何地,总也风华绝代气量无双,叫人望之而生惊惧畏怖。但此刻扶雪珞容色淡然,徐徐而谈,两人皆一身素衣,一个雍华,一个清雅,竟似瑜亮。
  但眼下显然不是为两人气质所惑的时候。
  “当不上无耻?”
  淡淡倦然的声音再次传来,众人如骤然惊醒,皆看向庚桑楚身后那软轿帷幔。扶雪珞也顺势瞧过去,只是浅浅一个影子,已叫他生出心跳难以自控之感。
  “若这般还算不得无耻。”纱幔中萧冷儿淡淡道,“有一个人,昔年一边嚷着楼心圣界行事卑鄙,大骂旁人是‘狗贼’,一边卧底圣界,行尽卑鄙无耻之能事。事情败露之际,更要挟好心救他性命之人以便令自己逃之夭夭。不感念旁人救命之恩也罢了,数年后竟再度挟持那人,将那人打成重伤。为着一己私欲,不断煽动武林同道挑起争斗,全不为天下大局着想。敢问扶盟主,此等其心不正之人,可当得‘无耻’二字?”
  扶雪珞不语。
  饶是有一千把刀横在身上,尤崇陵也忍不住大骂出声:“萧冷儿,你这只会扇阴风点鬼火的妖女!魔头!如今你背叛武林盟投入魔教天下皆知!你和问心狗贼的私情天底下也无人不知!我尤某人一生行事只为公道,对得住天地良心!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他说道“私情”二字,圣沨倒还忍得住,一旁萧泆然身上佩剑已是“呛”的一声吟,却被萧佩如给生生摁住。
  萧冷儿仿佛低声说了句甚,便见旁边的原镜湄伸手卷起那帘帐,萧冷儿形容终于曝于众人眼前。素衣下裹着的身体单薄如蝉,脸色苍白几近透明。但偏是这副懒散稀薄的模样,却仿佛占尽天下间风光丽色。
  她一旦露出脸,庚桑楚便上前去亲自为她罩上雪白狐裘斗篷,末了更是握着她纤手再不放开。萧冷儿亦任由他相扣,两人一眉一眼,仿是怕那惊动天下的“奸情”不够落实。
  这一连串动作也不过转瞬间事。萧冷儿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被她目光所及者心中皆是一震,便挨个垂下头去。半晌淡薄眸色终于落在尤崇陵身上,柔声道:“尤掌门,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我问你两句话,你可要实实在在作答。”
  尤崇陵瞠目不语。
  萧冷儿道:“敢问尤掌门昔年是否化名朱陵,曾以坛主之位委身圣界?”
  “是有如何?”尤崇陵昂然道,“魔教行事向来诡计多端,尚未大举入侵我中原之前,已置派无数暗线匿于各派之中。尤某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冷儿续道:“敢问五年前此时败露之际,尤掌门与问心殿下各自算计,眼看就要不敌,其时是否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舍命救你?而你为保性命,是否又掉过头来挟持那位姑娘?”
  面色铁青,尤崇陵半晌咬牙道:“不错!但尤某那时便已看出,那女子与问心有私……”
  打断他话,萧冷儿柔声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今日可在这场中。若在场,尤掌门可愿将她指出来?”
  脖颈间匕首有意无意颤动,尤崇陵眼见离他最近的萧泆然满脸怒气,丝毫没有救他之意。心下愤恨不止,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咬紧牙关道:“那女子、那女子……那女子就是你!萧冷儿!”
  他此言一出,一时武林盟与圣界多数人物都颇受震动。均难想见这二人竟还有这一段恩怨。
  萧冷儿面上笑容颇有欣慰之意:“五年前我年方十七,初出江湖,彼时与问心殿下初识,正如列位眼下这般——‘正邪不两立’,因此不顾性命也要在他手中救下这位尤掌门。可他怎生对我,诸位想必也很清楚了。我讲这段旧事出来,并非施恩望报,单单想告知诸位,这尤掌门性情如何,品性又如何。”
  她说到此,缓缓站起身来。身体要靠一旁原镜湄相扶才能勉强站稳,但那虚弱之中,竟似含着一股极致的魅力威仪,直叫众人移不开眼。
  目光在扶雪珞身上稍作停留,萧冷儿缓缓道:“这位扶盟主,若他言一句一生行事只为正义公道,对得住天地良心,不止我信他,也不止武林盟诸位信他,只怕便是圣教中的各位,也忍不住要信他。”
  她眸色温柔,扶雪珞被她这么样看着,止不住的眼眶一热。只得重重掐了自己手掌,生怕忍不了便要抬步向她走去。
  众人闻言,皆忍不住点了点头,只觉那是十分在理了。
  “可惜这位尤掌门,行事不光明,言辞不磊落。他说甚公道正理,却叫人十分不能信服了。”
  众人忍不住又跟着颔一颔首。各自不觉思绪不知甚时已被萧冷儿主导。
  尤崇陵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萧冷儿瞧了他柔声道:“尤掌门,方才我说,你口中若再多说一次‘狗贼’,我便撕烂你的嘴巴。”
  尤崇陵双目怒视与她,几乎要瞪出血来。
  “但你不知收敛,后来果然便再叫了一次‘狗贼’。”她言语间似十分无奈,但那无奈说到最后一个字已转了冰冷,仿佛前一刻还是三月的春风,后一刻那春风便被骤返的隆冬凝成冰雪,那冰雪般的声音道,“圣沨,给我立刻撕烂他的嘴巴。”
  她一句话说头一个字时,圣沨已动了。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圣沨手中匕首已收势。
  萧泆然本意并不想见到尤崇陵当真受难。但他与圣沨武功相差不过毫厘,圣沨就在尤崇陵身侧,而他隔着至少有一个人的距离,无论如何也阻止不得。
  在场数百人,只能睁眼瞧着前一刻还长在尤崇陵脸上的下巴,后一刻便生生落了地。
  鲜血飞溅,有人立时便忍不住翻身作呕。
  尤崇陵却连惨叫都已不能。
  一手扶着庚桑楚,萧冷儿自软轿下来,缓缓前行几步,口中仍是那淡淡语调道:“我萧冷儿公然向楼心圣界投诚,便不讳人言。天下人皆道我与问心有私,我也不会少一根头发。但本座身为紫峦山萧家之主,两次为人所挟,此人不除,将至我萧家于何地?”
  她所往的方向正是尤崇陵与圣沨站立之处。
  但众人眼睁睁看着,竟无法阻止她。
  她身旁有个鬼神莫测的问心。
  扶雪珞几人纵然有能力阻止,但那脚仿佛已被订入地下三尺。甚至众人丝毫不怀疑,此时若有人敢向萧冷儿出手,他们立时便要拔剑相向。
  原镜湄在人群之后看着,只是不住摇头。想到,从前只当问心待人待己,狠励决绝无人能及,此刻方知还少算了一个萧冷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短短数丈距离,萧冷儿脚步再慢,也有走到尽头之时。便在她这轻轻颤颤的脚步声中,众人身上衣衫已不知被冷汗浸湿多少次。
  离那二人只有数尺之遥,萧冷儿缓缓抬起手,姿态优雅,纤柔如玉。
  圣沨不发一言将匕首抵入她手中。
  萧泆然眼睁睁看着,岂止脚步被钉住,他此刻简直连一根头发都已动弹不得。
  握着匕首,浅浅自尤崇陵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萧冷儿轻笑一声,便在这柔美至极的笑中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切断尤崇陵喉间血脉。众人甚至清晰地听见他喉咙处“咕噜”一声闷响。
  鲜血溅了女子一头一脸,顺着她雪白的面颊划下,划过她发梢与素衣,再一滴滴没入地下。形状可怖,笔墨难言。
  “楼心圣界过蜀道,入中原。五年间收复中原大半江山,包括武林盟中心洛阳。一统天下不过早晚,此乃大势。”任由血滴漫过脸颊,萧冷儿眼睛也不多眨一下,音色不轻不重道,“若还有谁,怀着一己私心与我等争夺天下,妄想称霸,此人的下场便是写照。”
  她说道“写照”二字时,尤崇陵已然僵死的身体正自她身旁委顿而下。
  在这一刻有那么几个人忽然明白到,原来他和她一直留着不该留之人的性命,只为此刻而已。
  这想法叫人比浸在死水里还要寒冷。
  庚桑楚萧冷儿双手相握,此刻眼睛忽然双双看向人群中某一处。
  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他二人目光而已。
  片刻之后一人已被全然孤立出来。
  
  童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觉此刻自己比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洛阳城大街上还不如。
  他浑身僵硬,竟连发抖都已忘记。
  
  察觉到他二人意图,扶雪珞不及多想,身子一侧已挡在童霖之前。
  见他动作萧楚二人神色并不见如何意外,但萧冷儿挑眉望他眸光明显已较方才凝重:“扶盟主,我二人处理教内事务,烦劳你让开吧。”
  尤崇陵颈间的血还在泊泊流着,扶雪珞从前不知道原来人的血并不会随着死亡一起流干。那被圣沨一匕削掉的下巴也正静静躺在他脚下。
  整整齐齐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血肉模糊。
  但扶雪珞只觉胸腔里翻滚得越加厉害。
  他自十来岁踏入江湖,这些年杀过的人自己也计不清,但就算许多年前第一次杀人之时,也未曾生出此刻的寒冷与无穷无尽的痉挛。
  他只觉浑身经脉都如同绞在一处般难受。
  眼前的姑娘容颜清丽,目如秋水。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孤洁纯白。但此时他看着她,这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的心胸,她的抱负,她的承担,她的忍,她的……狠。
  心里一波连着一波的苍茫,半晌扶雪珞终于垂下凝视她那眸去,轻声道:“你罢手吧。”
  萧冷儿不知何时已挣开庚桑楚扶持。淡淡素衣,形销骨立,连眼波也是淡淡的,但这淡然中却有一股尖锐的决绝之意。
  “你是不肯罢手的了。”不必她出声,扶雪珞已倦然续道,“你如今功力全失,性命垂危。如此以智谋权,只令你朝不保夕。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你此时此刻这执念,又有甚意义?”
  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是将要正式拜堂的夫妻。在一个月前,他死也不会对她说出“你性命垂危”这般说话。
  萧冷儿忽的极低声笑了笑,便抬起头来笑望眼前这只差一点便成为她丈夫的清隽男子:“若我不肯罢手,你将如何?”
  扶雪珞向来是出尘脱俗的,但他此刻面上却掠过一抹极致的疲倦。不复多言,他轻手一弹腰间宝剑。
  此情此景庚桑楚本该立时上前,但他目中却忽然露出一种近乎“激赏”的神情。萧冷儿目中也有着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神采,只是这神采之后多少有些怆然,只因她明知这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良久她轻声叹道:“雪珞,你终于解脱了。”
  扶雪珞抿一抿嘴:“我眼见了方才那一幕,突然意识到,自己宁可杀了你,也不愿再留你在此间受苦。”
  “你倒十分为我着想。”萧冷儿含笑瞟一眼庚桑楚,“这等气魄,从前可是某人独有。”
  “如今自然还是。”一手揽了她香肩,庚桑楚浑不经意笑道,“这天底下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成千上万,只可惜能做得到的,注定一个也没有。”如今就连他也是不能,他自己心下清楚得很。
  萧冷儿浅笑不已:“你倒自信得很。”再看向扶雪珞,却已没了方才那种种情绪,“问心的话扶盟主想必也听到了,若没有在此与我圣界倾力一战的醒觉,劳烦让开吧。”
  扶雪珞不言也不动。
  庚桑楚摇扇轻笑:“这童霖,咱们是必定要杀的。”
  扶雪珞亦抿紧了嘴:“玉英门既归入我武林盟,武林盟必定保它周全。”
  那是全无商量余地了。庚桑楚一把折扇更是摇得款款生姿:“听扶盟主的意思,那是不惜与问心一战了。”
  眼睛眨也不眨盯了他脚尖,扶雪珞缓缓道:“殿下确信如今还有能力与扶某一战?”
  庚桑楚微怔过后纵声失笑:“扶盟主何不一试?”
  这几年他笑容少有如此肆意璀然,一笑之下整个人光彩熠熠,似浴火的凤凰,轻易便夺去此间所有眼目。浑身张狂矫骜之气,哪还有片刻前半分清肃。
  庚桑楚武功如何从前是无人知晓的,但他气势一出只如王者,天下间无人敢逆其锋芒。月前扶萧二人婚礼上众人一场大战,庚桑楚以一敌五,重创武林盟,此战震惊天下。许多人言道,问心今日武学,早已超过当年楼心月萧如歌二人造诣,说一声前无来者绝不为过!
  但庚桑楚于此战中受创深重亦不是秘密。这一个月来,楼心圣界已打发了不下百名暗杀者。甚至有人放言,庚桑楚经此一役与萧冷儿两败俱伤,结局也正如她一般,终身不能再用武。
  扶雪珞一手已握住剑柄。
  一时间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场中静得只能听见风吹与落叶声。
  庚桑楚也已轻手推开了萧冷儿。
  但萧冷儿却蓦地伸手按住他。
  庚桑楚扶雪珞齐齐抬眼。
  萧冷儿淡淡一笑:“扶盟主想杀的人是说,你就算想送死,也不必性急。”
  她如此说法,直如向众人明言庚桑楚武功果然已大不如前。一时武林盟众人松一口气之余,也不知为何,心中竟各自觉出些失望。
  月前一战天下皆知,但并非人人都曾亲眼目睹。
  双眉一轩,庚桑楚反手扣住萧冷儿:“我的女人,天下间无人能欺负了去。”
  他这一句难道霸道的话同时刺伤了好几个人的心和眼。
  扶雪珞垂眉敛目,握住剑柄的手指却节节扣成了灰白,一字字道:“这就请吧,大殿下。”
  此次却不待庚桑楚发话,萧冷儿已将他方才那霸道之色活学活用,凶巴巴喝道:“你不许出手!”
  一场眼见一触即发的大战,被她两句话说下来,竟无端端敛去当中肃杀之气。
  庚桑楚似颇有些气恼,一言不发,挑了眉冷冷看她。
  萧冷儿却已转向扶雪珞笑道:“从前咱们相聚时日虽多,但十有八九总在奔波之中。我有心向你讨教几招却苦于没那机会,今日时机正好,你便一遂我这心愿吧。”
  在场如洛云岚几人甚至楚扶二人自然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从前的萧冷儿恨不能日日吃饭睡觉都要找人伺候着,哪来的闲心去向人“讨教”。
  但她此时神色虽带了十二分的和缓笑意,偏又有十二分的认真。
  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恼是恨,沉声道:“你口口声声不要旁人性急送死,临到自己身上又如何?”
  笑意更盛,萧冷儿闲闲道:“只因我明知雪珞嘴上说得再狠,心下却是不忍当真杀我的。”
  她形容清减,说这句话时却攒足娇态与自信。
  扶雪珞瞧着,无端便软下三分心意去。
  人群中不知谁承了方才尤崇陵口吻,低低骂一句:“狐狸精!”
  扶雪珞心下一凛,复又扶剑。萧冷儿展颜一笑,更加从容三分。
  深深吸一口气,扶雪珞终于抬头直直望她:“你若有心,咱们便过上几招。但须得说好,你在我手下若走不过十招,楼心圣界与玉英门之间恩怨,立时作罢。”
  庚桑楚方要说些甚,萧冷儿已抢先应道:“好!”
  此言一出,楼心圣界众人各个面露诧色,不由自主都瞧向庚桑楚。庚桑楚多看萧冷儿两眼,到底不置一词。
  便是从头便站在最边上的洛云岚几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便在这不可置信中,扶雪珞已“呛”的一声拔出宝剑——他起初面对庚桑楚时拔剑相向,没道理此时换了萧冷儿,立时便收回利器。
  萧冷儿微微一笑,也自一旁圣界众人手上接过一把剑来,由左自右划出一朵剑花,摆出起手式。
  萧冷儿内力虽失,剑招与剑意犹在。简简单单一个起手式,也叫一众使剑之人看出不凡来。
  扶雪珞更是其中殿堂级人物,当下收拾心绪,于她半分不怠慢,认认真真与她拆起招来。
  “这便是萧家号称‘归真’的剑法么?”庚桑楚喃喃道,“我与她交手之时,却没有机会见着。”
  他竟凝神看起那二人比剑来。原镜湄瞧得心下焦急,萧冷儿如今体弱非寻常人能比,休说与人过招,她便是多走几步路只怕也承受不了。她眼见喝不动庚桑楚,便转向一旁圣沨低声道:“你倒是想办法叫他二人停下动作。”却是连自己也没想清楚为何如此关切萧冷儿身子。
  圣沨亦在留神瞧着场中二人,闻言有些迟疑道:“扶雪珞……不至伤她。”
  原镜湄气得连连跺脚:“她哪需要旁人伤……”话未说完已听“呀”的一声惊呼,她一惊立时向场中瞧去,只见萧冷儿长剑脱手,单膝单手着地,早已喘息连连。她原本执剑的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并不如何骇人,却已鲜血如注。叫人奇怪的是她不肯顾伤,反倒伸出受伤的臂紧紧捂住脑后密集青丝。
  原镜湄心下一颤。只有她和庚桑楚最清楚,她这举动是代表了甚。
  扶雪珞呆呆站着,似难以置信他竟当真伤了她。
  原镜湄又敲向庚桑楚,他虽有些皱眉,眼底亦有心疼,但绝没有要上前相护的意思。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他此举何解。
  另有一人上前,护在萧冷儿身前,满面怒气,却是萧泆然。
  一瞬间心中似想到什么,原镜湄抬头瞧向人群最尾处。果见洛云岚反应也正如萧泆然一般,但他身形却被洛烟然给死死拽住。
  复又抓紧宝剑,扶雪珞张口,只觉满嘴都是涩意:“你虽疼她,却绝不会转过头助她,这话大哥不日前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过。”
  连指尖都在发抖,萧泆然强忍怒意:“只因我绝没想到,有朝一日伤她之人竟换成了你。”
  从他知道有庚桑楚和扶雪珞这两个倾心萧冷儿的男人起,他就一直属意扶雪珞成为萧冷儿一生良伴。无关正邪,只因他清楚庚桑楚那样的男人所作所为只会伤害萧冷儿,而扶雪珞则是会永远守候她的那一个。他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曾对萧冷儿全心全意爱护的男人,竟当真对她拔剑相向,令她流血受创。
  满心都是冰冷,扶雪珞勉强道:“正邪大义之前,大哥你莫要感情用事。”
  “我早已说过,相比天下,萧泆然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这个妹子。”一手扶起萧冷儿,萧泆然再抬眼时,面上已是绝厉之色,“十招未过。怎的,雪珞你还要与她动手?”
  扶雪珞闭口不言。
  女孩儿全副身子都倚在他怀中,毫无半丝气力劲儿。一瞬间心下已有所决定,萧泆然示意萧佩如上前接过萧冷儿,一手已握住腰间剑柄。
  当下武林盟中人人色变,一些人已纷纷叫道:“萧公子,你此举是什么意思?”
  “萧泆然,你也要如萧冷儿一样投入魔教么!”
  “出尔反尔非大丈夫行事,萧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紫皇一死,萧家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
  直听到最后一句,萧泆然才终于有些色变,却终究只是一扬眉:“雪珞,你怎么说?”
  看一眼他身后好整以暇的庚桑楚,扶雪珞沉声道:“我定要保玉英门一派周全。”
  萧泆然道:“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萧冷儿。”
  人群之中华山派的秋明玉忍不住叫道:“萧大哥,如今冷……萧姑娘已不必你去保护她!你别犯糊涂,赶紧将萧姑娘交给问心公子这就回来吧,咱们不难为她!”
  “我不保护她,难道将她交由问心保护么?”萧泆然缓缓说着话,回头看一眼萧冷儿,明明已面青唇白虚弱至极,却还使力拢着一头青丝。他只觉心里头疼极了,“我总骂她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但我是知道的,她孤立无援,离了我们,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我记着师父早年的教诲,想以武林正道为重,只当看不见她。我试过了……但我再也做不到了。”
  纵然千夫所指,纵然出尔反尔行径卑鄙,纵然丧尽萧如歌一世英明,但他委实没有法子再这样眼瞧着萧冷儿。
  扶雪珞只觉连一个字都再也听不下去。只因有些念头是他从一开始到最后都绝不敢去触及的。
  既已至此,无须多言。
  扶雪珞萧泆然这两个正派中的统率人物,为萧冷儿之故,拔剑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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