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秋水 > 第五章 一句能令万古传

第五章 一句能令万古传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夜间萧冷儿前往去看了木枷。次日一早众人就要往讨玉英门。
  自三年前一役,木枷未再回返赤霞峰,三年来只在庚桑楚特意为他觅得的院落中静心修行。此次亦是他与萧冷儿三年来头一次碰面,但他神色平静,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行。
  两人关系并不算如何亲密,但萧冷儿只当他是个老朋友般。
  琐琐碎碎捻了近日发生之事说与他听,末了又说到白日那一出。饶是木枷多年来潜心修道,看红尘中事心性极淡,听到此处仍不由有些皱眉:“你又何必如此决绝,伤人伤己。”
  沉默良久,萧冷儿轻声道:“事到如今,我已算不得个完整的人。失却常性,与妖魔无异。”
  木枷叹息不语。
  “你不必可怜我。”萧冷儿淡淡道,“无论如何,我身边总还有个问心,看到他,我便觉得自己也做不得最可怜。”
  她话语间不乏嘲弄,再没有半分昔年他初见她时提到那个人的情衷意浓。木枷沉吟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便如我方才所言。”萧冷儿道,“不惜一切助问心夺取天下。只盼在我还留着一口气的时候,能亲眼见到江湖一统。”
  “你来见我又是作何?”
  她抿唇不语。半晌轻晒:“谁知道。”
  她走出那院落时,听身后之人如叹如慕道:“她若能早早得知日后有个你,当初必不致逼迫爱儿至此。”
  她半步未缓,亭亭然走出院门去。
  月光如银。
  她连伤害自己亲生大哥也还能枯如槁木的心,竟起了细细密密一阵痛。
  
  她回到“有凤来仪”时,那人撑了盏灯笼在院门口等着他。月色下玉颜衬了微光,明丽如春不可方物。
  她不知不觉便停下步来,痴痴回望他。他是她一生遇过最美的人,就算已成昨日,她仍难以否认。
  他们认识了许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望她,等候她。
  她但愿自己不记得,但她满心记忆偏又如此明晰。
  她早已染血的心像是被这月色给暂时笼上薄纱。那人风致无俩的脸看上去竟也不再那般可憎。
  他上前几步来牵住她的手。那浑身凉意浸得他眉目微敛,便将她双手纳入宽大袍袖之中,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自己与灯笼之间。这院落如此凄清,而他所纳之处却如春风一样叫她沉醉。低叹一声,她双目微阖,终屈于他怀中。
  两人在院中站立半晌,这才清醒过来进屋去。饭菜早已凉透,但他担心她身子,执意要热上一热,只叫她在一旁等饭就好。
  他往日里做甚事都风流雅量,此时沾上锅碗,却连一向清静的额头也染上细汗,叫她看得频频失笑。
  吃饭时她不时往他碗中布菜,像个真正贤惠的妻子,而他眉梢眼底都带着笑意,又怎不是个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丈夫?
  饭后二人同塌而眠——自她第一日入住“有凤来仪”阁便是如此,他夜夜拥她入睡,却从未逾矩。
  他呼吸绵长,她只以为他早已入睡,月色西斜的时候,他一直拥她的臂微动,她静静闭上眼。
  良久如蝶翼般的吻落在她唇上,鼻尖酥酥麻麻的气息挠得她眼皮几乎都要跟着颤起来:“今日……我很开心,谢谢你。”
  她想,某一刻连呼吸都险些夺走的疼只属于早已僵死的不知谁的心。
  
  楼心圣界一行人前往玉英门声势十分浩大。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又是庚桑楚萧冷儿。他二人一路携手同游,指点山川,俊雅潇洒模样又哪有半分前去办“天下大事”的模样?但庚桑楚行事向来胸有成竹,此番更兼有萧冷儿公开投诚,无形中已为圣界众人增添不少士气。
  但萧楚二人既出了自家院门,自然也没那等谈论风花雪月的兴致。此时二人在前,圣沨镜湄几人在侧,听萧冷儿淡淡道:“此番以讨伐玉英门为名,实则攻打崆峒,只怕武林盟便打着要咱们直直将矛头指向崆峒,好落了天下英雄口实的主意。”
  那个“咱们”可真是刺耳无比,原镜湄冷哼道:“天下英雄,这天下间如今还有几个称得上英雄的人?有谁敢不服,只管叫他站出来看看。”
  “湄儿可真是只长年岁不长心。”庚桑楚不由失笑,“当咱们是四处横行的土豪恶霸么?”
  被他当着萧冷儿的面取笑,原镜湄更是恼火,恨恨道:“只怕在有人眼里连土豪恶霸也不如!既如此,还有甚好装!”
  连萧冷儿也跟着笑起来。不再理她,庚桑楚笑道:“冷儿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萧冷儿淡淡道,“咱们去到玉英门,只管安营扎寨。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咱们沉得住气,届时自然有沉不住气之人。”
  她话只说三分,庚桑楚却已窥其全貌,折扇轻摇笑道:“看来前日你苦心引来萧泆然又放他离开,不止要他带话给武林盟那么简单。”
  “事实便是那么简单。”萧冷儿笑道,“虽然短暂,我好歹曾做过武林盟领军人物。后来任萧家之主,总算得个唬人的差事。那一句话能叫众人作何想法,却不在我思量之中了。”
  “当真不在?”庚桑楚挑眉,“你前日里言行举止,务求将萧泆然气到全然糊涂,只因你明知他一旦气极便会失了常性,极有可能当真武林盟众人的面儿直言你向我圣教投诚。‘萧冷儿’这三个字在武林中何等分量,一个月前你在婚礼当日被我掳走,已带给武林盟不小打击。如今再传出你因着与我的私情而投诚一说,只怕更要叫武林盟连同他们的首领失心之至。这种种反应,只怕早已在你掌握之中了。”
  萧冷儿但笑不语。
  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原镜湄咬着嘴唇。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萧冷儿聪明且工于心计,也不是第一天见她算计于人。但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算计昔日曾出生入死的好伙伴。
  这等冷酷的心性……她能做得到么?原镜湄心下自问,却只觉一阵森寒,又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了萧冷儿。
  “无端同情起敌人,自己的死期便也不太远了。”
  原镜湄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话语竟是说给自己听,当下咬唇道:“如今他们在你心底里,都已成了敌人?”
  萧冷儿悠悠笑道:“我自然希望他们不是。最好老天保佑他们此次能被我这决定打击到一蹶不振,从此给咱们让开了道路便是最好。”
  “如若不呢?”
  看她一眼,萧冷儿淡淡道:“此番我会叫他们见识到,与问心萧冷儿为敌是何等不智。”
  原镜湄看向庚桑楚,后者一脸闲适笑意。又看圣沨,神色虽淡,却始终留神听萧冷儿说话。摇了摇头,她难以置信的想,难道此间不正常的竟成了她么?
  
  玉英门和崆峒派位于平凉梓华山,山下那小县城竟也占地颇广,十分热闹。当下问心择了山脚下一片丘陵吩咐楼心圣界众人扎营。萧冷儿在一旁看他发令,半晌笑道:“你选在此地,便一举堵死了崆峒派的退路与武林盟进路。”
  “扶家父子何许人。”庚桑楚摇首笑道,“他们此番可不需要进路的,如今只怕早已在这四面八方盯死了咱们。”
  原镜湄不解道:“咱们一路前来,并未听闻武林盟有所动作啊,我只当他们其后才赶来支援。”
  “岂止你这么想,只怕武林中半数以上的人都这么想。”庚桑楚折扇轻摇,“咱们是邪魔外道,甚名声都无关紧要。但武林盟既打着‘正义之师’的名号,于这一节却不得不顾。”
  瞥见原镜湄仍大惑不解模样,萧冷儿解释道:“咱们讨伐玉英门,只因玉英门原本隶属圣教,一经叛变,咱们此番行动便是名正言顺。玉英门于危难之际归顺武林盟,原本不是甚光彩之事。武林盟固然一心要借此机会打压咱们,但他们若后发制人,便是‘支持’,若赶在咱们前面挑衅,那便是主战一方了。如此落人口实之事,武林盟那几位老前辈想必是不会做的。当然,”她似笑非笑瞟一眼庚桑楚,“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就并非外人能知晓的了。”
  庚桑楚含笑不语。
  此话岂非与她想法相符?原镜湄闻言更是疑惑:“何以你二人又说他们早已在此埋伏?”
  “你的问心是何等样人。一向奸计百出智勇双全,天下间又有何人能在他抢占了先机的境地之中扭转乾坤?”萧冷儿悠然笑道,“武林盟众人审时度势,此次只怕是能手辈出,甘愿做那不足为外人道却于己有利之事了。”
  “萧尊主过奖过奖。”庚桑楚长身一揖,合扇笑道,“若非有个算无遗策的萧尊主与我同行,问心又怎入得了众家法眼,更劳动武林盟倾巢而出。”
  见不惯他二人打情骂俏的模样,原镜湄没好气道:“自卖自夸,也不怕闪了舌头。”
  “自卖自夸?”萧冷儿重复一遍她语声,啧啧叹道,“难为湄儿几天下来已将我当成自家人,叫我不甚荣幸之至。”
  原镜湄骂人反被揶揄,又生生给气白了脸。
  几人一阵大笑,笑罢萧冷儿转向庚桑楚道:“咱们纵占得天时地利,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武林盟一干前辈各个不是好相与之辈,论老谋深算你我都难及,你切莫太过轻敌。”
  “正是要请冷儿陪我走上一遭。”庚桑楚笑吟吟一揖到底,“有来有往,有前有后,咱们可不要厚此薄彼的好。”
  萧冷儿抿嘴一笑,欣然应许。
  明白他二人要往探梓华后山,原镜湄蹙眉道:“如今你二人一个功力未复,一个内力全无,我瞧还是我与圣沨跟在身后的好。”
  摆了摆手,庚桑楚并未多言,执了萧冷儿便与众人擦肩过去。萧冷儿娇怯身子倚了他身侧,二人白襟飘飘,恰似一对神仙眷侣。
  瞧得又恨又妒又是担忧,原镜湄连连跺脚,却说不出话来。一旁圣沨淡淡道:“他二人皆非因私忘公之人,行事必有道理,你又何必担心。”
  原镜湄霍然转身,瞪圆了眼睛瞧他:“你不着急?”在她想来圣沨自是要比她更忧心百倍的。因他至为挂碍的萧冷儿此时已连捏死一只蚂蚁的功力也没有。
  圣沨却已掉头往回走去:“她在他身边,我还有甚好担心。”
  “萧冷儿由他来保护自然叫你放心。”原镜湄咬唇道,“但你为何不分出一点心来替他着想。他重伤至今未愈,如今这梓华山好比龙潭虎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杀他而后快。”
  圣沨闻言脚步顿得一顿,终未回头,只道:“你何时起竟也不信任他了。”
  
  梓华山是不是龙潭虎穴于萧楚二人自然无碍,但其间风景秀美,视野开阔,却看得萧冷儿大是心旷神怡。二人行至半山,萧冷儿已累得气喘连连,俯在他胸口笑道:“我只当自己是个鬼神皆惧,殊不知而今连这山路都已厌弃了我。”
  一句话说到庚桑楚痛处,竟呆在原处半晌不语。萧冷儿抬头,便见他苍白悔愧痛惜神色,紧紧握了她双手道:“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再上一趟赤霞峰。想那赤霞峰主,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摇了摇头,萧冷儿淡淡笑意如花:“我如今这副身体,能拖一时是一时,你我都心中有数,你又何必自欺欺我。”见他神色仍自郁郁,便道,“即便没有你最后那几遭,我亦是强弩之末,此事与你原无甚关系,你不必太过自责。”
  与他无关么?当年她若非是遇见了他,又何必日后这颠沛流离、心碎魂断?半晌只涩然笑一笑,庚桑楚低声道:“无论如何,你等我到这河山初定之后罢。”
  萧冷儿正色颔一颔首。
  两人便复向山上行去。这后山颇多残断之处,崎岖难行。萧冷儿一手抓住庚桑楚衣袖,想起一事便笑道:“三年前咱们在四川相遇,当时我爬着山路寸步难行便如这般。但其时我尚有些自保功夫,若今日再掉下这断崖去,只怕……”她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惊呼,原来脚下所踩之处忽的由实转空,她一语成谶,整个身子竟当真就朝着山崖下坠去。
  庚桑楚反应极快,在她惊叫之时便已伸手牢牢抓她。但她原就只牵了他衣袖,他这一抓同样未抓着实处。这前后差距不过眨眼,只听“嘶”的一声,待他转身之际她整个人都已落空下去,而他手中徒剩半幅衣袖。行止间不曾有半分犹豫,庚桑楚直直便跟着跃下崖去。萧冷儿慌乱之中抬头,只瞧得心头一震。
  庚桑楚跃下同时已自腰间解下一物,准确无误缠上崖边一棵古树。他手脚极快,在无所依凭的半山间稳定身形于旁人自是极难,于他却不过转瞬间事。待他另一只手要去抓萧冷儿,却赫然发现她原本直直下落的身体竟被甚物事勾住,生生拖到一旁去。他一手捞空,再定神她身子已在数丈开外,被迫着下坠,瞧得他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心下恨极,庚桑楚却深知四周埋伏众多,当下暂敛心神,以最快速度降到崖底,便向萧冷儿下落方向奔去。没走几步已见到萧冷儿身影,只纤细脖颈间已多出三尺青锋,她于半空中原是被几株藤蔓缠住,那下坠势速,腰间难免伤重,此时白绫衣裙已被然了些鲜红。庚桑楚只瞧得目中杀机陡盛,冷声笑道:“本座一生之中竟被同一个人以另一人相挟两次,倒也是件奇事。”
  笑声之中一人自萧冷儿背后走出来,长剑在手,正是三年前泰山一役后侥幸留得性命的尤崇陵。
  他笑声未歇,萧冷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尤崇陵设计擒拿萧冷儿,心中实是百般滋味交加,面对庚桑楚纵还能力持镇定,于萧冷儿反应却实难当做不见。此时见她愉快笑靥,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萧冷儿一边笑一边摇头叹道:“我只笑自己委实是个麻烦精。”
  不再理他,她转向庚桑楚柔声道:“此人几次三番坏你之事。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必不至从你手里救下了他。”
  尤崇陵闻言不由铁青了一张脸。萧冷儿身世尊贵,但初遇之时不过是个心地奇好的小姑娘。在他心底,一直感念多年前她不顾性命也要救他这个挟持了她的陌生人。
  庚桑楚却笑道:“即便今日你要我放他多一次,我也当如你所愿。”
  “多谢你惜疼我。”萧冷儿摇头道,“但凡阻碍你大计之人,我又怎能让他活在这世上。”
  “你不知我最爱做这顺水人情。”庚桑楚眨眼笑道,“若非此人性命实在无关紧要,我又怎能三番五次饶过他,留他在此来讨你的欢心。”
  “你莫要这般坦率,指不定更能讨我欢心。”萧冷儿话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来。
  二人谈话间言笑尽是亲昵,直如情深爱侣在打情骂俏,又何曾有半分将尤崇陵放入眼中?
  但尤崇陵心思极深亦非常人可比。闻言只是冷冷瞧了两人,既不色变更不答话。
  二人再聊得两句,庚桑楚作恍然状道:“险些忘了要提醒尤掌门一句。自得悉尤掌门昔日对冷儿所作之日,萧公子几人只怕早已对尤掌门起了杀心。尤掌门若不想脑袋搬家太快,今日之事只怕是莫要让武林盟一干人知道为妙。”自尤崇庆三年前死于与楼心月之战,尤崇陵便继任了泰山掌门。但泰山派经那一役折损委实太大,声势已不如前。
  “萧冷儿舍弃武林正义公然投敌,此事天下皆知。”尤崇陵冷哼道,“我这么做乃是为了大义,即便紫皇在世,想来对此也无话可说。”
  “只可惜紫皇早已经仙逝了。”庚桑楚摇扇笑道,“武林盟如今恐怕也没了紫皇那等大义之人。”
  “你莫要听他危言耸听。”萧冷儿竟调转头来安慰尤崇陵,“我那大哥和扶盟主一行人,如今只怕已恨我入骨,便是你今日不擒我,只怕我那大哥也想亲手了结了我。”
  “你二人不必在此一唱一和,企图迷惑我。”尤崇陵冷声道,“问心,你昔日为私情肯顾萧冷儿而放我。如今萧冷儿向你魔教投诚,以她浑身本领,于公于私想必你不会至她生死于不顾。”
  折扇轻摇,庚桑楚意态从容,全无半点惊慌:“你待如何?”
  “我想要你的命,你给是不给?”
  折扇一合,庚桑楚笑意吟吟:“不给。”
  轻哼一声,尤崇陵倒不见怒:“以你心性,我今日即便拿了你爹娘,只怕你也未必肯以性命交换。”
  眉目轻颦,庚桑楚竟似有些不耐:“你是老了还是怎的?满口废话。有甚条件就赶紧提出来。”
  尤崇陵顺着他目光望下去,却是萧冷儿一身白裙已染红大半幅。他心里忽的就生出多几分的底气,笑道:“看来除了自家性命,萧姑娘总算是大殿下第二看重的了。”
  “尤掌门这般抬举,萧冷儿受之未免有愧。”她说着话时浅笑不已,但一张脸却十分苍白。
  庚桑楚十指亦在无知无觉间捏得发白。
  “大殿下的性命尤某自知无福,那是不敢消受了。”森森剑锋横在萧冷儿颈间,尤崇陵手腕一抖,便在那截雪白间抖出条浅浅血痕来,“贵教若于明日之前退出崆峒地界,尤某自不敢伤萧姑娘性命。”
  萧冷儿淡淡一笑,双目微阖,雪白容色淡然平和,美丽叫人不可逼视。
  庚桑楚却只望了那血痕,他目中也像要滴出血来,冷声道:“尤掌门似乎叫错了称谓。你剑下是紫峦山的萧尊主,而非阁下口中‘萧姑娘’。”
  尤崇陵一愣。
  “她就算向我圣界投诚,仍是紫峦山之主。”庚桑楚说至此忽的又不着急了,悠然笑道,“尤掌门有胆擒拿她,后事如何,自然也有所准备。”
  他一句话说完,山壁周围竟似多出些微不可闻风声和人声。尤崇陵思及某处,忽的变了脸色,瞧向萧冷儿已站定不稳的身子,恨声道:“问心不愧是问心,竟比尤某意料中更狠,不惜以萧冷儿性命为注来拖延时间!”
  庚桑楚闭口不语,但那平素里总是风生水起的一把扇子,竟摇出些抖颤来。
  萧冷儿忽道:“尤掌门,你好歹也算一派掌教,为着与问心私怨,三番五次做这等不入流行径,未免叫人不耻。”说着似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竟往那剑锋上倒去。
  尤崇陵大惊之下,饶是他收手得快,萧冷儿颈上那血痕仍不免加深三分。嫣红欲滴称了下幅血色裙摆,看上去甚是可怖。
  萧泆然扶雪珞几人堪堪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可怖情景。一颗心瞧得几乎要炸裂开来,萧泆然喝道:“尤崇陵,你好大的胆子!”
  洛云岚洛烟然兄妹更是不语,直直便向尤崇陵掠去。急急后退,尤崇陵叫道:“各位且慢动手,这都是问心与萧冷儿二人的奸计!”
  他说到“奸计”二字时,萧冷儿失了他这支撑,身子已软软倒将下去,只如一滩血褥。
  扶雪珞一颗心几乎被撕成两半,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扶她起身,星目中泪光莹然,死死咬牙抵住。
  这片刻间洛家兄妹已与尤崇陵交手十数招,剑锋上全是杀意。另有一干人再接近过来,却是武林盟中秋明玉、江若瑜几人。秋明玉边跑边道:“盟主,凌波说你与洛兄弟几人行色匆匆,是否……”话未说话忽的“哎呀”一声,却是见到萧冷儿之故。
  江若瑜昔年曾受萧冷儿大恩,见她浑身浴血模样更是怒气横溢,疾声道:“冷儿,是谁伤你,我这就为你报仇!”他说话间刷的抽出腰间长剑,本能便要攻向一旁站立的庚桑楚,转头却见洛云岚二人与尤崇陵斗在一处,不由一怔。
  已听“噗”的一声闷响,却是洛云岚一剑已刺穿尤崇陵手臂。踉跄退后几步,尤崇陵扶了鲜血淋漓右臂叫道:“二位听我解释,这确是问心奸计!萧冷儿如今一心帮着魔教,算准了时机要叫咱们互相残杀!”
  剑招微顿,洛云岚冷声道:“谁伤萧冷儿,我就杀谁。”
  洛烟然抿嘴不语,但俏脸上是少有的怒气,显然与洛云岚同样想法。
  心下暗暗叫苦,尤崇陵转向扶雪珞叫道:“扶盟主,你等心系萧冷儿是常情,但因此落入问心狗贼圈套,未免因小失大!”
  眼前女子颜色脆薄如纸,身上却像有涌不完的鲜血。扶雪珞一时心神俱碎,再无其它念想,轻声道:“萧冷儿为武林奔走,失去一切,你说她性命事小么?”他抬头,一双清眸全是杀意。
  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尤崇陵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根舌头,眼见洛家兄妹又再攻来,边退边道:“你们一再顾惜萧冷儿,毁了武林盟基业不要紧,却是连整个武林正道也要被毁掉!”
  他话说到此,秋明玉一行人登时面面相觑,不知进退如何。他们之中一大半人都与萧冷儿交情匪浅,但她公然向魔教投诚已成事实,众人明知她与庚桑楚情重,此时又见他二人一起,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眼见萧冷儿伤重,萧泆然也顾不得与她置气,向扶雪珞道:“你赶紧背她下山,我这就先去吩咐佩如做好准备。”
  扶雪珞轻应一声,欲伸手抱萧冷儿,却被她好容易抬起一臂推拒。
  她这一举动虽不起眼,却是连洛云岚洛烟然也愕然停下剑招来——他二人出招虽狠,实则大半心神仍放在萧冷儿身上。
  咬唇不语,萧冷儿一双眼越过扶雪珞瞧向站在他身侧的庚桑楚。两人目光相遇,庚桑楚知她心意,便上前揽了她入自己怀中。
  扶雪珞怔怔看她,似不敢相信。萧泆然恨声道:“我当日所言,你们具不相信,此时此刻可尽信了罢!”
  “大哥与尤掌门所言不差。”俯在庚桑楚怀中,女子虚弱得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面上却仍是那平静淡然的笑意,“我如今归附圣界,叫武林盟的诸位为我伤了和气,萧冷儿担待不起。”
  众人怔怔看她,不置一词。山间风大,但那凉意再胜十倍只怕也抵不了心里的冷。
  眼前这姑娘曾为着武林正义,失了自由,失了爱侣,失了心性,更失了父母亲人。她智计无双,一肩担下一切,统领了武林盟,在众人眼里如同仙神一样无所不能,只觉有她一日便有天下众生。谁曾想有朝一日,她会轻声讲这一句“担待不起”,便已抹杀了过往一切。
  尤崇陵得到喘息之机,大声道:“萧冷儿,你可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仍是那淡淡笑意,萧冷儿声音却陡的沉下三分:“本座言行,何时轮到小小泰山掌门置喙。”
  “诸位听我一言!”长剑入地三分,尤崇陵扬声道,“如今萧冷儿业已承认转投魔教。她才智谋略,过往咱们领教颇多,若还想着要诛灭魔教,此番万万不可放她下山去!今日魔教中只有他二人来此,实乃不可多得的良机。咱们纵然杀不了问心狗贼,但萧冷儿武功尽失又有伤在身,咱们务必将她击毙于此!”
  他一番话说完,秋明玉等人纵还不及反应,萧泆然洛云岚几人却已刷刷抽出长剑面对众人,目中全是防备。
  “萧公子几位可要想清楚了。”尤崇陵森然道,“如此做法,是要公然维护魔教中人?抑或紫峦山百年清誉,便要在贤兄妹手中流于魔教?”
  萧泆然蹙眉不语。秋明玉插口道:“尤掌门,冷……萧姑娘除却今日不论,毕竟曾为武林同道鞠躬尽瘁,甚至她为魔教所掳亦是斩杀问心失败的缘故。若要咱们在此击杀冷……萧姑娘,未免……”
  “秋公子也会说那是‘曾经’。”尤崇陵冷冷道,“以萧冷儿才智,诸位今日放她离开,若有自信他日能胜过了她,尤某便不再多口。”
  一时众人都闭上了嘴。尤崇陵看向洛云岚:“洛公子……”
  “谁杀萧冷儿,我便杀谁。”洛云岚幽幽道。
  尤崇陵一时面色极为难看。
  众人之中自然以萧楚二人最为安然。看一眼萧泆然,萧冷儿忽道:“大哥,我转投圣界,那是我私自的决定,却绝不能牵连紫峦山。我如今这情形,合该将尊主之位传于你,但紫峦山众人早已习惯隐居的生活,我怕你日后为众人所迫,难免再度请出从前一干前辈。我却又不能这么做的。”
  半晌萧泆然淡淡道:“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我虽然恼你,却也信得过你。”
  静静望他,萧冷儿又道:“大哥,在你心里是这个武林重要,还是我重要。”
  萧泆然不必多想便答道:“那自是你重要的。”
  “那为何我投诚圣界,你不跟着我走,却要恼我恨我?”
  萧泆然一呆。
  尤崇陵咬牙道:“萧冷儿,你莫要在此教唆众人。”又转向神色为难的一干武林盟众人喝道,“她是何居心,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全不理他,萧泆然轻声叹道:“我心中自是以你为重,究竟恼你些甚,却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师父师娘在生时都一心顾念武林同道,你不肯尽这孝道,我却要帮你守着。”
  轻轻一笑,萧冷儿道:“我自小到大,有人生没人养,如今欲尽这孝道,却也找不着去处了。”
  她语声虽淡,却自有人听得心疼。上前一步,洛云岚一字一句道:“我一日引你为知己,一生都引你为知己。只要你一句话,我上到山下油锅也陪着你!”
  心中情丝翻涌,萧冷儿终只淡淡笑道:“我活着一刻,便感念你待我的情谊。”她说完望向洛烟然。两人自见面连一个字也没说过,但只淡淡一眼,又如诉说了千言万语。她又看向扶雪珞,扶雪珞也正凝望着她,软语轻声朝她道:“那日你我拜堂成亲,在你心底不知做不做数?”
  一时心下疼极,萧冷儿偏过头去,半晌咬唇道:“最后一礼……终究未成。”
  踉跄退后几步,扶雪珞勉力站定,已是面青唇白,显是伤心之至。半晌颤声道:“你不当我是丈夫,我总也当你是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一生能有那一天……有那一天,便足够了。我不曾为你做过甚,但你既选择了他,我今日拼尽一切,总也要护得你二人安然下山去。”
  饶是萧冷儿再心狠,对着他却也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尤崇陵大声道:“扶盟主,你……”
  “刷”的一声,却是萧泆然长剑已横在尤崇陵颈间,听他冷声道:“方才你的那把剑,便是如此向着萧冷儿。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立刻杀了你。”
  这一声响过后竟又连着“刷刷”几声,秋明玉江若瑜回过头去,骇然发现人群中好几人竟已不自觉执了刀剑在手,尖峰向着萧楚二人,但目光分明却在萧泆然几人身上。
  萧冷儿浑身浴血挠人眼目,洛烟然忽地冲到他二人面前,哭道:“你不赶紧带她走,还等在这做什么!”
  看她一眼,庚桑楚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身后立时传来刀剑之声,但他明知今日这打斗于己无关,便连回头看一眼也作罢。
  一路抱着萧冷儿下山,直至将她扔到原镜湄面前,他一路隐忍的怒气,这才终于蓬发开来。
  萧冷儿瞧在眼里,只是吃吃发笑。
  被她一身血渍扎得眼疼,庚桑楚恨极道:“我若早知你的法子竟是这等自虐,一开始便不该依你。”
  “瞅着渗人而已,我还能将自己害死?”萧冷儿牵了他衣袖,颇有些讨好意味笑道,“你瞧我这法子,可不是有用得紧。”
  庚桑楚冷冷道:“即便没有你这等下乘的法子,即便你今日还在武林盟中主持大局,我仍能拿下这天下。”
  “但半日之前我才应允你,要活着看到你那一日。”
  她一句话说完,庚桑楚满心疼得几乎要折下腰去。
  萧冷儿淡淡笑着:“我答应助你夺得天下,自当全心全力。我若见不到那一日,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原镜湄早已见惯他二人奇形异状,先前一直闭紧了嘴为她治伤。听到此处,这才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强敛心神,庚桑楚冷冷道:“你那点心思,休想瞒过了我。如今那一干人各个怨你恨你,却不知你行到此处还在为他们做好事。一群人窝里斗要不了命,整个武林盟斗散了也要不了命。与楼心圣界和问心斗,却迟早通通命送黄泉。”
  萧冷儿但笑不语,半晌看他怒气似消了少许,这才浅浅笑道:“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血流成河并非你我所愿,能以此重重打击了咱们的敌人,你又何必如此介怀。”
  目光惊痛望她,庚桑楚满心都是恨意:“我介怀什么,你难道不知?”
  萧冷儿忽的闭上了嘴。
  “你这样下去。”他似说给她听,又似自言自语,“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原镜湄蓦地抬头。萧冷儿却低下头去。
  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良久但觉袖口一松,庚桑楚垂下眼,却是紧拽他不放的姑娘终于脱力昏死过去。心下大恸,他终忍不住俯下身抱她,眼泪一滴滴渗入她受创深重的脖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