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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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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扶鹤风只觉头痛之极。比起身担重任的盟主,他此刻更像个因为孩子不听话而恼怒无奈的父亲。眼看洛烟然匆匆走过来,扶鹤风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烟然,你赶紧去看看他,又在喊着闹着发脾气,我们委实没有法子了。”
  大半个月来这闹剧已经不知重复上演了多少次,每次到最后也唯有洛烟然能勉强稳住残局。
  点点头,洛烟然脚步不停,直接便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和一旁无奈拿着药膏绷带的萧佩如。扶雪珞赤了上身坐在地上,身上绷带拆得零散,又有血迹泌出来,连一双眼中也满是躁怒血丝。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躁狂恼怒狼狈,在这半月之中悉数上演,比起以往清淡雅致模样,如今倒似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洛烟然自嘲的想,果然能让扶雪珞全然失态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做得到,这算不算得一种收获?
  一言不发上前扶他起身,却被他大力摔开。
  洛烟然既不动怒也不再自找没趣,淡淡道:“这半个月来,你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既让大家担忧,更伤了自己的身体,以致萧大哥和我哥的伤势都已好得七七八八,唯独你伤势越发沉重。你身为武林盟主,既不顾全大局,也不顾惜自己,如此重复着无谓的荒唐事,又是为了哪般。”
  扶雪珞咬牙道:“我要去救冷儿!”
  洛烟然越发嘲弄看他:“以你如今状况前去,休说甚问心圣沨,便是楼心圣界随便一个卒子,也能轻易置你于死地。你向来稳重,何时变得如此不自知起来?”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扶雪珞大吼,“就算自不量力粉身碎骨都好,我也一定要将冷儿救出来,她是我的妻子!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他还算什么男人,还谈什么兼济天下!”
  洛烟然再度闭上了嘴,只淡淡瞧着他。
  两人对峙半晌,扶雪珞终于崩溃,伏地痛哭道:“我这一生都清醒,都沉稳,都以大局为重。明知她喜欢上旁人时要装作若无其事,明明不想当什么盟主也要担起这责任,明明想留她在身边却不敢开口,明明次次都想以她的安危为重却次次都要将天下将大义摆在她之前,明明知道她心里没有我,却发着梦的想要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认识她这些年我按照她的意愿,从来将天下摆在第一位,没有一次将她放在首位。只有这一次我不想了,不想再去理会什么苍生什么天下什么道义什么正邪,我只想依照一回自己的心,只想去救她。我们拜过堂了,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
  “你别忘了,你们最后一拜尚未完成,她还算不得你妻子。”不想说的话,洛烟然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残忍的说出来,“最重要,就如你所言,她从来没有爱过你,想嫁给你也不过权宜,不过想利用这场婚礼。现在一切都落幕了,你以为你们之间还剩什么?扶雪珞你不要太天真,你以为你这样冲过去了她就会感激你就会爱你?她只会骂你蠢!”
  两人紧紧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她爱庚桑楚什么你知道吗?”半分也不肯退让,洛烟然续道,“其中之一便包括了他够狠够绝够无情。他会在生死关头决然选择废掉他最心爱的女人,而你永远在做与不做之间犹犹豫豫。他会在重伤之后迅速养好自己继续运筹帷幄,而你只会在这里折磨自己和关心你的人,把该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只会逃避现实、懦弱的男人,就算此刻把你放在萧冷儿面前,你以为她会爱这样一个人?”
  她一字字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萧冷儿不需要你的感情,不需要你救,更不需要你将她摆在第一位。如果你这么做了,就只会累人累己,更拖累了她。”
  良久扶雪珞颤声道:“你,为何你……”
  “我知道这是她一直都想对你说、却又不忍对你说的话。如今她已九死一生,我若不肯代她说,又叫她、叫你如何自处?”转过身去,洛烟然静静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面对什么情况,我都相信她。她需要我们,我便支持她,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做。”
  说完这句话她便走了出去。
  他是她和冷儿共同相中并且无条件信任着的男人,他也许会困顿一时,但那时辰绝不会维系太久。
  这个事实于他本身虽然悲哀,却是她们老早就心知肚明。
  在地上呆坐半晌,他抬手擦掉眼角最后一滴泪。是不是真的,想要任性一次、发疯一次、为她一次也不可以?
  心思清明到近乎空洞。
  也许真的不可以。
  暗叹一声,萧佩如默默扶他起身到床上,再重新为他上药包扎。这一回他不再反抗,但她心底却觉不出丝毫喜悦。在她私心里一向觉得扶雪珞什么都好,唯独太清明自醒。经历此一着,只怕他日后会越发“以大局为重”。
  旁人总说世事对萧冷儿太过残忍,其实萧冷儿对扶雪珞又何尝不残忍?
  为他上完药,萧佩如出得门果然看见洛烟然还停留在门外,不由会心一笑。两人向外走得数步,她才叹道:“既然放心不下,方才又何必那样对他。”
  洛烟然避而不答,只道:“他身体状况如何?”
  “调戏了半个月,内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萧佩如道,“至于浑身外伤,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雪珞功底深厚,那点皮肉之伤于他没什么影响。”
  洛烟然咬唇不语。那点伤或者对他当真没什么紧要,却着着实实的伤到了她。她浑身都在疼,心疼,肉也疼。
  萧佩如又道:“你向来温和,对雪珞又……我当真从未想过,有一天你竟能狠下心对雪珞说此等重话,想必于你自己也是下了重大决心。”
  洛烟然笑得极苦:“冷儿不在,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如今她身陷囫囵,咱们纵然做不了什么,好歹免除她后顾之忧。”
  “你就不怕雪珞因此对你敬而远之?”
  “正因为要让他感受到我,我才更非这样做不可。”她幽幽道,“从前我是离得他太远了,更从没想过要去靠近。这些事,都是冷儿用心教会了我。”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堪堪跨进院门庚桑楚已迫不及待道,“今天由早到晚,终于再没一人前来嚷着要救你。此事于我自是不妙,对你却算不算颗定心丸呢?”
  细心为最后一株兰花淋上水,萧冷儿方放下瓷罐浅浅颔首:“自然算得。这些日子你也杀了武林盟不少人,他们如此不做考虑日日前来,也只是送死和增长你方士气而已。更重要的是,”说到此她会心一笑,“这说明雪珞他终于‘伤’好,又能领导群雄。”她这里的“伤”字却又有着两重不同的含义。
  庚桑楚若有所思:“他在婚礼当日失去你,必定痛不欲生。我原以为他纵然还能站起来,也绝不是短期能办到的事,甚至我已做好了他亲自前来营救你的准备。”
  “你们家一门英豪,又岂会生出无用之辈?”
  两人一边说着,已走进屋去。
  泡上一壶茶,萧冷儿方接道:“那日我随你离去前最后一眼看到烟然,已明白到她的承诺与想法,那时我便已放下了心。无论我是生是死,烟然她定有法子让雪珞振作起来。人们通常说女人是最感情用事的动物,但女人的热血往往也比男人隐藏得深。有烟然和佩如姐姐在,这些日子我从未担心过他们几个会亲自来救我。你所做准备,想来也该撤掉了。”
  “果然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庚桑楚拍手道,“没想到你和烟然一言不发,只一眼就能说了这许多话,从前却是我太轻看了自家妹子。”
  “她文韬武略,蕙质兰心。看似柔弱,却意志坚定,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乘巾帼女子。”萧冷儿不讳言道,“若她自小生在你身边,时至今日,对你的帮助只怕比镜湄圣沨二人更大。”
  庚桑楚拂扇轻笑:“怎么办,纵然如此,我却不曾心动,更庆幸她自幼生在江南,前二十年能长得如此无拘无束。”
  “这说明你是真心疼她,我却要待她对你这哥哥说一声‘多谢’。”萧冷儿说着已起身,朝着他便是一揖到底。
  庚桑楚眨了眨眼:“若真心想感谢我,不妨告诉我你今晚又要煮些甚好吃的,这却更让我心动。”
  萧冷儿失笑,正要作答,已听门外传有人唤着庚桑楚名字,听声音正是镜湄。
  他定下了出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有凤来仪”的规矩,便是原镜湄这样大胆妄为的姑娘,也轻易不敢逾矩。
  庚桑楚双眉已绞在一处,不悦之情尽显。萧冷儿正要出言劝说两句,他却已起身出门去。萧冷儿不由再次失笑,她尽忘了这可是最会一边对她表示申请、一边又明明更关心公事的庚桑楚。
  片刻门外已没了声响,萧冷儿只当两人都已离去,正要起身去做晚饭,一人从门口跨进来,暮色中唯有一双眼波光潋滟,正是好些天没见着面的圣沨。
  “他随她前去处理公务了。”圣沨一边说已经不那么客气的走上前坐下,“特许我来陪你说说话。”
  看着他萧冷儿颇觉有趣:“倒是难得听你嘲弄旁人几句,对象还是你一向最仰慕的亲大哥。”
  “我哪敢嘲弄他,讥讽自己而已。”圣沨淡淡笑意,“大抵从小跟在他身边,习惯看他发号司令手握大权,明知他绝不会对我怎么样,被他囚禁的还是我最关心的你,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去反抗他的命令。你说这算不算自甘下贱?”
  “你尊重他的心思、也体谅我的处境而已。”萧冷儿同样笑意浅淡,“你心境高远,又岂会当真在意甚惩处?莫要把自己扁得太低。”
  看她脸色浅白,笑起来时甚至有淡淡透明之感,半晌圣沨低低问道:“你伤势如何了?”
  原镜湄固然是守秘密的人,但对象若是他和香浓,有时候她的嘴巴也不是当真那么严的。
  萧冷儿闻言起身,笑着转一个圈给他看:“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指一指外面一地花草笑道,“如今每日里修剪花草,作画练字,这二十多年来,我当真头一次过这样闲适的生活,这才真正明白到古人钟爱避世隐居的飘然心境。”
  “这话不假,看你浑身轻飘飘,倒当真越来越有‘仙气’了。”圣沨今日里第二次嘲讽,对象依然是他心里最看重的人。
  萧冷儿笑着安抚他:“如今我伤势初愈,清减些也是理所当然。等到多过上几天这样的舒心日子,只怕身上‘份量’也要越发重了。”
  对她这无论何时自圆其说自得其乐的本事佩服之至,圣沨却没那心思再领教,只道:“这些日子你也要当心些。自你入居此处,大哥日日夜夜只要一有时间都过来守着你,教中大部分事务都抛给镜湄,教中对你不满的大有人在。就是应长老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对此也颇有微词。”
  “难不成还一起杀过来公审我?”萧冷儿笑得漫不经心,“他惹出来的事自会解决,轮不到我来操心。”
  他留下了她的命,自然也有义务确保她安全无虞。
  圣沨看着她声音中却突然有了些迟疑:“但,他夜夜留宿在此,你们……”
  顿了片刻,萧冷儿方反应过来他所言为何,不由扑哧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圣沨你什么时候也变得世俗起来?”
  “可不就是俗人一个。”圣沨苦笑不已。事实上方才脱口问出那问题,连他自己也鸡皮了一小把。
  两人再聊片刻,圣沨便起身告辞。萧冷儿目送他离开,这才又转身进厨房做饭。持着书卷在偏厅中等待良久,直到三更过后庚桑楚才披着一身霜露回来。萧冷儿起身相迎,桌上饭菜却早已凉透。
  握住她手,庚桑楚歉然一笑:“被一群人给绊住脱不了身,让你久等了。”感觉到她双手的凉意,他不由握得更紧一些。
  萧冷儿摇一摇头:“饭菜都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必了,就这样就很好。”庚桑楚拖着她坐下,笑得满足,“只要是你做的,再冷吃在心里也会变热。”
  萧冷儿睨他一眼,到底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油嘴滑舌。”
  两人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萧冷儿这才又开口道:“今日你们商量的可是讨伐玉英门的大计?”
  “唔。”呷一口茶,庚桑楚满足的拍一拍肚子,“这都被你猜到了。”
  “玉英门原本隶属你教管辖,上个月才出了叛变的大事,这难道不是师出有名的最好借口?当然所谓叛变的个中真相也难以追究,最重要的是,”筷子上沾了水,萧冷儿就着桌子草草画了几笔,“中原正宗大派之一的崆峒派就在玉英门上方的这个位置。玉英门既已对武林盟表忠心,又碍着个中利害关系,到时候崆峒派必定要出手帮玉英门,到时一举灭了这两个门派,也就轻而易举了。”
  庚桑楚点头赞同她说法,却又道:“以我今时今日势力地位,却也不需要甚‘师出有名’这等作假之法。”
  “这天下你势在必得,民心亦是其中举足轻重的因素之一,你多少总也有些顾忌。但你此话倒也不错,以崆峒的地势而言,就算玉英门此事不成,你当下也会首取此处,如此以你的势力范围,对武林盟中心处洛阳便形成了包抄,到时亦可切断武林盟与几大派联系,再来逐个击破便轻松许多。”
  “萧冷儿远见卓识,世间当真少有人及。”庚桑楚真心实意赞道,“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我才说了一句,你已猜出我大半心意。论世间知我之人,你当真排得第一。”
  “我既然知道你的心意,以如今形势而言,雪珞等人又岂会不知?攻打玉英门成为关键一仗,你想要胜出却也不那么容易。”萧冷儿虑道,“但你方才说我只猜到你一半的心意,难道还有甚是我不曾想到?”
  “这却怪不得你,只因我也是方才得知。”庚桑楚笑道,“我回来路上遇到圣君,他允诺我若赢了此局,便正式将圣君之位传与我。”
  萧冷儿听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便挺直了背脊,半晌喃喃道:“这机会你已经等很久了吧,我当真要恭喜你。”
  “我已经等得太久。”庚桑楚闭眼,再睁眼时又出现那种耀得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光芒。
  他已经等待太久,从十五岁一直等到了今时今日。
  “这是我人生中至重要的时刻,登上圣君之位亦是我一生最大的转折与得失。”握住萧冷儿手,他恳切道,“这样的时刻,无论经过还是结果,我都希望有你陪在我身边共享。此番我前去攻打崆峒,你可愿与我一道?”
  “可以。”与他凝视半晌,萧冷儿终于覆住他手,低头见唇角浮出浅笑,“我什么都将答应你。”
  
  细心修剪一株兰花茎叶,萧冷儿手中动作十分缓慢。这花是庚桑楚日前为她寻得,名为“孤云出釉”,是她闻名已久至今方得一见的名兰了。
  一面想着庚桑楚昨夜所言。
  如今攻打玉英门出兵在即,武林盟和圣教一干人等,众所瞩目的并非庚桑楚,而是她萧冷儿。
  他是这么跟她说的。
  但她一个残废之人,又岂能左右了这天下大局?萧冷儿笑着摇头。
  摇头间便见白衣蓝衫的女子匆匆跨进院门来,神色间颇有些急切。
  自庚桑楚下了不许任何人前来扰她的命令,原镜湄内里再有多少不甘都好,终究次次来此都只在院外停留。
  萧冷儿挑了挑眉。
  见她闲适模样,原镜湄气得直跺脚:“你先出外去避上一避。”
  含笑不语,萧冷儿仍自修剪花草,眼角余光瞟到原镜湄直想破口大骂的气急模样,不由摇头轻叹:“湄儿啊湄儿,你年纪说小不小,勉强也算得一方统帅,遇事这般咋咋呼呼的,可怎生好?”
  她说话间神态语气都和庚桑楚全无二致,原镜湄竟听得呆上一呆,脸色这才由白转绿,半晌咬牙道:“你……你究竟耍弄够我没有?”心道她若敢说“没够”,她今天定要转头就走,再不理她半分闲事。
  萧冷儿却一向最是识时务之人,闻言笑吟吟道:“够了够了,敢问咱们的湄姐姐今日纡尊降贵前来,有何指教?”庚桑楚一大早便已出外,原镜湄身为他的左右手自然没有不知道之理。
  这才忆起来此原由,原镜湄跺脚道:“你赶紧避开去,应堂主和上官堂主这可就带了一帮教众赶过来了。”
  “教中一干长老对我不满由来已久,但问心严令当前,想来无人敢逆其意。”为那“孤云出釉”断去最后一截旁枝,萧冷儿笑道,“怎的,今日问心圣沨不在教中自是一大原由,却还有谁给他们壮了胆?”
  她身在江湖也好,养在深闺也罢,遇人遇事,总不需要旁人来为她多做解答。原镜湄沉默片刻,咬唇道:“扶雪珞一向以大局为重,来此闹事的除了你那好大哥、身份显贵的萧大公子还能有谁。”
  摘下原本绑了一头青丝的丝巾,萧冷儿随意拭去颊边细汗,笑道:“我猜到他功力一旦恢复,这一两日也该来了。”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这句话原镜湄实是脱口而出。
  诧异看她,片刻萧冷儿掩口轻笑:“湄儿不是妒忌我这‘聪明才智、算无遗策’吧?”
  原镜湄虽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倒真是个死心眼的姑娘。萧冷儿叹道:“休说你无论使毒、武功、才智都有十分的本事,便是这些东西你一样不占,料想问心仍会如一待你。你又何必来眼红我这点如今已搁不上台面的小把戏。”
  原镜湄不及答话,已听门外一人声音由远而近:“事到如今,天下间何人敢说萧尊主的才智谋略上不了台面?”最后二字时,说话之人身形已露,正是教中资格最老的白虎堂主应龙,跟着他一道进来的便是青龙堂主上官龙,玄武堂主邢思堂。外间还有不少人,想来终究顾忌庚桑楚命令,不敢再上前。
  “应堂主你好啊,咱们几年未见,也算旧友重逢了。”萧冷儿福一福身,玉颊上淡淡笑意,清美不可方物。
  应龙沉沉看一眼秀眉紧蹙的原镜湄:“既已得知我等前来,萧尊主不避不逃,倒也沉得住气。”
  “此间到处是你们的人,我又能逃往何处?”萧冷儿不由失笑,“若要我说,自是这‘有凤来仪’阁最为安全。”
  她态度和缓、安之若素模样,应龙瞧得疑心大起:“萧尊主武功尽失,莫非只是殿下对外之言?”
  “应堂主有眼睛瞧罢。”抚开青丝露出耳后细致锁链,萧冷儿笑道,“应堂主又何时听闻问心说过一句谎话?”
  应龙一怔。
  “以前自然不会。”上官云冷哼道,“如今整日里与你这妖女为伍,谁知你在殿下耳边灌了多少迷汤?”
  “我有朝一日竟也成了‘妖女’,这称号叫人好生痛快!”萧冷儿掩了嘴笑得更欢。原镜湄只在一旁看得暗暗咬牙。
  几人说话间另有一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紫衣华贵,一言不发,只死死瞧了萧冷儿。
  感受到他模样,萧冷儿笑意稍敛,转头叫一声:“大哥。”
  萧泆然不及答话,已听应龙沉声道:“以萧尊主身份之贵,日日身处我圣教绝非长久之计,这便随萧公子速速离开吧。”
  萧冷儿注意到萧泆然神色虽平和,衣袍各处却沾染不少血迹,想必来此之前亦经历一场血战。笑道:“想来应堂主放我二人离开是假,誓叫我兄妹横尸此处才作得真。”
  “殿下再惜疼尊主,但尊主与萧公子何等身份,誓要突围而去,我等别无他法唯有与二位硬拼,想来殿下不至怪罪。”应龙淡淡道,“殿下多年来专于教务,如今为尊主所惑,做出失心之事。尊主一死,想来殿下立时也能回复了清醒。”
  “这是不惜违令不惜受罚也要力斩我这妖妃了。”萧冷儿拊掌笑道,“问心有你这等忠心不贰的下属,何愁大事不成。”
  “还要仰仗尊主成全。”应龙微一躬身。
  “应堂主你莫要太过分!”原镜湄怒道,“以问心的心智,你一干人这点机心他岂能不知?萧冷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谁也讨不了好去!”
  非但应龙不理会她,连萧冷儿也半分没有要承她情的意思,只转向萧泆然笑道:“大哥你来得好,我方才还想着求问心宽限我见你们一面,及早表明我心中思虑,也省得各位没日夜替我忧心。”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萧泆然淡淡道,“我这就带你离开。”他眼神不差,早已瞧见她颈项间锁链,此刻面色绝说不上好。
  萧冷儿想到一事,“扑哧”笑道:“莫非大哥你日日派了人在外查探,只等问心圣沨一走开立时便前来救我?”
  萧泆然不答话时通常就代表默认。
  “亏得你如此忍得。”萧冷儿摇头叹道,“你就不想想或许我身上早已被湄儿喂了十七八种无解毒药,否认问心又怎放心将我一个人置在此处?”
  萧泆然闻言瞧向原镜湄,目中已是杀机毕现。
  “开玩笑开玩笑。”萧冷儿摆手笑道,“如今我这身子骨离鬼门关也不过一步之遥,厉害的毒药用在我身上亦只是浪费,湄儿待我向来小气,又怎肯屈就了她那些厉害的毒药。”
  原镜湄又已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萧泆然也不多言,上前拉了她便要向外行去,走两步愕然发现萧冷儿竟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而以应龙为首的三大堂主和一干教众早已森严戒备。
  “可是嫌这些东西太碍眼?”松开她衣袖,萧泆然冷声道,“如此你再稍待片刻,等我先解决了他们。”他说话间衣袍激荡,却是内力游走之故。
  眼见双方争斗一触即发,原镜湄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萧冷儿淡淡道:“我瞧诸位还是切莫动手罢。”她先前一颦一笑秀若芝兰,全是女儿态度,但此番一开口,纵然还是那容色那语气,声音里却已多出几分平稳的含威姿态。
  应龙几人动作不由自主都迟疑下来。
  只因那威严竟与庚桑楚平日里发号司令的态度一般无二。
  萧泆然一时自也收了手。
  萧冷儿仍是那淡然模样,双眼只瞧了萧泆然:“大哥来此,可是烟然授意众人不可相随?”
  萧泆然颔一颔首。
  萧冷儿轻吐出一口气:“这便是了。”
  萧泆然自是不解她话中之意。
  “今日大哥来此,自以为是救我脱困,实则只为替我带一个态度给大家。”萧冷儿忽的反问道,“烟然和佩如姐姐想来这些时日都竭力劝阻雪珞不可前来救我,又怎会默许了大哥你的做法?难道因了大哥你武功才智都较雪珞更高?又或许佩如姐姐对你的关怀尚不及雪珞?”
  她一连串发问竟将萧泆然给生生问住。他这些时日心里每分每寸都只记挂着她,对旁的事半分没往心里去,此刻听她所言,方知萧佩如几人或许另有思量,却仍不放在心上,微一笼眉道:“你究竟想说甚?”
  “她是想告诉你,今日你若独自一人,或许还能出了楼心圣界的大门。若要带上了她,却是连这院门也出不了。”说话间一人自门口大步而入,风采逼人,眉目清肃,嘴角那略微挑起的几分笑意也只叫人如同浸了二月春寒。
  饶是应龙这等老人,面对他这不如不笑,也不由心下发虚垂下头去。
  来人自是庚桑楚。
  萧泆然皱一皱眉:“我的探子若说得不错,你与圣沨最早也要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萧大公子的探子又怎会出错。”目光一一从众人面上扫过,庚桑楚森然笑道,“可惜这本是我与萧冷儿导的一出好戏罢了。”
  原镜湄“呀”地惊呼一声。
  霍然望了萧冷儿,萧泆然咬牙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顿得片刻,萧冷儿轻声道,“我有意请你前来,却并未想过要随你离开。”
  萧泆然面色如同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般沉闷。
  庚桑楚也正自瞧了应龙一干人冷声道:“我早知你等日日窥探此处蠢蠢欲动,我若不走,又怎好给了你等这天时地利。”
  上官云颤声道:“殿下,这萧冷儿不安好心,以美色迷惑殿下,实在……”
  “我行事何时要叫你来做主?”他语声并不见得如何严厉,上官云却在这话语中扑通跪下身去。
  目中厉色一闪,庚桑楚不及动作已先被人制住,他回头便瞧见萧冷儿柔和秀美笑意:“本是预料中事,你又何必发作脾性。”
  她一双星眸柔情似水,他瞧着几乎立时便软下心肠去,反握她手,低声道:“我见不得旁人对你使坏。”
  两人执手相对,情丝万千,容华无双,一干圣界中人明知不该,仍自在心中生出天仙绝配之感。但有人看得发痴,自也有人瞧得刺目。几近粗暴地一把拽过萧冷儿,萧泆然眉峰紧蹙,面上颜色极不好看:“你方才那话究竟是怎的?”
  事到如今萧冷儿还对庚桑楚假以辞色他自是看不下去,但真正叫他在意的毕竟还是她方才那寥寥数语。两人兄妹相待愈二十载,他心中对她了解实胜过自己所想。
  挣开他手,萧冷儿犹自退回庚桑楚身边,神色恬淡至极:“问心在此,圣沨又怎会离开。今日圣教四大高手与四大堂主齐集,大哥你绝无胜算。若你此时离开,我尚可保你安然无虞。”
  他注意到她口吻中那一声“圣教”,一双手捏得指节格格作响,仍强自镇定道:“只要你想离开,便是龙潭虎穴,大哥也必定带你离开。”
  他紧紧盯着她,她目光恬然,半晌淡淡道:“可惜我并不愿随大哥离开。”
  胸口如遭重击,萧泆然踉跄退后三步,看向她目光惊愕至极,倒似两人从未认识。
  他难受模样却像对萧冷儿毫无半分影响。
  萧楚二人执手往前两步,再回首时已将院内院外一干人尽纳眼底。而一直未曾露面的圣沨也已沿着唯一的一条路向小院赶来,身后跟了圣界中大批教中,其中便有圣界中身份尊贵的另两位堂主。
  一时应龙几人倒颇感莫名。
  待众人站定施礼,庚桑楚这才淡淡道:“当着大家的面,此话本座今日破例再多说一次。”举了萧冷儿纤手,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凡我圣界众人,不得对萧冷儿尊主有半分不敬。违令者,即便只动她一根头发,定斩不赦。”
  他声音不大也不小,语态平和,但话尾一点寒气却骇得众人惊颤不已。
  伸出另一只手绾一绾发萧冷儿亦道:“今日叫大哥前来,只为让大哥带一句话给武林盟众人,好叫大家日后能立场分明。”目光同样撇过众人,她一字字道,“我紫峦山萧冷儿,自今日起与楼心圣界问心结盟,此后一年,将不惜一切代价助他夺取天下。凡挡我道路者,杀无赦。”
  她说话声音同样不大,语调甚能算得柔和,但那话中之意,却似要生生将萧泆然凌迟。
  但圣界众人却已先他叫嚷开来,那上官云头一个道:“你这妖女向来诡计多端,恨不能除之我等而后快,休想要我等听信你信口雌黄!”
  应龙亦沉声道:“萧尊主此言,未免难以取信于人。”
  森森看他二人一眼,萧冷儿面上多出抹张狂的笑意:“就凭我萧冷儿三字,竟不能取信于人?”
  应龙不由一窒。
  如今“萧冷儿”这三个字放在武林中,便如同“庚桑楚”三字于楼心圣界,无须多言。
  “自然本座亦无须折服你等。”萧冷儿双眉微挑,那张狂之态更是掩盖了她原本苍白丽色,“这天下间只要有一人信我,那便足够。”
  她抬眸向他望去,他也正看了她,闻言淡淡一笑:“我活,你活。我死,你死。”
  短短八个字,狂傲毕现,霸气天成。
  两人携手,无须更多动作言语,便是成王为胜之姿,睥睨天下之态,那是连九天上的太阳也难摄去的锋芒。
  圣沨原镜湄二人发神看着,只觉心里都是针尖般混合了羡慕嫉妒怜悯的刺痛,口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以置信看她,萧泆然十指早已深深嵌入血肉里,咬牙道:“你此刻握手之人,杀你父,拭你母,夺你心,毁你身,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事到如今你竟要为他夺取天下?”
  浑不在意他说话,萧冷儿轻声笑道:“大哥,你的话未免多了些。此时不走,片刻后众人要群起而攻之,我如今武功尽失,可没法助你。”
  “你就算身体健全,心里可还想着要助我?”萧泆然喃喃道,“挡你二人道路者,杀无赦,那杀无赦之中也包括了我们么?”
  萧冷儿笑道:“正是要大哥回去劝一劝以雪珞为首的武林盟众人,这天下我二人志在必得,叫众人莫要与我们作对是最好。”
  萧泆然犹自不肯接受,挣扎着道:“一个月前你还欢欢喜喜与雪珞拜堂成亲,那时、那时你一心只想杀掉问心。我是你大哥,绝不会弄错你的心思。”
   “那已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大哥不知我又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生死两徘徊间,人总该得出些不同的悟性。”萧冷儿笑道,“况且大哥不会不知,我那时筹备与雪珞的婚礼,可实在称不上‘欢欢喜喜’。”
  萧泆然心智终被她这最后一句话给击溃。
  她今日说了许多无情的话,她自下山之后,对着许多人都说过许多无情的话,但再没有哪句能与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相比。他从前总试图体谅她的心境,此刻却只庆幸扶雪珞不在此处。
  折扇慢摇,庚桑楚笑意从容:“萧公子再不走,本座可要遣圣沨送你一程了。”
  萧泆然闻言又怔怔瞧向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几年间他竟也生出不少变化。这人从前志气风发意态张狂,笑对一切。他如今仍在笑着,眉眼更添风情,但他在他眼里分明再也瞧不见笑意。
  明明整个天下都已颠覆了,但那么些年下来,难道他们只为彼此而改变?
  “不必了。”愣怔良久,萧泆然终是恢复态度,倦然道,“我这就离开。”
  他转身之前最后看一眼萧冷儿。那神色萧冷儿瞧得清楚,分明便是“好自为之”之意。庚桑楚自然也瞧见了,伴她浅笑不已。
  庚桑楚既不发话,萧泆然从容离去,更无一人敢阻拦。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殿下与萧姑娘深情早已轰动天下,何不结为正式的夫妻,也好叫天下英豪都少了猜忌。”
  此话都算大胆之至了,应龙几人惊得各自回首。庚桑楚却并无不悦之前,原本与萧冷儿相执之手放松揽了她腰际,目中深情作韵:“待我一统天下之日,亦是我迎娶萧冷儿为我楼心圣界主母之时。”
  他问:“江山为聘,到时你可愿嫁我?”
  她笑,如群花怒放星河璀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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