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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朝生暮死情难醒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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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馀涅槃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一遍遍诵着经书,纵然素衣缱绻、似清且淡,最终却还是颓然扔下手中工笔小楷书成的《金刚经》。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烦躁的时刻,由早到晚,他已诵经不下百次。
  一人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无伦风华,不是圣沨又是谁?看他的目光竟也似有了几分迟疑:“你……一直呆在禅房中?”从他出去开始?甚至抛下如今局势?
  定了定神,庚桑楚复展开随身折扇:“以我这几日心境,即便勉强自己身入局中,只怕也难以作出正确抉择。”
  “你向来清醒。”圣沨展颜一笑,“既如此,你为谁烦恼为谁忧,只怕也不用我来开口。”
  那人浅浅摇着折扇,气度雍华,在那一扇一合间,方才的些许烦忧复又被从容取代。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那样的神情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谁又能想到这个如今已掌握半壁天下的男人整日诵经难以安宁,却只为一个隔了血海深仇更恨他入骨的女人?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庚桑楚笑道,“如何,你此行可见到她?”
  微一颔首,圣沨不无迟疑道:“她与扶雪珞即将成亲,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后。”
  他摇扇的手势难以控制的一僵,终究还是再扇开来:“她……终还是走到这一步。”闭了闭眼,他绝世笑靥却丝丝苦意,“是我对不住她。”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打算。”圣沨道,“若你能淡化此事,摒却那多想多问之心,即便是她也拿你无法。这天下眼看你唾手可得,如今他们要与你赌的,却也不再是智谋权势。”
  当世论运筹帷幄,庚桑楚若居第二,又有谁敢当那第一?
  正因为那个人是天下间最了解他之人,因此要与他赌的便是看似希望最渺茫、却也可能是他唯一弱点的、心。
  赌他还有没有心,若有心,可有情?
  收了扇风,庚桑楚复在方才打坐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圣沨只以为他无意再理会自己,不料却听他道:“世人跳脱不出红尘,对于自己与旁人,便总有种种臆想。我自诩慧绝,却也难以挣脱这劣根。爱别离与求不得皆为人生极苦,但从前却并不为我放在眼里。只当自己心界已至,对于人间这种种,也都能看得开、放得下。”
  不意他究竟要说甚,圣沨便只静静听着。
  “但我终究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缺陷,往往便是自以为是。”
  双目静闭,素衣的男子容华圣洁,安知心可若菩提?
  “这些年我从来自作聪明,只以为为着心中理想,早已舍却一己之身,亦能割舍心中情爱。但当所有的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方才明白到,天下的道理从一开始早有定论,只可惜我们并不能从一开始就体会到其中深意。”
  圣沨看他安定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睁开眼,庚桑楚直视他双眼,“经过这些年,我明白到自己终也有私欲,放不开的人与事,便不想去放开。既做不到想像中的舍身无谓,我怕终究是个任性之人。”
  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庚桑楚倦倦道:“我只想,世人我都无谓,独独难以承受你恐怕会背离我。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希望你莫要插手,无论是为着什么原因,我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前。”
  即便那个原因不是为他。
  即便他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牵挂。
  他只有一个微薄的希望,希望每天早上睡醒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即便他明知他夹在自己与那个人之间有多左右为难。
  即便知道他的痛苦,他却已经越发自私起来,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潇洒的想放他一个人海阔天空。
  圣沨却只简简单单道:“你放心。”
  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因他们都了解各自心中的想法,却是否当真有那么了解?
  片刻后蓝衫的阑珊女子从后院行过来,正是原镜湄。圣沨见她身影已是抬步走开,从三年前开始他便已不再参与楼心圣界任何事宜,仿佛留在此地唯一的目的当真只是为了陪伴这个哥哥。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一整天的行踪早有人回报给她,原镜湄却并不打算和眼前这人讨论那话题:“原拟定今日议事,几位长老已在大厅中等了老半天,你一个人在此倒是老神在在,也不怕旁人埋怨。”她与他讲话时神色间自然便带了三分娇嗔,似在怪他,目中柔情却又怎能与一个怪字关联起来?
  负了双手,庚桑楚淡淡道:“我无意前去,这几日日常事务便由你主持了罢。”
  “为何?”原镜湄瞪大了眼,这几日悬在心间的忧虑就要脱口,却又生生忍住。他没有主动提到那个人,要她如何提及?
  “你跟在圣君与我身边多年,处事兼具他与我之长,更摒除他的残暴和我的自负,这几年在教众当中更是逐步建立威信,独当一面也是迟早的事。”庚桑楚忘她的神色中有几分怜惜,“自然,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不愿之事。日后你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但这几日之事却是推脱不得。”
  原镜湄听到一半时便已换了脸色,恨恨道:“你明知我问的‘为何’并非你所答,况且有你在,我要那‘独当一面’作甚。我做这些是为了谁,难道你竟不知晓?”
  “我有些疲累,这几日都会留在此处诵经。”庚桑楚闭目道,“昔日娘亲送我的经书,这么些年却甚少翻阅,想想真是对不住她老人家。”
  顿了一顿,片刻他又道:“湄儿,你若当真不想当这大权,如今便该顺着圣沨学,好歹也要为自己后半生打算,我毕竟护不了你们一生。”
  “为什么护不了?”原镜湄脱口道,“一世都跟在你身后,便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打算!”
  伸手抚她长发,庚桑楚叹道:“可莫要把我看得太本事,如今我连自己都护不了,又如何护你们?况且,”沉吟片刻他道,“即便有那能力,如今我也没了那心境。”
  还想说什么,镜湄终究只道:“那你好生歇息,这几日我会尽力帮着你,只盼你莫要闭太久才好。”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又道,“……希望你说到做到,当真只在此地诵经静心。”
  此话说完她便不再回头,走到后院长廊抬首却瞧见圣沨。看他静候模样,似在等她,两人便并肩往前厅行去。
  半晌圣沨方道:“你莫要怪他。多年来他殚精竭虑,难免有疲累之态,要寻回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并非甚过分之事。”
  “多年来他从未叫过一句苦,又何必在这等关头嫌累,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沉默片刻镜湄道,“自从三年前……他比起从前当真变了许多,非但从前的豪气洒脱都沉淀下去,更是一日日任性。休息几日当然无所谓,我怕的却是他这等闲散之姿如何与今非昔比的武林盟争夺天下?”
  似笑非笑看她,圣沨轻声道:“从前他心无旁骛之时,最希望他能任性多一些、为自己想多一些的人难道不是你?”
  原镜湄听得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你只是受不了让他改变的人是她罢了。”
  他声音似笑似叹,她却听得不自觉尖锐起来:“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她一心要嫁给别人,更是要趁此害他,还有什么资格被他放在心尖上?”
  圣沨静静看了她,并不多言。
  退后几步,镜湄决然道:“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离开我。我们的事你莫要多管,你想要做闲云野鹤,只管做你的去,却没有资格再插手我们中间。”
  这么多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走到这一步,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破坏。即便是那个曾经对他最重要最特别的人,也不行。
  淡淡警告的看她,圣沨目中不无忧虑:“你不要做出连自己也后悔的事。”
  “失去他我才会后悔。”贝齿细细咬着嘴唇,镜湄神色幽静,却是几近绝然的坚定。
  某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圣沨到底是不忍心。这么多年她的深情他看在眼里,如何做得了假?
  只是,他心中念想悲哀到近乎寂静。
  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谈失去?
  
  已是三更时分,窗外仍是树躁蝉鸣。
  放下手中书卷,庚桑楚抚额苦笑。他竟也有今日,明明是自己心中难以平静,却胡乱怪起旁的物来。
  如此下去,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静心。
  内里某个念头蠢蠢而动,他只觉所有的自制力都在这短短几天中用尽,终于打开房门悄然出去。
  一路施展轻功往南行了半夜,他到扶府门前已是万籁俱静。行至后院,他一跃而至荷塘边一株杨树上,那人的窗户便离到眼前。
  却尚未熄灯。
  他只觉一颗心立刻便“突突”的跳起来,他原打算能在她窗外守上一夜便已知足。
  打开的窗户正对的便是一张木桌,桌上简单的摆着油灯和茶盏,一人正坐在桌子的那一端,青丝垂肩,聚精会神看着手中书卷,仿佛一抬头就能与他对面。
  还是她的眉,她的眼,眉眼中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恬淡静谧。怔怔看着那一袭淡紫宽袍,他的心浅浅的疼起来。从前她绝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衫。
  或许喜欢白不是她的本意,毕竟她是有着那样热情率直的真性情,只是不管本意还是它意,一旦喜欢了习惯了,便不会更改。
  一如他们之间。
  其实她穿紫色也很好看,她大概随便穿一件麻衣也会很好看,他却只觉心中一圈细细密密的疼。
  并不尖锐,却不会停止。
  他忽然又庆幸起来,庆幸她还未安歇,而他还可以这样的看着她。
  即使明知她抬头也不会看得见他。
  那一盏灯直亮到黎明。
  东方天色开始微微发白的时候,她终于起身关了窗,片刻后那盏烛火便倏然熄灭。他从树上站直了身子,有些僵硬,但一夜的守候,他心满意足。
  和衣恬息盏茶工夫,萧冷儿复又起身,略微整理一下变开门出去。进入到大厅之中,扶鹤风等人早已在坐。
  自自然然走到扶雪珞身边空位坐下,萧冷儿这才笑道:“对不住各位,我睡得有些过头了。”
  看她眼下淡淡一圈黑,扶雪珞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只盛了饭递给她。
  厅中气氛有些怪异,萧冷儿恍若不觉,仍是笑道:“吃完早饭后我便要去城西的‘锦绣山庄’试礼服,雪珞不若与我一同前去,至于礼堂的布置与宾客事宜,只怕要劳动在座各位帮忙了。”
  那锦绣山庄正是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一间绣坊,扶雪珞奇道:“试礼服?”他可记得自己并未订制甚礼服。
  “正是。”萧冷儿颔首笑道,“我早在回到洛阳当天便已亲自前去锦绣山庄订制成婚礼服,按日子今日便可去试装了。雪珞你的尺寸我也只是估量,若穿着不合适,尚有两日可以改。”
  众人望着她的模样已有些张口结舌起来,天下间可还有第二个比她更迫不及待自作主张的新娘子?
  体贴的为扶雪珞碗中添菜,萧冷儿似毫不在意眼前这冷场:“多吃点,雪珞,我瞧你这些天可一日日消瘦不少。一个堂堂大男人,太瘦了可不好看。”
  依暮云再也忍不住出声讥讽道:“想到要被迫跟你这样的女子成婚,雪珞只是消瘦没有吐血可是大幸了。”
  洛云岚喝道:“暮云!”
  “难道我说得不对?”依暮云亦拍桌子站起身来大吼,“被逼娶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要利用自己的婚礼去杀人,这种鸟气是人也受不住咽不下!”
  萧冷儿笑吟吟道:“我跟雪珞成亲在即,诸位难道不与我俩同乐?”瞟了一眼依暮云续道,“你我好歹有十年交情,你便如此恭祝我的新婚?”
  不愿与她对视,依暮云扭过头冷冷道:“这一整桌的人,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会为了这所谓的婚礼高兴。你难道是眼瞎了,看不到大伙儿的不满,看不到雪珞的痛苦?萧冷儿,雪珞一心为你付出多年,烟然也当你是亲妹妹般疼爱,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可言,便饶了他,取消这可笑无谓的婚礼。”
  纤指轻叩着桌面,萧冷儿若有所思:“看来半路杀出的情感,终究不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今日暮云你一心想着烟然,看来咱们之间的交情,亦算不得什么。既然如此,”说到此她神色已清冷下来,“我奉劝各位还是开心点好。两日之后的婚礼势在必行,各位开心也得参加,不开心也得参加,负责便是与我夫妻二人过不去。我言尽于此,是非轻重各位自己掂量。”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转头看向扶雪珞又再度换了温柔笑靥:“至于雪珞,我相信他是真心实意要娶我为妻,与我共度一生。”伸出手去,她含笑望他,“现在,咱们去试礼服罢。”
  众人紧张注视下,扶雪珞终于站起身来。
  依暮云早在她说“算不得什么”便已气极掉泪,看到此处终于再禁不住,调头飞快的跑出去,洛云岚自也紧跟着追出去。
  一路跑到后院中的假山石前,依暮云这才停下来,伏在假山上放声大哭。
  怜惜的看她哭态,洛云岚叹道:“你明知如今是非常时候,又何必非要跟她说那些难听的话。”他自是舍不得依暮云受半分委屈,但这几日来看萧冷儿种种,内里更心疼的却是她。
  好像她越骄纵无理,便只能叫他们越心疼。他和扶雪珞尚能如此,他不信与萧冷儿相交时日最久的依暮云竟会真的恨她怨她。
  依暮云痛哭道:“我没办法,我看到她那样子便有气。看她、雪珞和烟然三人的情形,越看越是生气,越是生气越是难受。她说着那样寡情的话,叫我如何与她说好话?唯有、唯有与她吵与她闹。”
  再叹一声,洛云岚只觉无奈。眼前这情形,萧冷儿说得对,她既下了决心,婚礼便势在必行,他们反对赞同与否,更是毫无半分用处。既然如此,他温言道:“你也莫要再与她怄气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咱们只管观望即可。无论冷儿是出于何处目的心情,雪珞想要娶她的心,确是真心实意,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
  依暮云不由止住了哭声,正想着他话中之意,却听洛云岚又道:“你心中真正疼的,是扶雪珞还是萧冷儿,也自己想想清楚。”
  
  一整天萧扶二人试吉服,买东西,却是把整个洛阳城跑了个遍。扶雪珞心疼萧冷儿,只让她好好休息等着当新娘子,这些事让家中下人去办置便可。萧冷儿却道一生唯有一次的婚礼,自然要自己亲手准备才有意义。眼见她执意,扶雪珞不知为何,原本冷寂的心思又再度生出丝丝暖意来。
  直忙到夕阳西下才回家,匆匆吃了晚饭,萧冷儿便要回房歇息。扶鹤风等人到底沉默不下去,只问她对婚礼当日种种有何打算。萧冷儿风淡云轻,只说距婚期尚有一日两夜,何须着急,如此便回房去,留待众人在厅中面面相觑。
  奔走整天,身体与精神原本都已倦极,萧冷儿躺在床上,不知为何却又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如此折腾半晌,她索性再起身来,点燃油灯,随意拿了本卷宗在窗前坐下。
  耳中仿佛听到细微响动,萧冷儿抬起头,星光黯淡,却是甚也见不着。她不知想起什么,便是一笑,再度低下头去。
  再过一会儿门外有响动,她随口道:“进来。”
  一人推门而入,即使烛灯灰暗,那人白衣皎洁,却是怎样也掩饰不住。
  萧冷儿这才抬头,两人相视一笑,扶雪珞道:“时辰还早,我料到你难以入睡,便来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你运气不错。”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萧冷儿抬手为他斟一盏茶,颇有些兴致,“看来你同我一样,满腹心事,了无睡意。长夜漫漫,咱们便秉烛夜谈如何?”
  扶雪珞柔声笑道:“只要不扰着你,我自是求之不得。”
  看他模样,萧冷儿不由摇头叹道:“雪珞你可莫要这般纵容模样,你越体贴,可不是要叫我越发过意不去?”
  静默片刻,扶雪珞道:“我自是想做些让你安心之事,但……多年以来,如此待你已成习惯。”
  萧冷儿也随着他静默下来。他说得对,多年以来,他温柔体贴待她,至情至性待她,已成习惯。
  这习惯于她却如魔障,尤其是如今的她。
  心中忧思难解,萧冷儿不觉手中书卷已翻转过来,看在扶雪珞眼中甚为惊讶:“密卷?可是有关萧家与楼心圣界的往事?”
  “正是。”萧冷儿颔一颔首,“萧家与楼心圣界纠缠百年的恩怨,当中亦有不少异事,最让我感慨的是两家历代倒真出了不少绝世奇才和痴男怨女,实在大开眼界。”
  扶雪珞奇道:“我记得早在当年香浓大战云岚,你便说了不少两家的恩怨,为何又要如今再来翻看?”
  “那一段是我在爹的书房中翻阅书籍时偶然偷看到。”萧冷儿吐了吐舌头,“两家历代以来出了不少‘叛徒’和难以启齿之事,又怎会公开?事实上那些往事都记录在只有两家家长才有资格翻阅的密卷之中。我三年前拿到这本卷宗,一直没工夫管它,反倒下山之后又想起它来,便拿出来看上一看。”
  扶雪珞痴痴看她,萧冷儿正自奇怪,已听他脱口道:“你……你方才那神情,真真与从前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两人都已呆住,半晌萧冷儿笑道:“你终究还是在意我亦非从前的‘我’。”
  “你明知我介意的不是这个。”扶雪珞涩声道,“我最介意的只是你开心不开心。而我明知你变成如今这模样,是半点开心也无,又怎能不介意?”
  “如今的我,还谈甚心情。”握住他的手,萧冷儿展颜笑道,“大抵我利用你最深,欠你最多,在你面前也最坦然。又或者我明知你不会拒绝我,便任由自己对你予取予求。”
  明知她是为了这个婚礼,他依然心甘情愿娶她为妻。
  明知她心中没有他,他依然坦然接受并与她同进退。
  明知她如今只有恨没有爱,他依然只笑着答允她的一切。
  他让她承载了多少感情与罪过,到如今她已无法再去清算。左右,她这一生都已欠定了他。
  既然如此,何不真真正正的敞开心胸,坦然去面对一切?
  第三日晚间,饭后萧冷儿便将扶雪珞萧泆然一干人叫进了密室,众人商谈良久,待开门出来已近三更。
  洛烟然几女虽未参与,却也心知众人商讨的正是明日擒拿问心之事。近日来洛烟然始终郁郁,这桩婚事与庚桑楚之事齐齐挂在她心上,日子越是接近,她越是难以安宁。
  依暮云萧佩如二女陪在在后院凉亭中闲聊,却是连一向活泼的依暮云也提不起笑容。
  萧佩如叹道:“事情到这地步,你们也别再胡思乱想了,冷儿决定的事,多想也无疑。”
  依暮云看向洛烟然闷闷道:“你当真不去警告你哥?咱们心里再怨他都好,难道真的看着他们二人拼命?”
  “三年前的事,咱们每一个人只怕一世也忘不了,更遑论他二人?”洛烟然笑意极苦,“况且他们两人的事,何时能由旁人插手。冷儿说得对,不管我说不说,哥哥明日一定会来。只因这一战不但冷儿充满决心,哥哥亦是逃避不开,这是他须得要还给冷儿的债。”
  明知这债会用他们之中的某一个的性命来抵偿,那两人却是避不了躲不过。
  而尽管冷儿如今表现的尽是对那个人无边的恨意,她不敢想的事她却不能不去想,若明日当真一举击毙哥哥,冷儿她还活得下去么?
  哥哥呢?若冷儿死了,他又是不是还活得了?
  这分明就是一场不死不休更两败俱伤的战。
  想到此处,她只觉浑身寒意四起,不由霍然站起身来。
  似了解她心中所思,萧佩如拉她坐下,安然道:“如你所说,他二人的事,你想也没用。既阻止不了,不如一旁观望,倒是——”犹豫片刻,她仍是含了笑问道,“明日那场婚礼,烟然你内心是希望它成或不成?”
  “我不知道。”洛烟然幽幽道,“若明日那婚礼当真成了,恐怕到头来四个都是伤心人,而我哥哥、我哥哥也是性命难保。若举行不成,那……”
  打一个寒颤,依暮云脱口道:“那便是冷儿死!”
  三人随即沉默下去。萧冷儿的决心,这些天她们在一旁看得比谁都清楚。
  半晌依暮云喃喃道:“如此看来,我便是再反感他二人的婚事,从此刻起却也要祈求上天保佑明日这婚礼顺顺利利举行了。”
  她不想萧扶二人成婚以致毁掉不止两个人的幸福,她更不想内心中早已视为好友的庚桑楚死,然而对她来说最关心最重要的,却始终还是萧冷儿的安危。
  谈到此处,一人从花园后转出来,可不正是她们口中正念着的那人?
  萧佩如已起身问道道:“商议完了?可曾累着?”
  点了点头,萧冷儿道:“还当真有些累,我这就回房去。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睡去吧,明日只怕有得忙。”
  “不管怎么样,明天是你大婚之日,”萧佩如柔声道,“你母亲不在了,我和大哥便是你的娘家亲人,今晚要不要……”
  “我今晚只想好好睡一觉。”萧冷儿截口道,“姐姐不必操心,早些睡去吧,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她说完便抬步走开,再不看其他二女一眼。
  看她背影依暮云苦笑道:“整日碰钉子,也只有萧姐姐你这样的好脾气才不与她计较。”
  萧佩如抿嘴一笑:“我明知她心里的苦,又怎会与她生气?只是,”她怜惜叹道,“她只怕是全天下最寂寞的新娘子了。”
  
  明日大婚,今夜却注定凄清冰冷,比天下任意一个新娘子都更冰更冷。
  解散了一头长发,萧冷儿执着桃木梳怔怔坐在铜镜前面,那一梳却迟迟下不去。她会不会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在出嫁前自己为自己梳头的女人?咬了咬唇,她忽然有些不甘心,便扬声叫道:“这时节里天气说不上严寒算不得酷热,整夜整夜呆在树上毕竟难捱。鸟飞虫鸣,夜如霜露,故人何不进屋一叙?”
  便有人听话的从窗外洋槐树上跃进来,眉目如琢,浅笑如磨,素衣清雅不似凡间。
  两人对视,他便已痴住,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好个难得一见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萧冷儿击掌笑道,“要说这男人和女人当真有大大的分别。几年不见,我是老了一大截儿,偏生你却越生越是妖孽,倒是告诉我几个驻颜的秘方如何?”
  庚桑楚浅浅一笑:“怎的你我意见总是相左?在我心中我早已迟暮,唯有你却是一天天越发美丽。”望着她的目中尽是柔情。
  “多谢你的赞美,便是假话,我听着心中也高兴。”拨着长发,萧冷儿慢声道,“你早已听说了罢,我明日便要成婚,今夜却找不到一个为我梳头之人。你好歹算我表兄,我无父无母,不知表兄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庚桑楚闻言仍是听话的上前,接过她手中木梳,伸手拨开她长发,内里灰白却使他整个人大大一震,却不意牵动她发丝,萧冷儿一时惊痛,“啊”的叫出声来。
  庚桑楚连忙撤手,想去抚她长发却又不敢,惶急神色显露无余,怔忡片刻,下定决心般从身后紧抱住她,低声道:“我不是有心弄疼你,你原谅我。”
  他不是有意却弄疼她的事岂止这一件?他需要她原谅却无法原谅的事有千万桩。
  端坐不动,萧冷儿敛眉轻笑:“若表兄肯为我梳发,我便原谅你。”
  半晌松开手去,庚桑楚握着那梳子,他虽为男子,却也听说过女子出嫁前那习俗。木梳绕进她发中,落下却甚为柔顺,他甚至分辨不出此刻他的手与声音究竟那个更抖:“一梳梳到尾。”
  她从镜中端端正正凝望他的动作,他看着镜中二人相依的容颜,天仙绝配,是不是就说的他们?
  “二梳……白发齐眉!”
  镜中她的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
  就像无数个他想着念着的她,笑成天底下最迷人的样子。
  “……三梳、儿孙满地……”最后一个字破碎成千万片跌落在地,他终于崩溃,伏在她肩头哀哀恸哭,“我求你杀了我,也不要如此残忍待我。”
  萧冷儿恍若未觉,仍是温然笑道:“我记得从前,你最是关心我的后半生,总希望我找个好男人嫁了,开开心心过一生。如今我找到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为我高兴是不高兴?”
  他颤声道:“从前说那些话之时我愚不可及,从不明白你多重要,求你原谅我。”
  她伸手拂开他额前一缕乱发,怜惜的吻了吻他冰冷的唇:“你明日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便原谅你。”
  她声音柔似三月春水,听在他耳中却只严寒刺骨。
  伏在她身上,他抬头望她,目中已分不清是无助还是绝望,总是在一寸寸的尽数破裂:“你要我来,我便来。”
  
  凤冠霞帔加身,萧冷儿恍然想起,总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却原来已是她第二次当新娘子。
  五年前那场婚礼被她一手破坏,今日这婚礼,却又会被谁破坏?
  五年前她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今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沧海桑田。洛云岚和依暮云二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一起,而她落得今日这下场,是不是当年坏人家姻缘的报应?
  萧佩如洛烟然二女扶着大红吉服的新嫁娘出房门去,纵然在后院中便能听到前厅热闹的敲锣打鼓,纵然知情不知情的人在今日都是笑意轻盈,但为何看在她们眼中无论如何都只是那一股子凄凉?
  看她一步步走近,洛云岚扶雪珞二人都是满心慨叹。他们初识她的那天她也是一身新娘子的装束,冰雪剔透,妙语连珠,一举折服了一干友人和扶雪珞的心。岁月匆匆,如今她身量比起那年着实拔高不少,穿着一身明红的衣裳,更显窈窕绰约,却再找不回那时的烂漫欢快。此刻她站在大厅之中,自有一种贵胄尊严,却萧条得仿佛厅中所有其他人都不存在。
  如此鲜艳热闹的景象,她仍是孤身一人。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致的疼,扶雪珞不由自主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感受到他急于传达给她的力量,萧冷儿也反握住他的手。红纱下的脸不知悲喜,但二人执手看在旁人眼中,毕竟是种情深意重。
  扶鹤风固然心情沉重,但眼前这一对却是真正的佳儿佳媳,哪怕难以预料片刻之后这厅中会发生何等大事,这情景却足慰他此刻笑得真心。
  洛云岚充当司仪,此时朗声道:“吉时已至,请一对新人上前行礼。”
  萧扶二人上前时由不得众人心中不感慨万千。这情景是何等熟悉,当年的人是他们,景是他们,唯有情——时过境迁。
  洛云岚高叫“一拜天地”之时,唢呐吹得震天响也掩不住那两人一拜的刻骨凉意,便是洛文靖这等英雄,也硬生生别过头去,唯恐再多看一眼便忍不住要热泪盈眶。
  心中纵有千淘万浪,洛云岚却只有死命维持面上僵硬笑意,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二拜高堂!”
  捏着红绸一头端端下拜,扶雪珞手心满是冷汗,这才体会到五年前洛云岚明知婚礼必将中断的心境。
  那时他就已爱极了暮云罢?但彼时为了那姑娘心中的追求,他却心甘情愿赔上自己的婚姻和感情。
  注定要重复上一次命运的“三拜”,注定要被中断第二次的“三拜”,红烛熄灭一霎,萧冷儿笑得惨烈。
  这、就是孽!
  一人踏着满室嫣红飘然进来,宽袍广袖,恍眼竟似仙风道骨。而以他如今修为,道一声半仙也不为过。
  但他今日进到这里来,做的却是只有人才会做的事。
  至情至性的人。
  用情至深,于是连性命、连尊严得失一切不能赌的都可以拿来赌一次。
  他是全天下如今掌握千万人生杀大权、错一步就有可能全盘皆输的人之一,他是最不能冒险、最不能赌的人。
  但他今天毕竟是来了。
  大概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不曾负她的一次。
  厅中众人站立的方向不知何时已变了模样。
  庚桑楚毫不在意,只静静看着那个唯一能进入他眼中的女子。他进来的一刻萧冷儿便已伸手掀去盖头,青丝衬了红妆,明艳端丽,天下无出其右。
  两人对视半晌,庚桑楚方柔声问道:“我来了。此刻我再请求你不要嫁给扶雪珞,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萧冷儿答得毫不犹豫,扶雪珞却浑身一震,脸色随之惨白下去。
  庚桑楚面上纵有笑意,却也不比他好多少,喃喃道:“我知道如今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真心。你答应我的每一句话,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萧冷儿不置可否。
  庚桑楚目中痛苦深重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我却是真心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我绝不许你另嫁他人。今日我既来了,便是准备要付出一切,只求留你在我身边。”
  纵然彼此折磨,他也会留住她。纵然要做出他最不愿做之事,当他踏进这扇门开始,一切就再无转圜余地。
  他一生的情爱,都只为了这一次。
  萧冷儿笑意妍妍:“方才所言,我确是不曾放在心上。但我向你保证,你临死前若还想向我要求,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一定答应你。”
  说完这一句,她身影已便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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