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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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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如歌、楼心镜明、冷剑心和萧泆然扶雪珞等人尽数坐在偏厅之中,等一顿午饭。
  这顿饭却是萧冷儿亲自下厨。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理所当然认定萧冷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其中也包括了萧如歌夫妻。转念又想,这些年萧冷儿独自漂泊在外,又怎会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但她平日那般的惫懒娇贵,又有谁会想到竟有一日能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
  发呆良久,依暮云方道:“以前我和这臭小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懒得恨不得路也是我帮她走。吃东西又挑剔,总要指定了吃什么,吃谁做的,然后逼着我为她跑前跑后。我跟她软磨硬泡许多次,她也因着太懒,总不肯为我下一次厨。”
  他们这一群人之中,萧冷儿早期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依暮云最了解。
  她似是自言自语,忽又扑哧笑道:“这下可好,老天总叫我偿一回心愿。”
  她虽然是在笑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眼眸中却毫无半分笑意,她娇俏的唇角虽然上扬,但扬起的却并非总属于她的欢快,而是深重的忧愁。她是多么的了解那个人,那样懒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如今竟主动要求为他们这一大群人做饭吃,那样笑着说出这样的要求,就仿佛还是从前的萧冷儿。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做这样的要求,是料定此次自己毫无胜算,还是根本早已存了必死的决心?
  她说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在她的心里,她,他们,全部都是她的家人。是她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家人。
  她的手臂那样纤细柔弱,又是那样坚韧刚强,始终那样坚定不移的展开在他们前面,试图把他们所有人都保护在她明明不强大的羽翼之下。
  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已经尽了全力。
  萧冷儿已经从门外进来。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萧冷儿。
  她一把乌亮的长发只在脑后松松的绑了一个髻,身上是家居的粗布青衣,绑着围裙。她其实甚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这一身打扮却是如此温柔而娴静。仿佛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像火焰一样明亮的少女,也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己任、步步为营的智慧高绝的女子,而只是历经一切后回归平淡的家居女子,与世俗的一切都再无关。
  她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美丽或许不如冷剑心那样的容颜冠绝天下,也不如香浓的明艳和镜湄的娇艳,可是只要才只有十八岁的她的一个笑容,就仿佛可以倾倒天下。她明明才十八岁,她属于一个女人的美明明才开始,但不知为何那样的笑落在众人眼中,仿佛已成强弩之末。
  “大家都饿了吧,不要着急哦,再等一下,菜上齐就可以开饭了。”萧冷儿笑着放下手中瓷碟。
  洛依二女双双站了起来:“我帮你。”
  “好啊。”萧冷儿爽快答应下来。
  三个女孩子忙忙碌碌,不一会儿菜色便已上齐。看了满桌佳肴,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二人不无感慨。楼心镜明叹道:“从你小时候娘舅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照顾过你一天,更没有教过你女儿家应该会的一切。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不但有本事,还为爹娘亲自下厨,我们……”她说着泪盈于睫,已有些哽咽之意。
  萧冷儿笑道:“今天应当是开心的一天,娘亲可不要哭哭啼啼坏了气氛,那女儿可不依。”她站起身,依次夹了菜到萧如歌、楼心镜明和冷剑心碗里,柔声道,“爹吃饭,两位娘亲吃饭,扶伯伯洛伯伯吃饭,大哥吃饭,姐姐吃饭。”
  “好,好,大家吃饭。”萧如歌第一个拿起了筷子,除了吃饭,他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众人吃了几筷,便又听萧冷儿笑道:“今日咱们一大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吃顿饭,也不知下一顿又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做这样一大桌菜。”
  她说话原是为了调节厅中沉闷气氛,但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听在众人耳中又怎能不是一种伤感?
  洛依二女最懂她的心思,见她模样便也跟着大声说笑起来,扶雪珞洛云岚二人自也是不落人后。
  萧泆然摇头笑道:“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五人便是如此,这感情真真好得叫人妒忌。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但你们之间的情谊却从不曾改变过。”
  “那是自然。”依暮云得意笑道,“我和萧冷儿七八年的感情不是吹出来,互相拿命换回来的交情,又怎假得了。”
  众人想到萧冷儿十岁便要遭受那样的折磨,楼心镜明和冷剑心心中不由更是难受。冷剑心由此想到圣沨,她神色微变之际,萧冷儿已留意到,摇头苦笑道:“我叫他一起出来吃饭,他却只道不肯打扰我们一家团聚,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来。”
  “那便由他吧。”冷剑心轻叹一声。
  萧冷儿便也不再多言。
  明明是一桌鲜艳的菜色,围在桌子旁的明明也是她最珍惜的一大家人。却不知为何,吃着吃着,萧冷儿眼前的情形便似变了模样,这偏厅便成了茅草屋,这满桌佳肴也成了青菜烙饼,而周围所有人渐渐消失,出现在桌子旁边的,只剩唯一的一个人。
  一大滴眼睛突然毫无预兆从她星目中滚落下来,“啪”的落在桌上,惊得众人都抬了头、停了口。
  “给你们讲个笑话吧。”萧冷儿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笑意,仿佛刚才那滴眼泪全不属于她,“曾经我特别特别的想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为他洗衣做饭,做一切平凡但幸福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饭给别人,也是做给他吃,那时我心里想着要一辈子。就算明知渺茫,心里总算也怀着一个希望。但是现在……明天我就要和他拼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你们说好不好笑?”
  说这话时,她眼中真的满是盈盈笑意,仿佛真是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而这在她心里,又何尝不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依暮云蓦地扔下筷子,已呜呜咽咽哭起来。
  “傻丫头。”萧冷儿怜惜抚她的额头,帮她夹菜,又重新把筷子递回她手中,这才向众人笑道:“你们不必替我担心,更不必想什么要挽回想我放弃这些话。很多事做了就不能再回头,我认命了。”
  慧及天下的萧冷儿,又一天就像说着她今天早饭吃了油条这样轻松的说着她认命了。洛烟然听着,便也如方才的萧冷儿那般,毫无预兆落下泪来。
  此时满桌再无一人说话,但又怎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主意和思量?
  
  庚桑楚一个人独自往泰山顶攀爬。
  花了半天的功夫,他终于爬上曾经上来过一次的岩石——那个看上去离日出最接近的地方。
  此刻自是看不到日出的,再一会儿,便是日落了。脚下是巍峨群山,他却只觉无尽的孤独。就像好多年前他娘亲去世那一刻曾带给他的孤独。那时他以为他一生都会这样了。
  但他第一次上来的时候,心里纵然难过,身边也没有她的陪伴,但他却知道他们都在彼此的心中,那样不离不弃的坚守着,他难过的心中彼时仍充满信念。
  这一生唯有两个人曾真正走进他心中,真正成为他的依靠和救赎。但这两个人好像都注定了难以长久的陪在他身边。娘离开的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终于遇到了她。她对他的坚定、执着和不离不弃,让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个永远,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希冀一个永远。
  任它山河万里、任它天下一统,他其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个人是不是肯陪在他身边。
  她曾经说过想要和他一起来泰山看日出,于是他早早的来选了这个能看到最美丽的日出的地方。
  可是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
  她不再要他了。
  在那一刻,他的世界,比孤独更加孤独。他失去了毕生唯一的那个人,可笑直到那时,他心中依然无尽怜惜、心疼着她。
  身后有稀疏的响声,他没有转身,他以为是镜湄,这个永远默默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可是等那人走近的时候,空气中那样熟悉的味道和脚步声,他霍然转身。两人面面相对,她一身粗布青衣,目如皎月,清美如诗。
  庚桑楚痴痴看着,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当初精灵古怪的俏丫头,已长成倾国倾城。
  上前一步,萧冷儿在他身边站定:“镜湄去找我,告诉我你上来这里。”
  庚桑楚心念一动。
  “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见过的最痴情的姑娘。”萧冷儿柔声道,“如果可以,我真想还她一个幸福的人生。”
  庚桑楚眼眶一热,转过身去:“她的幸福,不是你毁的,也何来还?我们各自幸不幸福,都难以怪旁人。湄儿……她那么好,是我心中的最好,就算付出再多,我也希望日后能为她营造下半生的幸福安康。”
  心中的最好……萧冷儿喃喃念着:“我也希望有这一天,能亲眼看到你娶了心中的最好,从此,下半生、幸福安康。”
  从前的萧冷儿任性霸道,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她已不是从前的萧冷儿,她是已经不要他的萧冷儿。
  看她一眼,庚桑楚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站定片刻,萧冷儿不由轻叹一声:“这地方当真风光无限好,在这里看日出,想必是极美极美的。”
  “嗯,非常美。”
  “……我可能没有机会来这里看日出了。”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一起看一次日落,你能不能原谅我?”
  久到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他方才梦呓一般开口:“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良久,她转过身开看他:“楚……”
  他也跟着她转身。
  她说:“谢谢你。”
  她说话的时候,日落的斜晖开始打在她阳春白雪一样的脸上,美好得不可思议。
  他从她背后伸出手紧紧抱住她。
  她方要挣扎,却感到一股热流滚落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心仿佛也被这热流烫伤,伤到五脏六腑。
  他说:“好温暖……”
  他和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那样缱绻的纠缠在一起,仿佛那便是他们互相希冀的一个永远。
  
  萧冷儿回来的时候,扶雪珞正在门口等着她。
  “你在此最好,倒也省了我再去找你。”她边说已推门进房去。
  扶雪珞声音似笑似叹:“你又去见他了。”
  “只怕已是最后一次。”萧冷儿淡淡道,为他斟一杯茶,“明日之事,乃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到了此时你不必再妄想阻止。但有一件事,雪珞,这天下除了你却无人再能帮我。”
  扶雪珞沉声道:“只要你开口,我必定会为你做任何事,除了叫我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我决心要让他去死的那个人并非我自己……”
  “但你敢说杀他之后你不会随他而去?”
  萧冷儿沉默下来。
  扶雪珞惨笑道:“萧冷儿,你骗得了旁人,又怎能骗得了我们这一群与你倾心相待的知己。不止是我,云岚,烟然,暮云,萧大哥,每个人都不会叫你身陷险境。明日我们定会合力……”
  “以武林盟如今的实力,你自认可是楼心圣界的敌手?”萧冷儿面无表情道,“身为武林盟盟主,你可是要亲手将这大战提前,从而引致生灵涂炭?”
  “此战无论早晚都难以幸免……”
  “但过程与成败却各有不同,扶雪珞!”霍然起身,萧冷儿厉声道,“你可知我背叛自己最爱的人那一刻是何等恸断肝肠生不如死?你竟要我所有的牺牲就此白费?”
  “你又知不知道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去送死的滋味?!”
  “我自然知道。”半晌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到如今,这世上酸甜苦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你们或许难过,但也请理解一下我的处境。当初我和他斗得你死我活时无人阻拦,我下定决心与他决裂背叛所有时无人阻拦,到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你们这才一个个跳出来,这算什么?难不成你们心中便都是打的那让我与他离弃的主意?”
  “我从没有如此想过。”扶雪珞颤声道,“冷儿,你明知我……”
  “我自然知道你,你也该知道我。”打断他说话,萧冷儿轻笑道,“走到如今这一步,就算我真的什么也不再做,下半生,却又有何颜面面对自己?你当我还能如从前那般活下去?那是再也不能了,雪珞。”
  扶雪珞咬紧了牙关。
  萧冷儿再斟上一杯茶:“你们都进来吧。”
  门从外面被推开,洛云岚、萧泆然等人依次走了进来。
  “人真的不可以太自私。”萧冷儿静静道,“我亲身的爹娘,自我出生便那般残忍待我,我可以原谅。我的养娘从我幼时便一直欺骗我,我可以原谅。我爱的人数次伤我,我可以原谅。所有的人与事将我逼到今日这一步,我也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的是,走到今日这最后一步,却有人不许我再走下去。世间多番苦楚,我已尝遍,心中却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二十年来,我所行之路多数是迫于无奈,唯有今日这一条,是我真切的下定了决心,无论旁人怎生反对,我必定也是要走下去。”
  她端起桌上那茶盏:“这屋里的,都是我今生的知己,各个倾心待我,萧冷儿感激不尽。若你们真心知我,休再多言。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这便先干为敬。”她仰头,掀杯,杯中已无物。
  众人各自无言。
  萧冷儿又道:“人生种种,世间自有公论。我唯一能应承一句,必竭尽所能,让自己不至枉死,还给自己一个公道。”
  半晌洛烟然第一个上前,端起桌上扶雪珞来不及喝的那杯茶:“明日之后,每个人是怎样一种结果,还是未知数。我也只能说一句:挚友,珍重。”
  两人相视而笑。
  洛云岚看着,竟是热了眼眶,喃喃道:“肝胆相照,没想到我却是在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看到。”他说着也上前,为自己倒一杯茶,一饮而尽。
  扶雪珞终于道:“你说要我帮你做的那件事,这就赶紧道来,省得我后悔。”
  萧冷儿一笑,星目朗朗看他:“扶雪珞说出的话,便是开了弓的箭,哪来后悔一说?”
  闻言扶雪珞苦笑不已,纵然他原来还存了些心思,在她这句话之后,却当真成了有去无回。
  当下众人事毕,萧冷儿便又独自出了门去,这回却是往内院行去。她走得数步,竟在圣沨门口撞上冷剑心,两人相视不由一笑。
  冷剑心笑叹道:“这倒当真是母女同心了。”
  “我可会扰了你母子二人谈心?”萧冷儿巧笑嫣然。
  冷剑心挽了她的胳膊:“甚母子母女,咱们都是一家人。”
  待到两人进房去,却再次笑出声来,只因两人在外礼让,屋内那人却早已上床歇息,呼吸均匀,想来已熟睡多时。
  冷剑心轻叹道:“这样也好。这孩子由小到大,只怕没睡过两天安稳觉,如今暂时失了武功,摒除挂碍,倒能安心修养一阵。”
  萧冷儿摇头道:“这封穴的功夫对人身体虽然无甚损害,毕竟不能持续太久,我这两天瞧着他内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娘亲,明日过后,你千万记得让娘解除他身上禁锢。”
  冷剑心深深看她一眼:“明日过后,此话再由你亲口跟你娘说,如何?”
  她说着行至圣沨床前,安静坐看他一会儿,便要离开。临行前她对萧冷儿说道:“冷儿,尽管这二十年来我从未照管过沨儿一天,但有你相伴那十年,仍是我余生最安慰的日子。你要记住,无论娘做什么、经历过什么,对你和沨儿的感情,却永远是最真的。”
  她并未说是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只因人人都知道,她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是在冷家庄还未被毁、他们四人也还行走江湖为伴的日子。
  暗叹一声,萧冷儿走到床前坐下,那椅子上似还留有她的余温。眼前的这张脸,和刚才的那张脸,是多么的相似,这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三张能与他们一样好看的脸。这二十年来,他们的经历看似全然不同,实则同样充满痛苦与辛酸,这就是母子么?执了那睡梦中的手,萧冷儿轻声道:“大哥哥,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巍峨泰山脚下。
  一眼望去,这两军对垒的局面,人数虽不多,却似武林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壮阔。当日武林盟纵然人山人海,却又怎比得今日真正的群雄荟萃?
  萧冷儿缓步上前,身后难得连扶雪珞几人也并未跟随。庚桑楚身边却同样没有原镜湄。见她走进,便颔一颔首。
  萧冷儿道:“你可还记得,应允过我什么?”
  “今日你我这局,生生死死都只与我二人相关,却并不牵扯双方恩怨。”
  “容我再多问一次,你允不允我?”
  沉吟片刻,庚桑楚道:“你既然说这赌局再是公平不过,我自然信你。你用一生情谊为注,我又怎能负你?”
  “如此,”萧冷儿抬一抬手,“请。”
  两人便自在长桌两头入座。
  楼心镜明越众而出,执了托盘向二人走去。
  萧冷儿缓缓道:“为公平起见,我请娘亲做了这鉴证人。她虽是我娘亲,却也是楼心圣君的亲妹子,是你的亲姑姑,我纵不敢说她全然不会有偏袒之嫌,但两方必定是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人选。”
  庚桑楚颔一颔首:“正该如此。姑母为人,本座自是相信。”
  待那托盘放下,萧冷儿续道:“我曾苦苦思索与你相斗的方法,然而已无法可循。至于原因,三日之前我早已说与你听。是以今日这局,并非甚奇思妙法,”她指了指杯中物,一字字道,“你我杯酒定输赢。”
  怔得一怔,庚桑楚轻晒:“定的并非输赢,而是生死罢。”
  “正是生死。”萧冷儿道,“这两杯酒中,其中一杯含有剧毒……你莫要看原镜湄,今日我既然敢拿出毒药与你比高,自是存了让原镜湄看不透的信心。这味毒药乃是我请求天下第一药师风赤霞配成,便是为着今日之局。赌局既是我提出来,便由得你先选,然后你我二人各饮一杯酒,生死由命!”
  呆得半晌,庚桑楚方苦笑道:“从认识你开始,纵然知道你有七窍玲珑心,我却也认定了你是个简单之人。没想到当真便应了这‘简单’二字,你连我二人的生死,竟也要用这最简单的法子来决定。”
  “简单么?”萧冷儿浅浅笑道,“可不简单呢。这一杯酒好歹是用我的救命之药换取。对我而言,其实无论这杯酒是谁喝,都早已为自己选择了死路。”
  神色变了又变,庚桑楚闭上眼去:“你不必再激我。”
  两人对坐,他闭着眼,她却睁大了眼,牢牢的注视着他,连一分一寸也不放过,似要就此把他整个的搬入心里去。虽然那内心里属于他的轮廓,早已有了千万道。
  半晌她悠悠问道:“若你今日死于此局,心中可还有什么最大的遗憾?”
  庚桑楚目光一闪:“你认定我今日必死?”
  萧冷儿一晒:“何必如此尖刻,我做个假设而已。”
  台下众人翘首而望,内心里或着急或挣扎或痛苦或难过,他二人却只作不见,把酒言欢模样,仿佛今日这并非死局,而只是个百花盛会。
  那一种淡看生死的气度,委实叫人感佩之余却又暗暗惭愧。只因每个人都全然难以决断,若自己也走到他二人这一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轩昂从容。
  “若我今日葬身于此……”庚桑楚沉吟道,“其一,未能再回去见我娘一面。其二,未能亲眼见到天下一统。其三……再不能实现我私心里一个小小的愿望。”
  愣怔半晌,萧冷儿惨笑道:“在你心中,毕竟是你娘排第一,天下排第二,而我、我终究只是最后那一个小小的愿望。我又是否该会此时此刻仍在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而感到庆幸?”
  庚桑楚不语。
  萧冷儿心中却道,我不能为你实现第一和第二个愿望,这第三个,却是拼尽全力也想要为你做到。
  片刻庚桑楚道:“这问题,我再反赠于你。”
  “其三,未能见到天下大统,江湖平定。其二,不能与我的家人和好友再相伴下去。其一……”看着他的眼,她一字字道,“此生那与你长相厮守的愿望,再不能实现。”
  他的最末一个心愿,却是她一生最大的期盼。他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的那份心意,她却不怕大声的讲给天下人知。
  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更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庚桑楚,而她是萧冷儿。
  他们仿佛是两个反面的极端,又仿佛生来便是一体,互为对方的另一半。
  今日他在赌。
  她也在赌。
  从她入场以来,他的双眼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而她只是在等待,等待自己付出所有之后,他最后所能给她的一个反应。
  “若我不死,而你却离世,我必定为你实现这第三个愿望。”
  “若我不死,而你却离世,我必定也为你实现第一个愿望。”
  这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的承诺,也是唯一自认能够为对方做到的。天下一统,说来可笑,他们用的方法明明完全相反,然而纵然殊途,终却要同归。
  终于萧冷儿抬手道:“如此,请。”
  台下一行人各自早已是屏气凝神,即便看上去全不在意的楼心月,此时掌心也微微冒出汗来。
  庚桑楚起身,伸出手去。
  扶雪珞一行人早已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兵刃。
  他选了左侧、亦放在他那边的那杯酒,于是萧冷儿端起了自己旁边那一杯。
  他仰头,一口喝尽。然而萧冷儿却并未等到自己喝酒的时辰。
  只因他口中的那杯酒,并未咽下肚去。
  所有事情,终于这刻起生出再难挽回的变故。
  庚桑楚张口,一杯酒含恨喷出:“萧冷儿,我全心待你,今日你负我至此,竟不惜将自己推入险境也要至我于死地!今日这场戏,到此为止!”他怒指她反笑,“两杯酒中均是剧毒,你当本座不知道!公平?这世上何来公平?何来感情?!你既然想死,本座就成全你!”
  他挟怒出手,这一掌势如雷霆,呼啸着向萧冷儿而去。同时有四道人影,全速向此方奔来。
  两道人影奔向庚桑楚。他纵然心中再恨,这一掌何曾真想要取萧冷儿性命?然而他出手之时,已有一人运气了十成功力抵他身后。庚桑楚难以停手,那一掌直直打向萧冷儿,一瞬间他几乎全然失去意识,只是惊恐看着再不受他控制的他自己的手。
  两道人影奔向萧冷儿。一道挡在了她的身前,另一道却直向她抓来。萧冷儿端着那杯酒,她此刻正低着头。
  其余五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话。
  她说:“我输了。”
  她说:“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是成全你莫要亲手杀我。”
  那一掌打在那人身上时,萧冷儿也自仰头,倾杯。她直到此时才终于看清眼前情形。
  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顷刻之间的事。太快,快得叫所有人难以应变。
  那人一声惨叫,身体已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遥遥飞了出去,在空出划出一朵无比凄艳的花。
  同一时间另一人一掌震碎了萧冷儿手中酒杯,另一只手拉着她疾退三步,同时一大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来。
  萧冷儿摔在地上,她几乎是立刻看向了那朵迅速萎靡于地的绝美的花,那一瞬间她终于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心碎。
  出掌的是庚桑楚,运功助他的是楼心月,只来得及赶来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是木枷。遇险的是萧冷儿,替她挡那一掌的是楼心镜明,击碎酒杯、并因心脉受损而吐血的却是圣沨。
  楼心月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手,再望向地下的楼心镜明。
  她并未是以身来抵挡,在那样微小的瞬间她也运起了全身的功力在右手,与庚桑楚对那一掌。然而她仓促出手,又是在为萧如歌运功疗伤多日以后的此刻,又怎会挡得了楼心月父子这两个绝世之人的倾尽全力一击?
  她的身体迅速蔓延出鲜红的血迹,如同一大片盛开的曼陀罗。
  她的一生都清丽,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过此时的红,此时的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如歌竟已能够下地走路。他神色平静的从轮椅上立起来,平静的走过去将楼心镜明抱入怀中。
  萧冷儿痴痴卧在地上。
  “大哥。”圣沨流着泪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庚桑楚呆呆望他。
  “你可知,那两杯酒中,确实只有一杯掺有剧毒……”圣沨指着方才两杯酒各自落下的那两方地,一方安然,一方泥土已迅速腐烂。他望着惨笑不已,“只是有毒的不是你的那一杯,而是他自己的那一杯。”
  庚桑楚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已跟着颤抖起来。
  “昨夜冷儿求我帮她做一件事。”扶雪珞忽然嘎声道,“他请求我,若今日你肯喝下这杯酒,就让我在你毒发的时候亲手了结了你,千万莫要再给你留下生机。若你终究不肯喝,那便是她输了,让我莫要再做什么,她已尽了全力,再无遗憾。我到此时才知、才知……她确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你,然而即使走到这一步,她依然不忍心亲手杀你,而她自己、她自己却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庚桑楚!你竟负她如此,负她如此……”他说着,也如圣沨一般,也生生落下那男儿泪来。为那痴傻的女子,委实已伤心欲绝。
  良久庚桑楚梦呓一般道:“湄儿……”
  原镜湄早已走了过来,她端起那酒杯,闻了又闻,终于颤声道:“这杯酒、这杯酒只掺了普通的麻药。”
  他猜得对,她在那杯酒都下了药,却只是普通的麻药。在他选定之后,她却又偷偷在自己的杯中下了致命的毒药。她安排好了扶雪珞来杀他,而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陪他同死。终究她还是输了,输光了一切。
  庚桑楚泥雕一般站在原处。
  木枷原本只是站在一旁,此刻终于向他走过去,伸手揽住了他,一时间老泪纵横。
  萧冷儿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切,也没有看见这一切,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唯一的一个人。她终于记得应该怎样起身,她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那血似怎么流也没有个尽头,萧冷儿恍恍惚惚的叫她:“娘……”
  她欺上前去,紧紧的抱住她,可是不管抱得再紧,依然驱散不了她心中那股凄厉的寒冷。
  “娘啊……”
  “不要伤心,冷儿。”萧如歌抚着她的长发,“爹爹早已算到……”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将她推开。
  楼心月正走过来,满心满眼都看着楼心镜明,一腔悲愤难以发泄。他此刻看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极为刺眼,他看到萧如歌抱着楼心镜明不肯松手,于是便一掌挥过去。
  奇异的是萧如歌仍是抱着楼心镜明不肯松手。
  “爹……”再爬过去,萧冷儿满手都已染满血迹,满脸的泪似哭得没有尽头,“爹,娘啊……”
  “对不起,对不起,冷儿。”萧如歌微笑的看着她,“枉费你拼着重伤不治,也要为爹爹求来医治之法,只可惜爹爹早已算到,今日便是爹爹归去之日。你娘、你娘她舍不得扔下你,她想保护你、又不想离开你爹爹……”
  萧冷儿哭得难以自已。
  楼心镜明却只看着楼心月,似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一字字执声道:“大哥,你记住,你欠我一条性命……”
  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你欠我一条性命……
  怒吼一声,楼心月双膝一软,便跪下地去,如负伤的野兽一般流着泪哀哀道:“镜明、镜明啊……”
  楼心镜明说完那一句话,眼中和心底,却已只剩下眼前的这一对父子。
  “冷儿,我们明知对你不起,却还是要想你答应爹娘一件事……”萧如歌此刻已越发力竭,断断续续道,“爹娘一生都对你自私,此时却还想要自私这最后一次。我们……我们只想你能得到、得到我们希望你得到的幸福……”
  萧冷儿双手紧紧抓着两人,只是点头。
  萧如歌说了句什么,萧冷儿目光便终于肯舍得离开他二人一下,抬头叫来了扶雪珞。
  萧如歌一字字说着,萧冷儿面上先是惊诧、再是痛苦、再是挣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萧如歌面上便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后那笑容便永远的凝在了脸上,同刻楼心镜明握着的萧冷儿的手也终于松开。
  眼泪仿佛已流干了,萧冷儿紧紧抓着那两只手,不知扶雪珞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不放开,是不是只要她不放开,他们就不会离开……
  那两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面上的笑容还如跟她相认之后那样温柔慈爱。萧冷儿的心,仿佛也随着那眼泪一起,一点点流到干涸。
  楼心月依然在望着他自己的手,这一双手,这一双手从小到大,已不记得抱过镜明多少次。那个他半生最疼爱的姑娘,就在今日毙于这双曾待她如珠如宝的手上。就在此时,他听到一道不可思议的温柔的声音在唤他:“月大哥……”
  他抬起头,恍恍惚惚之中,便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江南水乡中绝世的姑娘,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第四卷 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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