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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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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桑楚原镜湄相偕送萧冷儿离开。
  到今时今日,萧冷儿已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面面相对,她突然便发现原来庚桑楚的做法才是对的,他避开她,疏远她,与别的女子亲近,总也好过她此刻相对无言。
  难道要说让他等着她,等她办完事情之后再来找他?这是多么的可笑,也是萧冷儿第一次发现,身份和地位的差距,在他们之间竟已拉开如此巨大的鸿沟。
  而在这一刻之前,她都还惘然不知。
  那一个围着一张桌子吃她亲手做的饭菜的早晨,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一生他们究竟还有没有这机会,再坐在一起,吃她亲手为他下厨做的饭。
  摇一摇头,不再去看原镜湄挽在庚桑楚臂弯的手,向二人抱一抱拳,萧冷儿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打马疾驰而去。
  那一人一马意气飞扬,仿佛就此要驰去天边。庚桑楚看得几乎痴了,这一别,两人也不知何时再能见面。看他神色,原镜湄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既然你这样舍不得她,为何还要千方百计,让她离开?”
  庚桑楚悠悠出一口气:“萧冷儿不走,我又怎能放手做事。她聪慧伶俐,定会阻挠我是一回事。”他指着自己胸口,笑道“更重要的是,湄儿别看我平日里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好像总能把她耍得团团转。其实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的心总是乱的。有些事明知她不喜欢我做,我当真做起来,是那般艰难。我很不愿意看她不高兴,也不愿意自己缚手缚脚,唯有叫她走,远远逃开她。
  痴痴看他,这男人叹气的模样,无奈的模样,笑吟吟的模样,都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来。半晌原镜湄眼眶湿润,吸一吸鼻子道:“原来她对你的影响,竟然这么大。”
  “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相知相惜的人,说影响不大,岂非是骗人。”庚桑楚似笑似叹,眉目间坦然,未必便没有沉痛,“我一生坏事做过太多,或者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让我遇到这样一个人,却注定无法和她在一起。我并不介意,唯一萦怀的,只是为何这报应的一半却要她来承受。”所以就算为此,他也希望她能离开。两人之间,看不见未来,看不见希望,他不能那么自私,总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受折磨,她可以选择,可以一直享受旁人的关爱,若有一天她终于能感受到旁人的心意而折服,那便是他最大的欣慰。
  原镜湄凝视他,满目复杂:“你为她所做,其实同样很多,只是你从来不愿意被人知道而已。”低下头去,“问心,坐拥天下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为那冷冰冰的河山放弃心里最在乎的人?”
  庚桑楚转过身去,半晌淡淡道:“我生来为统一中原而活,早已无从选择。湄儿,这种话,以后却不必再说了。”
  原镜湄泪盈于睫:“那我求你,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至少不用这么辛苦,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算萧冷儿出现之后,也一直等着你,盼望你能明了,难道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向来媚形于色,此刻凄楚泪眼,却别有一番动人心魄,庚桑楚看得怜意大起,忍不住抱住她道:“湄儿,我始终把你当成好妹子,就如同烟然一般,这感情变不了。而萧冷儿,自从她为我挡扶雪珞,她为我掩埋旁人尸骨,她为我应答涉足江湖,她为我身入修罗宫受苦,她为我做太多太多之后,我对她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改变。这一生,无论我们将来如何,她始终是我唯一喜欢和最喜欢的女人。”如果一开始对她只是纯粹的彼此吸引,那么日后每一次看她为他的付出,看她那样艰难的向他伸手向他走近。一点点,一次次,她在他心中点上了一盏无法再熄灭的明灯,让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全然折服。
  “我知道这些事你也会为我做,都可以为我做。可是我喜欢的人,是她啊。从一开始,一直都是她。”
  他话语低喃却坚定,原镜湄失声痛哭。
  明明早已知道这结果,她却一次次发问,一次次伤心。因为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萧如歌和扶雪珞出关已然三日。萧冷儿于这一点却是猜错,他二人并非对发生的事不作理会。而是在三日之前,两人双双闭关,根本不知道江湖上究竟发生何事。
  但就算这三天了解所有情况,两人依然只有干等的份。等最新的消息传回来。
  那边厢洛云岚已经从门外走进来,双眉紧蹙,全然没了平日里洒脱自如。见他模样,扶雪珞心中已凉了一半。
  洛云岚道:“刚传来消息,北八省联盟盟主姚清明日前败在楼心月手中,如今重伤垂死。”看众人一眼,续道,“扶世伯和我爹爹无力阻止,传话说紫皇和盟主出关之后,请你们立即赶往华山派。当今天下,除了你二人,想来已经无人能阻止楼心月。”
  扶雪珞在他第一句话时已然站起身来,此刻颓然坐倒。武林盟中人早已半个月前已然自觉集合起来,其中大半人与扶鹤风洛文靖一道赶去支援各派,却有少半赶来洛阳会合扶雪珞。
  此刻看他模样,谷一刀再忍不住,愤然道:“我谷一刀是个粗人,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得罪之处,盟主你要打要罚,也都随你。如今大家都尽心尽力奔波,而盟主你又在做什么?成日守在这里,等这个消息那个消息,却一点行动没有。大家拼死拼活,难道盟主就当真这般忍心?任由兄弟们拼杀,你自己在此坐着当老大!”
  扶雪珞眉皱得愈紧,还未开口,谷一刀那把火却已然烧到萧如歌身上:“没见到燕帝之前,只当你真如世人传言那般,慈悲济世。只可惜我近日所见,却与传言全然相反!这天下只有你一人能制服楼心月,那大魔头如今杀人杀红了眼,已经残害我中原几位掌门,你却仍然安坐在此,半点不理会。我话既然已经说出话,也不怕得罪了谁,但你们二位,今日却无论如何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处,余下如岳凌波几人,也都纷纷附和。
  谷一刀看两人仍是不做声,心中更愤,气道:“如果冷儿在此,她绝不会就这样干坐着,必定带领大家找到一条出路!”
  听到萧冷儿三字,扶雪珞和萧如歌同时抬起头来。两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有些苦笑之意。如今两人名声加起来,竟及不过那刁蛮丫头了。
  那边厢洛云岚又已经出去一趟再回来。看他模样,扶雪珞心里再紧一分,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洛云岚摇头道:“青城派人来报,如今整个四川是楼心圣界的地方,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聚集,井然有序,问心打理极好。他们传出这消息,已属不易。”再看几人一眼,却明显迟疑起来。
  扶雪珞叹道:“如今武林盟要全力防守楼心月作乱,却实在分不出精力管问心那边。可是我们好歹也要清楚知道他们的动向,云岚,还有什么事,你都一并说了吧。”
  点点头,洛云岚道:“他们说,有人在剑门关一带,看到、看到萧冷儿和问心在一起。”
  连谷一刀几人也因过分诧异而站起身来。
  洛云岚续道:“那人还说,之后见到问心送萧冷儿离开,是骑了快马走的,之后就再没有她的行踪。”
  萧如歌起身踱得两步,他原本心里已然有了决断,此刻听到萧冷儿消息,却不由惊喜,断然道:“萧冷儿此刻想必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无论诸位有甚意见都好,不妨等到她回来,我们再行出发与扶老盟主等人会合不迟。”
  谷一刀几人信服萧冷儿能力,心里虽迟疑,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再交代几句,扶雪珞几人便自散了众人,回后院去。一走出那大厅,萧扶二人双双道:“没想到你也在等她的消息。”
  两人对视,扶雪珞失笑道:“如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只要得到消息,想必会即刻赶回来,我等她也不出奇,倒是紫皇您……”犹豫片刻,他还是道,“连我都以为,您会立即赶去阻止楼心月,谁知……”
  向前行得几步,萧如歌淡淡道:“我如今,凭什么去阻止他?”
  扶雪珞一怔。
  萧如歌负手而立,声音中突然多出许多感慨来:“二十年前那一战我能胜过他,其中委实掺杂太多因素。我不杀他,只因为我原本就杀不了他,二十年,已经是我能为中原武林争取的极限。雪珞,你可知道,要论武学天分,楼心月不世之才,我原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转过身来,看扶雪珞满脸震惊颜色,续道,“这二十年来,我与他心性各自生出变化。我们都是爱武之人,他输我那一战,自然不服,这些年想来不断进步。而我自从二十年前娶了镜明,早已没有当初闯荡江湖的意气雄心,纵然这些年修为并非停滞不前,但我却深知,如今必定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扶雪珞心中委实太过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二十年来,我苦苦寻找。所见在武学的天分和领悟力上能与楼心月相比之人,终于也被我找到两个。”萧如歌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其中一个,就是你。”
  扶雪珞张一张口,却无话可说。
  “但你如今的武学修为,显然远远不及楼心月。”萧如歌叹道,“萧冷儿能及时赶回来,倒也是件好事。我已经老了,她智慧超卓,你二人合在一起,想来足以与楼心月对抗。”
  扶雪珞心中烦乱,颔首道:“无论如何,也只有等她回来再做计较。”
  
  第二日众人再在议事厅中坐定时,萧冷儿终于风尘仆仆赶回来,进门便道:“你们各个都一脸嫌隙的是做什么?莫非不等楼心月打过来,自己人已经准备开打了?”
  谷一刀霍然起身道:“冷儿……”
  挥手制止他,萧冷儿直直上前,也没有看萧如歌,只向扶雪珞问道:“我听说那消息,即刻就赶回来,细节上并不清楚。这当中发生的事,你能不能简单告诉我?”
  扶雪珞颔首道:“你走之后,我们随即回洛阳来。紫皇邀我与他一同闭关。能得到紫皇的指点,我自然万分高兴。又想楼心月受此打击,短期想必无甚动作,也就放心闭关。再出来已经是几天前,当中发生的事,紫皇与我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想着你得到消息必定赶回来,便在此等你。”
  点点头,萧冷儿这才转向谷一刀:“谷大哥,你方才想说什么?”
  这之前萧扶二人闭关对外面事全然不知一事谷一刀等人并不清楚,此刻闻言,倒不由有些讷讷:“我,他们……”
  萧冷儿猜测:“因为楼心月指明挑战燕帝萧如歌,但他作为武林正道几十年的领袖,这一次竟由得楼心月作乱,半分也不插手?”
  谷一刀不由自主点头。
  萧冷儿再道:“还因为,扶雪珞作为新任武林盟主,兄弟们在外拼了命也要阻止楼心月,他听说此事,却依然安坐在此不动?”
  谷一刀再点头。
  踱得两步,萧冷儿道:“我从小就得意于自己能说会道,有时候即便是歪理,也会有很多人觉得我讲的有道理。是不是因为这样,即使我现在在赶回来,可是由于从前就在诸位兄姊心中保留一个较好的形象,所以让你们已经认定我事出有因,不会怪我。”她上前几步走到扶雪珞身边站定,“还是不是因为,扶盟主并没有那等动听的说辞,这次的事由得诸位不满也不曾多做一句解释。他向来说少做多,却也只有相熟的朋友才会了解。所以在大家眼中,就觉得扶雪珞贪生怕死,觉得他有负这盟主之位?”
  岳凌波闷闷道:“我们并没有这样想,只是……”
  “你们根本就是对他有偏见!”萧冷儿语出惊人,目光一一从谷一刀,岳凌波,江若瑜几人身上扫过,“人人都觉得雪珞的盟主之位是我让他,但有谁曾想,若不是他们相让,我那时又怎能捡个现成便宜?他做得不好?他武功不够高?他不够聪明?还是他对朋友不够好?都不是。扶雪珞做了些甚,他是怎样的人才,相信各位心中也都有数。江大哥,上一次青城出事,他是怎样奔波,又是怎样为众兄弟劳心劳力,舍不得任何一个兄弟受伤,难道你能忘记?难道各位能忘记?诸位可知道,那一次雪珞与圣沨一战,受了伤却不叫你们知道,此后到处奔波,之后更被楼心圣界中人重创。若无这闭关之举,还不知他该伤成什么样子也要闷在心里不让他人担心。你们担心在外的兄弟,责怪他二人无甚动作,为什么不想想他们之前做过什么经历了什么,为何不能前去?难道燕帝萧如歌和扶雪珞,竟会是贪生怕死的人?”
  众人各自无言。扶雪珞却是心中震惊,他在青城为求险胜受伤一事从未告诉任何人,萧冷儿也不曾与他提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看她此刻秀眉紧蹙模样,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摇一摇头,萧冷儿续道:“诸位,恕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各位兄姊中,很多都是多年的老江湖,懂得审时度势。这一次,若不是跟自家的门派和自身有关,又怎会这么快就义不容辞站出来?可是扶雪珞扶盟主,我敢说一句,他当这盟主,为江湖同道四处奔波,根本从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在此多停留,也不过是想要得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为何诸位如此轻易就起了嫌隙。这样的我们,可以跟楼心月与他那一帮死士斗?”
  各自半晌无语,扶雪珞上前几步,深深一揖道:“雪珞先行向诸位道歉。大家都是兄弟,我之前事故与心中打算并未跟你们说清楚,却是我的不是,还望诸位多原谅。”
  他这样一说,谷一刀几人还如何能稳得住,纷纷检讨起自己的不是来。
  擦一擦汗,萧冷儿这才些许放心,却见萧如歌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是赞许半是关切。
  不自在转过脸去,萧冷儿一见到他,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悲愤凄苦上涌。这才发现自己,自己苦心避开三个月,自以为已有了那份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洒脱从容,然而只要一面对他们,仍然过不去心中那道鸿沟。
  见她模样,萧如歌心中也是一刻黯然,立时却又镇定心神,向她笑道:“如今大伙儿都盼望着你和雪珞能拿出办法来,不知你这一路赶来,心里已有了计较没有?”
  众人闻言,也都各自看向萧冷儿,含了些期盼之意。唯有扶雪珞却是暗暗皱眉,她方才进门之时,他早已发现她精神体力都撑到极致,但此刻若叫她先回房休息,众人又不知要胡乱想些什么,岂非辜负她方才一番苦心。
  萧冷儿看了扶雪珞道:“你还记不记得楼心月手中那批死士?”
  扶雪珞一愣,心里迅速掠过一丝浅淡得连他自己从前都没发觉的阴影,颔首道:“自然记得,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惨败的经历,至今对他们,仍有些惊惧未定。”他为人向来坦荡,心里害怕,便自说了出来,倒也没觉得不妥。
  反观谷一刀众人,各自都见识过扶雪珞功力,却是纷纷诧异。
  “以紫皇的修为,就算与雪珞这三个月闭关来消耗不少内力,但拖住楼心月问题不大。重要的是,”萧冷儿眉峰紧蹙,“楼心月手下那一帮死士,全部都是顶尖的杀手。他们没有善恶生死的观念,就算是雪珞这样的高手,找不到当中窍门,却也只有吃亏的份。这种情形,就像当初面对四不像,那群死士的杀伤力,已接近于兽,而不是人。”
  岳凌波问道:“不知妹子心里可有对策?”
  心中为难之极,半晌萧冷儿道:“也不是无人能打败他们。问心和圣沨,都是楼心圣界最顶尖的杀手。上一次他二人迫于形势,联手与那些死士对抗,最终也活着走出来,想必已悟出对付他们的方法。问心聪明绝顶,又远在四川,指望他是决计不可能,剩下的……”剩下的就是她最不愿走的一条路。若说天下还有甚最最叫她为难之事,欺骗圣沨,那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扶雪珞出神看她,显是明白她心中难下决断。但自从知道圣沨的身世之后,连他也觉得,若是叫萧冷儿再去欺骗于他,对他委实太过残忍。
  半晌终于不忍她再为众人神色所迫,上前一步道:“冷儿,我看你身体早已撑到极致,想必此刻脑子里也是一团囫囵,又能想出甚好办法。不如下去吃完饭再好好睡一觉,只怕自然便想出对策来。”
  心中感激他体贴,萧冷儿适时以手抚额。谷一刀几人好像这才意识到她刚从外面奔波回来,于是各自关切几句,便叫她下去休息。
  一出大厅,洛烟然和依暮云二人立时奔了过来。萧冷儿一怔:“你们怎的在这里?”她以为她二人应该早回了江南去。
  依暮云眼眶微润,扭头道:“你这匪盟的盟主都不在,我们又怎敢擅作主张离开,我可早已等你等得不耐烦。”话如此说,却早已偷偷挽了衣袖拭泪。
  萧冷儿心中感动,拍拍二人肩膀,看洛云岚也在,又自疑惑道:“我大哥和姐姐……”
  “他们于扶老盟主一道,必要时也可助大伙儿一臂之力。”说话的是正自走过来的萧如歌。一听他话语,萧冷儿已然转过身去。
  萧如歌只如不见,温然道:“烟然早已为你备好一切,你吃过饭,便去歇息吧。”
  摇头不语,萧冷儿纵然不愿与他说话,终究也忍不住心中疑虑:“你为何不赶去与扶伯伯他们会合?”
  萧如歌沉声道:“连你自己都说,我如今功力,根本不是楼心月对手,又何必前往。”
  萧冷儿听他此话,却是不忿:“有你在,好歹免了死伤的人数,大伙儿心中也能安定。”
  闻言萧如歌转过身去,半晌淡淡道:“如今中原武林需要的,并不是我。属于我的那个时代,早在二十多年前楼心圣界被逐出中原时,便已随了他们而去。
  “不错。个人的英雄时代,单枪匹马的祸乱,早已过去。”萧冷儿喃喃道,“其实武林中人一直不明白,他们最应该感谢你的便是二十年前你说过的那句话,已至如今的中原武林人才辈出。但众人仍然不明白,何为团结,何为凝聚,何为一心。”
  萧如歌回头望她:“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欣慰。”
  “如果死几个人可以叫这些一心都为自己打算的人醒悟,那些人的死却也有意义,只怕还是不能。”萧冷儿摇头道,“楼心月早已吸取二十年前失败的教训。多年跟他的老部下,从婴孩开始就由他悉心栽培的四大杀手,一群所向披靡的死士。就算庚桑楚那样桀骜的人,讲到实在,也绝不会背叛他。他这二十年,收获的又岂止是武学上的进步而已。再说问心,更是把一开始就相信人心和人性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敢说楼心圣界中誓死效忠他的比楼心月的更多。这两人领导的,可真是一支强大的队伍。”
  萧如歌听她分析,频频点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们始终达不到他们这样的凝聚力,又何谈抗争一说。”
  两人同时望向扶雪珞,扶雪珞不由莫名,抚一下鼻子:“我脸上有脏东西?”
  饶是这般严肃的气氛,萧冷儿和依暮云几人也扑哧笑出声来。
  笑得一阵,萧冷儿这才又望了萧如歌,续道:“从前我总是指责你二十年前明明可以趁胜追击,为何要放楼心月活着离开。后来等到我终于见到他,才渐渐明白,有一种人,天生就是不会被别人打败的,他们每失败一次,下一次只会变得更强。而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被杀死。楼心月是这样的人,庚桑楚也是。”
  “楼心月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之内世事的兴衰。”萧如歌叹道,“有时候我也明知如此想法是卑鄙,却也不得不承认。上天诞下冷剑心,便是为了克制楼心月。没有真正能完美无敌的人,而楼心月若没有冷剑心这弱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一统天下,我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真的那么厉害?”萧冷儿喃喃道。
  萧如歌沉思良久:“当年我们四人与释空大师结缘,我记得他临行之前曾对我言道,以楼心月的人才,他若为恶,必定祸及天下。要消减这一种力量,却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做到。更暗示我,冷剑心便是楼心月七寸所在。此后直到楼心月一夕灭了冷家庄,我才开始正视这问题。想了许久,方渐渐明白大师当初的话中之意。好在上天待我中原也算不薄,与我二十年时间,且行且等。”
  萧冷儿悲悯的摇头:“你与冷、与她纵然情分再深,当初煞费苦心,甚至、甚至不顾念我也要保住她的性命,未必便没有别的目的。”
  萧如歌目中闪过沉痛,没奈何道:“冷儿,天下人人尊称我一声燕帝,我并非只是一个兄长和一个父亲。”
  摇一摇头,萧冷儿低头笑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这天下又不是我萧家的,这样苦心孤诣费尽周折,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庚桑楚说得没错,如今就连我,也已经脱不开这莫名其妙的枷锁。”
  父女二人静静对视,目色沉郁,却是谁也不肯扭头认输。终于萧冷儿倦然摇头:“我突然想到,若有一天我被你莫名其妙断送了性命,也绝不该感到奇怪才是。”她如此说,心底悲哀浓重,一分力气也没有。
  萧如歌全然不忍见她模样:“冷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萧冷儿漠然道,“楼心月未死,楼心圣界又出一个庚桑楚。萧家是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我们非要尽心尽力不可,否则便是不仁便是不义,便是自私便是过错。”
  她怔怔看了地面,终究流下泪来:“圣沨是我的哥哥,我心里把他当成亲哥哥一般。我忘不了他在地道中宁死也要护着我的模样,也忘不了他在楼心月和冷剑心面前茫然无助的模样。我欺骗庚桑楚一百次,却从未想过要欺骗他。他信任我爱护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他,可是如今叫我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欺骗他,我、我……”眼泪汹涌,她捂嘴无声痛哭。
  萧如歌颤声道:“是爹爹对你不起。”
  “你让我好生想一想。”萧冷儿哽声说完,快步向自己房中行去。
  依暮云洛烟然二女自然随她去了,扶雪珞站在原地,心中极为难过,却不知该走该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萧如歌,却忽然之间觉得这神仙一样的人如此叫人替他心酸。一生为了旁人奔波,一生为了世人努力,而他自己,兄弟,妻子,妹子,女儿,却搞得一团糟。
  那一切怎能怪他?那一切只怪他生就这样一种性情。既然自己放不下,又如何能怨天尤人?
  仿佛看穿他想法,萧如歌叹道:“雪珞,你我原本是一样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你,便早已明白这道理。如今这天下风雨飘摇,我各人纵然有再多的私心再多的无奈,却唯有放置一旁。”
  扶雪珞犹豫道:“但冷儿……”
  “她什么都明白。”萧如歌打断他道,“是我对不住她。从她出生到现在,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但她是萧家的女儿,便注定要承受这种苦难。若我这当爹的可以替她受苦,纵然再多磨难,也替了受了便是。只可惜终究是不能。”
  半晌扶雪珞问道:“她会不会当真去欺骗圣沨?”若她当真这样做,他也不知道,是该阻止她,还是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心里的怜心里的痛,那也不是他自己的。
  “谁知道呢。”萧如歌喃喃道,“但她是我的女儿。机不予她,她创时机。我相信她必定会想到办法。”
  
  总是因旁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于自己却是费尽心机与心力,个中滋味,又岂是别人能体会得了。
  萧冷儿回洛阳后停留一晚,第二日便与扶雪珞几人快马加鞭赶往华山。洛云岚昨日收到的业已是最快的消息,如今楼心月等人尚在关外,他们由洛阳赶去华山,想必总会快上一两步。
  一路萧冷儿闷闷不乐,扶雪珞看她如此,却也好不了多少。陪她纵马飞驰半晌,慢下来之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三个月,都停留在四川?”
  萧冷儿颔首道:“剑门关风景宜人,气候也适宜,我原想在那里多呆些时候,谁知仅仅过了一个月,一些小帮派便出来生事,反倒搅得人不安宁。”
  那她与庚桑楚相遇,应当是偶然。扶雪珞心里闷气这才舒展一些,试探问道:“你与问心,也是在他去四川之后碰巧遇到?”
  心不在焉的点头,萧冷儿道:“此番我被迫回这里来,但四川如今任由庚桑楚呼风唤雨,待这边消停下来,还不知他已经坐大成什么样子。”
  “你莫要再担心这些了。”扶雪珞叹道,“从你回来之后,我甚至未曾见你展露过笑容。原本以为任由你自己想些时候,终究会寻回他日的开心,谁知如今却变本加厉。”
  萧冷儿苦笑:“你又何必担心我。这里的人,如今哪一个能开心得起来,却也不独我。”
  “你甚至与烟然和暮云说话,都没有超过三句。”
  萧冷儿笑意更苦,无意对他隐瞒:“我一见到烟然,便想起庚桑楚告诉我,如今我的身份,在他心里一如烟然是亲妹子一般。看见云丫头,却又想起圣沨……心里只有更烦乱,但现在这紧要的当口,我又怎能容许自己自乱阵脚。”唯有两个都不理,纵然叫她们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扶雪珞若有所悟:“你和问心,如今却是表兄妹的关系。”那他……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偏生萧冷儿却不容他不想:“在剑门关时,他也是这般对我说,用尽一切办法的赶我离开。经历这么多,其实我如今心里又能装下多少自己的私事?与他自相识以来,总是聚少离多,就算见面,却也没说过几句中听的话。与他是兄妹也好什么都罢,我压根儿也不在意。唯独自己的感情,又哪里是自己能控制得了。”这一路回来她也在不停的想,与庚桑楚之间孽多于缘,为何自相识以来,她心底眼底,却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扶雪珞真是无可挑剔的好,陪她同生共死,一片真情,他越是如此,她越不愿他有丝毫的误会。这感情她负担不起,便一丁点也不能要。
  扶雪珞心里原本隐隐约约升起来的心思,终究还没明朗,便又自被她浇灭,那点期盼,也只化作一声叹息。身后有马蹄声,却是洛云岚赶上来。正觉两人一起太过压抑,萧冷儿笑道:“来得正好,有没有兴趣与我赛马?”
  “你我二人同行骑马的次数虽多,倒当真没有好好赛过一场。”洛云岚扬鞭笑道,“来吧!”已然打马疾驰。
  “驾!”萧冷儿胯下宝马正是昔日从洛云岚处赢来的彩头御风,却也不惧他先行一步,奋起疾追。
  两人片刻便已把众人甩到身后老远,并肩而行,谁也不让谁。犹如腾云驾雾,萧冷儿开口大声问道:“你做什么不高兴?”
  稳稳当当与她保持平行,洛云岚也大声答她:“依暮云为了你和圣沨的事心中难过,我看了也不好受,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事,谁能高兴得起来。”
  “但你是洛云岚!”萧冷儿吼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喜欢她?”
  飞扬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洛云岚狠狠驾马:“我对她的心意,难道她会不知道!”
  心中发狠,萧冷儿冲着他大吼:“你喜欢她,就要明明白白告诉她!这样缩在一边,算什么男人!就算只有一丁点机会,你也不该完全不争取就已经放弃。至少你还有喜欢她的权力,至少她心里并不是真的没有你,至少你们还可以在一起!”
  洛云岚呆住。
  萧冷儿走得越远,声音抛在空中,零零散散传来:“你们这样的福气,不是人人都有……该珍惜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耽误时间……总有一天如果你知道,什么是连多望那个人一眼也是奢侈,多挂心他一刻也是罪过……就知道其实只要还有半分的机会,所谓的阻碍根本就不算什么……”
  而她,前路茫茫,不要说机会,她根本连丝毫的光亮也感受不到。
  洛云岚,你要惜福。纵然她没有办法过得幸福,却也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开开心心。
  
  众人赶到华山时,扶鹤风一行人都还没到,秋若桐和秋明玉二人,却早已翘首而盼。倒是没想到秋明玉会在此,萧冷儿直接问他:“你没有与扶老盟主等人一起?”
  秋明玉道:“原本是在一处。但楼心月那魔头早已言明姚盟主过后便是我爹爹和姑姑,扶老盟主便叫我事先赶了回来,等你们前来会合。”
  “姚盟主伤势如何,你可知道?”
  秋明玉颔首道:“姚盟主伤势虽重,诸位却也不必太担心。萧佩如姑娘医术了得,只怕姚盟主如今业已好转起来。”
  萧冷儿这才想起他们同行还有个萧佩如,却也放下心中大石。
  见几人尚在门口已有些封不住话的架势,秋若桐连忙招呼了众人进去,房间早已准备好,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各自回房换下衣服,这才又进到大厅中入席。
  免不了诸多客套话,秋若桐向众人一一敬酒,大方豪爽,不坠她一派掌门的威仪。萧冷儿看得心中激赏,暗赞这秋若桐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端起酒杯起身笑道:“秋掌门,今日见到贵派弟子各个不卑不亢,凛然有序,我心里委实佩服得紧。秋掌门巾帼不让须眉,这杯酒冷儿敬你!”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秋若桐也不客气,笑着干杯,又自为她满上一杯:“冷儿你此次能前来,我华山派感激不尽,这杯酒,却是我敬你。”
  两人再干,面不改色。
  桌上一群大男人诸如谷一刀、江若瑜等,却是看得暗暗咋舌。
  下了酒席,众人来到议事厅中,却已经纷纷收起先前那言笑无忌,萧冷儿率先向秋明玉问道:“前面几次混战,想必秋大哥也看到一些。我们这么多人,扶老盟主、洛大侠、萧公子还有各派掌门,这些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为何联合在一起却也阻止不了楼心月杀人?”
  秋明玉双眉紧蹙:“这大魔头又岂止一人而已。他连番下战书,却也放出狂言说道不会在乎众人单打还是围攻。原本扶老盟主几人商议,对此人却也不必讲甚江湖道义。如今他丧心病狂,当下最最紧要之事便是如何杀了他。谁知这大魔头一人行动迅速也就罢了,他手下一干人,竟也各个有如鬼魅。这些人不怕死的模样,委实可怕。而楼心月的武功,我一个月前曾见过一次,实在……”他说着不由自主打个冷颤,半晌喃喃道,“他们行动迅速,却是次次都要快上我们一步,幸得这次有你们从另一边赶来。”
  听到此萧冷儿与扶雪珞对望一眼,均想果然便是那一群死士为楼心月开路。萧冷儿再问道:“楼心月每次只与他下过战书之人比武?对其他人却是不闻不问?”
  秋明玉颔首道:“说也奇怪,这一路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对我们当中之人下手,他自己却只如不见。但除了他之外,剩下他的那批手下,双方交手,却也各自都有伤亡。”
  总算那楼心月还有些原则,萧冷儿暗暗松一口气。已听秋若桐问道:“怎的燕帝竟没有与诸位同来?”此话她饭前已经想问,但总也不好意思开口。
  萧冷儿倒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他临时有些事,最迟明日也能赶来。”
  秋若桐应一声,倒也不再多言。
  却是扶雪珞凑到萧冷儿耳边低声道:“这秋掌门左看右看都是个大美人,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
  萧冷儿摇头,倒有些兴味:“你知道?”
  “因为她早在二十年前初出江湖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爹……”
  一个不慎被口中茶水呛住,萧冷儿连连咳嗽,好不狼狈。见众人关切兼怪异眼神,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事。扶雪珞原本是想要让她轻松一下,不想她反应会这么大,一边拍她背脊,好不尴尬。
  半晌终于止了咳,萧冷儿为弥补自己过失,开口便直入重心:“我们总是等着楼心月来打,只做些防守的动作,却也不是办法。如今下来就算他不杀人,我们的实力拖也要被他拖垮一半。”
  众人都是一愣,秋若桐道:“你的意思是……”
  萧冷儿点头:“既然扶老盟主也说了,当前最紧要的就是杀掉楼心月,我们如今要想的,便不是怎样来阻止他杀人,而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杀得了他。”
  “冷儿有甚计较?”秋若桐问道。
  “自然要先想办法除去他身边那一帮死士。”
  萧冷儿答得不疾不徐,扶雪珞却霍然起身:“你想……”
  “我什么也不想!”厉声打断他,萧冷儿也起身来,“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让那个疯子停止!”
  扶雪珞颓然坐倒,半晌喃喃道:“可是你……”
  “再被他们父子这样搞下去,这个武林只怕要不了多久也该易主了。”转过身去,萧冷儿静静说道。
  她什么也不再多想,巨大的现实,阻挡她一切的愿意和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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