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秋水 > 第十二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

第十二章 风月连城步步休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眼见扶洛二人进入内室,萧冷儿这才转向楼心镜明,满心忧虑再掩不住,咬唇道:“有件事,希望你帮我。”
  楼心镜明鲜少见她这番模样,正色道:“你说,若做得到,我必定帮你。”
  萧冷儿急道:“楼心月像个疯子一样,竟然出动了他手下那帮死士来对付我和雪珞,被庚……”下一句说不下去,顾不得楼心镜明大变的脸色,续道,“看来他是下定决心容不得我们。烟然在夫人的轩然居,我怕她出事,想请你去救她。”
  楼心镜明喃喃道:“大哥竟然……”
  萧冷儿扯她衣袖:“你不要再发呆了,帮不帮倒是给我一句话。”
  白她一眼,楼心镜明已抬步向外走去:“烟然好说歹说是我的侄女,她若在此地出事,我怎向死去的大嫂交代。”
  萧冷儿跟在她身后:“我与你一道。”
  楼心镜明有些诧异看她:“难得你竟愿意和我一起,不担心扶公子的伤?”
  “有洛伯伯在,又是在你的住处,也没什么好担心。”瞪她一眼,“我是为了烟然,你可别想太多。”
  楼心镜明笑嘻嘻望她,萧冷儿多看两眼,忽然生出自己直如在照镜子一般的感念,惊觉两人的笑容竟如此相似,愣怔中忽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既然担心烟然,还不快一些。”
  她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如此温暖,萧冷儿呆呆看着,眼前闪过从前冷剑心温柔的笑靥,忽然之间就舍不得甩开。
  两人一路到了轩然居,院门敞开,竟有些不同的气息。对望一眼,两人抬步进去,便看见洛烟然仍是坐在那架秋千之上,楼心月便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之上。俱是神色平和,倒无甚杀机。
  松一口气,萧冷儿细想不得,已冲上去抱住洛烟然,悬挂的心这才放下来。反抱住她,洛烟然浅笑:“我没事,不用担心。”
  示意楼心镜明坐下,楼心月笑道:“我过来看看烟然,这孩子,与璇姬倒当真有些神似,我很喜欢。”
  萧冷儿埋头在洛烟然怀中甚是嘲弄笑道:“若烟然不是与夫人那般相似,只怕此刻早已是死尸一具。”
  楼心月不以为意,淡淡道:“你倒当真聪慧。连应龙亲自走那一遭,竟也被你和重伤的扶雪珞逃过。”
  洛烟然捂嘴惊叫,萧冷儿连忙安抚她,低声向她解释了两句,这才叹道:“庚桑楚自与我相识之后,尽是倒霉。但我却不知该不该说,他当真是我的福星,好像只要跟他有关的事,我最终总是能逃过那一难。”
  楼心月闭目不语。
  “你说,你那一帮死士和庚桑楚,究竟是谁会活着走出来?”萧冷儿似在问他,又似自言自语,“我知道他一定会活着出来,若这般容易死,哪里还是我认识的那无所不能的绣花枕头。”
  睁眼看洛烟然做的那具秋千,楼心月面上竟也出现一丝柔和的笑意:“小时候,楚儿一直过得很苦,他娘心里其实疼他,于是给他做了那秋千。我到如今也还记得,他小的时候高高荡起秋千的笑容。”似陷入回忆中,他半晌叹道,“后来他跟了我,也还是笑,很好看,但我多年来再未见过他小时候对着他娘亲时那样的笑容。”
  一手抚那秋千的绳索,萧冷儿也不知心中是痛是怜,洛烟然似察觉她心意,紧紧握住她手。
  凝视着两人,楼心月目中满是憾然:“我不止一次想过,若你二人中有一个是我的女儿,跟他是楚儿是亲兄妹,能一生都陪在他身边。那我对他,作为父亲,也算有个交代。可惜……”可惜他命中注定只有一子。
  萧冷儿坦然望他道:“你决意要杀我,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为何还不动手?”
  楼心月失笑,看楼心镜明一眼:“你要我在妹子面前杀她的亲生女儿?我却还做不出。”
  “你有甚是做不出的。”也看楼心镜明,萧冷儿倒不见如何恼怒,“我只有一个娘,所有人都知道。”
  楼心镜明低垂的面上忽然出现裂痕,但她却不愿意别人看见。
  奇异的望萧冷儿,半晌楼心月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在我娘发现之前杀我?”萧冷儿也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原本我一路赶来苗疆,一直在想,你有多喜欢我娘,那感情是真是假?经历此事,倒叫我看清,你比起我父亲,爱我娘委实胜他一百倍。”
  楼心月淡然目中忽的现出波澜,哑然道:“为何?”
  “你明知她在来苗疆之前,必定早已调查清楚当年你灭冷氏一门之事,却还不敢承认,想要杀了我,来掩饰心底的惊惶难过。”盯着他面容,萧冷儿一字字缓缓道,“若非爱极了一个人,以楼心圣君心性修为,怎会如此患得患失。”
  半晌,楼心月惨然:“没错,没错,为何全天下人都看得出我爱她比萧如歌胜出百倍,唯有她却要执迷不悟,为何?”
  “啪”的一声轻响,萧冷儿却并不转头去看落泪那人,只是淡淡道:“其实自从我知道楼心月就是当年灭了冷家满门之人,就猜到这件事你必定早就知道。你也不必内疚,你二人兄妹之情,委实深厚得很。想要维护自己的亲人,这并没有错。”
  捂住脸,楼心镜明无声痛哭。这件事她摆在心底二十年,日夜折磨。今日由向来憎她的萧冷儿说出来,却是那般明理,怎叫她不更伤心难过?
  楼心月也不惊讶:“留着你,果然是个祸害。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就是。或者你还有甚不知道的,不妨问我,我必定一五一十告诉你。”
  看他半晌,萧冷儿忽道:“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会娶夫人?”
  秋千上轻微的晃动也停住,洛烟然凝神。
  “璇姬对我有恩,那时剑心已嫁给萧如歌,我娶谁都无甚所谓。”楼心月笑出声来,“当然,到如今我倒也能坦然承认当初不肯承认的事。璇姬温柔贴心,我委实已对她动情。若此生无法与剑心相守,也愿意陪我下半生的人是璇姬。”
  “但你那时不但不肯承认是夫人有情,更不愿从我娘的怨艾中走出来。”萧冷儿静静指出他当日心态,“我娘虽不与你在一起,但你对她用情太深,总觉如果对其他女人就算是夫人多好上一点,便对不起我娘。于是始终与夫人若即若离,后来发生蓝萤那件事,终于你有了抽身的理由,却害了夫人一生。”
  楼心月动一动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蓝萤的事你怎会不知道?其实你是执意不愿知道。”萧冷儿声音越发尖锐,“楼心月,你做的那些错事,害了两个女人一生,你爱的和爱你的,其实你根本不会爱人!”
  楼心月颔首,竟同意她的话:“没错,璇姬死了之后,我想过许多,我真的不会爱人。我不愿对不起剑心,也不想自己心里明明想着剑心,还和璇姬一起,白白让她伤心。后来回想,才明白,从一开始,璇姬从未求过我的全心,是我从头到尾,都对她太吝啬。”
  萧冷儿怜悯的摇头:“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楼心月颓然闭眼。
  “其实老实说。”萧冷儿忽然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路追查这些所谓的真相做什么,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却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当我循着母亲的踪迹去昔日的冷家庄,真的很激动。我和他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面,在那之前,也不知道他们存在过。而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所以我想,我可以理解娘的痛苦。一开始,我只想找到她,问清楚她为什么。可是当我见到夫人的墓碑,也知道为什么庚桑楚这一次会帮着我。我们都只希望自己的娘,无论生或者死,都能够得偿所愿。”
  楼心月仍是闭着眼:“你对我说这些作甚?”
  萧冷儿道:“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娘大概正往这边来。我只希望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对她坦白一次。你们之间无论是爱是恨,是恩是怨,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
  楼心月仍是不说话。萧冷儿看着他忽然道:“庚桑楚把圣沨叫了回来,两人现在应该在一起。”
  楼心月猛地睁开眼来,萧冷儿却已经转过头去不看他。半晌楼心月道:“我这一生,做任何事从不后悔,也容不得任何人跟我作对,你莫要太得寸进尺。”
  萧冷儿朝楼心镜明努努嘴:“不是你自己说的嘛,我有护身符在这里,怕什么。”
  楼心镜明苦笑不已,索性开口:“大哥,圣沨那孩子,我听泆然说过,到底没有亲眼见着,这便带我去见见他如何?”
  楼心月沉吟片刻,站起身来:“也好,此刻他们大概也分出个结果,这就随我去看看。”
  萧冷儿拉了洛烟然跟在他身后:“如果今天庚桑楚和圣沨胜不过那群人,他们是不是死定了?”
  “如此就能死掉的人,留之又有何用。”楼心月声音淡淡,不待她反驳又道,“你不是说过,对问心很有信心,怎的问此等愚蠢的问题。”
  萧冷儿撅了嘴不再说话,心道你是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我可清楚正常得很,怎能跟你相提并论。
  楼心月却不放过她,向她问道:“如果问心死了,你又该如何?”
  萧冷儿说不出话来,明知该挫挫他的锐气反驳几句,但她就是说不出话来。
  见两人模样楼心镜明只好又叹道:“大哥,你今天是怎的,尽跟她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这个小孩子,他日对问心威胁可大着。”楼心月笑道,“也罢,我这之前既然杀不了你,这也是天意,本座也不愿逆天而行。”
  萧冷儿翻个白眼,听楼心镜明在她耳边传声道:“不要再跟大哥对着干,没好处。”
  看她一眼,萧冷儿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不再开口。四人一路走到总坛入口,萧冷儿看着那分明已走过两次的雕梁玉砌,心里却忽的发起抖来。
  楼心月偏生是要看她热闹,好整以暇退后半步:“萧姑娘,请吧。”
  唇咬得要出血,萧冷儿终于还是抬步上前去。不想在此人面前示弱,更重要的是,她极欲第一个看到心中之人平安无事走出来。
  萧冷儿一直抬着头,行得几步,便见不远处两人,并肩向她走过来。
  两人俱是浑身浴血,脸上早已连原本的颜色也看不出,萧冷儿却只觉圣沨挂着那一脸明朗的笑意,比以往任何时候见到,都更让她惊艳。他旁边那人,自然笑得更灿烂,眼中的光芒,似要汇成夏日耀目的星河。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近,庚桑楚向楼心月笑道:“对不住,损失你实力那样厚重的一支精锐。”
  楼心月毫不在意,挥手笑道:“等到有一日你能打败我,那时我才最感欣慰。”
  庚桑楚笑一笑,不再多说,目光却望向萧冷儿。两人目光相撞,萧冷儿只觉甚楼心月甚往事都通通离她而去,她眼中只有眼前笑着那人。
  她知道他会没事,但直到他真真实实站在她面前,还是笑得群芳失色,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适才楼心月问她,假如庚桑楚死了,她会怎么样。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也没有想过他会死。在她的心里,潜意识他总是最厉害的那一个,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两人痴痴对望,萧冷儿却已经不敢上前一步。咬着唇,半晌她退后半步,眼泪已经要落下来,却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见她模样,庚桑楚一笑,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复又转向楼心月,挑眉道:“难得你们四人会在一起,莫非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出乎意料之事?”
  楼心月只是问道:“你二人的伤,要不要处理?”
  “当然要。”庚桑楚咧嘴,“那堆怪物的实力你最清楚不过,当我们是铁打的不成?”
  楼心月也笑出声来:“也好,你二人先去休息。明日我们一同前去拜祭你母亲,你姑姑和洛世叔来了这些时候,我这当主人的,委实失礼。”
  不曾注意他们言语,楼心镜明目光只是落在圣沨身上,良久柔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圣沨看她,也不知怎的,便出声答道:“圣沨。”
  “沨……枫……”默念两遍,楼心镜明向萧冷儿笑道,“你二人,想来是好朋友。”
  点一点头,萧冷儿走近圣沨,关切道:“你的伤碍不碍事?”
  圣沨只道:“不如上次在地道之中更重。”言下之意自是死不了,却又朝庚桑楚方向努努嘴,“他伤得比较重。”
  萧冷儿又是一窒,头却垂了下去。
  “如此,”楼心月道,“各自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事,明日再议。”说着当先向前走去。
  萧冷儿顿感为难,目光从庚桑楚、圣沨、楼心镜明身上一一扫过,却不知自己该跟着谁一道。
  洛烟然最了她心意,抢前扶住庚桑楚道:“大哥和圣沨公子都受了伤,不如今晚一起回了大哥的别苑,冷儿和我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看萧冷儿一眼,庚桑楚倒没有反对,只是拍洛烟然手臂道:“叫甚公子,以后叫他二哥。”
  洛烟然立即听话的向圣沨施了一礼:“二哥。”
  淡淡唔了下来,圣沨也算应答下来,想来事先已从庚桑楚口中得知此事。
  楼心镜明见此笑道:“也好,你们几个年轻人一起聚聚,我回去照看文靖和雪珞。”
  萧冷儿这才忆起有个扶雪珞,一时为难。洛烟然心中一动,生出计较笑道:“不如这样,冷儿帮我照顾大哥二哥,我担心雪珞,正好跟夫人过去看看。”
  萧冷儿恶狠狠瞪她,是讨便宜趁机独自会情郎吧。给她一个心照不宣互惠互利的表情,洛烟然拉了楼心镜明便快步而去。
  萧冷儿唯有留下来面对剩下的两人,一时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道:“这个烟然,认了个哥哥,这两天倒是越发嚣张起来。”
  庚桑楚轻笑出声,好像明知萧冷儿不会过来扶他,自觉的搭在圣沨肩上,笑道:“走吧。”
  跟在两人身后,萧冷儿委实对自己又是失望又是恼火。
  
  庚桑楚一路都很自觉,回别苑之后,立刻叫了大夫和几个丫头来帮自己裹伤,又吩咐展扬为萧冷儿准备房间。至于圣沨,却没有管他。进房之前,倒是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
  萧冷儿见此情形更为火光:“他是什么意思?”
  早已注意她半晌,圣沨实在忍不住道:“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你脸上写满了‘跟庚桑楚保持距离’这几个字?”
  萧冷儿生生一呆。
  圣沨怜惜叹道:“你只是不能面对自己。冷儿,你明知他绝不会怪你。”
  不再多说,萧冷儿只是拉了他右臂:“你伤得也不轻,我帮你处理一下。”两人也进了隔壁的一间房。
  中间隔着那一道墙壁,萧冷儿只觉,那道墙,是隔在他和她的心里。
  没错,她的确不是害怕他的不原谅,而是无法面对自己。她也不知道,也多久,她才能够有勇气面对。
  已经第二次了,萧冷儿的脸皮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无法一次次靠着他的宽容和原谅度日。他不在意,可是她真的很在意。
  为圣沨裹了伤,换上一盆清水,萧冷儿一遍一遍清洗着手指。这双手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细漂亮模样,可是她自己知道,没有沾阳春水,这两天,却已经沾上了血腥。沾上了,已经没有办法再清洗掉,可是她的心里,真的觉得好辛苦。
  这一种,完全和她心愿背道而驰的生活。
  “圣沨。”她无意识问道,“你知不知道庚桑楚叫你回来,有什么事?”
  摇摇头,圣沨有些担忧瞧她:“他只说一定要我回来一趟,你真的没事?”
  “能不能借你的肩膀给我靠一下。”抓了他一只手臂枕上去,萧冷儿疲惫的闭上眼,“我觉得很累。现在才知道,我当初答应庚桑楚,真的答应得太轻易。沾染了这些江湖事,真的好难过。圣沨,我杀了人。这么多年来,我只想四处走走看看,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杀人。也许真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圣沨只是问她:“你后悔吗?”
  闭着眼睛摇头:“没有后悔,只是做了这么多,我只觉得跟他越走越远,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人。”
  拍着她的肩膀,圣沨如同哄小女孩儿:“你一向最是洒脱,应该明白,只要不后悔,就什么也没有关系。也许今日你手中已染上血腥,但你的心里,永远都那么干净明亮。”
  点一点头,萧冷儿不再多说。
  两人再聊得片刻,圣沨倦极睡去,萧冷儿这才抽身出去。
  把水盆和脏衣服甚的递给过来伺候的丫头,萧冷儿推了晚饭,站在院子里,就不知该做些什么。明明那扇门就在眼前,她就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去推开。
  脑中不是闪过的依然是那时候自己搀着扶雪珞从他面前决然走过的情形。
  叫她意外惊喜的就是这院子里竟然也有一具秋千,她先前进来时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现。欣喜坐上去,她脚下稍微一用力,秋千便飞起来,前后荡漾,她所有不愉快的心情,似乎也快要被它荡走。
  那扇门一直在她的眼前,忽远忽近,却始终没有打开。她更不知自己的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
  他们初识的时候,她可以怒斥他轻贱人命。他也可以笑着把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萧冷儿想道,那总是比现在要好。
  天上的星星开始密起来,周围房间的灯光却一盏盏熄下去,却已是深夜。院门突然被推开,萧冷儿秋千上的身形微微一顿。
  一人黑纱蒙面从外面走进来。
  那影姿曼妙得连最美丽的水波也会变得死板,那双眼中有太多沧桑,可是一丝丝亮色,依然叫天上的繁星失了颜色。
  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萧冷儿痴痴看着,几乎立刻就红了眼眶。却硬是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朝她走过来,中间仿佛没有阻隔任何岁月的痕迹。依然是很多年前的夏夜,她玩得从树上掉下来,她宠溺的笑着向她走过来。
  可是她没有笑,她也没有笑。这中间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这中间隔了整整六年的留白。六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直到最近这几个月,才陡然发现,原来她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秋千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萧冷儿起身来,低低唤一声:“娘。”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冰凉,光洁,却依然是记忆中的温柔。
  她抬起头来,冷剑心向她笑一笑:“我先进去看一个人。”她从她面前走过去,那隔了面纱隔了整整六年的一笑,萧冷儿转过身去,静静抹去眼中无声滑落的泪珠。
  那一扇她期待整晚又失望整晚的门突然打开。
  庚桑楚就站在门口,脸色有些白,却依然笑得粲然不羁,身上只随意披了件素白的披风。萧冷儿继续立刻就忘了别扭,跑过去帮他把披风拢紧系好,抱怨道:“怎的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来,若再受凉,岂非病情越发加重。”
  低低一笑,顺势握住她的手,庚桑楚再也不松开。
  挣了两下没挣脱,萧冷儿咬唇低下头去,问道:“你叫圣沨回来,究竟是什么原因?”
  庚桑楚笑而不答,反问道:“她今晚来看圣沨,又是为何?”
  萧冷儿唇咬得更紧,半晌喃喃道:“我不会相信的。”
  凝视她半晌,庚桑楚伸手抚她唇角,然后略略低头唇便附了上去。半晌紧紧抱住她,叹道:“你这傻丫头,当真傻得可爱,又叫人可怜。”
  捶他一拳,萧冷儿却已然有些哽咽:“你若打我骂我,我心中也会更好受一些。”
  “你我之间,哪里存在甚谁对不起谁。你也知道,我做任何事,就算那天放你和扶雪珞离开,也并非是为了你们。”扶着她长发,庚桑楚笑得惬意,“偷偷跟你说,父亲的那批死士一直是我的心病,如今总算寻到机会,虽然没有一举消灭,总算有些成效。你这丫头倒真是聪明,叫了圣沨来帮我。”
  两人说着,冷剑心已从圣沨房里出来。
  三人相对,萧冷儿又是失语。
  摘掉面纱,冷剑心丽色尽曝于星月之下。庚桑楚一时痴迷失语,半晌赞叹道:“天下第一美人,名至实归,委实叫人惊艳。”
  冷剑心冲他笑一笑:“楚儿。”
  庚桑楚却是苦着脸,摇手叹道:“从前常有美人告诉我不要对着她们笑,如今小侄也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冷姨,望您大慈大悲,千万莫要再对着我笑。”
  萧冷儿却是忍不住,终于扑哧笑出声来。
  见她反应,另外两个人俱是心中松一口气。揽住她肩头,冷剑心轻声道:“三年前,我在思璇墓前许愿陪她三年,无一日敢离开。今日三年之期已满,我只想来看看你二人和……和屋里面那孩子。”
  萧冷儿迟疑,忘了那房门,心里也不知做何感想:“娘……”
  “冷儿,听娘的话,不要问好吗?”
  那样殷切温柔的目光,萧冷儿再不情愿,也只有闭上了嘴。
  庚桑楚满面笑容,却被冷剑心似笑非笑一句话生生扼杀:“楚儿,我知道你心中对我向来有些怨恨,不必强撑笑脸。”
  干咳一阵,庚桑楚不自在道:“如果把你当成某人的娘,那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萧冷儿又再失笑出声。
  眼见两人只是站在一起也叫人舒心自在,冷剑心不由叹道:“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楚儿,就想道,这孩子日后可千万莫要和我的冷儿相遇,否则互相只怕都逃不脱了。”
  萧楚二人面上都是一红,庚桑楚奇道:“几年前?冷姨难道不是最近才见到我?”
  冷剑心摇头笑道:“我几年前便来了此地,那时你还不曾去中原。”
  庚桑楚更奇:“那你为何……”他自是问她不管报仇报恩为何不早动手,要拖到现在,但当着萧冷儿的面,却问不出口。
  看破他心思,冷剑心悠悠叹道:“我与你娘,年轻时情同姐妹,也曾甘苦与共,悲悲喜喜,都在一起。后来因各自的选择不同,唯有分开。这十几年来,我始终思念着她,几年前来到苗疆,才知道她已过世。我心中哀痛,于是决定留在此陪她三年,其他事再做定论。况且那时我尚有许多事并未查探清楚,又怎能贸然行事?”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冷剑心点头,安然道:“一切都清楚了,我和你爹爹之间,是非恩怨,总该做一个了断,只盼楚儿你莫要插手。”
  庚桑楚不再说话。萧冷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娘,那天我见到你,一直拼命的找你,为什么你、你却……”提及此事,她仍觉伤心。
  怜惜的把她搂在怀中,冷剑心低叹道:“我的冷儿纯白无暇,我知道你从小的心愿就是行四方路,而不是这些江湖事。又怎舍得把你牵入这是非当中?今日来见你,却也是明知想把你撇开在外,已没有了那可能。”
  萧冷儿这才安下心来,抱紧了她,心中欢喜,却又想到另一件事,抬头问道:“一切都已经弄清楚?娘已经找到了蓝萤?”
  冷剑心诧异看她,半晌很是无奈叹道:“我便知道任何事只要有你插手,哪里还能藏得住。”
  萧冷儿嘻嘻笑开,在母亲和心上人面前露面,她自是大大开怀。
  庚桑楚嗤笑,两人互瞪一眼。
  冷剑心见两人模样,心里不舍,却还是向萧冷儿柔声道:“好了冷儿,我今晚只是来看看你们,这就要走了。夜深露重,你二人早点回房休息。”
  萧冷儿立时急了起来:“娘!”
  “我们母女的缘分,今日能再续,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冷剑心一时也红了眼眶,紧紧把她搂入怀中,“冷儿,娘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太多,明日之后,娘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不管你心里再气娘,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娘只希望,冷儿一直都是那个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孩子。”
  萧冷儿呜咽道:“娘不要胡说,女儿怎么会责怪娘亲?不管娘想做什么事,女儿都会支持你。”
  “明日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最后紧紧抱她一下,冷剑心抬起满目泪痕,衬灯光月色,风华无与伦比,转身大步决然而去。
  “娘!”欲追去的身影被庚桑楚揽住,萧冷儿哭倒在他怀里。
  “傻丫头,哭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起来,便又可以见面。那时你想问什么,再问她不迟。”庚桑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抹一把眼泪,萧冷儿哽咽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我千辛万苦找到娘,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我身边。”
  抱着她,庚桑楚无声叹息。夜色如此静好,今晚却有几个人真能睡得着?
  
  一大早起来,萧冷儿穿过回廊,庚桑楚和圣沨却都已经在厅中侯着她。在饭桌上坐下,萧冷儿这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起得晚了,要你们等。”
  庚桑楚盛一碗粥放在她面前,一边夹菜给她漫不经心笑道:“萧大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谦虚体贴有礼貌,当真叫人受宠若惊。”
  狠狠瞪他,萧冷儿却为他理所当然给她盛饭夹菜的动作心中开心甜蜜。
  圣沨唯有默默吃饭的份,萧楚二人看他一眼,却不约而同夹菜给他,三人面面相对,片刻齐齐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呢。”柔和笑声从门口传来,三人回头,绿衣如画,却是一脚刚踏进来的洛烟然。
  庚桑楚指了指饭桌,笑道:“来得正好,过来吃饭。”
  “我吃过啦。”洛烟然笑道,“我们当中可没有一个叫萧冷儿的赖床大懒猪。”得萧冷儿一个大大的白眼。
  门口再进来一人,白衣胜雪,脸色还有些发白,风姿神态却依然清雅飘逸,不是日前还重伤的扶雪珞又是谁?
  萧冷儿一见他立刻放下碗筷跑了过去:“你伤还没好,怎么也出来了?”
  扶雪珞自自然然揽了她肩头笑道:“没什么大碍,我也想过来瞧瞧你和问心。”
  萧冷儿无甚感觉,另外三人看那只手却一个个倍觉碍眼。洛烟然拉过萧冷儿推到她饭桌前坐下:“吃你的饭,大家都等你一人呢。”
  萧冷儿撇一撇嘴,低头看碗中一片壮阔,却立时又苦下了脸。
  其他几人各自笑出声来。洛烟然扶了扶雪珞坐下,这才向庚桑楚道:“萧夫人和我爹一早过去找圣君,让我们过来找你,再去娘的墓地。”
  点一点头,庚桑楚笑道:“等冷儿大小姐吃完饭,我们就过去。”完全对萧冷儿大白眼视若无睹,与扶雪珞两人相谈甚欢。
  早餐过后,几人便动身前往墓地。这当中原由,唯独萧冷儿和庚桑楚两人最为清楚。其他几人,却并不甚了今日何时,但各个都是既来之且安之的性子,倒也无人多问什么。
  璇姬墓前楼心月兄妹和洛文靖三人,都已静静拜祭,唯独不见最想见那人。不由得萧冷儿不东张西望。
  反倒楼心月神情最是轻松,笑问道:“你在找人?”
  萧冷儿甫要答他,一阵疾风过处,雪白的人影迅雷一般扑向楼心月。两人以快打快,转眼便是数十招,只看得旁边众人各自心惊。
  庚桑楚叹道:“没想到你娘的武功竟然这么高,着实叫人意外。”
  萧冷儿不由自主看向楼心镜明,楼心镜明也正看她,便轻声笑道:“昔年初见之时剑心的武功原本比我还要差上一着,但她天资聪颖,却是学武的材料,在众人指点之下,武功进步之神速,连大哥和如歌也感到惊讶。”
  说话中激斗的两人已分开来,楼心月仍是站在原处,似动也未动过。冷剑心剑尖指地,白衣衬了黑发,简单飒爽,已是一种天下无双的丽色。那顾盼间的绝艳,由不得众人不痴望沉醉。
  圣沨与她面面相对,难以置信,总有坠入梦里云端之感,无知觉上前一步。
  贪婪看她容色,半晌楼心月轻声道:“自从我回来见你,你从来不肯正眼瞧我一眼,一身黑衣的样子,总叫我心中难受。”
  冷剑心容色端丽寂静:“直到昨天,我陪着思璇这三年,也总算期满,我这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目光望向楼心镜明,两人相对,几乎立时都红了眼眶。楼心镜明上前一步,两人紧紧相拥,半晌楼心镜明哽咽叫一声:“剑心。”
  楼心月微笑瞧着两人,满足叹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你二人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彼此好得像双生,总也喜欢一声不吭就抬剑比武。”
  “就像从前一样。”冷剑心放开楼心镜明,目光由剑尖转向楼心月的脸,神色复杂,却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像从前一样,我还是打不过你。出其不意也好,你故意相让也好,我实际总也比不过你。”
  楼心月笑着摇头:“你天资过人,偏生就爱争强好胜。那一次我们四人受释空大师点化,你却也算赢了我一次。”
  “唯一的一次。”两人相对,都是缅怀,“其实你分明知道这一次我也想赢,你却不肯让我。”
  楼心月笑,满目只是凄凉:“因为我不想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死在我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最心爱的人手上。”
  “还有什么好说?说前尘?说往事?”望了这兄妹二人,冷剑心即使是笑,也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哭,“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在镜明知道是谁杀我全家却选择包庇你而隐瞒我,在你娶了思璇却让她忧郁那么多年含恨而终。我的好姐妹,我最最要好生死与共的朋友,在我心里,早已死了二十年。”
  方才那一个拥抱余温仿佛还在,楼心镜明俯下身,失声痛哭。
  “最要好的朋友?”楼心月喃喃,连声音都似已扭曲,“知不知道是什么害我们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你这几个字,就是这几个字……剑心,时至今日,你仍然这样说。”
  冷剑心看着他,眼泪无声滑落,却是叫人看了只觉揪心的疼,颤声道:“多年前我们相交一场,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亲口告诉我,二十年前,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全家?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你告诉我。”
  萧冷儿握着庚桑楚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洛文靖也是双目盯了楼心月,眨也不眨。
  良久楼心月望着她重重点头:“是我,做着一切的,都是我。”
  踉跄退后跌坐在地,冷剑心泪如泉涌,不住的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的时候,方叫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心欲绝。
  
  当年四人一起行走江湖,萧楼二人并不知道各自的身份,就算知道,却也是假装不知。只因彼时萧如歌没有接掌紫峦山,楼心月也还不是楼心圣界的圣君。几人心里,仍只是年轻时的热情和友情。
  后来又认识了洛文靖,那时洛文靖不过是毛头小子,但正义凛然,对待几人更是真心实意,冷剑心和楼心镜明二女都喜爱他,几番相交,便也结伴而行。
  几人一路从江南玩到苗疆,楼心月更出手救了思璇。那时思璇还是白族族长的女儿,温柔大方,与众人很是投契,乐得陪着几人玩遍苗疆大大小小的地方。思璇有个从小相识的朋友,便是活泼热情的蓝萤。
  不久后传来冷夫人病重卧床的消息,几人纵然恋恋不舍,也只有和思璇告别,匆匆赶往冷家庄。见到萧如歌,冷家二老当真喜出望外,老夫人的病立时便有好转。楼心月兄妹二人,也是此时方知萧冷二人的婚事,各自都受了不小的打击。
  若说那时楼心月和冷剑心还是整日打打闹闹,更像朋友间的相处,那萧如歌和楼心镜明两人之间的互相吸引,却是长眼睛的人都能轻易看出来。
  几人相处日久,冷剑心自然也知道。但她对萧如歌的感情,原本就是糊里糊涂,碰到楼心镜明之后,更是一见如故姐妹情深,拖拖拉拉,便也拖到了此刻冷家二老乐呵呵让两人赶紧成亲。
  平心而论,萧冷二人之间即使当真没有爱情,但彼此间的友情,却也同样比性命更重要。萧如歌舍不得楼心镜明伤心,却也不愿为难冷剑心,只落得左右为难。冷剑心少不更事,只当没自己什么事。她那时义字当先,和镜明也早已有了默契,若萧如歌选择镜明,她既大方退婚。若萧如歌选择她,镜明却也要断了这份感情。
  楼心月却拉了冷剑心表白,冷剑心对楼心月从来是当作好“兄弟”,被他一番话直吓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两人只是好朋友,楼心月又是气苦又是无奈。见他模样,冷剑心却又舍不得,于是答应他会自己想清楚自己的感情。
  四人这不尴不尬的感情,倒也拖了一段时间,冷家二老却总也催着两人成亲,冷庄主甚至已经传书当时的紫皇、萧如歌的父亲萧长空。
  几人一下慌了神,楼心月一则为了冷剑心,一则为了妹子,三番四次和萧如歌大打出手。楼心月欲带冷剑心离开,但冷剑心生怕父母受不住刺激,自然不肯走。就在此时楼心圣界也派人来请楼心月兄妹赶紧回去。得知两人真实身份,萧冷二人心中为难更甚。楼心月不走不行,临走之前,却也终于得冷剑心答应他,在他赶回来之前,绝不草率决定婚事。
  萧如歌虽然在婚嫁上犹豫,与镜明之间感情,却是向来清楚明白,倒无需多言。
  谁又能知道,这一别于四人而言,都是再也回不去从前。尤其楼心月一腔深情和冷剑心懵懂的心思,再见时,已无言相对。
  楼心月吸一口气:“那时我父亲时日无多,只说我去了一趟中原,把他从小教给我的都忘了,为了逼迫我尽量成为下一任圣君,被他苦心训练的那一段时日,我当真不愿再回想。可笑我还一心想着你,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只想尽快再赶回去见你。镜明帮我,后来等我终于逃出楼心圣界,却已经传来萧冷两家结亲的消息。”
  冷剑心头埋在双手之间,听他续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只想听你亲口跟我说。可是我接到你亲笔书信的同时,还未离开,我父亲也在此时身亡。我操办父亲的丧事,那时把你的那封信也读了无数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是你的自愿……”
  冷剑心望着他,目中的心酸叫其他几人看了,也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时我爹娘知道我们的事,更知道你是楼心圣界之人,我娘病情再次加重,我爹迫我写那封信,我不写,他就要赶我出家门,不让我照顾娘亲。我心里想着,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总是娘的病情比较重要,于是依照父亲的意思写了信,交给他让他亲自派人送了出去。”
  转过身,楼心月静静道:“那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心中碾过千万遍。而你不顾临别前对我的约定,欢欢喜喜操办与如歌的婚事,也让我恨到极致。于是初登圣君之位时,手下让我立威,最终决定灭了中原首富冷家,断萧家羽翼。”
  指甲嵌进肉里,冷剑心问道:“是你亲自做的决定?只是因为那样微小的原因?”
  “没错,是我亲自做的决定!”楼心月霍然转身,灼灼盯她,“但那个原因在我心里绝不是微小!我要你后悔,我要你为你的这个决定后悔一千次一万次!阻挡我们在一起的,让你投入萧如歌怀抱的,不管是谁,我都一定会杀了他!”
  浑身颤抖,冷剑心惨然笑道:“没错,我早就该了解,你原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理会她目中怨恨,楼心月只是漠然道:“此事不久之后,你就嫁给了萧如歌,他也继承了紫皇的地位。我和他之间兄弟情谊,也算彻底了断。后来我在苗疆,蒙璇姬相救过一次,她只说是为了报答我。我对她生情,后来与她之间更有了楚儿,于是终于和她成亲。我一时的负气和后来的冷淡,终究还是害了她。”
  两人相对,当中二十年,这一次再见时,却仿佛早已百年身。其实那之后他们并非没有再见,但彼此早已带了种种的负累,即使再多深情,却也无法再看得见。半晌目中涌出来泪来,楼心月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竟会在这许多人面前落泪,但他满心满眼,却只有一个冷剑心:“你想要的解释,我已经给了你。二十年来,你也欠我一个解释,我今天也想要回来,可不可以?”
  摇头,再摇头,冷剑心笑道:“若二十年前你肯给我机会解释,我们之间何必弄成今天这样。冷家的灭门之仇,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如今已无话可说。”
  上前圈住她肩膀,楼心月满腔的恨,恨了整整二十年:“冷剑心,你告诉我,在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分明是我,你却偏要对我这样残忍,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冷剑心笑,笑得痛彻心扉:“是你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你为什么从来都是这样独断专行,永远都不肯听旁人多说半句……”她盯着他的脸,那一张她心心念念二十年的脸,那一张化成灰她也认得出忘不掉的脸,那一张她恨得铭心、爱得刻骨的脸,为什么在他们分开之后,她才醒悟到心中对他那一份深深的情。为什么当她明白到自己的心意,他却已经接二连三对她做出这世上最残忍的事。
  为什么直到今天她看见他,那一种痛苦依然是蚀心一般焦灼。
  她不想,不想爱他,可是情和恨早已一起,一起种进了她的骨子里。日夜煎熬,整整的二十年。
  她望着他,声音轻微,却是咬了牙切过齿之后的烟销:“你再告诉我,你对我做过的事,除了冷家灭门一事,真的再也没有其他?”
  望着她,楼心月也不知目中是血还是泪。为了这个女人,他做过太多疯狂的事,不是不后悔,不是不难受,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她面对这一切的痛苦,那一种快意瞬间又会湮没了一切的后悔内疚。
  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他们之间究竟谁欠谁更多,他自己想了这么多年,却总也想不明白。
  他张口,牙关打颤,一个完整的音也发不出。
  场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个人。一人紫衣紫冠,贵若天人,却是失踪多日的萧如歌。另外一个是年岁也已不小的蓝衣女子,眉目沧桑,却也掩盖不了少年时的艳色。
  看她一眼,萧冷儿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蓝萤!”与庚桑楚对视一眼,扶雪珞几个不识得蓝萤之人,也是各自诧异。
  但蓝萤的目光,自来了此处,便一直放在洛文靖身上不曾有丝毫转移。
  萧冷儿这才看向冷剑心满目的痛苦和恨意,几乎立时便心疼起来,上前把她搂入怀中,楼心月戾色大炽,方要开口,已听冷剑心叫一声:“大哥。”
  这一声“大哥”叫得楼心月和众人都悉数愣住。
  宽慰冷剑心半晌,萧如歌这才开口道:“方才二弟的故事我都听了,不知二弟你要不要听剑心的,也许两厢比较起来,这才算比较完整。”不顾冷剑心拽着他衣角的恳求,只是淡淡望了楼心月。
  迟疑片刻,楼心月颔首道:“你说。”
  环视众人一眼,萧如歌沉声道:“我跟剑心,根本没有成亲。二十多年前我们朋友相交,日后种种,也尽是兄妹相处。”
  萧冷儿整个身体都簌簌发抖,跳起来尖叫道:“不可能,你骗人!那我是哪里来的,我是哪里来的!”
  挣脱萧如歌,冷剑心扑上去搂住她,全是痛苦内疚:“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你爹爹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推开她,萧冷儿只觉荒谬,摇头道:“你叫我女儿,让我叫他爹爹,你说你们没有成亲,你们不是夫妻,那我……”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他们不是夫妻,那么那整整十年她为了让她们“夫妻”恩爱所做的那些努力,那些怜惜痛恨,那算什么?那全部都是一场笑话?
  那全部都是一场笑话!
  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楼心镜明神色安详,原来都知道,原来通通都了解,原来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是傻瓜!萧冷儿浑身颤抖,已被庚桑楚揽入怀中,细细抚慰。
  自听完那句话,楼心月业已发呆半晌。萧如歌是不会撒谎的,那么,那么……看了两人,他心中几十年来,头一次茫然得厉害:“你们没有成婚,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也想问,这么多年,楼心月,你都做了些什么,有什么意义?”满目沉痛,萧如歌摇头道,“我刻意自己去把蓝萤找出来,只想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弟,你……你太离谱了。”
  楼心月瞪着他,忽的怒吼道:“她没有嫁给你,她装伟大,她一副想成全你和镜明的样子!这只因为她心里有你,她心里只有你!我没有错,我绝不会做错!”
  满目的怜悯和怆然,萧如歌连苦笑也已发不出声音:“那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走的时候,和剑心之间明明没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后来她父母,却知道了你们之间的事?”
  楼心月愣怔。冷剑心原本鲜花般的嘴唇早已咬得血迹淋漓。
  “因为你走之后,剑心整日闷闷不乐,我看在眼里,只想着寻一日机会点破她。谁知有一日她竟主动来找我,跟我说她心底里欢喜的人,原来是你,又跟我商量怎样说服她父母放弃婚事,这番说辞却正好被冷庄主听到,于是用夫人的生死安危,逼着剑心写了那封信。她痛苦无奈,唯有我,一一的看进眼里。”萧如歌一字一顿,一句话说了大半柱香的时辰,这过程中只是盯紧了楼心月。
  摇头,再摇头,楼心月张口,哇的吐出大口血来。
  摇摇晃晃抬头走近她,两人一尺之隔,那中间却早已沧海桑田。他走不过去,原来他走不过去。
  “后来两家父母愈发张扬,甚至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剑心深知你性子,委实怕你误会,于是我们一起商量,我留下装作张罗婚礼的样子,她趁机离开,只身去苗疆,只想当面跟你解释清楚,谁知路上……”
  “不要说了。”低低呻吟一声,冷剑心双臂整个抱住头,失声尖叫,“不要说了!”
  满脸俱是血泪,楼心月也不知此刻脑子里还剩下什么在支撑着他,看着萧如歌,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姿态竟可以如此低,卑微如同蝼蚁:“说下去。大哥,我求你,你通通告诉我,告诉我我们之间究竟做错了多少?”
  镇定心神,萧如歌续道:“谁知在半路之上,剑心便收到冷家庄被一夜灭门的消息,于是连夜赶回去,我也在同时抵达了那里。那样大的一个山庄,我们临走之前还一派喜气,不过几天的时间却连砖瓦也再找不到一块。剑心发疯一样,动手去挖土,挖了一天一夜,怎么说都不肯停下,直到血都快要留干,再也动不了,还是找不到冷庄主夫妇的尸体……”
  冷剑心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抖得不成人形。萧冷儿继续此刻心中有再多疑惑埋怨,又怎看得她如此模样,冲上去紧紧抱她,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汹涌如潮。
  “这一场变故让剑心伤心欲绝,寻了半个月之久,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冷庄主夫妇的尸体,那当真便叫做尸骨无存……后来剑心终于神志崩溃,随我回紫峦山,一回去立刻就大病一场。待她好转的时候,却接到你即将和思璇成亲的消息……而那时,我也已经查出些眉目,怀疑到这惨案可能是你所为,我没有确实证据,也不敢告诉她,可是她向来聪明,毕竟还是此事。我原本以为她即可便要去苗疆找你,那些天日日夜夜守着她,半步也不肯离开。但她反应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始终都很平静,只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央求我娶了她……我知道她那时早已恨极了你,若冷家灭门之案当真是你所为,原因便只有一个。她在你心里既然那般重要,让我娶她,想来也是为了叫你痛苦……”
  楼心月无声惨笑,他痛苦,他怎会不痛苦?他为此整整痛苦了二十年,发狂一般的虐杀抢夺,想要统治中原。那几年他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既然他得不到她,那他就把她所拥有的,毁灭得干干净净。他甚至因此娶了另外一个女人,让她跟着他痛苦了一生。
  可是萧如歌说“但我们最后终究没有成亲,我答应她把她当成亲妹子永远待她好,也答应她对外只说我们是夫妻。我知道她心里不管再恨你,可是喜欢的,也始终只是你一个。”
  他这样说。谁来告诉他,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他所有的一切都错了,他杀了她的家人,毁了她的一切,把她的一颗心破碎成千遍万遍。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亲手毁灭了这一生他最要得到的。所有,全部,统统都毁了。
  他看着她,绝望如同灌顶,一波又一波的压向他。
  看他半晌,萧如歌忽然轻声道:“这一切,难道就这样完了么?若当真已经完了,也许时至今日,萧如歌还可以唤楼心月一声二弟。”
  萧冷儿忽然觉得怀抱中的人听到这句话时原本还发抖的身躯瞬间已僵硬如石头一般,她几乎快要抱不稳她。站起身来,她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冷,不由自主看向圣沨,再看向庚桑楚。两人深深相对,从各自的目光中找寻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楼心月直起身来。没完,当然没完。如果当真那么容易就完了,他就不会是他。如果那么容易就完了,他们压根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成为现世里来得最直接最凌厉的报应,此刻全部化作火海刀山一般的苦刑,汹涌将他湮没。
  他看向圣沨,这孩子,眉目跟她那样相似,他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他,震惊得几乎要把他摔在地上,那样那样的相似。这二十年来他对着他,看着他越大,就与她越是相似。有时他真的很想见到他,于是要他在总坛陪在他身边。有时却又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是无论如何,那一切的确从来没有结束过。
  冷剑心起身来,她美绝天下的容颜早已哭得泣涕纵横,但奇怪那样狼狈的神色,却依然高贵美丽,无人能及。走到圣沨身边,她伸手抚他与她惊人相似的容色,那一种神情,萧冷儿即使与她相对十年,也从未见过:“昨夜你睡着时,我去看你,一直看你的脸,想到,今生我能再见到你,当真是上天赐我的福气。”她纤手停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俯面过去,眼泪沾在他下巴和光洁的颈项,“如果我此刻告诉你,我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你会不会惊讶,会不会恨我?”
  圣沨眸中茫然,不解,无措,却并没有太多惊讶。
  她一句话说完,奇异的,连萧冷儿心中这许多日来的惴惴不安和惊恐疑虑,也仿佛瞬间纾解一般。她总算得到这答案,这个她情感上一直不愿面对内心里却早已承认的答案。
  仿佛猜到此刻她心中所想,庚桑楚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手,朝她暖暖一笑,她立刻便从那笑容当中解答出想要的,不管接下来她需要面对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萧冷儿知道不管他还是圣沨甚至镜湄几人,从前有意无意愿意亲近她,只因能从她身上找到温暖。
  可是此刻在她心中,唯有庚桑楚才是她的太阳。
  她在他埋藏得太深的心里汲取情感。
  “你不要怪我,好孩子,你不要怪娘亲。”整个头埋在圣沨脖颈之中,冷剑心眼泪落在他身上,一滴,两滴,也不知是暖是凉,“那时,二十年前,我就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找了你好久,拼命的找你,可是总也找不到你……儿子,娘求你,你不要怪娘,不要怪我……”
  萧如歌暗中叹息一声,上前拉开了她,却是为了让她看清此刻圣沨脸上的神情。他眼中纯白无暇,望着她的样子,只是迷惑和不知所措,却并没有责难。
  楼心月冷笑一声,负手喃喃道:“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
  “一家三口?团聚?”冷剑心整个人再次颤抖起来,目光刀锋一般凌厉落在他脸上,“如果不是我来了苗疆,如果不是我偶然见到枫儿,如果不是我终于把一切连在一起想明白,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儿子,他至今尚在人世,而且还被你培养成冷血无情的杀手!你这疯子,你这禽兽,你恨我,恨我的儿子,你要让我们比死更痛苦,你连痛痛快快杀了他都不肯,偏要留下他,受你折磨,日日夜夜,整整二十年!”
  她盯着他,目中满是疯狂的恨意,那些早已的痛苦挣扎和情愫,都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你杀了我的父母,害了我一生,这些还不够,你还毁了我的儿子,我剩下的全部的希望!枫儿,娘二十年前为什么会找不到你,为什么以为你死了?就因为他,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他恨你。他最恨的是你是我和大哥的儿子!我以为他会杀了你,我以为他会杀了你……”她不住摇头,一字字,满腔的恨,“可是我还是天真,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我们母子?他根本不是人!他从小让你吃尽苦头,训练你成为杀手,什么感情也没有,除了杀人,你一无所有。在楼心月的心里,这大概才是对我和大哥最大的报复。紫皇的儿子,却成了楼心圣界最阴暗卑劣的杀手,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众人早已各自呆住。
  冷剑心转向楼心月,笑起来,那笑中恨意却只比先前更疯狂:“你当真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大的讽刺?我告诉你,更讽刺的还在后面,只可惜连你也要失算一回,你欠我的,注定要还给我!”
  楼心月看着她,二十年前所能想到的让他们夫妻得知这一幕时他的快意,在此刻面对她时,不知为何,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真相一点点剥离,原来他终究是爱她多过恨她。
  “你不是想要真相吗?你想要解释,好,今日我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冷剑心笑得浑身遏止不住的颤抖,“二十年前,我只当这世界全是一片荒芜和黑暗,可是当我十几年后有勇气下来紫峦山,终于也明白到什么是苍天有眼。楼心月,天作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萧如歌上前一步:“剑心……”
  冷剑心伸手制止他:“大哥,你别过来,让我说下去。放心,我此刻好得很,二十年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好!”她深呼吸两次,低头原地走了两步,这才续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天下人都当我已经和大哥成亲。我在紫峦山住那些时候,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我知道我自私,镜明和大哥相爱,可是我执意叫大哥跟我扮夫妻,分明是给他二人制造困扰。我夜夜都梦到原来的家和那一大片空地,梦到爹娘满脸血污然后尸骨无存,这种梦靥几乎要把我折磨疯。虽然大哥一次次告诉我没有证据,时机也未到,但我委实已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决定瞒着大哥下山去,到苗疆找楼心月报仇。那时我已想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然后告诉镜明真相,让她和大哥以后好好在一起。可是,可是……”吸一口气,她声音再一次被心里那痛割裂得支离破碎。
  萧如歌上前强行搂住她:“剑心,不要说了。接下来的,让蓝萤说吧,我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冷剑心这才望向蓝萤。两人神色一个痛苦,一个内疚,都是那般鲜明。
  点一点头,蓝萤缓缓道:“二十年前我造的孽,逃避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要由我自己来面对。不过,后来的事情确实我最清楚,因为那都是我一手造成。”她说着望向洛文靖,那一眼中太多的悲哀和深情,如同盛放的烟火。
  “我与洛大哥初识,就很喜欢他。苗家儿女,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我向洛大哥表白,可是他喜欢的却是思璇。思璇是我的好姐妹,我原想他们在一起我就退出。谁知后来,洛大哥回江南去成了婚,思璇嫁给楼心月,更是过得苦不堪言。我心中气不过,去江南找洛大哥,还拿走了思璇送他的东西,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要回去,就这样一路到苗疆。那时我只想在努力一次,努力最后一次,看洛大哥会不会喜欢我。可是我见到洛大哥看思璇的样子,见到他日日守在思璇的院门外却不敢现身相见,我就知道,洛大哥心里只有思璇,永远都只有思璇一个。也是机缘巧合,被我得知冷剑心来了苗疆。他们之间的恩怨,我向来清楚,楼心月喜欢冷剑心,大家都知道。思璇受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当真一点意义都没有。那时我想,若思璇跟了那么爱她的洛大哥,那我心中最关心喜爱的两个人都会幸福,那真是好。”
  短短几句话,已使洛文靖面色数变,连连退后:“竟是这般,竟是这般。”看了蓝萤,说不出的羞愧苦涩,“你竟是为了我们,你竟是……”他整整误会她二十年,二十年想不通,怪她怨她,从没料到她的初衷,竟是为了他们。
  掩去哽咽和泪光,蓝萤转过身去:“对不起,洛大哥,如果不是我做那样的错事,你们所有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顿了一顿,她吸一吸鼻子,方续道,“我对洛大哥和思璇做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虽然目的想错了,但结果却是我想要的那样。只是你们大概都没想过,我对洛大哥做的事,同样也在楼心月身上下了一模一样的手脚。当年在苗疆,有谁用毒能和我相比?即使楼心月,还不是遭了我的暗算。”
  楼心月蓦地抬头,整个颤抖起来。反观冷剑心,此刻却仿佛整个人平静下来。
  蓝萤转过身来,满目都是荒唐:“只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夜楼心月竟然会以为是楼心镜明,这委实太过荒谬。后来他为楼心镜明做尽一切嫁衣,把能对她的好都给了她,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反观冷剑心,她所遭的罪,我……”
  冷剑心忽的轻笑起来,笑望楼心月,从容的恶毒:“没想到吗,圣君?这么聪明绝顶不可一世的圣君,竟然也没想到你迫害了二十年的那个孩子,不是你以为的萧如歌的儿子,而是你自己的孩子,你的亲生儿子!”
  你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儿子!!亲生儿子,亲生儿子……
  天旋地转,楼心月看着满脸震惊不下的圣沨,只觉只世界全是荒谬,全是谎言,怒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冷剑心,你休想让我内疚,让我痛苦,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绝不会相信!”
  低垂着眉,冷剑心笑得泣涕连连。这世界仿佛一个无底的灰暗的大洞,她爱着恨着的男人,折磨他们的儿子二十年,从小连畜生也不如的对待。从她知道真相那时开始,就盼望看到他这一刻的神情,看到是她亲手将他推入炼狱,把他加注在她身上的一切,通通还给他!可是她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她挚爱的一双儿女都伤心欲绝,无法回转头看圣沨和萧冷儿此刻的神情,捂住脸颤抖半晌,冷剑心这才开口道:“当年我到了苗疆,找到镜明。我告诉她并没有和大哥成亲,让她不要误会。可是镜明跪在地上求我原谅,她说明知冷家灭门之事是她大哥所为,但是她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她只有那一个亲人……我怨她,我是真的怨她,可是我也知道她不好受。我们去找思璇,那是我们三姐妹,最后一次相聚。我们说了许多许多,回忆从前,也憧憬日后。那时思璇已经有了楚儿,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杀了楼心月,思璇就再也没有以后。其实思璇对这个男人的爱,始终比我纯粹。但是、但是那时我想,即使是为了最好的姐妹,我也无法放弃报仇,我太累了,除了死,除了让他跟我一起去死,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转过头,冷剑心看楼心月痛苦矛盾,满目讥讽:“那一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张了张口,楼心月软弱得连一个音也发不出。他看进她的眼里,看尽她的灵魂里,那一晚不顾一切救他、陪他一晚的竟是她,竟是她……
  “我去找你,想了一百种让你去死的法子。可是我看见你的时候,在镜明的院子里,除了我,那里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很快明白是有人设了局,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局。我心里快意得紧,我想道就算此刻我不动手杀你,只要把那道门锁上,你就死定了,没人能救得了你。可是我听到你迷乱之中只是一直叫我的名字,叫我剑心,那样痛苦,那样热切……”
  “我守在房外,有多开心,就有多痛苦。那短短的时刻之内我受的折磨,比起之前那一年夜夜的噩梦带来的,只有更多、更多……”
  蓝萤看着她,泪如泉涌,颤声道:“没错,我就是看准了你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那一晚我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后来你终于走进那间房……”
  似没有听到她说话,发呆半晌,冷剑心发梦一般,这才喃喃道:“我想着该怎么办,一直想一直想。始终听到他叫我的名字,那样的心酸的情意。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从前还在冷家庄时,他气冲冲向我表白的样子,当时我觉得好委屈,怎么会有人连跟心仪的女子表白也像吵架一样凶?可是那时的甜蜜,我直到站在那个房门之外,才终于体会出来。我有多恨他,我有多爱他……最终我走进那房中,我没有办法让他就这样死,这样就算他死,我抱着这些心思,也会死不瞑目。那一夜、那一夜……”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夜他始终深情叫着她的名字。可是不久之后,当她知道,他竟以为那一夜陪他的人是镜明,当他知道她怀了孩子,以为那是萧如歌的孩子而囚禁她八个月直到那孩子出世立刻又把他带走。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崩溃绝望,竟是这样子。
  其实就算她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也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只是她从来是坚决利落的女子,她只希望即使是死,两人也能死得明明白白。当她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其实心中更坚决,就算他们死了,总算有了留下来的干干净净没有仇恨只属于他们的爱的结果,她甚至想到让镜明和大哥收养这个孩子,那样她也算放下心。
  可是这之后一切都走样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在他意料之外。
  他驱逐了思璇,也禁锢了自己。唯有镜明,他为她打算好一切,不管他日后是成功还是失败,镜明都一定会如愿随萧如歌而去。
  冷剑心悲切压抑,泣不成声。
  圣沨也不知为何,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她紧紧抱住他,如同抱住自己毕生唯一的希望:“儿子,我的儿子。后来我的儿子生下来,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几人结伴到香山看红叶的光景,那样的快乐无忧。那时我就说,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给他取名叫做枫……可是在我还来不及为他取名的时候,他就被带走了,我失了魂一样的等着。除了等,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等来大哥打败楼心圣界的消息,等来楼心月重伤的消息,等来大哥说要带我和镜明走的消息,等来楼心月满脸血污那样得意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夭折的消息……”
  楼心镜明忽然站起身来,眉目低垂,神色平静:“剩下的,我来说吧。”她转而看向萧冷儿,露出个温柔的笑靥,“我们三姐妹,我确是最好命的一个。大哥疼我,如歌心上有我,剑心和思璇,也总是护着我。那时剑心那样急切的告诉我她和大哥没什么,我跪在她面前,只觉伤心内疚,心都快碎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和如歌,可是我帮着大哥欺骗全世界,我对不起她。后来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救思璇,想救剑心,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哥架空我所有的权力,只是让我等着,说无论生死成败,如歌一定会来找我。我若当真只想嫁给如歌,他一定会成全我……那其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剑心怀孕的事,更不知道那孩子一出生就被……”
  摇一摇头,楼心镜明笑得惨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做错太多事。剑心那样对你,而你,你对她。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念经送佛,只想为你赎罪。可是人命的亏欠,心灵的罪孽,我又怎能帮你赎得清?”
  楼心月此刻看来倒甚是平静,只是问一句:“后来呢?”
  “剑心失去枫儿,心智全然崩溃,回到紫峦山,她稍微有片刻清醒,便自杀了。”
  浑身剧烈一颤,楼心月蓦然抬头望她。明明她现在就在他眼前,那自杀的绝望,却仿佛又在他心中重演一遍。
  萧如歌沉声道:“我虽然救回了剑心的人,可是却救不回她的心。剑心陷入昏迷,我知道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根本不愿醒来,我心痛难受,每日只能在她耳边给她讲从前的趣事,讲我们相识,讲我们比武拼酒,但她始终未曾清醒。这当中我和镜明成了亲,镜明、也怀了孩子。”
  萧冷儿一直倚在庚桑楚怀中,听到此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庚桑楚搂紧她,蹙眉道:“要不要离开,剩下的,你……”
  “没事。”握住他的手,萧冷儿摇头,今日之事,她怎能不弄个清楚明白。
  凝视着萧冷儿,楼心镜明目光中全是悲切的温柔:“我生下女儿不久,剑心终于醒了过来。可是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只是唤着她的孩子。那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和如歌只是看着,都几乎要陪她一起疯掉。剑心,那样坚强的热情的大方的光彩湛湛的剑心,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本来该是富甲天下的大小姐,她还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她更应该是紫皇的妻子,是谁让她吃那么多苦?是谁让她变成这样?我想到冷家被灭门的情形,想到她找我的情形,想到她被大哥囚禁我后来看到她生不如死模样的情形,我们兄妹,欠了她数不清的债……”
  她看着萧冷儿,所有人都看着萧冷儿。萧冷儿身体抖得如同糠筛。
  楼心镜明声音极轻,落在众人耳里,却无疑炸雷轰然。
  “没错,就如同你们想的那样,我把我的女儿抱到剑心面前,告诉她,这个就是她的孩子,是个女儿……”
  萧冷儿咬住下唇,最后一丝血液也从她脸上抽走。她固执的站在原地,只想把这故事听得完完整整。
  “后来发生的事,大概你们都能猜到了。不错,我装疯卖傻十几年,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于是抛下陪我十年的宝贝女儿,独自前去寻找线索,再去苗疆,查清楚了一切,陪着思璇,一直到今天……”抱着圣沨,冷剑心声音如同梦呓,“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枫儿。他跟楚儿一起来拜祭思璇,那一次是他们即将离开苗疆去中原部署……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心理被那个畜生占据那么多年,我自己也变得不像个人了,见到枫儿,我是高兴,是难以置信,可是我想得最多的是,原来老天毕竟没有亏待我,原来我果真可以报仇的,果真可以!这三年来,我无数次的问自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利用,就算三年前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没有认他。如果是这样,被我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可是我没的后悔,是不是人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行尸走肉,我当了二十年,就算我丧尽天良,就算我要下地狱,也要把楼心月一起拉下地狱!”
  楼心月身形硬如石雕。
  “你不是爱我?你不是恨我不爱你?我告诉你,其实我很爱你!我这一生从没有爱过别人!你不是想折磨我和大哥的儿子?那是你自己的儿子,就算你欺骗自己一千次一万次,他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楼心月真是了不起,本事通天不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是跟你一样的怪物,满手血腥,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你们楼心家会全部毁掉!毁得一干二净,没有人会怜悯,也没有人会记得!”
  冷剑心猛然转过身来,在萧冷儿面前跪下,痛哭失声:“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是把所有关心和信任全部给了我的女儿,你杀了我吧!我没有想过你会来,我没想过你会揭穿。这真相如此残忍,我真的宁愿瞒你一辈子。冷儿,你杀了我吧!”
  退后两步,萧冷儿甩开庚桑楚的手。她脑中全是混乱,半晌捂了嘴,勉强问道:“你……你叫我冷儿,不是枫儿,所以是说,从一开始,你就一直是清醒的,你想要一个寄托,于是、于是就把我……”她紧紧盯着冷剑心,希望她能对她稍微仁慈,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她哭着点头,哭着承认。
  慌乱的踱步,萧冷儿不时的搓着手,目光望向萧如歌夫妇,立时却又转开:“你们也许、也许早就知道她是故意装成那样,或者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一个为了让她开心,一个为了还债,于是把我交给她,然后、然后看我整日陪她,我恨你们,我隔三岔五的找茬,我甚至行刺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你们,一个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另外两个就像看笑话看小丑一样的看着我。装疯,卖傻,是这样,是这样……”
  楼心镜明满面泪痕,上前一步:“冷儿……”
  “不要叫我!”猛地大吼一声,声音尖利。萧冷儿整个人立时却又软了下去,低低重复一遍:“不要叫我。”
  众人默默无言,各个盯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呆坐在地上半晌,萧冷儿方勉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故意的,娘、冷、她……她一直很痛苦,不愿意面对现实的世界,我可以理解,真的我可以。你们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保护她,不愿意她再受刺激,也希望我好好待她,我明白。其实你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可是她不是圣人,她真的完全可以理解,但不代表她可以接受和原谅。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的女孩子,不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心胸有多么宽广,想让自己有多高尚,可是她真的做不来这样快的面对和接受,她真的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过往的一切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明知自己此刻,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她目光再转向那个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会儿,萧冷儿也不知为何,眼泪就湿了面颊,却还是绽给他最美的笑靥:“我们、我们是表兄妹。可是没有关系,从一开始,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有一天可以嫁给你。所以最多是,回到原处而已。我其实想说,就算是这样,也希望、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庚桑楚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蹙了眉头:“你……”
  “我打算离开一阵。”站起身来,萧冷儿强打笑脸,目光从圣沨,洛烟然,扶雪珞等人面上扫过,“你们多保重,也不必找我,我想,我还是会回来的。”
  扶雪珞几步行到她面前:“冷儿……”
  “雪珞!”打断他,萧冷儿微笑望着他,“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份情谊是不会变的。此番与你同生共死之情,我铭记于心。”
  她上前大力抱一抱他,再多行几步到圣沨面前,两人紧紧相拥:“保重!”这刻他们同病相怜,也许内心里那感受,再没有人比彼此更了解。
  直到萧冷儿身形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庚桑楚这才负手淡淡道:“今日解开我们心中的疑惑,也让我们了解一切我们应当得知的事情,多谢你们。不过你们之间的恩怨,却不必在我们面前解决。”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听着,圣沨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也不必到此时再来跟你这心早已死掉之人续母子之缘。他唯一的亲人,是我这大哥。我话说到这里,不管从前还是日后,他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再向扶雪珞和洛烟然颔一颔首:“我们走。”
  几人行得几步,庚桑楚再度停下身,也不回头:“萧冷儿如今既然想要清静,若有人胆敢去骚扰她,莫怪我不客气。”说完这句话,才当真大步离开。
  余下的众人,这些年恩恩怨怨,如何分解,却又另当别论。
  只是,萧如歌无不惘然的想,今日让一干人得知旧事种种,却不知是对是错。


第三卷 人间世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