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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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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洛烟然几人跟上少林寺去,原本要与扶雪珞同上紫峦山,双方倒是没有错开,但惊动洛文靖等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洛烟然与之一道,只说有更重要之事。扶雪珞心急等不得众人,最终是独自一人前去。楼心镜明和洛文靖带了洛烟然前往苗疆,却勒令洛云岚和依暮云陪同扶鹤风回洛阳去。
  洛烟然多日来忧心萧冷儿,此刻听庚桑楚说她平安无事,心里头便不由自主松下来。
  楼心镜明问道:“你此行上紫峦山,却不知查出些什么?”
  庚桑楚失笑:“姑姑在紫峦山隐居二十年,却还有甚是你不知道?即便姑姑好奇,也该问萧冷儿查出些什么,却不该是我。”
  “那么冷儿此行又查出些什么?”楼心镜明仍是眼也不眨望着他。
  呷一口茶,庚桑楚慢悠悠道:“冷儿找到她娘当年留给她的信物,总算证实了她娘并非存心欺瞒她,倒是最大收获。另一件事,”他停顿片刻,目光从楼心镜明和洛文靖面上扫过,“她之所以行程比我慢下许多,是因为她从紫峦山下来之后,便直接去了昆明。”
  楼心镜明双手一颤,茶盅蓦地顿到桌上, 茶水溢出来,沾湿她手指,却似心神已乱。
  庚桑楚不放过她任何细微表情的变化与动作,缓缓道:“当年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只怕或近或疏,都与小姑姑脱不了干系,为何姑姑所知却如此孤寡?”目光从她明月般脸上移到她手中无意识动作,声音更缓,“小姑姑是当真对江湖中事无甚兴趣,不愿过问,或者,只是害怕知道真相,于是刻意逃避阻隔?甚至冷剑心在紫峦山多年,你对她的事甚至她的生死都不甚了了。”
  楼心镜明双手握那茶盅,总也止不住颤抖。洛文靖见她模样心生不忍,含了些愠怒道:“问心,你究竟想说什么,对你的亲姑姑尚且如此无论,莫非楼心圣君就是这般教子?”
  “对不住,问心自小却是由我的娘亲一字一句教出来,委实和圣君大人无甚关系。”满意看洛文靖神色变化,庚桑楚续又笑道,“倒是从圣君处听闻,洛大侠昔日与我娘交情甚好,情同手足,却不知是真是假?”
  洛文靖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自斟一杯茶,庚桑楚只当不见,笑道:“听说姑姑也与我娘交好,二位当知,我娘心性淡薄,素来崇尚道家,对庄生敬若神明,甚至把我的名字叫做庚桑楚,只望我能超脱世俗羁绊,做个心志洒脱高洁之人,你们不必拿这种眼神瞪我,我比不得娘亲佛心通明,只得辜负她的期望,却成了她最不愿见到的那一类俗人。”
  “楚儿。”楼心镜明叹道,“你当真该听你娘的话,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
  “我说这些,并非要听你们教导我怎生做人。”站起身来,庚桑楚淡淡道,“你们之间纠葛,楼心月往事,即便为了萧冷儿,我原本也并不愿意插手其中。但我对不住娘亲的地方良多,她一生盼我和父亲改过,但我们却都叫她失望。她含恨而终,问心此人心胸狭隘,却唯有从旁人身上为她找寻公道。昔年所有人与我娘之间纠葛,我必定会查探得清清楚楚,让她含笑九泉。”
  楼心镜明只听得心中极为难过:“楚儿,你说得没错,能让你娘含笑九泉之人,唯有你和大哥,而非你刻意寻找他人来弥补罪过。”
  “我做任何事,旁人不必理会。”庚桑楚一句话说完,忽然转身面对洛烟然,抓住她手道,“妹子,明日你可愿与我一道前去祭拜娘亲?”
  怔得一怔,洛烟然含笑点头,柔声道:“若庚大哥希望我去,烟然自然愿意陪同庚大哥前往。”
  凝视她蕴秀婉然脸颊,庚桑楚忽的不忍再多看,转过头去,双眼隐隐有些发热,勉强笑道:“娘若见到你,必定比什么都高兴。”又看洛文靖道,“此事由我口中说出来,只怕便不那么好听。明日中午我来接烟然,洛大侠要不要告诉烟然真相,还望考虑清楚。”
  他说着向外走去,却听楼心镜明在身后叫道:“楚儿,你没有什么想问我?”
  “我知道的事,只怕比小姑姑更多。”庚桑楚顿住脚步,讥诮道,“我想问萧冷儿身世,却不知小姑姑肯说不肯?”
  楼心镜明面色一白,半晌低声道:“此事……此事等找到剑心,必定好好给冷儿一个交代。”
  庚桑楚笑出声来,不再多说,径直走出门去。
  洛烟然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心中却越发疑惑,欲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听洛文靖叹道:“此子委实叫人太过心惊,楼心月有子若此,叫人不知该惧该叹。”
  楼心镜明心中也自愁苦:“我当真想不明白,大哥心狠,思璇淡薄,为何生养之子却谁也不像,这般喜怒无常。”
  “从前冷儿说他可怕处更甚乃父,我如今才想明白。”洛文靖长叹一声,“江湖事多,却不知我们的子孙,要何时才能过上些安定日子。”
  洛烟然终于忍不住道:“爹爹……”
  看她一眼,洛文靖怎能不知她想问什么,半晌道:“烟然可还记得你娘亲?”
  洛烟然点头,咬唇道:“娘在世时,一直对烟然很好,但烟然心中清楚,娘最疼爱的始终是哥哥。”
  看她面容,洛文靖很是不忍,却也知道此刻已瞒她不得,低声叹道:“只因你大哥是她亲生,而你却是我在你大哥两岁之时,方从外面带回来。那时你只有几个月大,我求你娘好好待你,把你当作亲生的女儿,她也答允了我。那些年我明知她心中有疙瘩,但她能那般疼你,我心中也早已感激不尽。”
  洛烟然只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然,你的亲娘,便是楼心夫人,也是庚桑楚的娘,她的全名叫做伊黎白·思璇。”
  
  庚桑楚在林外站立了许久,那丛林深处有座茅屋,却是他离开之前没有的,他早已发现,却并不急着前去。眼见洛烟然缓步行来,庚桑楚连忙迎了上去。
  心中整夜纷乱,此刻见到他,洛烟然也不知为何,心中烦闷便去了大半,切切叫着他,欲要开口,眼泪却已先自流了下来。
  为她拭泪,庚桑楚只是紧抱她不语。
  半晌洛烟然止了哭声,颤声叫道:“大哥。”
  心里因这一声喊不由自主温暖,庚桑楚怜爱抚她长发,牵了她向林中走去,过一片幽林,便是璇姬埋骨之处。洛烟然从未见过这生她的亲娘,甚至此刻心中仍有不能置信之感,但也不知为何,双眼见到那墓碑上刻字,眼泪便不由自主再次掉了下来,只觉悲从心来,全无缘由。
  默默俯身跪拜,庚桑楚掺她起身,终于道:“妹子,你莫要怪娘心狠,生下了你,却又把你交托旁人,她心中多年来爱你念你,最终忧心成疾,心中却也放不下你。”
  洛烟然伏在他怀中,只是闭目不语。
  “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几岁大,但奇怪那时的情形,这许多年却总记得清清楚楚。你生得粉雕玉琢,真是可爱极了,和娘两个人一起声嘶力竭的大哭,仿佛那般小就感到此生和娘再见无期似的。你走之后,娘便生了场大病,她对我说,她虽然生下了你,却注定无法拥有你。我们母子是无可奈何,须得在楼心圣界长大,她唯有尽心竭力把我教好。但你不同,你不是、不是那人的女儿,你可以离开这里,可以在健康温暖的环境下成长,可以成为美丽温柔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她从小就盼望着能去一次江南,此生已经无望,唯有把一切都寄托给你,希望你即使不知她这生母的存在,也可以了无遗憾……”转过身去,庚桑楚连拿着折扇的手也在颤抖,“虽然那时终究能送你离开,但也因为那件事,娘和楼心月彻底决裂。十几年虽住在一处,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她阖眼之时,也再未见过她心爱的男人。”
  洛烟然眼泪早已模糊了双颊,哽咽道:“对不起,大哥,昨夜我知道自己身世,甚至还在心中怪她,我不知道她是、她是……”
  庚桑楚摇头,怜惜的揽紧她:“这怎能怪你,娘生前无法再见你一面了愿,今日你肯随我来拜祭她,我心中已自感激不尽。”
  洛烟然心中一动,说道:“八年前有人欲掳我去楼心圣界……”
  “那人便是我。”庚桑楚颔首道,“我见娘日夜思念你,着实不愿她继续受苦,正巧楼心月要赶往中原,我便请求与他同行。谁知阴差阳错,最终劫来的却是依暮云,那时我心中惊怒哀痛,委实、委实……”
  知他心中难受,洛烟然握紧他双手,又道:“那上一次你去江南……”
  知她想法,庚桑楚笑道:“那时娘早已去了,但楼心月却一直想见你一面。我知他对你并无恶意,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便顺道带你离开,哪知……”他面上笑容忽的温柔和加深,灿灿如春日,“哪知会因此认识萧冷儿。”
  洛烟然见他神情,不由心中温暖,她对庚桑楚自相识起便有种亲切友爱的念头,此时得知他竟是自己亲兄长,自然更是加倍依赖关切。虽然娘已然去了,但他能遇到冷儿,她却衷心为他高兴。兄妹俩相依站在璇姬目前,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洛烟然忽的有些不安,低声道:“大哥,不知娘对楼心圣君……她后来又生下了我,你可会对她、对她……”
  “绝不是妹子想的那样。”庚桑楚打断她话,“我们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子。她一生敬爱楼心月,至死不变。虽然妹子和你爹爹的事,我从未问过娘亲,但心知她必定有极大的苦衷和理由。但不管怎样都好,妹子在我心中,却也如同娘一般,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洛烟然温柔看他:“大哥,你在楼心圣界和圣君从来都如此难以相处?大哥岂非吃了很多苦头?”
  摇了摇头,庚桑楚半是讥诮半是无奈:“娘希望我与他好好相处,我自不会违背她心愿。只是每一次想起娘,总还有些骨鲠在心。烟然,我绝不会让娘亲的一生不清不白,你且等着看便是。”
  洛烟然担忧道:“大哥准备怎么做?我见昔年之事,他们一干人似纠缠一处,大哥的爹爹,冷儿的爹娘都好,怎是容易对付的人物,大哥你莫要太急进。”
  庚桑楚一笑,倒恢复一贯倜傥洒脱:“庚桑楚加上一个萧冷儿,此番倒真要和这帮老家伙斗一斗法,我却不信我二人会输给他们。”抚了洛烟然长发笑道,“妹子不必忧心,只要看着大哥就好。”
  洛烟然见他风度,不由自主点头,又是心折又是欢喜。
  
  两人走后不久,林中转出一人来,一身黑衣,连面上也蒙了黑纱,但身形窈窕,风神夺魄,委实叫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更况且她露出黑纱的那双眸子,纵有楼心镜明几十年风华浸润,圣沨美绝人间,与这双眼睛的明艳一比,又怎能不相顾失了颜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开口道:“我心中约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璇,三年的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你且等着看下去。”她声音有些低迷,哀恸决绝总意,纵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话中芬芳?
  远处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极远,但那般的气度,却叫人忽视不得。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也不回头,蹲下身清理新长出的杂物,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便自飘然离开。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见,楼心月这才敢慢慢走近。这些日来他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这样看着,总算有璇姬的墓碑陪在身边,大概也还能撑些时候。
  这些日他来这墓碑之前的次数,直比他一生与璇姬相聚的时间更多,他明知更多是为了那个不愿见他之人,心里却越发觉得对墓碑中女子不住。
  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随着对另一个人更强烈的思念?伸手抚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璇姬,我知道她终有一日肯见我,等到那时,我理清这一生与她之间所有爱恨,不管对你对她,总也有个交代。”
  这两个一生叫他亏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间哀不自胜,他脑海中时光,轰然倒转二十年,回到那锦绣江南地,蒙昧初见时。
  楼心月第一次见到冷剑心,是在江南观仙楼,那时还叫临江楼。
  彼时楼心兄妹出来闯荡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灵秀江南。兄妹两人游览数日,便自在客栈住下,他外出买东西,却被一个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面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钱包。那时年少意气,哪里懂得相让。一路追着少年跑,便自进了临江楼。少年武功不如他,轻功倒当真不弱,一路跑进楼中直扑到另一人身后躲稳。他还要再闹,却愕然见自家妹子不知何时出门,竟与那人同桌对饮,由此各自相识,那饮酒之人自是萧如歌,女扮男装的少年,却是冷剑心。
  冷剑心与萧如歌对赌输了一局,便自要请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楼吃饭,哪知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银子不够,只说要出外拿钱,萧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从别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见到楼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脑子一热跑去偷他的钱包,自称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却头一次失了手,还被人追得满街落跑。
  萧楼二人一见如故,萧如歌与楼心镜明也极为投缘。唯有这两人,却是铁了心的互相看不顺眼。四人一同游玩,便被这二人整日闹得鸡飞狗跳。楼心月也不知为何一对着冷剑心,便半分风度也再找不着,明知人家是个姑娘,却总也忍不住尽心竭力的戏弄她欺负她。
  冷剑心聪明刁钻,自然也不会落了下风。两人斗智斗勇,精力无穷,直看得萧如歌和楼心镜明叹为观止,到后来甚至每日拿这二人来消遣赌钱。
  那时真真过了四人一生当中最是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
  楼心月忽然想到,不知临江楼那墙壁上的观仙二字,如今还在是不在。
  剑心与镜明都是难得的奇女子,剑心纵然美绝天下,镜明却也别有灵秀之气,剑心博学多才,镜明胸有丘壑,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见如故,更结为姐妹。平日里无事便互相切磋,学问武艺琴棋书画吃喝玩乐,无一落下,萧楼二人倒当真是饱足了福。那日四人进了临江楼吃饭,楼心月嚷着无趣,冷剑心灵机动处,便邀了镜明楼下比武。那时十里荷花盛开,二女身处映天莲叶之上,无穷碧也带别样红,究竟是比武还是比舞他已记不得,但当日整座江南也为她二人惊艳,那情形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观仙,冷剑心和楼心镜明,实则便是他和萧如歌心中的仙。
  与萧如歌合力写下那二字时,他已明白心中对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抛不开那感情。
  只可惜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那之后没多久,便生了些变故。他们分离,再见,再见时互相间却多了无穷无尽的凡尘俗世,致使得倾心相待的几人,最终渐行渐远。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还是他作孽。机关算计,赔尽一生的情,也赔尽他们之间原有的所有情谊。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时冷剑心待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或者她当真那般喜欢萧如歌,而对他,从来都只是朋友间的义气?
  他从前不信,为了这不信做尽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残余,而今他除了这不信二字,业已什么都不剩了。
  
  赶到苗疆之时,萧冷儿并不急着前往楼心圣界。楼心月一行人只怕此刻都已回来此地,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找到娘。
  她还记得那日他所说,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楼心镜明,也不用指望见到冷剑心。
  既然各个都知道她要来此,想必有所行动的也绝不止楼心月一人。楼心镜明好歹算上届圣女,她若要帮她,想必也有些用处。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后,不知他有甚行动,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还是在中原。
  萧冷儿知道的其实远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毕竟有颗常人难及的聪明脑瓜子。
  庚桑楚若当真回到这里,以他对他娘的孝顺,此次想必也会帮着她。但无论谁都好,楼家这三个人任何一个的手下先接到她来这里的消息,想必都会立刻上报。
  但是她如何能正大光明前往而不被他们发现呢?
  萧冷儿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最拙劣的法子——易容。她倒也颇为庆幸自己甚都感兴趣,甚都会一点的性子,那日临行前便向冷自扬讨了几张人品面具以备不时之需。
  这法子虽下乘,但冷自扬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想必却是上上层。
  变装后萧冷儿便堂堂正正走出借宿人家,她这身打扮,若非庚桑楚亲自前来,想必没有人能认得出。而她前去的地方却是思来想去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庚桑楚的母亲生前所住轩然居。
  萧冷儿事先倒没想到庚桑楚口中那般温柔的女子,竟为住处提此名字,心中对她更多一分敬重。可以的话,她何曾想去骚扰于她,但正如萧楼二人的关系,冷剑心与璇姬,定然也多少有些干系,这一着却无论如何要走一趟。
  她又怎知晓,命数便是这般奇妙,庚桑楚几日前于她之后探访她娘的居所,而她堪堪来此,第一个去处,竟也是他的娘所在的地方。
   璇姬的名声在此地远比她想像中更大,萧冷儿大摇大摆,只行得半日路程,已到了轩然居处外。她虽猜测此处不会有人,但行至门口,反倒犹豫起来。璇姬已死,庚桑楚也不在,她贸然前去,委实害怕自己滋扰了死者。
  娘与庚桑楚面容在脑海中争斗半晌,咬一咬牙,萧冷儿最终也走了进去。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这目的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以后再好好向庚桑楚赔罪,想来他也会谅解。
  一路行进,虽早料得轩然居是清静之地,萧冷儿也未想到一草一木竟干净至此。心中一动,想到,莫非璇姬死后,楼心月反倒派人过来打扫,他也不嫌太迟?
  穿过长长走廊,萧冷儿来此后唯一在这里见到大簇的绿意盎然,直如江南秀雅。推开院门,入目一室清幽,哪里有半分不见人住的模样?萧冷儿心中忽发奇想,若庚桑楚担忧于她,必定会赶回苗疆,来,会不会又在此处碰见了他?
  在院门当中爬山藤下的秋千坐了半晌,萧冷儿又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进得屋去,仿佛直觉一般,她穿厅过堂,半晌在一间普普通通房门前停下,片刻推门而入,室内洁净,无甚多余装饰,梳妆台上一把陈旧的桃木梳,一串佛珠,一面铜镜,却只似那主人清晨起来,梳洗之后便出门去。
  萧冷儿忽的有些心酸,在庚桑楚心里,是不是只要这些东西一直摆放在这,他看在眼里就如同他的娘还宛然在世?
  走近那床铺,她衣摆一带,忽的打落一样东西在地,萧冷儿连忙低下头去捡,却是一本陈旧册子,纸业已泛黄,翻开的那一夜陈旧的墨迹写道:“有女,赐名烟然,望她一生巧笑嫣然。忽一日故人来此,怜爱吾女……”
  烟然,嫣然。萧冷儿默念几句,庚桑楚对洛烟然诸多关切态度,原是如此。二人竟是亲生的兄妹,她心中一些疑虑,霍的有些开朗。但另一从怀疑,却又随之而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捡那本想来是璇姬生前记事的册子,门外却忽的有丝响动。萧冷儿心中一惊,连忙跟了出去:“什么人!”
  人影一闪而过,但是萧冷儿只看那一角黑纱裹住的背影,心已经砰砰直跳起来,一声比一声更大力,追着跑出去,萧冷儿早已忘了隐藏身份甚的。张口欲叫,但不知不觉声音已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那身影顺着左前方那林子跑进去,萧冷儿想也不想便跟着追了进去。行得半晌,那人影不见,她再四周看看,却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人……萧冷儿心中一阵烦乱,那人若是她,为什么见了她竟要跑掉?颓然坐倒在地,懊恼半晌,萧冷儿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还有谁能认得出,心中愤愤然,刚想要除去脸上人皮面具,忽的又是一凛,若方才那人当她是不怀好意闯璇姬的寝居,那自己此刻……
  萧冷儿慢慢望一圈周围环境,站起身来。若此刻她在这里遇险,不知她,不知她是救她不救?
  若她不摘下这面具,是不是她当真就认她不出?
  慢慢往前走,深入些便看到一矗墓碑,周遭环境,也正如那小院一般清幽洁净,萧冷儿看那墓碑上刻字:伊黎白·思璇之墓 儿 庚桑楚泣立
  默念这名字,萧冷儿心中想道,没有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也没有什么楼心氏,她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子,生或者死,都是一个名字,一个人,叫伊黎白·思璇。
  她为他的儿子改名叫庚桑楚,在她的心中,活着一直不得开心颜,死后,却必定要样风一样自由。
  拜了三拜,萧冷儿跪下磕头,跪拜之时心底虔诚。起身,却已经开始计算这周围该有多少人,楼心月的,庚桑楚的,想必平日里无人能靠近此处。
  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发现,是不是因为那人在此,而楼心月,也可能一早就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才放松了戒备。
  心念转间,已有人出现在她周围,刀剑指向她。
  退得数步,萧冷儿心思连转,口中笑道:“竟然都不问我为何来此,又是何人派来,就想要杀了我?”
  一人沉声道:“擅闯此处者,杀无赦?”
  萧冷儿倒明白一些,仍是笑道:“方才我瞅见一人进了林子,为何你们却不见抓她来杀?”只怕这些却是楼心月的人,她在心中叹一声,若遇到的是庚桑楚的人,只怕也能拖得久一些。
  那人不再多言,再朝她逼近一步,萧冷儿再退,后背却已经抵那石碑。那人面色一变,沉声道:“活捉她,带离此地。”
  众人应一声,萧冷儿心下却松一口气。至少不会死得这么快。一边想着,已跟几人堪堪动起手来。
  萧冷儿武功委实太差,一边还想着尽展露从前与那人一起时的招数,不过十招已经险象环生。紧闭着嘴不肯叫出声来,萧冷儿想道,她当真认不出自己、也半分不顾自己死活么?
  肩头一痛,萧冷儿忍不住闷哼出声,心里却越发冷下去。一人虚晃一招,向她方才受伤肩膀处抓来,眼见自己避不开,萧冷儿正值束手,身体已被一股大力推开去。一推一拉,她随即甩入一人怀里,普通的粗布麻衣,她抬头,见那张普普通通无甚特征的脸,却有一双潋滟的眸子,如水沉郁,这眼睛她却又怎能认不出、忘得掉?心中一颤,她揽紧他,低声叫道:“雪珞。”心意更苦,为何她跟雪珞不过几个月交情,她能一眼就认出他。那人和她相处十年,为何却能眼见她涉险?
  扶雪珞微微一笑,面目黝黑,风度间却依然全是那清逸如雪的影子,把她的手扣紧自己腰间:“抱紧我,什么都不要想,我会救你出去。”
  依言抱紧他,萧冷儿心思纷乱,已无法关注他和周遭那些人打斗动向。只是想到,每一次自己出些甚问题,洛阳地宫也好,蜀道青城也罢,或者此刻深入魔教虎穴,他总是尾随而上,跟别人说,扶雪珞在此,旁人伤不得萧冷儿。
  他总是晚一步,但扶雪珞委实从未放弃过萧冷儿。他晚,却又不太晚,来不得挡开那危险,却总要带她脱离那危险。她欠他的情,原是比她想像中更多出许多倍。
  只可惜她喜欢的人总也不是他。
  两人好歹占了便宜,在璇姬墓地,那帮人却不敢过分打斗,也不敢让此地见血。扶雪珞虽带个萧冷儿在身上,倒也应对从容。萧冷儿回神之时,他已抱着她向林外退去。
  挣得一挣,萧冷儿低声道:“你放我下来自己走。”
  扶雪珞低头看她一眼,仍是往前跑,口中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等到再招些人来,我们想跑也跑不了。我知道你不愿与我过分亲近,也暂时忍一忍。”
  萧冷儿恼道:“你说些甚没头没脑的,我是怕你带着我拖累了脚步。”
  扶雪珞闻言心中稍暖,笑道:“你这轻飘飘身体,能拖累我几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被他们抓住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另一处小径之中,萧冷儿抬头望熟悉绿荫,脱口道:“此处是庚桑楚娘亲的故居,我们还是去别处罢,莫要打扰了她灵魂安息。”
  扶雪珞蓦地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目中神色淡淡,个中滋味闪过,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终究还是转身向另一条路行去。
  萧冷儿一句话说完,心中已是懊悔。他拼力救她,她却还要说出如此过分的话来。嚅嚅道:“你莫要多想,我不是为了他,只因楼心夫人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心中对她极为敬重,这才不愿去打搅于她。”此话却也是她肺腑之言,方才脱口一句,她委实没有往庚桑楚身上想。
  扶雪珞手中微微一紧,柔声道:“你不必跟我解释。你和他的关系,你的为人我都很清楚,怎会怪你?你不愿意做的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也会依了你,只盼你莫要怪我方才一瞬有些心眼小气。”
  心中更酸,萧冷儿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多谢你,雪珞。”
  两人奔跑半天,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终于停了下来。甫被他放开萧冷儿便迫不及待问道:“你方才有受伤没有?”
  扶雪珞心中一愣,只觉一路辛劳便在这一句话中一扫而空,笑道:“不必担心,我无伤也无痛。倒是你,肩头得要包扎一下。”
  过了这最关切的问题,萧冷儿松一口气,这才问道:“你怎会来此地,又怎会碰巧救了我?”
  看着她肩头一时有些作难,扶雪珞无意识答道:“我一路跟着你上紫峦山,去到昆明,又再跟来此处,始终慢你一步。料定你会从问心的母亲着手,便自赶来这里,正好便碰上你被他们一群人围攻。”
  萧冷儿一时大讶,回头望他:“你也上了紫峦山?为何我们却不曾遇到?”
  扶雪珞苦笑:“你那时心急如焚,对紫峦山地形又远远熟悉过我,我即便有心,又怎能与你遇到。”考虑片刻,还是道,“不止我,问心也上了紫峦山,他快我一步,却不知你察觉没有?”
  萧冷儿一时心思全乱,也不知是何滋味:“他也去了?那……”忽的反应过来,抿嘴道,“这般看,他却是早我一步回到苗疆,看来他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帮我,倒也难得。”
  扶雪珞奇道:“为何?”
  萧冷儿笑道:“庚桑楚心细如发,在紫峦山想必也有所发现。我娘和楼心月,还有他的娘亲之间剪不断理不乱,以他对楼心夫人的孝顺,怎能不查清此事。况且冷家庄一案与楼心月脱不了干系,此事无疑,想来他不至置之不理。但……”凝神片刻却又摇头道,“只望他莫要这么快猜出在墓地捣乱之人是你我,多拖延一分总算得一分。”
  扶雪珞更奇,再问道:“为何?”忽觉得自己几个“为何”委实有些孜孜不倦,不由摸一摸鼻子。
  萧冷儿无奈看他:“若他知道我们行踪,纵然不会害我们,但想要在此间行动自由,却也万万不能。”说到此停顿片刻,喃喃道,“还有一个人,在见到他之前,我却非要见到不可。”
  扶雪珞这一次倒不再多问,观她神色,半晌道:“方才我在那林中之事,见到另外一个人,你危急之时她原本要有所动作,只是被我早先一步而已。你向来不是鲁莽之人,会去到那里还引出那许多杀手,想必就是为了那人之故。”
  萧冷儿听到她竟也想出来救她,心中毕竟有几分欢喜,虽然这欢喜,终究是晚了些时候,颔首道:“那人,想必、想必就是我娘,我……”不知该说些甚,萧冷儿望他,却忽然转了话题,“你向来也并非鲁莽之人,此次为我脱卸大任,一路跟随,更前来苗疆以身犯险,终究举止冲动。”她心中分明感怀,这感怀又怎肯说出来。
  扶雪珞沉默片刻,低声道:“若非这冲动,我今日又怎能救得了你。无论如何,我也只盼你平安无事。”
  一时两人相对无言。眼前这人心思,若两人之前相交,萧冷儿尚无甚察觉,自结识庚桑楚,由己及人,却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但自己的心自明白那刻起,便已许了他人,只盼二人从此做个知己友人。但他几次相救,此番千里相随,却要叫自己再如何视之等闲?
  半晌扶雪珞轻声道:“你肩上尚有些伤,先处理一下罢。”
  先前心思在别处,此刻被他提醒,萧冷儿这才记起疼,有些懊恼道:“早知武功如此重要,我当初便不该一味贪玩。”大大方方把手臂伸出给他,“那,你敢占我便宜就死定了!”
  扶雪珞原本一些不自在便在她一句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弄好她伤处,两人相依而坐,都是大半日不曾进食,各自有些恹恹,扶雪珞道:“快要到晚上,我们总不成一直呆在此处,接下来却该作何?”
  萧冷儿想了想道:“墓地是不能去了,只怕此刻却都在等着我们。”片刻拍手道,“我们去楼心圣界总坛。”
  扶雪珞吃了一惊望她,随即苦笑不已,这便是萧冷儿一向风格,他却有甚好惊讶,正要答话,已听萧冷儿续道:“我今日在楼心夫人住处,却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烟然竟是庚桑楚亲妹子。你莫要眼睛瞪那么大,有甚好惊讶?由此想来,此时楼心镜明,烟然和洛伯伯都在总坛,我们去总坛,却是比留在此地安全。”
  扶雪珞喃喃道:“有人一边说发现天大的秘密,一边还不许旁人吃惊,这却是什么道理。”不待萧冷儿翻脸,又笑道,“不过这样想来,从问心第一次见到烟然以后的种种,倒也能解释清楚。”
  萧冷儿狠狠瞪他:“这事儿等见到烟然美人再问清楚不迟。你此刻只要想好怎生让我们平安无事走出这林子。”
  
  收到消息之时庚桑楚即可赶往墓地,心中震怒不下,见楼心月早已等在那里却也只如不见,沉声道:“何人竟然来此处捣乱,现在何处?”
  鲜少见到庚桑楚如此冷厉模样,那领头之人看楼心月一眼,见他半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道:“先前之人追着、追着林中那位夫人而来,武功平平,但后来一人委实厉害,我们,他们……”见庚桑楚神色,更是不敢开口。
  庚桑楚冷冷盯着楼心月:“我不管你们之间有甚恩怨,你想如何处理也是你的事,但今日有人因她在我娘墓前捣乱,你却该给我一个交代。”
  楼心月好整以暇:“你当真不知来人是谁?本座倒也奇怪,今日你的朋友前来骚扰我妻子亡魂,难道不是你应该亲手拿下他们给我一个交代?”
  庚桑楚一窒,恼道:“拿她不拿却是我的事,此事与你无干,你也不必插手。”
  楼心月神色也冷下去:“本座早已说过,在我与那位夫人事情解决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此地。今日倒也罢了,若再有下次,本座定不容情。”说罢拂袖而去。
  心中实在恼怒之极,眼前隶属楼心月的一行人还站在面前,庚桑楚寒着脸道:“都立刻给我滚!”
  他这般情形,自然无人再敢多做停留,迅速散开。
  展扬甫一来便见到这般情形,心里倒也有数:“公子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庚桑楚没好气瞪他:“我让你留意萧冷儿和扶雪珞行踪,你倒好,人家都大摇大摆来转了一圈,你还在盯着外面晃悠。”
  展扬脸一红,正要开口,庚桑楚已挥手道:“萧冷儿诡计多端,也怪不得你。但明天早上之前,势必要找她出来。派人严守此处,她若再靠近这里,我只怕她会有危险。”
  展扬颔首应下来,又道:“我已派人通知了二殿下,他不日当可赶回来。至于燕帝萧如歌,属下委实探查不到他行踪。”
  “他若不想被旁人找人,又怎能有人找得到他。”庚桑楚喃喃道,随即挥了挥手,“不必再管他,他大小老婆和女儿都在此处,不怕他不来。你今晚辛苦一些,势必找出萧冷儿。”
  展扬应声下去。
  站立片刻,庚桑楚似自言自语,声音倒也不小:“你想作甚本座无意过问插手,若因此耽误你女儿性命,却也由得你自己衡量。”说罢转身离去。
  林中半晌一声清叹,似水还要更明净,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转出来,繁星般明眸盯了方才那两父子相继离开方向,半晌低声道:“当真是父子,倒也各不相让。”上前几步,站立的却是萧冷儿先前遇险的地方,心里又是痛楚又是无奈,她但愿自己在她心中永远都是那个温柔的母亲,只盼今生永不相见倒也罢了,但她终于寻来此处,她调查这几年,如何能罢手?若要挚爱的女儿从此把所有的记忆都转变为恨意和不屑,她只想此间事了,一死了之便是结局,再不愿生生面对那女孩儿的一切。
  她对不起她太多,即便十年沉淀下来的爱,也无法抹杀她曾经做错的一切,但是她如此软弱,竟想叫那从小跟在她身边,娇颜如花的十几岁女儿,最后一肩承受。
  
  倒也当真是巧,便在楼心月与展扬的人调换之时,萧冷儿和扶雪珞再换了装容,轻易便浑水摸鱼混出去。
  两人一出林子便直奔楼心圣界总坛而去,着了庚桑楚手下人的衣服,两人一路当心,倒也没出甚岔子。麻烦的却是此处地势复杂,直如进了迷宫,两人进入后行得片刻,便再摸不着头脑,索性放开胆子在里面奔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些时候,两人再过一段长廊,转弯处眼前一亮,已是另一处风景。
  看得两眼,萧冷儿便肯定道:“此处定然是楼心镜明昔日在此时居所。”
  扶雪珞心中一喜:“想来他们很有可能便住在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多留些心思总没错。”示意他放轻脚步,萧冷儿低声道,“此间处处都是谜团,楼心镜明心中知道的事只怕不少,却摆明了不愿意说出来,若她当真在此,我们倒可以趁机看看。”
  扶雪珞苦笑道:“如此行径窥视萧夫人,只怕有些……”
  “有些什么。”瞪他一眼,萧冷儿恨恨道,“她明知我在查探此事,却一声也不吭,那边是故意刁难我。你若不肯去,便留在这里等我,总之不许给小爷捣乱。”
  扶雪珞自然不可能放她一人前去。
  以扶雪珞的轻功,若存心偷听,自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两人倒也找对方向,楼心镜明自回来,便一直住在此处,洛文靖父女自然也与她一道。
  但此刻洛烟然却并不在此,厅中唯有楼心镜明与洛文靖默默相对。
  两人甫一站定,便听楼心镜明道:“你老实跟我说,此番来苗疆,到底有甚目的?当真只是为了拜祭思璇?”
  洛文靖叹道:“另一个缘故,自然也想要烟然认回她母亲。思璇已经去世,我只愿她灵魂安息。”
  “当年……”顿了一顿,楼心镜明仍是问道,“你与思璇,究竟发生何事?我不相信思璇她竟会做出对不住大哥的事。”
  洛文靖浑身一震,垂头不语。
  见他模样,楼心镜明心中终是有些不忿:“就是因为那件事,思璇最后也要含恨而终,你还打算瞒到何时?文靖,你若还认我这大嫂,便该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你明知思璇心意,难道希望我大哥到死那一天还误会她下去?”
  目中忽的垂下泪来,洛文靖哭道:“不管思璇的事,是我鬼迷了心窍,做出不齿之事。大嫂,连你都知道思璇不是那样的人,楼心月心中又怎会不明白?他根本就是有心,有心借此跟思璇划清界限,当他的情圣。他若是情圣当年又何必娶思璇?是我害了她,我累得她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
  楼心镜明一时心痛如绞。她如何不知,自己的大哥,分明最是了解,他身边有思璇,心里却记挂着剑心。明明对思璇生情,却要借着那样一个拙劣的借口生生逃避二十年。
  她当年离开之时,只当他们最终能成佳偶眷属,哪知当日一别,与那伶仃女子已是永诀。擦去眼泪,楼心镜明道:“当日的事,你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努力平复心绪,洛文靖道:“大嫂还记不记得蓝萤?”
  楼心镜明颔首:“自然记得,蓝姑娘热情豪爽,对你的心意从来不加掩饰,却不知她后来如何。”
  洛文靖道:“那时思璇已经嫁了楼心月,也有了孩子,更向我表明,不管楼心月如何待她,她心中却也只有他一人。我心里当真已放弃了那念想,回到江南,心灰之下便娶了家中为我安排的妻子,如此过了两年,倒也平静。”
  “岚儿出世之后不多久,蓝萤来了江南找我,我已决心要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原本不想与她太多纠缠,奈何她见诸般挑衅我都无动于衷,便盗走我一件挚心爱的物事。那东西我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她拿走,迫于无奈,只有随她而去。这一去便再去到苗疆,蓝萤只当在苗地她便可胜我多多,自然轻易便可叫我服输,谁知……”
  发呆苦笑半晌,洛文靖低叹数声,这才接道:“我到了苗疆之后,才知道思璇日子过得有多糟糕。楼心月为了冷姐姐的事,对她置之不理,百般冷淡。她那样一个秀外惠中的女子,若中意了人,无论那人是谁都是一生修来的福气。为何当她委实全心全意欢喜一个人,却要受那般的苦楚?我心中对楼心月又恨又恼,却又不敢公然去见她,只怕会令她更苦。我躲在暗处偷偷见了她好几次,她神色平静,吃斋,念佛,教子,但我仿佛却能看到她内中的心如槁木,日夜受折磨。后来……”他顿得一顿,方持定声音接道,“后来蓝萤见我对她的一切毫无反应,只一心关切思璇,便当真也发了恼,竟给我下了、下了……”他那句话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但前因后果,楼心镜明终于也能明白一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洛文靖追思,满心满情,只是痛悔,尽是痛悔:“那时我要么接受蓝萤,她性子向来刚烈,下的蛊毒,除此之外,别无解法。我心灰意冷,只想去看看思璇,便自即可死了,也再无甚遗憾。我走到她院门外,却被我见到她无声垂泪的模样。我那时、我那时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我想道,以楼心月宁他负天下人不叫人负他的性子,若我和思璇……他必定再容不得思璇留在此处。而思璇贞烈,若她当真肯救我,只怕便会跟着我走也说不定。这般想,我心中竟有一丝快意,若她选择不救我,那我即使死,也算明明白白……”声音哽住,半晌他喃喃道,“后来我便那般进去了,我毕生唯一想赌一次,没想到却输掉思璇的下半生……”
  楼心镜明听得感伤,心中却笃定,叹道:“思璇的性子,怎会不救你。她那人,从来都是那么傻。”
  “没错,她最终选择救了我。”洛文靖颔首道,“我醒来之后,只当一切从此该是有所不同,思璇却告诉给我知,她救我,不是因为我是我,而只是把我当作一个中毒快要死掉的人。她有自己的家庭,而我也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只盼我莫要多想。”
  “我如当头棒喝,这才记起自己已有妻子的事实。却仍然不肯死心,追问她是不是当真对我半分念想也没有。她说她们一族的人,信仰的并非身体的忠贞,而且心和灵魂的抉择。她之所以能够平静救我,未来也绝不会做任何啥事和自暴自弃的想法,是因为她的心始终坚定如一的爱着她的丈夫,绝不会有所改变。而她明知经过此事楼心月与她之间更无甚希望,却还是决然坚定的拒绝了我,希望我仍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好兄弟。”
  “我这才知道自己做错,心冷之余,只盼看到她平安无事,从此便离开。我再苗地呆了许久,见楼心月并未做任何打算,只当他对思璇多少还有一些情分,便放心离开……”双目垂泪,洛文靖恨道,“当日我一念之差,却隔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做得有多错,是我害了思璇,是我害了她!”
  “大概大半年之后,我收到思璇来信,赶来苗疆,受她嘱托带走烟然,这便是我与她一生最后一次相见。”
  楼心镜明看着他,这时心内也不知对他究竟是怜是怪,半晌叹道:“只恨你错估大哥对思璇的感情。他若当真不爱思璇,以思璇为他的付出,当日必定会放她走。但中间偏偏还夹了一个剑心,大哥也绝不会从此便原谅思璇。这是他一生唯一逃避的一件事。你们两个男人的逃避,却是思璇终其下半生的劫。”
  洛文靖如何不知,只有双肩抽动得更厉害。
  半晌楼心镜明轻声问道:“那蓝萤呢?她去了何处?”
  洛文靖答道:“她原本与思璇是好朋友,经此一事,终于也心灰意冷,内疚之余,跟我和思璇道别之后,便离开了。想来一直隐居在苗地,如今是生是死,却也无从知晓。”
  总觉此事有些不对劲,楼心镜明却也理不出头绪,只是叹道:“我与蓝姑娘也有过几面之缘,对她印象极为深刻,总是难以相信,她会是这般性情。”
  两人一个伤感一个沉思,谁还会注意外面的情形?
  扶雪珞拉着萧冷儿尽量无声无息退出去,待到门外,两人对视半晌,都是同时吸一口冷气。
  扶雪珞叹道:“问心的母亲,委实是奇女子,难怪竟会生出个问心,让你……”下半句却不再说下去。
  无心理会他话中之意,萧冷儿静静道:“我们要找的人,只怕要多出一个。”
  扶雪珞目光一闪:“蓝萤?”
  “正是她。”萧冷儿颔首,深思道,“楼心镜明最后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只怕有些事,当可找她问上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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