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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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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间一番事了之后,余下的少林武当各派掌门都已于次日一早告辞离去,倒是武林盟的一干人,应萧冷儿那日要求,俱都留下,连日来众人相交也算谈笑自若,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是平和了不少。萧冷儿耐不得众人送来送去的那般客套,早已偷遛到后院。
  正自发愣,已听身后一人柔声笑道:“怎的不回房里好好休息,身上的伤可还没好呢。”
  萧冷儿闻言回头,来人紫衫轻纱,风姿绰约,却是萧佩如。萧冷儿不由自主笑道:“姐姐。”
  萧佩如轻抚她长发:“心情不好?”
  “哪有。”还要强辩,见眼前女子似笑非笑盈盈眼波,叹口气,举手投降,“从小我说甚谎话都瞒不过姐姐。”
  萧佩如嫣然一笑:“那是因为你向来懒得说谎,所以技艺不精。”侧了侧头,风姿优雅,“是因为庚公子。”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萧冷儿黯然点头:“那日咱们从地道中逃出来之后,总觉他不对劲,我还怕是自己多想,但他、他这几日一眼也不曾来瞧过我,那便是真的不对劲了。”说着强自一笑,“那日他在地面埋火药一事,非但雪珞几人,连大哥也是愤恨不已,倒只有姐姐你还愿与我说起他。”
  萧佩如凝视着她双眸,轻声道:“因为我有眼睛,会仔细的看。”
  萧冷儿一怔。
  拉住她手,萧佩如笑道:“下山之前,娘娘便吩咐要帮她留意一下庚桑楚这孩子,连日来我但觉他无论胸襟气度、聪明才智都是别人难及项背,更兼深谋远虑、雄才大略,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心中担忧,其实并不下于你大哥。”说着偏头一笑,“但女人看男人,总是和男人看男人有些差别。虽然庚桑楚此人,却已成为今日中原武林最大的威胁,但那日去地道中救你,我却体会到他对你的心意,同样是旁人难及。他的手段与狠心,想必你比我们更了解,那日他肯再次冲回地道中见你,想必早已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本来我也奇怪你为何看不上扶公子,直到睹他那日一瞬间种种变化,才知能让我妹妹倾慕的人,果真是与任何人都不同。”
  头抵在她怀中,半晌萧冷儿抬头看她,狡黠一笑:“喜欢一个人哪来那许多理由,姐姐对大哥千里相随,难道有甚理由吗?”
  萧佩如一怔,“扑哧”一声:“的确没有。”看着她悠悠笑道,“不过扶公子向来风轻云淡,我们却都瞧出他那日也被你伤得甚深,这几日都只趁你睡着时来守着你,你清醒时却不与你说一句多余的话。”
  这个姐姐果然是“假式教主”,冲她翻个白眼,萧冷儿笑得灿烂:“让小珞珞早点觉悟一向都是我的目标,好姐姐你要找乐子寻热闹还是别处看去吧。”
  萧佩如闻言遗憾的摇了摇头——只不过遗憾的是自己没有热闹可看罢了:“小冷儿明知与庚公子不会有结果,还要这般执着,从前在山上时,委实没想到你日后长大,竟会遇到一段这样的感情。”
  萧冷儿笑:“男女相知,何必非要甚结果。对我而言,他不止是喜欢的人,更是一生最珍惜的知己,最均势的敌人。既是遇到了,萧冷儿岂是会容许自己逃避的人,一切,”她指着心口,目光朗朗,灿若明星,“——不过唯心而已。”
  唯心而已。萧佩如正自细细思索,萧冷儿已然从她怀中跳出来:“圣大美人这次为我受那么大的罪,我得去看看他才行。”说罢笑嘻嘻跑开,一边伸手指指她身后。萧佩如回头,见那正自飘然过来的紫衣人影,不由一笑。
  
  “那日镜湄是你让她来的。”不是疑问也不是质问,只不过很平静的陈述而已。
  楼心月摇头笑叹:“我欣慰你近几年笑对一切,更欣慰几日前终见你生杀之间除了笑之外的神情。”
  “有甚好欣慰。”庚桑楚折扇轻摇,唇边笑意婉约,“从前我总认为自己是没有弱点的,那天陡然发现自己竟有了别人的最普通、对我却是最致命的弱点。”一边摇头叹息,却连叹息都是带了笑意,让人难以知晓他心意,“我真失败。”
  “何必这么拘泥。”楼心月安慰他,“人总是会有弱点,只看自己的拿捏而已。前者我欣慰是作为楼心圣界的圣君,后者,却是作为你的父亲。”
  庚桑楚问他:“你也有弱点,当年却是拿捏得如何?”
  楼心月失笑:“自然是失了水准,以致我一生都如此混乱不堪。”
  庚桑楚也是失笑:“你倒坦白。”想了想再问他,“你让镜湄来时,无疑提醒我一举歼灭他们的决心,后来我为萧冷儿而放弃这计划,你为何却不训斥于我。”
  楼心月挑了挑眉,诧异的看着他:“其一,你我都知道那日的计划其实行不通的,扶鹤风等人就在附近。其二,你我也都明白,你那般做是想下定自己的决心,我让镜湄前往,同样只是看看你的心。其三,萧冷儿奇才可造,是你难得一遇的对手,她若就那样陨命,岂非辜负你我二人的期待。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你掌权以来这些年,我何时干涉过你任何决定。”
  庚桑楚半晌摇头:“你原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时至今日,我仍是不如你。但我问上面那问题,原本是想说,萧冷儿对你,到底有何关系,你为何要对她与众不同诸多关心?想必那日你也明知我不会杀她。”
  楼心月沉吟:“这话说来连我自己都觉有趣,倒也不能不说。那日我眼见你对萧冷儿情深难测,今日才不得不提醒你,楚儿,一些事在我没有察清之前,你不能再对萧冷儿多放感情。”
  折扇一挥,庚桑楚这才当真诧异,:“我早料到你必会对我说一些关于她的事,却想不到竟是这般,你当真……”说着不由失笑。
  楼心月叹道:“我自然知道管不住你,但经过那日之后,即使我不说,你难道还打算与她继续发展下去么。”
  庚桑楚闻言一怔,半晌轻叹:“是,我不打算。”他说着,玉颜上早已是一方寂然。
  他不打算。那日他舍她决然离去,伤了她,也伤了自己。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意为他,但他却为此再无法释怀。
  他不打算。只因把她看得过重,让他一时无颜面对自己。
  他不打算。说穿了他仍只是凡俗的男子,纵然狂笑高歌洒脱不羁,内里,却未必当真就无所顾及。从前他刻意推拒她于心房之外,经过那日,即使明知自己心意,他依然无法坦然面对。
  楼心月看他半晌,目中似有怜惜,却终究只道:“我明日便要赶回苗疆去,这边的一切,便正式交了你吧。”
  庚桑楚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面上笑容却仍是淡然:“爹,一直很想问问你,那时候,天下和冷剑心,在你心里,孰轻孰重?”
  楼心月一愣,目光奇异望着他,半晌淡淡道:“二十年前我没想过,现在还是没想过。”忍不住笑问道,“怎的不为你母亲打抱不平了,这向来是你的爱好。”
  庚桑楚神色浅淡:“只是问娘最想知道的事而已。她一生不管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淡然处之,一生唯一的执念也只有你而已,到死那天也不曾放下。”站起身来,“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也知道你心中认定冷剑心未死,要去寻她。你去罢,我当年既然答应了娘,就绝不会让你失望便是。”说罢转身离开。
  “楚儿……”
  他停住身形,却并没有回头。
  身后那声音略微苦涩,失了平常说话间气度,听在他耳里却明白那只因他说这话时是真心:“我并非当真对你娘无情。但当年我第一个遇到的人,毕竟是剑心……还有一些事,等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努力仰起头,他声音恍若梦里:“我知道。我甚至知道你为何与她之间有那般大间隙,竟忍心让她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其实比自己想的更在乎她……但你又当真知道多少呢,如果你知道她其实从未对你失过心。”他突然又是一笑,“其实知道又如何,你可以对冷剑心发生所做的一切不管不顾,但却对她曾经落下你所认为的背叛而耿耿于怀。说穿了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许多年不曾去想的一些事没由来的涌上心头,楼心月心中怔怔,都已经过去了,但他其实从来都还拘泥在过去中不曾放开过。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但即使再多一个二十年,是不是他就能真正放开?他的一生都在错,但他的一生从来不悔。他错失了璇姬,如今再也不愿错失那个一生都放在心尖的女子。
  他可以对冷剑心发生的一切过往不管不顾,那是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他对璇姬一生唯一在他心中做错了的一件事念念不忘,刻意提醒自己不去原谅,却又是为了什么?
  半晌一声长笑,笑中却不知有多少凄凉。没错,他的儿子说的没错,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欺骗了自己整整二十年,也欺骗了那个用生命爱着自己的女子的一生。
  
  走到门口时,原镜湄早已在等他,蓝衣如画。
  两人不紧不慢走着,却不说话。镜湄便是有这般体贴,仿佛总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最怕一个人,然后站在一边陪他,却永远不会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多说一个字。
  迎面两人走来,是火一样的明艳,水一般的风情。
  萧冷儿笑着,正要打招呼,那人已含笑顿首,折扇轻摇,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
  愣怔良久,萧冷儿蓦地轻笑起来。圣沨叹息:“有甚好笑。”
  萧冷儿笑靥生辉:“他若不是那般在意我,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做出这等姿态,我笑他什么时候也跟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却只怕是失了心,自己却不肯承认,他真是个傻子。”
  圣沨看她,终究不忍:“你何必。任何人遇到这般景况,都绝不会笑这般欢然。”
  笑意分分散去,良久,清倦的少女摇头叹息:“我并不是伤心,也非生气,只无奈他为什么一定要这般自苦而已。”他当真是傻了,才会认为这样就会让自己伤心。半晌却又一笑,她又何尝不是傻了,分明最受不得旁人脸色,却被人这般冷淡也分毫不生气。
  如此四人前前后后走着,却是无人退后也无人跟上。所幸萧冷儿神色如常,向圣沨关切问道:“你伤势怎样了?”
  圣沨摇头:“无妨,早已好了七八。”目光一转道,“你呢?”两人那日都是一般伤重,但他自小重伤垂死乃是家常便饭,自然好得快,萧冷儿可不比他。
  萧冷儿笑道:“我可舍不得让自己吃苦受罪,再说若是没好,大哥小珞珞几个哪准得我下地。”
  正说着,一人已自后方跟了上来:“大殿下,二殿下,四公主,圣君吩咐一柱香时辰之后到厅中议事。”
  萧冷儿一怔,已然笑道:“大哥哥,既然你们还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圣沨看向前方,再深深看她一眼:“我送你。”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冲他挥挥手,萧冷儿向前走去,经过那人身边时,眼神微微瞟他折扇轻摇,笑若春风,眸心却殊无颜色,心里便是一痛,向他一笑:“我走啦,你若想见我,来扶家找我便是。”
  轻便而去。
  伫立良久,庚桑楚方自折扇一挥:“这就过去吧,可莫叫圣君等我们。”
  原镜湄轻叹:“你……你何苦这般苦了自己。”
  庚桑楚却是充耳不闻,径直转身朝前走,经过圣沨时一把揽了他哈哈笑道:“你也莫要用这种看三岁小孩儿的神色看我,我虽然是好笑,你却也不比我差到哪里。”
  圣沨原本还有些讥诮的容色立刻变了满脸苦笑,喃喃道:“没错,你此等行为虽是三岁小儿的做法,但我近日来反常行径,却是比你更是不如。”他难得开怀,但此刻两人面面相对之下,却是同声大笑起来。
  原镜湄在身后无奈摇头,这两人,明明俱是为情所苦,尚能这般欢颜,这是不是就所谓“苦中作乐”?转念一想,她又何尝不苦,却又该如何作乐。
  
  萧冷儿慢慢往回走,快到门口时却见依暮云在原地踱来踱去,神色焦虑,连忙几步并上前去,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把我们依大小姐急得这模样。”
  依暮云见到她眼睛立时便亮了起来,松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大家都在大厅,就等你一个呢。”
  萧冷儿偏了偏头:“发生什么事,竟能让你亲自来等门?”
  依暮云挽了她手臂:“自然不是小事。”看了圈周围低声道,“萧姐姐让我跟你说一声,一会儿他们问起莫要说你是去看了,去看了……否则只怕颇有异议。”
  萧冷儿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异议?少爷我行事什么时候管别人议不议了,云丫头你向来比我还不爱操心,怎的也说起这种话来。”
  依暮云白她一眼:“我这还不是为你想。再说,雪珞自上次从地道逃生回来之后,一直揪然不乐,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在旁边瞧着心里也都跟着难受。就只有你这没良心的,明明是始作俑者,还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你这般行事,岂不叫他越发苦闷么。”
  萧冷儿摇头叹息:“其实我何尝不比你们任何人都担心,但我一再自问与他并无不妥言行,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若因为担心他而做些让人误解的事,岂非又给了他希望,那却绝不是我做得来的。”
  依暮云无奈瞧她,也是摇头:“问心那个家伙就当真那般好。”
  萧冷儿停下脚步,瞪她:“连你也说出这样的话。”
  依暮云笑得更苦:“虽然不该我说,但我们与扶雪珞相识在先,虽然平日里吵吵闹闹,毕竟情谊厚重,少不了偏颇他。问心的好处自然常人难及,但他狠心处也是旁人永远及不上。从前都无甚感觉,直到那日地道中他决然舍你而去,甚至在外面埋满了火药,虽然最终回来救你。但臭小子,你扪心自问,他即使对你情深,但你们身份的差异,既定的相对,你真的半分也不在意么?他救得了你一次,但第二次、第三次呢?你敢保证他永远不会对你下杀手?臭小子,你我二人心意颇通,但我大而化之,若不是你的过于忧心,我如何能感受到你这般的想法,从而来劝告于你?”
  萧冷儿拉着她手,神色平静:“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知道。但在地道中那日,你可感受到我的想法么?知道他要舍我性命那刻,我唯一来得及想的是,一定得想法子让他救我上去,日后一定得好好活着,我可不愿他难过。”看着她震惊神情,她苦笑,“那刻我败给了自己。不是说人总要在危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心底的真正想法?人在危难的时候,哪里还考虑得到什么立场什么对错,心底只有自己最在意的人和事。我担心,担心日后他悔或是我悔,但这怎能左右我心中的决心?庚桑楚和萧冷儿,要堂堂正正的互相牵念,也要全心全意来维护自己所坚持的立场。我不管他如何想,自己却定要这般做。”
  依暮云只觉头痛万分:“我真真被你气死了,日后悔不当初可千万莫要怪本小姐没提点过你。”拉了她继续往前走去,“快些,他们还在等呢。”
  萧冷儿边走边笑:“你也莫要担心,圣沨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不碍事了。”
  瞪她一眼,依暮云气哼哼:“要你多事。”
  两人一进大厅,扶鹤风劈头便道:“冷儿你总算回来,现下就等你了。青城来报,杜掌门回山之前青城遭袭,敌人布置严密,杜掌门前脚回山,立时也被擒走。”
  萧冷儿一愣,江若瑜急急道:“冷儿,我此刻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回去,但盟主说等你回来商议决策,冷儿你快拿个主意吧。”
  萧冷儿心思急转,口中漫声问道:“雪珞怎么说。”
  扶雪珞此刻大事为重,自不会与她斗气,把厅中众人半晌理出的头绪一一道来:“天门与青城距离最近,那日武林大会上,苏家父子的怪异和问心公开维护,等同表明了天门确然已降魔界,乃我中原叛徒。苏奉北武林大会后第二天便带了门人离开。而那苏世琰,”说道此重重冷哼一声,“那家伙倒跑得快,今日我们得到消息立时便去找他,谁知却看不到人,想必已连夜逃回天门去了。如此,青城之劫,除了天门,再不做第二人想。而其中主事者,想必你比我更为清楚。”
  他说话间萧冷儿已然把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好个庚桑楚,那日故意出声在众人心中挑明苏家父子身份,却反叫我们降低了戒心,一心以为看穿他们意图,谅他们不敢胡来,加上苏世琰乖乖呆在这里,我倒当真没起什么防备。庚桑楚在众门派中选了天门,无疑与地势相关。这么些年来青城天门同据一地,势力难分高下,而其他一些小门派根本不值一提,此番若能一举灭了青城,如此蜀中要道尽归天门掌握,魔教大队人马,绕道进驻中原,简直易如反掌。此等重要之事,想必庚桑楚不致全权交由苏奉北,这一两天,他们想必也要赶去青城了。”说着安抚江若瑜道,“江大哥你莫要着急,问心此人历来精明,一兵一卒也要善加利用。青城实力毕竟不弱,杜掌门身份崇高,他若当真有心控制蜀中,此次必不会伤杜掌门性命,我们还可从长计议。”
  江若瑜仍是担忧:“但其他师兄弟……”
  萧冷儿挥了挥手:“你自己的师父江大哥自是比我了解。以杜掌门为人,若别人尚有求于他,他又怎么不趁机提些优厚的条件。”
  江若瑜眼睛一亮,喜道:“不错,我方才方寸大乱,竟忘了师父一向最以为傲的不是武功,而是做生意。”但转念又是忧心,“但苏奉北可不是问心,此人历来气量狭小,青城天门相争并非一两日,只怕他……”
  萧冷儿眸中颜色深深:“问心为人,能容得下不听话的人为他办事么。”说着展颜一笑,“放心吧,我以半个月点心担保,苏奉北再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妄自挟私报复。”
  扶雪珞眼也不眨看着她:“此番行动,你有甚想法?”
  萧冷儿一笑:“蜀中要道,自然绝不可落入楼心圣界手中,武林盟方自成立,你这盟主和各位兄姊若不发威,别人还真当咱们是病猫不成。前去援救是一定得去的,但……”但此刻,她心中担忧的却绝非这一件事,连番落入那人圈套,她已经不得不周密考虑任何一种可能存在的隐患,“这样吧,大家今日都先早些歇息,养足精神,今晚我们再细细讨论,决定此行方法,明日若无甚意外,我们就出发前往蜀中。”
  众人均无甚异议,姚素文道:“盟主,少林武当几位掌门和我爹爹他们都是今日才离开,想必走得不远,我们是不是叫人追回他们来帮忙?”
  扶雪珞摇头:“既然已经走了,不必再麻烦几位掌门,冷儿说得很是在理,此次的事,理应由我们武林盟亲自解决。”
  众人称是,各自出些主意也就退了,萧冷儿见江若瑜仍是满脸忧色,上前两步拍拍他肩膀劝慰道:“你此刻着急也是没用,倒不如养足精神,明日我们便赶去营救。”
  江若瑜虽仍自烦恼,却毕竟感激:“扶世伯,洛世伯,盟主,萧大哥,冷儿,多谢你们。”
  几人说得几句,江若瑜便与岳凌波一同去了,萧冷儿几人这才面面相对。洛文靖沉声道:“楼心月为人向来狡诈,想必不只是明攻青城这么简单。”
  萧冷儿摇头:“我确定此番主事的却是庚桑楚,但……”一顿苦笑,“但庚桑楚为人只有比他老爹更奸更诈。”
  “他老爹?”洛文靖浑身一震,双眼蓦地精光暴射,“问心是楼心月之子?”眼前迅速闪过他容貌,他蓝色眼眸,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难怪,难怪……
  萧冷儿颔首,并非注意他异样:“扶伯伯怎么说?”
  扶鹤风沉声道:“我已飞书各大门派,尤其少林武当昆仑几派,毕竟楼心圣界隐藏实力委实难测,难以猜出他们下一步行动。”
  “猜不出么?”萧冷儿喃喃道,“如果我此刻要攻打楼心圣界,首先会从哪里下手呢?”打蛇要打七寸,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七寸若当真那般好打,还哪来那么多被蛇咬伤咬死的人。
  “大哥,你跟我出来。”萧冷儿边说已向门外走去,一直默默不言的萧泆然立时跟在她身后走去。两人出得房门,萧冷儿这才道:“萧家人擅长五行八卦之阵,你跟他学了这么多年,可学会那‘九重天象’?”
  萧泆然点点头:“略有所成,但……”
  萧冷儿打断他:“我会拿出地道中的精力来训练四不像,你这就进去跟他们讲明白,我们只有今天晚上可以利用,记住一定只有这几人知道,绝不能外泄。”说着深深看萧泆然一眼,“大哥,我不喜欢争斗,但一些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不必替我担心或为难。”说完转身离去。
  萧泆然看她背影,心中但觉苦涩不已,他明知这种时候她自己是绝不会有其他心思,他又怎么不代替她担心和为难。
  
  “本座有一些事,须得亲自回苗疆处理,在中原的一切事务,此刻起由我的儿子全权负责。”
  说完这句话,楼心月也不理会台下径直炸开了锅,只把庚桑楚几人叫上前逐个吩咐。原镜湄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瞪大了眼问道:“圣君,您什么时候有个儿子,我们怎么不知道?”语声中很是有些忿忿不平之意,其一自然怪楼心月这般重大的事却从不曾告诉过他们。其二,却是为庚桑楚不平。要知在楼心圣界中能让每一个人都信服之人,除了楼心月,便只有庚桑楚。这些年来,几乎人人都已认定了庚桑楚必是下一任圣君,他的能力之外另一层原因,就是楼心月从无子嗣,又向来最宠信他。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任谁也无法不疑虑。
  楼心月看庚桑楚一眼,似叹似笑:“楚儿,你说我这老头子是成功还是失败,栽培了你出来,自可慰我平生,你得人心之高,却已然直接威胁到本座的地位。”说着目光一一从镜湄、香浓、圣沨几人面上扫过,声音柔和,却让台下几位离得颇近的长老和堂主不寒而栗,“你说将来本座这圣君之位若不传你,此刻这厅里的一大半儿人是不是就该造反了?”
  厅中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安静下来。镜湄几人心中更是惴惴,俱都不安的看着庚桑楚,没有谁比他们几人更了解楼心月的深不可测,镜湄不由后悔起方才说的那话来,否则若因此引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猜疑之心,她当真无颜再面对他。心中胡思乱想,反倒忽略了楼心月对庚桑楚称呼。
  庚桑楚却是暗中摇头,众人只道圣君喜怒无常,此刻说这话必定是心中震怒,又有谁知他不过一时兴起,开开玩笑罢了。毕竟楼心月多年威信,即使再过二十年,只怕也无人敢挑衅。以他今时今日心性修为,何止如他们所想,以这等低下方式来巩固人心。更何况他此刻如此得势,只怕心中最得意的就是他。
  便听楼心月又自悠然笑道:“楚儿,不如你来猜猜,湄丫头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庚桑楚眉一挑,摇扇笑道:“这问题虽无聊,我好歹也得说上一说,不然岂非让人道输了给你。湄儿此刻定然在想,方才不该与你说那番话,若然让你从此猜忌于我,那她必定要后悔万分了。”虽是说笑的心情,但目光瞟向原镜湄,却是暖意融融。
  楼心月指他笑道:“你呀你呀,这般简单一句话,也不肯落输别人。你倒当真什么都好,就逞强好胜这一点,活似三岁小毛孩子,”说着神色一变,“就不知对此次围攻青城,你却有几分胜算?”
  庚桑楚静默不语,半晌笑道:“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此番尽在其中,这胜算,却也只落得六七成。”
  楼心月神色不动:“哦?最大的敌人?”
  “萧冷儿,扶雪珞,萧泆然,洛云岚,还有那洛文靖与扶鹤风,只怕却也算得你的大敌罢?”
  楼心月拊掌大笑:“好个庚桑楚,一人对战当世中原武林前后两辈顶尖豪杰,竟还能有六七成胜算,确是绝世之才。”
  庚桑楚摇头笑道:“谁道我是一人与之相抗,你当我是傻子么?”
  楼心月长眉一轩:“倒不知你还有甚异才奇人、锦囊妙计?”
  庚桑楚转身面对众人,朗朗笑道:“自然还有我三位生死与共的兄弟姐妹,还有我圣界每一位相随教众。如此众志,怎能不让我豪情顿生!”
  楼心月起身长笑:“好!好一个庚桑楚!不愧是我楼心月的好儿子!”
  众人本还为庚桑楚之言激荡在心,陡听楼心月一语,却是各个再难掩心中万分诧异。
  原镜湄几人,更是吃惊的嘴都合不拢,饶他们四人自小一起长大,却是从不曾知晓,问心竟是楼心月之子,只因此事非但从未被提起,楼心月对庚桑楚的待遇也从无一丝偏袒,要说唯一的特别,便是对他比待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严苛和狠心。
  还自愣神间,楼心月已扶了庚桑楚在台上中央站定,朗声道:“由今日起,我圣界在中原武林一切事务,交由我儿庚桑楚全权打理,本座明日一早立时便要转回总坛,不知诸位教友有甚意见没有?”
  众人都还在梦游之中,不过即使梦游完了,对此举自然还是不会有意见的,毕竟庚桑楚势重,众人或尊崇,或敬畏,却无一敢不心服。
  由此又自吩咐交代一番,众人一一散去,唯独庚桑楚四人留下。原镜湄从方才一时忍到现在,这时见众人走光,终于不再苦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狠狠揪上庚桑楚耳朵:“好你个问心,亏得我还替你担惊受怕,你这臭小子,可当真瞒得我好啊!”
  庚桑楚被揪得嗷嗷直叫,连连讨饶,只可惜香浓圣沨二人此刻也是同样有些恼怒,自然不会出手救他,楼心月就更不必说了。庚桑楚只得连声苦笑:“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再说你们也不曾问过我,有什么好说的。”
  原镜湄哼道:“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没什么好说?你可知自你在圣界中愈发得势,我生怕你与圣君有冲突,暗中为你担了多少心,你、你……哼!”说罢眼圈一红,转身跑了出去。
  庚桑楚欲要追她,想想却又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楼心月似笑非笑:“湄丫头说的不错,她为你忧虑过甚,也不是一两天,她待你如何,想必不用我说。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才是。”
  这话听在庚桑楚耳朵里自是无关痛痒,两父子私下里说这般话题也不是一次两次,馥香浓和圣沨却俱是神色复杂,圣君在他们几人眼中纵不是喜怒无常,却也是高不可攀的,即使为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做出、月下老人、这等、姿态……
  见两人憋得辛苦的表情,庚桑楚干咳两声,决定仗义相救:“明日一早就走?我还道你要过了围攻青城这件事才离开。”
  楼心月一笑:“此番胜负,我并不看在眼里,况且有你在,与我在此又有甚分别。”深深看他一眼,“我担心的不是问心,而是我的儿子。”
  庚桑楚神色不变,折扇轻摇,意态从容,风姿雍华:“我早已告诉过你,该如何做,我心中有数,你若执意明早离开,此刻就休息去吧,我不扰你。”说着转身离开,走两步却又停下,转身笑道,“对了,还有件事,以后莫要在人面前说甚做媒一类的话,会吓着人的。”这一回走出去再不停步。
  楼心月若有所思,抬头问两人:“真有那么吓人?”
  圣沨面无表情,却是笃定又笃定的点了点头,随之离开。
  楼心月摇头叹息:“看来做人果然还是要婉转些。”想了想,不由失笑。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
  那一晚他看着那个蓝衣如水、蓝眸如酒的女孩子,那酒并不醉人,但看着看着,他的心,却早已是醉了。
  他听她唱西域的民歌,轻柔的哼声如儿时母亲的臂弯。
  他说:“思璇,你真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真意切,尽管他那样明白,这个全世界最美好的女孩子,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她微笑着摇头:“我没有剑心的容姿与博学,也没有镜明的风华和聪慧,所以……”她微微的愣怔与微笑,那笑意却恍惚的连远山近水也跟着不真实起来,“所以我在他心里,永远也只能排在第三而已。”
  那时他是那样的替她神伤,那个凡事无欲无求、淡薄洒脱的女孩子,他替她今生唯一的神伤。
  凤凰花开得满山遍野的时候,她转过头那样烂漫的对他笑,一瞬间在他心中胜过了群芳百艳:“文靖,你看这些花,每一朵都开得比我的一生还要好看。”
  那时他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她少有笑得这样灿烂的时候,但她原本应该最好看的一生,却因为遇见了那个人,从此,甚至比不过一朵凤凰花的殊艳。
  
  再一口酒喝下,喝得太急,这酒太烈,轻易便呛出他的鼻涕眼泪满脸,咳了半晌,洛文靖方胡乱抹一把脸上狼藉,苦苦一笑:“当真越老越不中用了。”抬头,纵还是明月清风,他却早已不是当年年少的那个他,有多久,多久没有坐下来静静的想念那个人?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湿润,这酒后劲可真大。
  思璇,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今生再不可能有你的消息,但转眼之间,却见到你的儿子。
  思璇,那是你的儿子。
  轻微的响声,洛文靖一怔,迅速抬头,却见月光下那人白袍如雪,那风神,那气度,足可睥睨人间。呆呆的瞧了他半晌,他方自喃喃道:“这一生无论是从前或是以后,我总是比不过你,永远也比不过。”那时他拼了命的想要比过他,想要在那女子的心里比过他,到头来却通通成了笑话,他这一生最大最好笑的笑话。
  楼心月慢步走上前,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那桌上乱七八糟酒坛半晌,方才一笑:“动身在即,三弟可当真闲情逸致,还有功夫在此饮酒为乐。”
  洛文靖打个酒嗝:“二哥也不赖嘛,还有空跑来跟我话家常。”
  楼心月也不答他,自斟自饮一杯,忽然道:“我最嫉妒你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是哪件事?”
  洛文靖诧异抬头,他嫉妒他?
  楼心月苦笑:“就在你最恨我、最痛恨自己比不过我的那个时候。”再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去,“我的儿子说的没错,二十年来我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其实是我比不过你,我连你一半的勇气都没有。”
  洛文靖只是沉默,听他缓缓道:“璇姬,五年前,她就离开了。”
  手一抖,那酒坛迅速坠地,轰然一声烈响,同时“啪”的一声,他的眼泪落地,如同心中某一大片二十年来苦苦支撑的灰暗在一瞬间狠狠塌陷,压得他、俯身痛哭失声。
  楼心月声音似感似叹:“她死的时候,我甚至没能去见她一面。她让她的儿子告诉我,她不后悔;她也让她的儿子告诉你,她没有后悔。”
  情难以自持,洛文靖只想仰天大笑三声,她至死都不后悔,可是他悔了,悔了二十年,悔了一辈子。
  直到此时此刻,楼心月方才正大光明怀念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二十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念到极处便独自一人醉酒,痛哭。但二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阻止自己思念她,一刻也不让自己想起。文靖,我真嫉妒你,真的,我比不过你,是我一直在伤她的心,是你一直在对她好。”
  世事荒谬,洛文靖摇头浅笑:“终究毁了她下半生希望和幸福的,却是我。”他看着他,恨痛难明,“是我给了你不要她的借口,是我给了你说服自己不爱她的决心,是我……”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回转,他再不会!再不会那样自私,再不会那样狠心,再不会让他一生最爱的那人为他一时之错承受一生的锥心之痛!
  楼心月默默无言。多么可笑,两个自认顶天立地、绝世英才的男人,他们一生最晦暗的心事,却通通加注在那个柔弱的女子身上,让她一肩承受,却至死不悔。那句不悔,却让他悔了,他也悔了。
  沉默半晌,他方自清醒过来:“明日一早我转回苗疆去,去找剑心。”
  洛文靖一怔:“她不是……”
  摇了摇头,楼心月很是疲惫:“我一生所造罪孽何止千万,唯一内疚于心的,却是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如今璇姬已死,镜明安乐,我定然要找到剑心,否则今生难安。”
  洛文靖半晌点头:“剑心一生也是凄苦,比起思璇,又能好到哪里。盼望你当真找到她才好,思璇、思璇她只怕也是念着你能找到剑心,能和她一起生活。”
  楼心月长身而起:“我今日来,只为告诉你璇姬临死前要带给你的话,如今璇姬已死,你我之间,再无个人恩怨,只剩不相为谋。我儿雄才为略,我心甚慰,盼望你好自为之。”
  许多年前三人意气飞扬、拜结金兰的情形再现眼前,洛文靖只觉心中沧海在一瞬间变了桑田,微微伸手,微微恍惚:“二哥,隔了多少年了,人事全非,但我一直记着那一日我们三人说过的话。”
  楼心月一时恍惚。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心中陡然一酸,罢罢!早已不是当年,还想那许多作甚!仰天一声长笑,楼心月再不多看那人一眼,抬步决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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