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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书籍名:《秋水》    作者: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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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昏沉沉,萧冷儿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辛苦实难承受,一声低吟,她终于惊醒。身子方移动一下,裂骨的疼痛立时传遍全身。萧冷儿向来最是怕疼,不由暗暗咒骂,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在她睡着的时候玩把戏,看她一会儿抓到人不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觉全身疼得几乎就要麻痹了,刚想再动它一动,已有人按住她的身子:“别动。”
  目光顺着那衣袖上去,见那张无伦的容色上复杂神情,萧冷儿先是一奇,再是一僵,昏睡前种种事故,迅速回到她脑中,只觉心中一阵剧痛,软下了身子去。
  圣沨低声道:“我已叫人去请最好的大夫,你再忍耐一会儿。”
  萧冷儿愣怔半晌,苦笑道:“我从小就最怕疼,也从来没有哪一次搞的比这次更狼狈。可是现在,这儿更疼,”指了指心口,静静道,“就算一百个最好的大夫,也治不了。”
  圣沨握着她的手一紧。
  萧冷儿抬头看他,半晌反握他手,柔声笑道:“你不用自责,我并不怪你带我去那地方。不管你的本意如何,却着实让我了解了许多东西。我知道那里跟你没太大关系,我更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那样的才智无双,那样的狠心无情,才能建造出那样一个地方。”说着边笑嘴角边咳出血来,“他可当真是才智无双。”
  虽然早已止了血换了衣服,却仿佛依然是那满身的伤痕与血迹,圣沨垂首:“你恨他?”
  萧冷儿恨恨:“我当然恨他!”她看一眼身上干净衣服,神色忽然一僵,半晌抬头看圣沨绝美容色,早已绯红了脸。
  圣沨神情却比她更红更僵,难以与她对视,侧过脸讷讷道:“那个、我……换衣服时,本来不想、不想看,可是你伤得那么重,我怕弄疼你,所以、所以……”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对面那人脸上腾出的热气,绝美的少年突然失言,再也所以不下去。
  尴尬半晌,萧冷儿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算了,反正伤成这样,也看不出一朵花来。”话虽如此,脸上红晕却总也退不下去,她随意摇手,原是要表达自己的无所谓,钻心疼痛却立时而来,圣沨已然急急按住她手,斥道:“莫要乱动!”
  握住她的那手指冰凉,萧冷儿不由一呆。
  不曾注意她神情,圣沨小心扶着她躺好,动作轻柔,却是从未有过的细心。萧冷儿微叹一声:“夜里这么凉,你还一直守着我,反正我也醒了,回去休息吧。”
  圣沨眉心微皱,却是另一种说不出动人的绝色风情:“说甚傻话。”
  萧冷儿握住他手,再叹一声:“大哥哥,你真的不用觉得内疚,我……”
  “我想问你一件事。”打断她话,圣沨认真凝神她,“那时你身体明明早已支撑不住,我看得清楚,你神态却越发清明,是什么让你坚持下去?”
  沉默半晌,萧冷儿转过头去,涩声道:“我可以不回答么?”忽然之间觉得委屈,让她坚持下去的那人,此刻却又在哪里。
  点头,圣沨缓缓道:“还有一件事。你说心比身体更疼,我只想知道,有谁能止你这疼?”
  萧冷儿恍惚,半晌平静道:“庚桑楚。”
  圣沨凝神看她,心中些微的恍惚,就算镜湄,也从来没唤过“庚桑楚”三字,而他今日,已从她口中听到两次:“问心本来一直在此等候,我们来之前宫中发生一件大事,他先过去处理了。”
  萧冷儿毫不动容:“我要见他,现在就要。”
  良久,圣沨点头:“这世上只要有人能治你,我就带你去见谁。”

  昭阳殿。
  殿外守卫倒是不少,圣沨依从萧冷儿意思摆手,倒也无人出声,萧冷儿携了圣沨到一旁站好,听殿内情形,却不知该不该进。
  两人被强迫跪于大殿之前,一人高倨宝座之上,遥遥对峙。
  被俘虏左边那人满脸是鄙夷与大义凛然,庚桑楚偏头看着他,却只是一脸懒散笑意,如三月春风柳絮。
  原镜湄摇头道:“你当真以为我们没有办法让你开口说话?”突然起身,几步走近那人笑道,“要知道,你现在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那人狠狠瞪着她,口中挤出两字:“贱人!”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右边脸立刻便高高肿了起来,连耳根都已通红。庚桑楚仍然坐于宝座之上,仿佛从未动过,只神色已趋冰冷:“你找死!”
  馥香浓冷冷道:“三年来,眼前这两人人是首次能闯入地宫之人。”
  庚桑楚向镜湄问道:“可有扶雪珞与洛云岚的消息?”
  原镜湄摇头,神色有些忧虑:“洛文靖早已到了洛阳,但连日来我派人全力追查,依然没有他二人踪迹。”
  庚桑楚复又恢复笑容,折扇轻摇:“手下人竟能闯入地宫,洛文靖果然了得!湄儿,既如此,咱们就陪他们玩儿上一遭。”折扇遥指地上那人,“把他的两节拇指剁下来,送给洛文靖告诉他这是他爱女身上切下的。再割下他两只耳朵送到扶鹤风手中,告诉他这是萧冷儿身上的。扶雪珞沉得住气,我可等不及了。”
  庚桑楚语音未落,惨叫声已响起,两节拇指与耳朵应声落地,那人已晕了过去。殿外萧冷儿只觉心中疼痛与身体的疼俱是难忍,死死咬了唇,却仍是支撑不住虚软的身体一点点下滑。
  原镜湄脸上却仍有忧虑:“这样就能骗得了他们?”
  庚桑楚一笑:“谁道我要骗他们?不过有人关心情切,看到这东西自然要坐不住。”又向跪地右边那人笑道,“你也不说?莫要那副神情看我,你现在连咬舌自尽也是不能。你信不信呢,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平静阖目:“不必多言。”
  庚桑楚颔首轻笑,似对他颇为欣赏,身体又动,折扇倒转,却是在那人身上连点几道大穴。再坐回座椅之上,折扇慢摇,笑意越发从容。
  那人浑身如万蚁噬体,直痛得生不如死,额上豆粒般冷汗涔涔而下,嘴唇早已咬得血肉模糊,却愣是一声也不曾叫出声。
  庚桑楚点头笑道:“是条汉子。”又转向馥原二女笑道,“你二人倒是说说看,这般硬气之人,我却有没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馥香浓沉默不语,原镜湄狡黠笑道:“你说能那就一定能。”
  庚桑楚失笑,正要说话,那方才还痛得全无力道之人忽然闪电般向原镜湄掠去。庚桑楚面色一沉,挥手之下一股大力已将那人摔退,轻斥道:“留之何用!”手中不知何时一柄薄刃已向躺在地上那人急射而去。
  “叮”的一声脆响,匕首和一物同时落地。庚桑楚抬头,便见萧冷儿站在那人身边,方才那匕首落地之前离她面不过一寸,脸色惨白,她唇角已是丝丝血迹,瞧着他的眸色全是痛楚死寂。庚桑楚心中一震。
  死死忍住喉咙处翻滚的甜意,萧冷儿手指着旁边那人:“我不要他死,你允是不允?”
  “好啊。”庚桑楚复又摇了折扇,漫不经心,“我们便来赌一局如何,就赌扶雪珞什么时候来。丫头若赢了,我便放他。”
圣沨上前两步,欲要说什么,萧冷儿却紧了紧握住他的那只手。庚桑楚看那十指相握的两只手,只觉分外扎眼,已听萧冷儿淡淡道:“他既不可能此刻便来,这输赢却是如何定?”
“自是由我来定。”庚桑楚仍是笑着,目光早已从那相握的手上移开,“你若输了,此人自是必死,方才被拖出去那人,也即死,如何?”
看他半晌,眼泪从她目中流出,全是疼,全是痛,与她唇角不断溢出的血迹混在一起,只有说不出的酸楚,那目光看着他,让他拿折扇的手都几乎要拿不稳:“你……”
  “我今天去了修罗宫!”
  被打断的语声,似乎连当中呼吸的声音都被瞬间凝结在空气中。
  庚桑楚目光越过萧冷儿,冷然看着圣沨。
  “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心里,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恨你。”盯着他,萧冷儿面上虽满是笑容,但眸中却只是灰白一片:“我走在路上时还在想,你总是一张笑脸能倾倒众生的模样,我想了很久,也总是想象不出你亲眼看着那鬼地方被没一块泥土、每一件刑具、每一个由活生生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人、每一声惨叫每一滴别人的血每一块别人的肉堆积出来,亲自指挥每一样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亲自设计每一种良心被狗吃掉的刑法时脸上该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还是带着你那该死的见鬼的笑容。我想象不出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放掉拉着的圣沨的手颤抖的指着他,“直到刚才,直到我看见你摇着拿鬼扇子顷刻之间剁下别人的手指和耳朵还能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只因为旁人想要碰一下原镜湄,即使你明知他是故意一心求死却还是要毫不心软杀他。我才知道,你果然是应该笑着的。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残忍无情到变态的混蛋,你不是人!”
  她一字字说完,心里的疼混着全身撕裂般的痛苦,站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她却只觉比对着修罗宫无情打在她身上的鞭子,还要更难忍受。
庚桑楚只是看着她,声音中尚有些轻柔之意:“你受伤了。”
恍若未闻,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萧冷儿深吸一口气:“刚才那人,和你无怨无仇,只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可以把他当成玩物一般,手指,耳朵,人命,人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只怕连一只蚂蚁也不如!只要还对你有一点利用价值的东西,是不是就连选择死的权利都只是狗屁!”
  庚桑楚大笑三声,望着她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原本还把你当作生平劲敌,岂料见你一而再再而三都只有妇人之仁。为达目的,一条人命算什么,必要时你若姑息那一条人命便有百条千条性命因你一念之仁而丧生!”
  萧冷儿手足冰冷,一颗心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喃喃道:“你的心,难道当真不是肉长的么?我认识你,难道当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一条人命不算什么,那一千条呢?一万条呢?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那样折磨他们?”
  强逼着自己与她哀痛欲绝的眼睛对视,庚桑楚语声依然平静:“他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萧冷儿大笑,笑得嘴角鲜血涟涟,“他们受尽折磨而死,在你眼中全是罪有应得!那你呢?你他日,该是怎样一种死法才是罪有应得!”
  庚桑楚也只觉心中怒火滔天:“没错,我就是个冷血无情狼心狗肺的人!没错,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越痛苦,我越是高兴,我越要……”
  “啪”的一声脆响,她此刻就站在他眼前,手从他面上错开,已使尽全力,摇摇欲坠。
  一分一寸看着她,他开口:“这一世他们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我便要让他们受尽折磨,永生记着这教训,来世,全部去做那顶天立地之人!就算我他日被凌迟、被分尸、被千刀万剐、被万箭穿心,就算我死后要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依然会做我该做的事!千夫所指又如何,满手鲜血又如何?!即使手中欠了千万条人命,”他看着她,一字字道,“——我庚桑楚,依然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此所谓‘顶天立地’!”
  满心怨恨逐渐远去,她看着眼前的人,浑身力气被点点抽干,目中是满满的哀痛:“刚才那些话,我代那些受苦的人说。最后一句,是我错。若是、若是你执意如此,那我宁愿,以己之身代替那千万条人命,让你要欠,这一辈子也只许欠了我一个!我知道自己无法真的做到,我只想要尽力。绣花枕头,”最后一点力气抚上他脸颊,一滴泪从她眼中静静滑落,“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辛苦?”
  滴在手中的热度烫得他几乎松开手去,更紧的抱住怀中女子,他掀开她衣领,瞠斑斑血迹,痛彻心扉。
  半晌,他抬头看对面绝尘美丽的男子:“是你带她去修罗宫?”
  圣沨点头:“是。”她已然昏倒在他怀中,强撑这半晌,让她面上更是惨白得没有半分人色,但是她即使没有意识也同样紧握他的手,是他从没见过的心安。凝视她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我原本以为,她见了那情形,该惧怕,愤怒,恶心,或是任意一种情绪。但是她……她恳求白修罗让她一同受苦,减少她只能看着,而无力为那些人做些什么的罪孽。白修罗答应打她一鞭,便放过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几乎没有内力之人,能如她一般忍得痛。那模样,我形容不出。我却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所做之事有所悔意。”
  不再多说,庚桑楚抱起怀中女子,欲要离开。圣沨道:“你不怪我?”
  庚桑楚摇了摇头:“我了解她,也了解你,又怎会怪你。方才气怒之下骂她妇人之仁,我明知她只是天性善良,心无尘垢。况且,”凝视她貌,他浮出苦笑,“害她这般重伤之人,不是你,是我。”
  圣沨讶然抬头。
  “那修罗宫若非我所建,她必会想出更好的办法,而不致如此受累。”
  沉吟片刻,圣沨道:“她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我本来不甚明白,方才听她叫你,才知那是说给你听。她说,她遇到危险第一个会想到的人是你,并未骗你。”
  点点头,庚桑楚转向原镜湄,淡淡吩咐道:“我带她回我住所,你去准备伤药,尽快赶过来。”
  原镜湄也不多说,与他一同向外走去。
  大殿中一下变得空旷,好半晌,馥香浓幽幽道:“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方才看着冷儿的那种眼神。”
  圣沨本待离开,闻言怔得一怔,终究没说什么,大步走开。
  一个人立了许久,直到连血液也感觉冷了起来,她抱紧双臂,慢慢向外走去。这地宫之中,可真是冷啊。无端由的,她突然想起初来这里之时,本来颇为不喜那“品花阁”三字,但那个向来寡言少语的男子突然很淡的说了句“挺好”,她看着他无伦的容色,只觉内心欢喜无限,于是连自己住处,也用了这名字。便是那一丝丝毫没有温度的温暖,从此伴了她三年,直到……
  今天。
  慢慢走出大殿,她四处环望一眼。
  这地宫,真是好冷。
  
  原镜湄整个地宫中几乎寻遍,心中着实焦急万分,几乎就要放弃之时,却终于在那瀑布之下看见他的影子。湍急水流打在他身上,却无异打在她心上,心中一阵强烈的酸楚,原镜湄放声大叫道:“问心,你这傻子,白痴!你这样折磨自己,又能挽回什么?”
  似乎愣怔片刻,庚桑楚这才从瀑布中走出来,向来绮丽无端的脸,此刻却是苍白一片:“我心里不好受,过来冷静一下。她怎样了?”
  原镜湄怔怔瞧着他,低声道:“我已经检查过,给她一一裹了伤。她全身,几乎……几乎是要脱了一层皮,不过这伤看着虽严重,幸好无性命大碍,只她身子本来虚弱,可能要多花些时间静养。”
  听到“几乎脱了层皮”几字时,他身体微微一颤,寻了个位置坐下,原镜湄看得不忍:“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浑身湿透的神仙也熬不住。”
  摇了摇头,庚桑楚拍拍身边位置,示意她也坐下,默默无言。半晌突然浅浅笑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就以为自己今生是没有什么不能舍弃了。”
  原镜湄浑身一颤:“那一年……你娘过世了。”
  轻轻点头,庚桑楚笑意更甚:“娘死了,我觉得今生再无牵挂……从我三岁开始,娘教我的每一句话,我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知道的,在娘死了之后,我终于可以冷静的做好每一件事,也不用难过了,也不用内疚了,终于可以成这世上最狠心的人了……”他转头静静看着她,她只觉他浑身的力量,此刻都不在他自己身上,不由自主抱住他。半晌,听他在她肩头轻声说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亲切,如同多年不见的故人,但那时我是恨得下心杀她的。但是她那样聪慧,那样善良。她聪慧得让我另眼相待,但是那样慈悲的善良,湄儿,我觉得很累啊,她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人,我看着她做的事情,心里总是又自卑,又羡慕,又震惊。其实你担心得对,我越与她相处,要对她狠心就越发的难……”
  “她那样的好,喜欢我,不想我杀太多人,造太多孽,于是甘愿放弃自由,想要留在我身边,可是我拒绝了她……宁愿她只是个敌人和对手。她为江南的百姓求药,她一路跟来,她在那林中放走了朱陵,埋了那许多人,她今日受的苦难,是她的善良,是为了旁人,却也是为我。如果不是我,其实这每一件事她或许都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她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怎会一次次让自己这般吃苦……”
  “她说,即使我要欠,也宁愿代替那千万人吃苦,让我只欠她一个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靠在镜湄怀中,簌簌发抖,“她说出那样的话。湄儿,我怎么能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原镜湄安静听着,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心痛,与他比起来,孰多孰少。
  “我这一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遇到她之后,我却总是要千般万般克制自己,却还是一再失了冷静……”
  “我与她立场如此相悖。就算与她当敌人也可比旁人无比开心。那日我留她在身边,便是存了这份私心。但我每次对她有一分心机,心里便痛一分,再做不到从前的木石之心……”
  “可笑我庚桑楚,自恃才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但即使眼见她因我而受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做。妄我口口声声视她为今生知己,却非但比不上扶雪珞万一,简直要连圣沨那混蛋小子也不如!”
  “我知道再这般下去自己势必要越发难以决断,终于还是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大雨说来就来,倾盆如注。
  站起身来,推开镜湄,他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雨太大,所以他没有看见那个从小就一直注视着他的女子哭得泣不成声。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而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安静守在她床前,少女颜色白得几乎透明,即使睡着,秀眉也是轻微蹙着。庚桑楚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她,那男装的少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莫不洒脱肆意,带着让人心动的明亮,他便是在那样的笑容中心中一动,却又何来今日这般忧虑?想着,不由暗叹一声。
抚着她发,长长的眼睫下平日里总灵动飞扬的眸子此刻却是紧紧闭着,惹来怜爱。心中情潮涌动,他终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尚有些苍白的唇上一吻,花瓣一般柔软的触觉,让他心中几乎哽咽。
低低一声呻吟,却是萧冷儿已睁开了眼。庚桑楚脸上一热,转过头去。萧冷儿伸出手握住他的,笑容却甚有甜意,半晌轻声笑道:“上一次这般躺在床上起不来,还是五年前呢。那时若无云丫头倾力救治,只怕我早已尸骨无存。”勉强抬了头,轻搁在他身上,思绪早已飘得老远,庚桑楚不由自主回过头来,见她唇边若有似无笑容,美不胜收。
  “那时我只有十一岁罢。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许多天,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去哪里,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她说着轻笑起来,仰头看了看正凝神倾听那人,“喂,你看我像不像个要饭的料?”
  庚桑楚点了点她额角,笑骂道:“你这又臭又硬的骄傲性子,只怕去偷去抢也不会要饭。”
  萧冷儿不由翻翻白眼:“什么去偷去抢这么难听,我还道你要说我宁愿饿死呢。不过你说的倒也对,我那时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一些事,只怕还真会去偷去抢的。但那时我什么心情也没有,竟就那般饿了许多天,连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就到了江南。江南啊,我从小就听娘说着,心里向往得很呢。”说着悠悠叹了口气,“但那一年,娘死了,我再也不爱甚江南不江南。”她脑海中的江南一直都只伴随记忆中那温柔的语声,她梦中的江南之游,也只愿跟在那人美丽的身后。
  庚桑楚神色一动,轻抚她发丝,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是六年前吧。那一年……我娘也过世了。”
  萧冷儿心中一震,抬首望他,见他面上微茫神情,不知怎的就觉怜惜,握住他的手:“不要伤心。”
  回握住她,庚桑楚俯下身子,目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恩,你也不要。”
  两人静静偎在一起。
   “那时我浑身都像被抽干一般,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哪里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连日不停的下雨,我又饿又冻,心底一片茫然,迷迷糊糊之中,便到了一处桥洞下栖身。就那样一直半昏半醒之中,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终于感觉到,我就要死了,那时我心中当真高兴得紧,死了,就可以见到娘了呢。”
  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自己怀中,明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庚桑楚仍然控制不住的手脚轻颤,只觉连空气都是冰凉,紧紧拥住了她,生怕怀中的温度会随时脱离自己而去:“你竟受了那么多苦,若是我早几年遇到你……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随即又想到,自己若当真早些遇到她,却又能做些什么,不由心中一黯。
  萧冷儿被他搂得浑身一痛,忍不住轻掐他手心:“讨厌鬼,你要不要在少爷我重伤未愈的时候折腾我啊。”
  庚桑楚一惊,急忙放开她,面上有些讪讪:“我只是,只是……”
  明白他想法,萧冷儿一笑,心中虽温馨无限,却也只肯给他一个白眼:“笨蛋,就算让你那时遇见我,还不同样是在受苦受难,只怕还越发要拖累我呢。”口中虽如此说,但想到他那时遭遇只怕比自己更困难许多倍,便觉心中怜惜之情越甚。
  庚桑楚拍拍自己额头,苦笑道:“这倒是,你我若那时相遇,此刻恐怕早已是地狱里一对鬼夫妻……了。”这句话脱口而出,到最后一句时才觉出不对,庚桑楚头扭到一边,有些不自然的讪讪。
  亦是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话来,萧冷儿蓦的双颊绯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无措,只得装作没听到,红着脸继续道:“便在那时,出游而归的云丫头看见了我,便不顾家仆反对硬是带了我回家,请了江南最好的神医来医治我。但那时我早已在鬼门关前徘徊多时,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救活的。请来的大夫一个个都束手而去,但云丫头那倔强性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说至此,她眼中已是雾蒙蒙一片。
  庚桑楚吁一口气:“此刻她真是我心中最最感激与尊敬的人。”又觉这话似有歧义,不自在补充道,“否则我上哪再去找第二个这般聪明的丫头当对手。”
  口是心非!心中骂他一声,萧冷儿续道:“那时我持续发着高烧,云丫头虽然连开了读许退烧药给我,但就是退不下去。云丫头便日夜不停的看守在我身边,那阵子已趋深秋,她便每早四更时就到门外收集秋霜,五更天时便把收集来的双露敷我额头与全身,这样每日循环,她自己虽也因此感染了风寒,但无论依伯伯再如何劝阻,她就是不肯歇息。这样过了几日,我的发烧不止也终于遏止了下来。云 儿大喜之下,立即又招来一班大夫,但那些大夫诊断之后,虽言明又救治之法,却须得活人的心血作为药引子?心如流血,那活人不也就得死了么?众人都是大惊,依伯伯有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挚友,他却道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危险,但他倒也有八成把握可同时保住两个人的性命。说来说去,却仍然是有危险的。依伯伯本执意不许,但云儿性子刚烈,你也是见过了的,她无论如何也要为我以身犯险。依伯伯无可奈何,最终也只有同意。于是那神医用了个极高明的法子为我俩换血,这法子虽最终成功了,但云儿连着十多日为我奔波劳累又受风寒,这心血一出,本来虚弱的身体更是差到了极至,由此我与她同样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又同样在病床上一起躺了个把月,这才又一起好转起来。至此,”她说到此语声顿了顿,明显带了些哽咽之意,“我与她血脉相连,两心相通。”
  庚桑楚直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知怎的,他此刻心中,竟是极欲见到依暮云。
  萧冷儿淡淡笑道:“这也就是那日,苏大美人掳走云儿,我为何那般自信能找到她们的原因。”她指着心口,双眉轻蹙,“这些年来,我虽然大多些日子在各地游走,但每当云丫头有了任何危险甚至任何不开心,我心中都能有所体会,那种心血相连的感觉,仿佛她有一点心痛,我便也要为她而痛,所以——”她扬起头,调笑道,“就算为了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得把那丫头给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才行。”
  “所以,依大美人心中有多爱圣沨那家伙,你其实最最清楚不过。”
  愕然半晌,萧冷儿气极指着他鼻子:“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装也装得傻一点不要把我心思猜那么透?”说着点了点头,“虽然这几年我从来没问过她,还是前不久从洛云岚口中才得知,甚至从前不懂感情。但她心中巨大的缺失,我却明白得很。”
  “所以,你瞒着我有意接近圣沨,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你家的大美人。”
  萧冷儿神色奇怪的望着他,庚桑楚已经抢在她之前叹气:“我真的很不愿意说我又猜到你想要说什么。”
  萧冷儿狠狠挥手:“说!”
  “你个绣花枕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两人互瞪半晌,双双放声大笑。
  小心扶她在床上躺好,庚桑楚潇洒起身:“你且休息,我明早再过来看你。”
  萧冷儿笑意盈盈:“我自然知道,今晚你我都还有些事要办,但就算要去,你也先给我乖乖回房把衣服给换了,我可不想明天再看到一个病痨子。”
  攘了攘她肩头被子,他犹疑良久,还是凑到她额上轻轻一吻:“我也想说,你这丫头,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里虫儿似的。”
  脸上淡淡晕红,直到他走后许久方才散开,萧冷儿好象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向窗外笑道:“夜里风寒露重的,大哥哥莫不是想晾一整个晚上?”
  窗外早已站立多时那人影似乎怔了怔,这才推门慢慢走了进来,绝世容颜难辨喜怒,眸色明明灭灭:“你早已知道我在外面?”
  萧冷儿笑得狡黠:“可不只我一人知道。”
  圣沨默默不语。
  萧冷儿冲他挥了挥手笑道:“你过来。”
  他慢慢走近。
  萧冷儿笑看他半晌,方指了指床边,示意他坐下,这才笑道:“三件事。第一,我早已告诉过你,修罗宫之事我对你只有感激,绝没有半点责怪,你不要一见到我就一副‘我有罪我悔过’的丑模样,这可不是我心目中万年冰山的大哥哥形象。第二,我自那晚见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第一个想到的的确是云丫头,她待你之心我不信他们全然没告诉你。第三,”她望着他,顿了一顿,“无论我接近你有多少目的,我待你之心,也是真的。”
  圣沨逐目看她半晌,低声道:“你想我如何?”
  萧冷儿几乎要叹气了,但别人既然开口了,她自然不会客气:“你至少应该主动去看看她。”终究忍不住悻悻说了句,“人不自觉,鬼都害怕。”
  圣沨却似没有听到,径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方才那最后一句话,可是真的?”
  萧冷儿笑着点头。
  圣沨心中终有了些暖意,但不知为何,想起她方才与庚桑楚亲密神态,心中便很是有些涩涩。
  两人互相望着,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萧冷儿指了指身后枕头,圣沨会意,有些皱眉,却仍是帮她垫高一些,让她半坐半躺。
  满足的靠在他身上,窗外月光如银,萧冷儿静静瞧了半晌,忽然道:“若非今日我受伤,他觉得有些内疚, 只怕万不会对我这般亲密和卸去心防。”
  圣沨沉默,他不知可以说什么。萧冷儿却似自言自语:“但我宁愿他对我冷淡些,也不愿因我的原故而让他心中不好受。”
  圣沨一怔,转头看她,她却已不再说话,只安静看窗外月华。
  这边厢两人相对无言,另一边此刻却早已闹翻了天。
  却说庚桑楚换过衣服,随便处理了一下腹上伤口便匆匆赶往芳草居,谁料刚到门口便与里面慌不择路一人重重相撞,两人都是惊叫一声,庚桑楚看向那人,这下却是大大的奇了,那人一脸慌张,可不正是平日里从来都温柔娴静的洛烟然?
  两人相望片刻,洛烟然这才想起正事,又是“哎呀”惊叫一声:“庚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一起找云儿去。”
  庚桑楚吃了一惊:“云丫头?她跑去哪了?”他此刻心中对依暮云,再不若平日里只口头上调笑两句,隐约总有了些感激关怀之意。
  洛烟然焦急道:“她从昨夜起便一直等你到今天,连一刻也没合过眼,直到方才再忍不住,竟趁我……趁我沐浴时打伤几个侍卫和丫鬟夺门而去,说是要找圣沨公子,但她哪里知道去哪里找。公子,这里守卫森严,我实在怕云儿有危险,我们快些去找她吧。”
  庚桑楚点了点头,拉了洛烟然便往前走,走两步又回头向身后道:“老展,立刻去流光苑叫老二过来,绝不可惊动了冷儿。”
  展扬幽灵一般飘出来,点了点头,再飘然而去。
  洛烟然瞧得眼睛都险些直了。
  庚桑楚忍不住笑道:“姑娘可含蓄点,千万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洛烟然看他一笑生辉,不由一呆,随之脸红道:“ 今日连烟然也想要说和云儿一样的话。”
  庚桑楚摇扇叹道:“怎么这年头美人们各个都这么霸道,连人家的笑容都要限制?难解啊难解。”
  洛烟然俏脸不由更红。
  庚桑楚却突然深深看她一眼,笑道:“姑娘往后也不用总对我这般客气,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洛烟然难得眼中一抹狡黠:“你的名字?问心?还是庚桑楚?”
  庚桑楚突然闭上了嘴。
  “若是后一个,只怕……”洛烟然脸上笑意越发盎然,见庚桑楚愈加尴尬神色,不由大感有趣,笑道,“为了我自己的小命着想,我从今往后便叫你庚大哥吧,大哥也直呼我名字就行了。”
  庚桑楚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那我们这就找云丫头去。”当下两人不再多言,寻着依暮云先前留下足迹而去。
  
  却说依暮云自立刻芳草居后便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她来地宫虽也有些日子,但除了一直待在芳草居之后便从来没有外出过,此刻虽心急找圣沨,但无奈大路不识一条,也只好到处乱跑。
  正自小心翼翼走着,忽听一声厉喝道:“什么人?”刹时便有几盏灯笼朝着她当头照来,晃得她眼睛生疼,不由大怒:“好啊!那个该死的问心整天以欺负我为乐,现在连你们这些当跑腿的也敢欺负本大小姐!快告诉我圣沨在什么地方,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其中一个侍卫喝道:“大胆!二殿下的名号也是你随便叫的吗?你究竟是谁,快报上名来,否则以奸细论处!”
  依暮云只听得怒火高涨,“呛”一声抽出自己随身配剑:“想抓姑奶奶我,等下辈子吧!”当下与几个侍卫斗在一起。
  本来以依暮云的身手虽然实在不怎么样,但要对付区区几个侍卫倒也足足有余。岂料这一闹腾之下,侍卫竟越来越多,只打得依暮云手高脚底上气不接下气,灵机一动,当下不再与人对打,却专挑众人手中灯笼。众人一时措手不及,十几个灯笼竟纷纷落地,这地宫中装饰本颇多,灯笼一着地,立时便起了火光。依暮云趁机又将几人打倒在地,心里得意劲尚未过完,手中宝剑一松,她已被几人拿在手中,不由又急又气,大叫道:“放开我! 你们这些鸡蛋鸭蛋混蛋,快放开我,放开我!”
  “我说依大美人,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我地宫中的侍卫连你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也制不住吧?”说话间庚桑楚与洛烟然两人已匆匆赶来。看着满地狼藉,庚桑楚也只剩下叹气的份,向众人挥挥手道:“放开她。”
  活动一下胳膊,依暮云转身就要走,洛烟然急叫道:“云儿,你快跟我回去,方才庚大哥告诉我,圣沨已经答应来见你,咱们还是回去再等吧。”
  依暮云没好气道:“他的话如果有一丁点的可信程度,琢磨着连母猪都能上树,我若再相信他,那我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白痴!”
  庚桑楚苦笑不得:“我说大小姐,我什么时候骗你来着,圣沨他真的……”
  依暮云只觉心中怒火又开始上升:“喂,你这大骗子,今天到底让是不让我去找圣沨?”
  庚桑楚尚未答话,已听一人懒懒笑道:“我说云丫头,你今晚回去就开始好好研究怎么让母猪上树吧。”
  众人回过头去,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相较之下,众人手中灯笼和地上还没熄完的火焰,一盏一盏,全部失色。
  庚桑楚连忙奔了过去,责备地执起萧冷儿双手:“你重伤在身,怎的也跑出来?”
  萧冷儿拍拍他手以示安慰,双眼却只一眨不眨盯着紫衣的少女,看她瞧向自己身边那男子,向来死要面子,却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心中方自得到些安慰,已见依暮云向她看来,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似的身体想要掩饰也没多少可能,萧冷儿心中方叹,已听依暮云怒声道:“谁干的?”
  萧冷儿干咳两声,目光开始东转西转。奈何她旁边那位美得不像话的美人愣是不领这情。
  “我。”
  有谁能对着这般好听的声音发怒呢,萧冷儿满足的想。
  下一刻——
  “啪!”
  重重的耳掴声之后,全场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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