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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红绿灯

书籍名:《难得情深》    作者: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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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城以为他的小儿子只是在搞阴谋诡计上很有手段,最近他才发现,朗白在商业上也颇有些天赋,这很让他惊讶了一把。
  朗白料理生意,跟他在黑道中为人处世一样,手段有些激烈孤狠,但是利润率却铁板钉钉不容置疑。他一接手袁城的工作,就立刻签了几个对冲基金合同,然后十分有针对性的大批订购海外私货,前后几番动作都十分激烈,一时间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袁城转性了,怎么行事风格越发像他十几年前的样子?
  
  袁城看着周报表,对朗白的这些决策无话可说。但是在不断增长的数字之后,他又有些隐秘的担忧。
  这孩子的行事手段,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在他身上袁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如果把家族交给朗白的话,袁城甚至可以预见到未来十年袁家所走的道路。
  这并不好。
  家族已经动荡了很多年,是急需稳固修养的时候。这个已经向前狂奔了十几年的古老黑道世族,需要一个脾气温和、性格中庸的人来缓缓的带动它,让它慢慢消化这十年以来的快速发展,巩固已经取得的成果,同时发现那些潜在的问题。
  朗白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更快更迅猛的把家族往前带,风驰电掣一样往前冲刺。那些年轻精锐的少壮派自然对小太子心悦诚服顶礼膜拜,但是后边那些老迈迟钝、拒绝前进的顽固派,就直接被他用铁血手腕给除掉了。
  
  这对袁家来说将是一场灾难。袁家有太多“元老”们在头上压着,那些老态龙钟的“前辈”们有着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利益网,虽然不掌实权,但是他们说话也有分量。这些老人们万万除不得,还必须得供着,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会引发无法预测的意外。
  袁城在少年时代开始掌权,三十年过去还没完全摆脱老人们的掣肘。这就是百年黑道世家,有些事情你明知道它是错的,但是你不能去改正,因为这个家族的人都太老了,就像老房子里总有积年的腐朽之处一样,你不能强行去拆,只能等它自己慢慢烂掉,慢慢消失。
  小太子确实有才华,但是他没有三十年时光赋予袁城的最宝贵的东西——耐心。
  
  朗白回来后半个月,有个世交请袁城去吃饭。
  中国人喜欢在饭桌上解决问题,有时候费尽心机都无法接近的人、无法解决的事,一顿饭就解决了。有个银行行长想跟袁家牵上线,辗转几番拜托到那个世交朋友的头上,于是安排了这场饭局。那位世交朋友的面子又不大好驳,袁城只得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儿子装到口袋里,然后出门吃饭去也。
  那位世交知道袁家小公子死而复生的事情,看袁城进门的时候带着一个极年轻、极俊秀的男孩子,心里八成就有了点儿谱:“袁总,这位是……”
  袁城拍拍朗白的肩,说:“我小儿子。”
  
  满包厢的人立刻站起来满面笑容的打招呼,唯恐自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袁家这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传奇性,传说中和袁城一起走上掌门之位的私生子,被当成养子长了十八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是逼得袁城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风流韵事,还上了袁家的家谱。虽然说现在大家还叫他朗白,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公民证上的名字是袁白,正儿八经的有了继承权。
  这个时候的香港,大凡有钱有权的家族,都免不了出现几个小妈生的、几个外边生的。出生在家门里的还好认下,出生在外边的大凡都不能进门,否则那是给当爹的没脸,是折辱了家族的门面。袁家这位小公子据说生母地位极低,但是偏偏他不仅进门了,还认祖归宗了,还掌权了——这其中的种种手段怎能不让外人又敬、又畏、又好奇?
  
  袁城拉开首座的椅子,笑着把朗白按下去:“你们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这位小祖宗当家,你们有什么事都不要来问我,问他就行了。”
  那个世交知道袁家这几年两个儿子在争储,袁城又春秋正盛,不可能把家业交给小儿子的,也就当袁城是在开玩笑:“袁总你太不厚道了,今天盛行长找你有正经事,你稍微上点心!”
  袁城正色道:“谁跟你开玩笑了?我们家就这位小祖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发的话连我都不敢驳。他爸我现在就是个贴身伺候的,他下命令我去执行。没办法呀,孩子长大了……”
  盛行长不知道袁家那档子事情,袁城说什么他信什么,一听就笑了:“虎父无犬子嘛!怪不得我说最近袁总的行事风格怎么变了,原来是小太子出马,果然厉害啊!”说着就转过身来跟朗白握手。
  
  朗白这样一个对上对下都游刃有余的人,对于这种交际是非常精通的,脸上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绝对的友善亲和又不过分殷勤,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但是当盛行长伸出手来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动作一时迟疑下来。
  袁城说:“他最近右手刮伤了,有些不方便。”
  满包厢人都同时看朗白的右手,只见他在室内还戴着真丝手套,就知道有些难言之隐。
  朗白主动伸出左手,跟盛行长短暂却有力的交握了一下,微微的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前段时间不小心伤了手,现在已经变成左撇子了。黑道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
  满包厢的人都赶紧点头称是。
  盛行长忍不住看一眼袁城,只见他果然是靠着朗白的左手边坐下来的。在他这个年纪混到这个地位上的都是人精,只一看就知道,这家父亲是偏爱幼子的。
  
  那位世交朋友忍不住说:“我认识几个非常好的骨科医生,要不请来给世侄看看?前段时间一直没见着世侄,听说是……咳咳……”
  袁城善解人意的解释:“出去玩了。”
  “哦,出去玩了。”世交咳嗽几声掩饰过去,又语重心长的道:“世侄呀,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你父亲这一年来真是伤透了心,他嘴上不说,但是我们都看在眼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父亲是真疼你,要孝顺他呀。”
  朗白轻轻笑了一声,说:“世伯说的是。”
  “你不在他身边,你父亲这一年多来都没出过门,除了出差每天晚上绝对九点前到家,大家伙儿要请他赏个光比登天还难,据说是没心情,他伤心!你看你父亲这么多年没续娶,他要是把一个后妈领回家,你们兄弟俩的日子还能好过不?”那世交朋友越说越来劲,忍不住站起身去拍袁城的肩膀,对朗白一脸苦大仇深状:“上次我请了十几个艺校的姑娘来陪酒席,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都请到了,只有你父亲请不到!你不在家里,他连稍微热闹点的地方都不去,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们看着都担心。世侄啊幸亏你回来了,以后别再闹脾气儿了知道不?”
  袁城板起脸:“胡说八道!别在孩子面前乱说话!”
  “什么乱说,我特地请你来你不来,我又只好把人给你送去,结果你也不要,还给我退回来,搞得我真扫兴!要不是看你这么失魂落魄得跟不想活了一样,我管你怎么样啊?”
  
  袁城刚想叫他闭上嘴,朗白在一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简单几句就挂了。然后他转向那朋友,笑道:“是我的错,世伯说得对。今天大家聚得齐,算我向世伯赔罪,给大家叫几个人来活跃下气氛,我父亲也好松快松快。”
  袁城突然一口酒呛在喉咙里:“阿白你……你叫了什么人?”
  朗白看着他父亲,微微扬起下巴颏儿,目光从吊梢眼角上瞥下来,半晌才轻轻一笑,说:“——艺校的妞儿啊。”
  
  袁城抽了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反对,那个世交和盛行长已经十分识趣的捧起场来连声叫好。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很正常,这种私下里的聚会都是这样,叫几个一线明星来作陪,出场费在十几万到几十万不等,既能联络交情又能活跃场面。有时候也叫二三线的明星,出场费低上不少,但是胜在随叫随到,而且很会玩放得开。
  袁城以前也参加过这种聚会,对此习以为常。他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里孩子过生日,请一堆艺校的小姑娘来玩,有时候给点钱,有时候完全不给。大多数情况下袁城不是个端着的人,大家都有兴致,他也就跟着一起凑热闹,听两个荤笑话,调一调情之类的。
  但是现在,他小儿子就坐在身边呢!
  
  朗白叫来的人果然有效率,二十分钟不到就来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紧接着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顿时整个包厢一片脂粉香气。看得出有几个是熟面孔了,刚刚初春的天气就穿着小吊衫超短裙,走过来一阵香风,甜滴滴的挨个叫人打招呼,看到袁城的时候相当熟练的娇笑:“袁总!好久没见了!”
  袁城“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偷眼去看小儿子。朗白翘着腿坐在边上喝茶,眼睫长长的覆盖下来,面沉如水,优雅无匹。
  
  袁城牙齿发痒,忍不住招手叫那个艺校姑娘,说:“过来过来。”
  小姑娘娇笑着凑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袁城指着朗白,低声对她道:“看见这个人没有?”
  姑娘连连点头。像她们这样总“走穴”的,傻子都知道一进门先看首座上坐的是什么人。首座上的那是主角,是最需要讨好的人物。
  袁城问:“认识不?”
  小姑娘迟疑一会儿,又摇头。
  这是很自然的,朗白去美国前十五岁,远远不到可以被带着参加这种场合的年纪。
  袁城笑起来,说:“去,去伺候他,伺候好了我有赏。”
  这姑娘二话不说,端起一杯酒就一屁股坐到朗白身边,目光盈盈的盯着朗白的侧脸:“这位少爷怎么称呼?”
  朗白瞥她一眼,又瞥袁城一眼,不说话。
  这姑娘僵了一下,赶紧娇笑着站起身,把酒一饮而尽:“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盛行长坐在边上,转过头来笑问:“白少好像不大喝酒,叫他们上一壶碧螺春来?”
  朗白满含歉意的道:“实在不好意思,没法敬你了。”说着转向那个艺校姑娘,说:“你替我敬盛行长吧。”
  
  他看女人的眼神跟其他人不同。这样能够私密的场合,这样放浪形骸的陪酒玩笑,满屋子年轻美貌又放得开的女人,大家都多少有些晕陶陶的,只有他的眼神清醒并且冷凝。
  盛行长哈哈笑着跟朗白喝了一杯,心里却想难道这位矜贵的小少爷讨厌女人不成?不对啊,他看上去明明不讨厌这种场合,也不反感别人围着他、奉承他、对他说好话,怎么只有对女人这么不来劲儿呢。
  袁城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他小儿子,眼里带着欣赏和宠爱,却完全没有要干涉他的样子。
  太奇怪了,盛行长不由得想。这位黑道教父,到底是怎么教养他宠爱的么子的?
  
  “最近确实有一些合同想签,只是还没有谈妥条件。”朗白善解人意的挑起了话头,“我听说过盛行长,但是一直没机会被引荐,今天能见到面实在是太好了。”
  盛行长急忙收回思绪,点头道:“的确,有些事情当面才能说清。既然今天见了面那就是朋友了,跟朋友说话嘛,当然要……”
  朗白笑道:“跟朋友当然不说公事。我只有些私下里的忙要求人帮,盛行长不过是看在朋友情面上,提点我两句而已。”
  盛行长心里一乐,脸上不自觉带了点轻快:“那是那是。白少果然是——果然会说话,哈哈哈!”
  略施善意拉拢人心,本来就是庶出私生子想要掌权的必备素质,朗白更是玩得炉火纯青,绝对的此道高手。
  “咱们在这里可不好说。”朗白站起身,盛行长下意识的跟着他站了起来,只见他往隔间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陪你喝两杯。”
  “那袁总……”
  朗白走过父亲身边,幽黑的眼珠往眼角上轻轻一瞥,紧接着就收了回来,稳步向前走去:“我父亲的乐趣多着呢,怎么能打扰他,那岂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顺?”
  
  袁城看着他走过去,直到走远了,他才噗嗤一笑,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
  世交老友问:“怎么啦?”
  “……没事,”袁城哈哈一乐,“我在看小猫儿炸毛。”
  世交一脸茫然不解,只见袁城站起身:“这屋子里味道熏得我头痛,我出去抽根烟。”
  
  袁城这根烟抽了大半个小时,刻意错过了满场女人投来的火辣目光。
  那么多男人出轨,对老婆辩解说只是逢场作戏,只是应酬无奈,别人都偎红倚翠,要是自己一人清高免俗,那岂不是给别人难堪?袁城以前觉得这种说法可以理解,但是朗白长大以后,他又觉得这理由简直是放屁。你要是真不愿意,还有谁拿刀顶着你脖子硬把你往小姐怀里推不成?
  他这个小儿子,第一不喝酒,第二不沾女人,却能从容游走在最声色淫_靡的场合里,半点都不让人诟病,实在是奇了。
  
  袁城终于抽完烟回去的时候,朗白已经跟盛行长谈完了。刚转过走廊,袁城就突然顿住了脚步,只见朗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包厢门口,半开的门里传来一阵阵不堪入耳的调笑声,朗白一动不动的看着,脸上带着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表情。
  仿佛有点厌恶,有点嫌弃,有点不屑,还有点……难言的微妙。
  迷离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身影有一半隐没在深黑的阴影里,安静而岑寂。
  
  那天回去的时候是袁城亲自开的车,车里就他和朗白两人。
  朗白喝了两口酒,头有些沉,倚靠在副驾驶席上不说话。袁城看了他一眼,问:“想什么呢?”
  朗白沉默了一会儿,“……我在想,本来我的命运也应该和那些人一样……”
  “哪些人?”
  “今天你看到的这些。”朗白淡淡地道,“这些男人,以及这些……女人。”
  袁城神色一动,刚想说什么,被朗白打断了。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初我母亲没有死的话,我会接受怎样的教育,看到怎样的事情,接触怎样的社会,最后变成怎样的人。尽管我是怀念她的,但是每当我深更半夜想起这些事的时候都会觉得很惊心,会不由自主的庆幸有一位父亲出现,把我从那样的命运里……带走。”
  袁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阿白,你想太多了。”
  “然后有时候我又想,如果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没有那样的出身,就像大哥一样出生在袁家家门里面,我又会变成怎样一个人。我会从小就有鲜花和财富环绕,听着别人的谄媚和奉承长大,整个世界都围着自己转,稍微不合自己心意的东西都会立刻被人除去。我会一帆风顺,嬉戏纨绔,完全不知世事人情,最后变成今天我看到的那些有着显赫身家、底气十足的上层人士,理直气壮沉溺在上流社会里。”
  
  袁城忍不住又偏过头去,看着小儿子的侧脸,“你不理直气壮吗?”
  朗白沉默了很久。红灯亮了又灭了,绿灯重新亮起来,深夜的路口没有人,袁城也不急着发动汽车。
  “……我喜欢听人对我奉承献媚,喜欢从他们脸上看到敬畏甚至是恐惧,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我……底气不足……”
  朗白顿了顿,把脸埋在手掌里,手指深深的插_进头发中。
  “……我永远都记得小时候家里人是怎么说我的,妓_女的孩子,私生子,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
  
  袁城觉得喉咙发堵,半晌才低声说:“对不起,我以前……不能随时随地都看着你。”
  这种事情父亲是要负责任的,如果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看得严,底下没人敢乱嚼舌头,或者就算嚼了舌头,也不敢当面说给朗白听。
  袁城以前没有对这种事情上过心,从来没有。
  绿灯熄灭,红灯重新亮起来,车窗外的灯光映在朗白脸上,眼睫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就好像蝴蝶疲惫的残翅一样。
  “我想要这个家族,想要这些权力,我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甚至走到死都没有关系。我宁愿一生孤独一人,不亲近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亲近,哪怕最后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是死在世人的尊敬和畏惧里……”
  
  袁城沉默了很长时间,再开口时语调低沉而柔和:“阿白,如果你真这么希望的话,爸爸再难都一定会满足你。阿白,爸爸爱你,希望一辈子都能看到你,希望你活得富足优裕快快乐乐,希望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
  他顿了顿,转过身去,温柔而不容拒绝的拉起小儿子的手,盯着他漂亮的眼珠。
  “但是阿白,你告诉我,就算满足你这个愿望,你会快乐吗?”
  
  朗白呆呆的盯着他父亲,酒气在脸上熏着绯红,眼圈红彤彤的,嘴唇微微张开,目光里仿佛含着一汪水。袁城想起以前教他念书的时候,把小孩子抱到自己膝盖上,一字一句的给他念生字。每当他听不懂的时候,都会这样呆呆的望着父亲,神情茫然天真,模样懵懵懂懂,袁城每次看到他这样,都恨不得狠狠的亲他一口。
  “……我不知道……”半晌朗白轻轻的说了一声,尾音轻得几乎消失在了空气里,“我……我不知道……”
  袁城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没关系,万一你后悔了,还有爸爸撑着呢。”
  “……为什么?”
  袁城俯□,在朗白眉心上亲了一口,“不为什么,爸爸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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