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心口不一

　　帕蒂之役后来被称为法国人对于当年阿金库什之战的雪耻之战。其实在此之前，法国已经有许多次以少胜多的战役，只是这一战有特殊的意义。
　　帕蒂战役之前英国人已经全面退守到巴黎和诺曼底两地，做好万全准备和法军决一死战。尤其是兰斯亲王去巴黎会晤皇后的行动更让他们相信法国人志在巴黎。也有一些人猜想狡猾的莱尔会进攻莱姆士，可奥尔良到莱姆士的距离是去巴黎的两倍，再加上路途中以帕蒂为首的数个著名铁壁要塞，大家都觉得要攻克莱姆士是不可能的。
　　铁壁要塞帕蒂，被称为英国人北部最难攻克的堡垒。就在帕蒂守军讨论莱尔会如何进攻巴黎，他会不会发现潜伏在巴黎的狮心王时，莱尔的军队已经从他们后方将帕蒂城围住。
　　这一战，英国军队全灭。
　　据说在他们看见法国骑士之前都听到了奇异的竖琴声，有人说那是上帝之声，也有人说那是摄人魂魄的巫术。众说纷纭，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英国人在此后斗志全无，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几乎是立刻弃械投降。英国人在此之后把莱尔提上头等战犯的第一位，超越了一直位居榜首的吉尔·德·兰斯。贵族们之间互相庇护，允许缴纳赎金交换战俘。可莱尔只是平民，若被抓住等着他的只有死刑。
　　这一战，法兰西皇太子对他单膝跪下。
　　向来谨慎的夏尔在战后竟然得意的宣布，他日成为法兰西之王，就把奥尔良赐给莱尔作为封地，他将继承最忠诚最荣耀的一个姓氏，成为新的罗特公爵。谁都知道这个姓氏对于法国意味着什么。当初是罗特公爵力挽狂澜，将已经心灰意冷的贵族们聚集到一起，是他坚守住奥尔良以南的领土，让落魄的皇太子有容身之所。夏尔这么做就是在宣告莱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一战，人们知道救世主降临。
　　战役结束之后，许多百姓都拥簇到军营外，争着要见一见那位出身平民的英雄。传说他背后生翼，力大无穷；他聪慧过人，通晓百种语言；他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而且只要让他看上一眼，坏事做尽的恶人也会被感化。数不清的姑娘自愿做他的情人，甚至有父母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哭喊着求他施洗。
　　从始至终，莱尔都很麻木。计划是早就订好的，他只是按部就班行动而已。
　　攻占帕蒂城之前的下午，他依照惯例秘密地巡视周围地形。虽说是秘密行动，可多了达尔波和小朝圣团这伙跟班，行动一点儿都不秘密。从清晨开始，莱尔就一直被烦躁的情绪困扰着，他试了很多次都看不到巴黎的情况，明明知道会出事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糟糕透了。他趁着朝圣团和达尔波打闹之时偷偷溜开，一个人去吹山风。
　　太阳渐渐沉下去，天空被火焰一样的云朵填满，那耀眼的色彩让人窒息。他看见一个小白点从云层中钻出来，缓缓接近山岭。白点渐渐清晰，可以分辨出那是两个身影，准确的说，是一只鸟抓着一个人。心一下子被悬起来，莱尔挥舞着手臂大喊着伙伴的名字，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就冲着山头跑去。
　　波比！是波比带着他回来了！
　　莱尔兴奋地跑着，他一直仰望着天空，连脚踩进荆棘丛里都不在意。人影越来越清晰，他察觉到被抓着的那个人身上插着好几只箭，他一动不动的，恐怕已经……
　　“波比！波比，我在这里！”
　　莱尔跟着那只鹰一直跑到山顶，雪鹰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迟迟不肯降落。他感觉到黏稠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身上，更加着急了。
　　“波比快下来，我不会怪你的，快把他放下来！”莱尔央求着他来自天堂的伙伴，声音里都带有哭腔了。一直仰着头让他无比眩晕，当雪鹰坠落的瞬间，他也摔倒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波比痛苦的呜咽着，它的翅膀上插着一只箭，羽毛不停地掉落，露出被啄伤的红肉。它紧紧抓着那个已经断气的孩子，拼命咬着那些刺穿他身体的利箭，它想救活这个无辜的人。
　　“够了……停下来……”
　　“够了……够了……他已经断气了。”
　　莱尔觉得和真正的天使相比，他很麻木。当看清楚玛特样貌的一刻，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可强烈的负罪感立刻涌上来，让他手脚发麻。波比费力地啃咬着那个孩子的身体，拍打他的脸颊，它的羽毛不停的掉落，不一会儿，它的身体也变得透明了，莱尔这才意识到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
　　“我在水晶球里看不见那孩子的未来。”大天使的告诫依旧清晰，是他的疏忽让预言应验了。
　　“波比……看着我……”
　　莱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从玛特身边拖走，小家伙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晶莹的泪珠大粒大粒地落在他怀里，让他更加自责难过。
　　“我要怎么帮你？你……你快消失了……”
　　他感觉到怀里的份量越来越轻，雪鹰的形态慢慢糊成一团，在他眼前晃动。莱尔把那些羽毛捞起来按回波比身上，可他发现手指穿越那团模糊的映像，就连羽毛也像气泡一样从他手里飘走了。
　　“别丢下我……好孩子，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波比费力地摇了摇头，它很疲倦了，慢慢闭上眼睛。它的身体开始缩小，长出白嫩的手脚，小脑袋变回胖嘟嘟的样子。莱尔怀里的蜷缩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身体小小的，睫毛又长又翘，只是身后的翅膀已经凋落了。小天使像当初在米迦勒的寝宫里那样拽着莱尔的白袍把自己裹进去，似乎这样会让他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
　　莱尔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他默念着圣经，希望能给他力量。
　　“快好起来，波比。别丢下我一个人。”
　　直到小天使的样子都开始模糊的时候，莱尔还是不相信事实。他觉得波比是在跟自己闹脾气，他只是飞累了……
　　“睡吧，睡一觉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波比，我们还要去好多好玩的地方，一起捉蚂蚱，一起钓小鱼……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都会做到，你要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莱尔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哼着诗歌，自己在圣池的时候天使们就是这样让自己伤愈的……这样做似乎真的有效，波比抿着嘴浅浅地微笑着，逐渐睁开了眼睛。他肥嘟嘟的小脸蛋贴着莱尔，用力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莱尔……要幸福……”
　　……
　　一直到他消失，莱尔都还维持着拥抱他的姿势，迟迟不愿放下手臂。他的眼睛干涩了，无从发泄。这是种无法用悲痛来形容的感觉，他不愿意相信。
　　波比消失了，变成一颗金色的小球，向着天空越飘越远。他猛然伸出手想把那小球抓住，可一切都已经太迟。
　　这个可爱善良的小家伙也离开了自己，就像亲切的老管家，严厉的外祖父，还有袒护他的奇洛一样。从这一刻开始，世界只会越来越冷。
　　当晚的夜袭他没有给对手任何机会，从埋伏到突袭，他精确的下达每一个命令，不允许有任何错误。胜利是预料中的，只是身处狂欢庆祝的战友中时，他那张麻木的脸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夏尔不明白他发生了什么，还一个劲地夸奖他的战功，给他奖励，可他从那双湛蓝的眼中看见的只有阴谋。他很想就此停手，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尽毕生时间学习时光倒转的法术，就像奇洛那样。如果当时他选择留在天堂就好了……
　　他的竖琴从来不曾弹奏出快乐的音符，现在，就连思念的感觉也弹奏不出来了。琴声冷冷的，就像他被封住的心。一曲结束，他把自己没进湖里，很想就这样一直到窒息，他妈妈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就在意识逐渐远离的时候，心底激荡起一股恐惧的骚动。他睁开眼，原本清澈的水底浑浊起来，原本簇拥在他身边的鱼儿匆匆躲进水草里，也跟他一样惧怕着什么。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马蹄声越来越近，在他不远处转换成他熟悉的脚步。他的心跳的很快，短短一天的时间，爱恋的感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走回岸边从盔甲里取了一把匕首。河水中倒映出自己愤怒的脸，他知道不能这样面对那个人，只好转过身背对着河岸。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找来，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把他引下水而已。他冷静地盯着水面，耳朵搜寻着那个人的动静。
　　他来了。
　　他喘着粗气一步步靠过来，带着一身的杀戮之气。
　　“主会饶恕我的罪过，杀死你会让我下地狱，但会让无数人幸福。”莱尔默念着，将握着利刃的手沉入水中。
　　他毫不犹豫地踏进河里，淌着水朝自己走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莱尔在心里冷笑，他听得出对方伤得不轻。这是个好机会，他只要转过去，对着那家伙的胸口猛刺下去就可以了。不，应该先刺瞎他的眼睛，这样他就不用面对他的注视了，或者应该割破他的喉咙，好让他无法出声，无法喊出自己的名字。他犹豫着，那人却像黑色的幽灵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做就被抱住了。
　　“欢迎回来。”莱尔忍住把他压进水里的冲动冷冷的打招呼，但冷漠换到的却是对方温暖的回应。兰斯把头枕在他肩窝上，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很虚弱，却搂得很紧，生怕会有什么人把莱尔抢走似的。莱尔被他压的不能动弹，匕首也从手中滑落了。
　　“莱尔……”
　　“什么事？”
　　“快跑，莱尔……危险……”
　　“……”
　　“你打不过他，快跑……”
　　“亲王大人，我说过受伤的时候不要靠近我，您又忘了。”
　　“莱尔……莱尔……”
　　他的声音好温柔，莱尔被他接连叫了几声，心又纠结起来。小波比可爱无辜的样子在眼前晃动着，他一咬牙，狠狠地把他推进水里。这一推，兰斯也清醒了过来。面前的人冷漠无比，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
　　“提醒过您的，我讨厌血的味道。”莱尔调整好情绪，将匕首藏到身后。
　　“把一个手重伤的人推开，你会被上帝责怪的，圣徒大人。”兰斯听出他话里厌恶的情绪，只好将见面的激动强压下去。
　　“谁把您弄得这么狼狈，看样子您输得很惨？”
　　兰斯不爽地眯起眼睛，他不喜欢跟别人讨论失败，尤其是跟眼前这个人，尤其是在他们有了那样的关系之后。他没想到莱尔会用这样的态度来迎接自己。
　　“亲王大人，我派过去支援的人呢？”
　　“……追兵很多，我顾不了别人。”
　　莱尔笑了几声，从他身边走回去。
　　“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兰斯冲他大喊。
　　莱尔停滞了一下，缓缓回道：“我原本想帮你，看来是多余的。”
　　“的确如此。”
　　“营地见，亲王大人。”
　　“……你是不是看见我输了，瞧不起我了？”
　　“您伤得不清，别老在水里泡着，会更严重的。”
　　莱尔湿漉漉地走回岸边，拖着衣服头也不回地从兰斯身边经过。他彻底激怒了对方，兰斯忍着伤痛站起来，快速跟上他的步伐。
　　“莱尔！”
　　他大吼了一声，捉住莱尔的胳膊质问道：“谁准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的？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吧！”
　　“我没有。”
　　“别太过分！”兰斯捧着他的脸重重吻下去，离开这么久，他想死这张柔软的嘴了！他亲了好一阵才松开，又立刻把他压在岸边的岩石上更激烈的吻着，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总之他想要。至始至终，莱尔都睁着眼睛，看着他亲吻自己，看着他扒光自己。兰斯也发现了，他不满地离开莱尔的胸口，吻着莱尔的眼皮。
　　“把眼睛闭起来，你这个小笨蛋。”
　　湿热的舌在眼皮上扫过，莱尔轻颤着无奈地闭起来，无处可逃，只好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握拳死死抵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当双腿被拉开的时候，他终于压抑不住了。
　　“玛特死了。”
　　兰斯像被雷击中，突然停滞下来。
　　“你怎么知道？”
　　“你也知道？”
　　“……不，我不清楚，……在逃出巴黎的时候我们就走散了。他……他应该是跟你的鹰在一起。”
　　“是的，他们是一起的。”
　　兰斯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试探地问道：“……他怎么死的。”
　　“……被射死的。”莱尔死死地盯着兰斯，对方听到他的回答，像是松了一口气。这让他更加笃定了，玛特是中了好几箭，不过致命伤是在脖子，他是被一只很有力的手掐死的。而现在这只手就按在自己腿上，试图进到更里面。
　　“你怎么知道的？那只鹰带他回来的吗？”
　　“……他叫波比。”
　　“没错，波比。那小家伙顽皮得要命，只有你能管住他。”
　　“……他很乖的，他很听话。”
　　兰斯宠溺地吻着他，继续刚才的动作，他甚至比刚才还热情，可是脑筋已经高速运转起来。“不能让莱尔看出自己的变化，不能让他觉得自己跟平时不一样。他没想到那只鹰能回来，幸好会说话的那一个已经死了，当时目睹一切的那些士兵也都死了，只要自己坚持不承认，莱尔就无法指责自己。”
　　“波比也死了。”
　　莱尔的声音不对劲，兰斯也感觉到了。他意识到莱尔眼中的冷淡，收回不安份地举动。
　　“这就是战争，莱尔……你应该在开始就做好准备的。”
　　“什么准备？”
　　“你这是在责怪我喽？”
　　“难道我要责怪命运吗？”
　　“战争就是这样的了，我又没有义务要保护你的宠物。你也知道巴黎的任务很危险，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我的支援对您而言是画蛇添足对吧。”
　　“什么意思？”
　　“放开我。”
　　“在你眼中我还比不过一只鸟？”
　　“明天还有会议，我现在要尽快赶回去和殿下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您伤得很重，帮您叫一个军医来吧？”
　　“不用。”
　　“那请从我身上滚下去。”
　　“你说什么？”兰斯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却又有些心虚。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