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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修番外:墨海飘香

书籍名:《翰林院》    作者: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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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修满周岁的时候,他父亲尚书卢峥抱着他去抓周。他先是捉了一管紫毫笔,卢峥大为欣慰。谁知,小卢修却放下了。卢修用玉润的小手摸了摸香粉,卢峥不禁跟他五岁的“头生宝宝”卢嘉大眼对小眼互瞅着,连气也不敢出。好在卢修被香粉的味道呛了个喷嚏,从此丢在一旁。最后,他才握住一件东西,死死不放手。卢嘉踮起脚尖,报喜道:“爹爹,阿弟手里是一块墨!”卢峥得意地抚摸冠玉脸上两丿唇须:“嗯,此儿恐怕终身都可与翰墨结缘,希望青出于蓝。”卢嘉拉拉卢修藕段般的手腕,对父亲笑盈盈道:“爹爹,孩儿想: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卢修依稀记得父兄的笑脸,过了许多年,墨香还是萦绕在他的心底。

  卢修十岁,家道因为父亲的英年早逝而拮据。他大哥卢嘉年龄虽少,家业一分一厘都盘算的精细。这年初夏,卢嘉陪伴太子周嘉去了一次江南。回到家中,就将卢修拉了过去,给他一个小小的锦盒。

  “认得吗?黄山松烟墨,看看上面的篆文,是李廷圭所制的墨。”卢嘉说,一边用扇子使劲给弟弟扇风。那块墨坚如玉,纹如犀,纹彩双鸳鸯。卢修展开了笑颜:“哥,大概挺贵的吧?你在江南买的?”卢嘉深深的看了墨盒一眼说:“嗯,我和太子去歙县的时候遇上的卖主……”他放下扇子,给卢修整理好衣襟:“我们家里有弟弟你,也不愁少那么些钱……”

  那块墨伴随了卢修三年,最终……却碎了。卢修让哥哥替他去埋在翰林院甲秀林的柳荫之下,黑夜中他仿佛闻到卧房中隐约的墨香,眼睛都模糊了。

  当时,四川少年翰林东方谐常来他家吃饭,见了卢修劝慰他道:“一块墨嘛。纵然是仙人所制,世上未必就绝迹了。文人玩墨,本是风雅,放得下的才是达人,看你这小文曲星瘦的,让你哥哥心疼……何必呢?”

  卢修不语。那艳若桃李的东方谐叹息了一会儿,对一边的卢嘉说:“卢修虽然有些执著,倒也难得,不知世间几人可以随沧桑而不变心情。”

  卢嘉沉默,安静的微笑着注视东方,半晌,他的眼睛转到卢修的脸上,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十年过去了,卢家家业繁盛,卢嘉,也就是今日的卢雪泽,依然给当了状元的学士弟弟卢修送墨:松烟墨,油烟墨,漆烟墨,乃至世间罕见的十色墨,集锦墨……五花八门,珍品荟萃,卢修依然回忆少年枕畔的一丝幽香,依然喜欢踯躅在甲秀林的墨冢之侧,清淡的面容上惆怅若有若无。

  太后“恩科”,天下儒生汇集天子脚下。卢修身为学士,当仁不让的参与阅卷,清风明月,竹叶翠影,在文华殿内的主考官卢修用手指按摩了一下有些酸疼的额头,打开了下一张卷子。他愣了,当这张卷铺开的时候,一股梦魂深处的墨香充盈了他的思想……啊?难道世界上还有用样熟悉的墨香么?可惜考卷的名字全部封存,不知道何许人也。

  他拨亮了烛火,心中暗叹:真好字,看来考生学过魏碑,又揣摸过褚遂良的笔法。洋洋洒洒几千字,书法竟然将褚遂良“瑶台春林”的清丽和诸如张玄墓志那样的俊俏笔意合二为一。虽尚不如当代书圣方纯彦的宗师风范,却足以使许多名家失色。卢修定睛阅读,文章气韵生动,虽指点江山,针砭时弊,但言辞之间不脱臣子本份,似乎真的好文!

  卢修忽然皱眉,叹息一声,如此好文……原来,在考卷的上面,有个字本是写错了。估计那考生一挥而就,在末尾才发现此字出错,虽然用读书人特制的刀片刮去错字,可是纸张变得过薄,对光悉心看去,竟然属于科场忌讳的“破卷”。卢修心中替那人可惜,要知道可能对方是个怀才不遇的人,错过此次机会,将来要出头,也许再也可遇不可求。

  卢修本来已经放下了他的卷宗。他阅卷到黎明,看得文章却千篇一律,都是仿效所谓的“馆阁文样”。卢修不知道为何那些书生都相信所谓的“主考嗜好”,其实前面几科得以拔得头筹的人,都不是这般作文的。说到考生的书法,自从方纯彦以书法名家大魁天下后,举世仿效他的字体,认为端丽公正,最适合考试。可是,凡人哪有那份才能?卢修看了几十个学方体的卷子,不是学的不伦不类,就是生硬的很,仿佛故意隐去自己的书体一般。此外,还有学习皇帝和他大哥卢雪泽的,更是让他看不下去。

  卢修在文华殿前徘徊良久,嗅了嗅指尖的那股奇异墨香,回转身去又拿起那张丢在一旁的卷子。对一位瞌睡醒来的考官说:“此文甚好,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应该列入前五,至于名次,总归是万岁定夺。”他说完,率先画了一个圈,那老先生眼睛昏花,粗看一遍,也赞叹文笔和字体的出色,跟着卢修画了一圈。主考三人,只要有二人画上圈,此人定列前五。

  第二日,前十的卷宗呈交大内,卢修终于清闲,他回家换了便服,就从家步行到了近处的一座小山。他在青山翠谷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想到的却是当年琼林宴会后,自己与韩逸洲踏月在此处,纵论古今书画的情景。他苦笑一下,物是人非,听说那人远离官场,在长江上一叶扁舟,也算不得坏事……

  他正想着,天气变化,艳阳隐在云后,几个雨点打在他的布衣上。卢修不得已,记得桦林后一个亭子,便快步走去。

  他刚跑到亭子,却见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一个少年低着头,正在吃金橘。“啊呀……”他嘴巴歪了一下,愕然见到卢修,他双眸顿时粲然。

  清澈的眸子,宛如清扬。卢修似曾相识。少年菱角嘴上浮现出教人愉快地笑容。唇边一颗小小的黑痣,增添了几分韵致。

  “是你啊?”少年道,嗓音甜润,却不是本地人。

  卢修道:“你是……?”

  “前几天考试,我不是跟老兄你一起在高台上眺望翰林院么?”少年开心的提醒他,但是卢修的表情让他接着摇头:“你不会记性那么差吧?难道……我长得像个标准的路人?”他后半句说的很轻,但漂亮的脸上露出狐疑。

  卢修温厚一笑,这少年长得着实可人。他想起来了:这样清冽的眸子……可是,曾经沧海,他见过宛若谪仙的绝顶美人。比起那种惊世骇俗的美丽,这少年的容貌,只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但卢修的涵养,哪里会说出来,他连忙作揖:“不是……我一下子没有认出你而已。对不住。”

  少年嫣然:“没事没事。你那天没有迟到吧?我在考场里东张西望,好像没有看到你呢……”

  卢修笑道:“我再也不想参加那样的考试了。”

  少年嘴角一撇:“虚伪!你那天还对翰林院望得出神……为什么?”

  卢修好久没有遇见人与他如此说话,他望着少年手里一小淘箩的金橘,反问他:“我看我的,你也不是看了,为什么?”

  少年坦然说:“我……我是看我崇敬的人。我最喜欢状元方纯彦的字,想来看看他所在处。”

  卢修想起那些东施效颦的仿方体,道:“看来你肯定写的一手标准的方体。为了金榜题名吗?人人都是如此……”

  少年睫毛一闪,清澈的眸子掠过一丝不快:“我喜欢方体,根本不是为了考试。我考试,不用方体。”

  “怎么会呢?”

  少年道:“就是不会,我学不来方体的神韵,何必露丑?但这又不妨碍我欣赏方状元的字……”

  他这么一说,卢修倒有点歉意,少年将手里的金橘给他:“你尝尝,我一个人吃不好意思。”

  卢修谢了他,随手拿了一只送到嘴里,眉头一皱,差点没有酸倒牙。

  “忘记告诉你蛮酸的,我吃金橘,不酸我不爱吃。”少年笑嘻嘻的说。

  卢修咳嗽一声:“你……住在这附近么?”

  “后山有个道观,读书清静,再说我盘缠不多,所以在那里可以省点钱。”少年直率的说。

  “你这次考试,有望吗?”

  少年踢踢脚:“大概名落孙山了。考官是卢状元,听说此人出名的循规蹈矩……我刚十七,两年以后可再来试。最好找个糊口的文书差事,或者在哪一家当个塾师。我也不回乡了。就在京等下次……。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妹妹还小。我得想法少让他们花费。”

  “你家乡在哪里呢?”

  少年一笑:“黄山脚下。我是安徽人。你呢?”

  “我是京兆人。”卢修还没说完,就望见一个小道士打着油伞而来:“沈公子,住持急着找你……”他递给少年一把绸伞。

  少年应了一声,对卢修道:“我得走了……”他跟着道士走了几步,回来把自己的那把伞让给卢修:“兄台,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拿去。过几天有空了,到后山观找沈笑眸还就好。”

  卢修推辞片刻,少年已经跃到雨里:“沈笑眸是我,兄台别再忘了!”

  卢修回家的时候天色已黑,卢涉在花厅叫他:“叔叔回来啦?爹爹呢?”

  卢修道:“没有见到。大哥不是去宫内了么?”

  “回来了,又出去寻叔叔了……叔叔那么大个人,还叫侄儿担心……”卢涉俊秀的脸上浮起笑。他常常未开口,就先对人笑。即使嗔怪口气,笑容也挂着。

  “啊……”卢修转身就要出门接卢雪泽,卢涉拉住他:“叔叔,别再走散了。咱们一起等爹爹回来夜饭。叔叔……?”

  “嗯?”

  卢涉用月白的袖子掩住嘴:“没事,这把伞不错……”

  卢修还没反应过来,卢涉说:“明天是发榜日,叔叔当然会去,太子说这回不拘一格,录取了几个万岁满意的人才。可惜我不能去看……”

  卢修心里一跳,说:“中国之大,含璋秀出的人自然多。金榜题名,不过是人生的第一步而已。塞翁失马,福祸相倚。”

  卢涉又道:“嗯,太子也那么说,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发榜,我说没兴趣。其实,只是不想让他很拽,觉得自己高我一等。”

  卢修笑着说:“好大的口气。难道太子殿下不高你一等?”

  卢涉墨色瞳子亮晶晶的:“他高?是啊。比我多吃几年粮,他高我一头也是正常。”

  正说着,卢雪泽已经跨进了门槛,卢涉和往常一样,欢呼雀跃着迎接他:“爹爹来了!咱们开饭了!”卢修将那把绸伞放到门后,卢雪泽含笑望了他一眼,道:“今日万岁钦定前五,说你录取的不错……”

  卢修问:“大哥也看了卷面?”

  卢雪泽点头说:“嗯。……你有自己的主张,我看是好事,反正除了状元,后五名都是要补充给翰林院的,你这掌院学士满意就好……”

  “怎么状元不入翰林院?”

  卢雪泽道:“现已将考卷开封,状元年过三十,陛下意欲将他补到刑部去。先给他一个侍郎名头,考察他几年……”

  卢修有点隐约的不安,但小卢涉在饭桌旁一直说着有趣的话,倒让他把隐忧抛却了。

  晴空灿烂,周嘉在金銮殿上正襟危坐,容仪光耀四方,亲手将名单给了卢修。卢修一身御赐金边官服,在高台上向下眺望,上百进士紧张的鸦雀无声。

  卢修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高声传道:“按例,二甲第一名传胪,安徽歙县,沈笑眸出列唱名。”

  二甲第一名,是全国第四,照规矩,代为阅读名次,是一大荣耀事。卢修一看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不会有第二个沈笑眸。毕竟……笑眸二字见于士林,够稀奇。

  人头攒动,却不见那人。卢修又叫了两遍,只见队伍的末尾,一个苗条的少年走出来,看上去好像并不高兴,低着头,嘴唇发白。

  “这是怎么了?倒像霜打了似的。”礼部老尚书不太愉快地说。

  卢修连忙说:“恐怕年纪轻,场面大。这孩子应付不过来……”

  老尚书道:“他不是十七了吗?当年状元公你那一榜的榜眼韩逸洲,金銮殿下何其沉着?这沈郎到底是个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

  卢修眼睫一垂,凤眼中几多伤感都被藏去了,只听少年圆润的声音:“……大人?”

  他抬眼看沈笑眸,稚气的脸蛋上眸子还是清澈见底,只是表情不便,好像无处安放手脚,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他并没有做出对卢修熟识的样子,反而显得闷闷不乐。

  在礼部尚书严厉的目光下,卢修把手里的名单交代到他手上,他放低声音对沈笑眸柔声说:“别慌,谁没有初次呢?你只管高声唱名,不要多想。”

  沈笑眸眼睛中掠过某种东西,点了点头,接过去一个个念起来。他口齿清楚异常。但全部报完,他的目光却偷偷的朝卢修射过来。好像有话要说。

  三鼎甲自然欢喜,其他的人围绕他们,等着马上开始的前三名游长安的胜景。卢修笼手,与尚书在屋檐下闲谈,老尚书年过古稀,难免喜欢滑瓜皮,思路在五十年里飞来飞去。卢修耐心的听,不断微笑着插几句。他也知道自己身边有个影子等了半天。但官场规矩,抛下尚书去问他话,不合礼数。

  直到老尚书被别人请去,沈笑眸才说:“大人……没想到你是卢大人……。学生有句话要说……不知道方便吗?”他注视着卢修,脸上两朵红云。

  卢修向来不摆架子,何况与沈笑眸有一面之缘:“可以,廊后人少,你可以去那里讲。”

  到了长廊下,沈笑眸的额头汗出:“卢大人……其实,其实我根本不能名列前茅。”

  卢修看他的神色,心底豁然开朗。墨香……安徽……却没料到是这样年少秀气的人……。他装作不懂:“为什么?”

  沈笑眸道:“我自己知道,我写卷的时候纸张有一点破了。是不是考官没有注意?我老觉着,这‘传胪’像偷来的,但我也不敢说……会不会连累什么人呢?”

  卢修凤眼盯了他半天,淡淡一笑,反问他:“连累什么人?”

  沈笑眸咬住嘴唇。

  卢修叹息一声,语重心长的说:“沈笑眸,你进入前五是你的造化。阅读你卷子的人也许并没发现,也许是为你的文采吸引,故意视而不见。你大可不必拘泥一点格式的问题,这样反而可笑。你要知道,让你进入翰林院,并非天降的福气。长路漫漫,布满荆棘,没有人帮你。你只要不记恨当初将你圈进官场的人,就对得起所有的人了。”

  他说完,就丢下少年,自己穿过偌大的宫殿,远处的鼓乐齐鸣,仿佛与他毫无关系。沈笑眸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琼林宴会上,卢修和状元坐在一桌,状元不苟言笑,即使在此刻,也没有得意忘形,倒是探花和榜眼,两个大男人互相拚酒。众人都看热闹,卢修饮酒过量,有些微醉,便以解手为因,走到一旁的御花园里。

  夏天的月亮大如玉盘,花草芬芳,草虫呢喃。卢修走了几步,发现水潭边上有个人枕在石头上,坦开衣襟享受习习凉风。

  卢修不愿打扰,便走了过去。忽然听到“卢大人……?”他回头,就是石头上的人叫他。走近一瞧,正是沈笑眸。他双颊更见红润,眼睛水色浮动:“是我呀。”

  “是你。”卢修道。

  沈笑眸笑:“我出来透口气。我不习惯那里面。又闷热,又烦人。”

  卢修浅笑道:“我也是。你没有话题同他们聊么?”

  沈笑眸抱怨道:“他们互相问起来,都说到官职头衔,资历家产。就算说起私事,也是问彼此儿女妻子……我都没有……怎么谈?”

  卢修说:“你年纪还小,将来也会和他们一样。今年的前十名,好像你最年少,过去……少年得志的人也有好几个。”

  沈笑眸月色下望着卢修,舔舔嘴唇:“大人为何没有娶妻生子?”

  这话问得天真无邪,却触到卢修的隐痛,卢修自然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只苦笑一下,道:“错过了。”

  沈笑眸安静下来,好久才说:“真可惜。”

  卢修仰面望着月光,沈笑眸坐起来,招手:“大人陪我一起坐在这里看月亮吧。”

  卢修“咦”了一声,也不推却,坐在他让出的半块大石头上。沈笑眸并不多话,只是托腮坐着,看看月亮,再看看水里面卢修的倒影。大约不惯饮酒,脸上红的上了胭脂似的。

  卢修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荷泽水香里,一种墨香甚是浓烈,忍不住问:“你怎么有那么一股子香味?好像在墨汁里泡大的。”

  沈笑眸愣了一愣:“是吗?我祖上原来是制墨名手,现在父亲还收藏许多好墨。我也不知道……很香?”他凑上去嗅自己的袍服。

  卢修看他的样子顽皮,笑道:“呵呵,久入芝兰之室,不觉其香。我家里也有许多墨……看来你耳濡目染,是行家。我小侄子最近也迷上笔墨。你以后有空,来与他谈谈安徽墨的故事,必定他会喜欢。你将入翰林,现任太常寺徐大人在翰林院的住所:翠斟轩已然腾空,你可以从道观搬到那里居住。”

  沈笑眸凝眸:“大人晚上也在翰林院?”

  卢修道:“不在。不过你不用怕,现在翰林院内外增添了许多巡夜人,你要是高叫一声,马上有人赶来。”他细长的眼睛反射着月华:“怎么?你那么大了,还怕黑?”

  沈笑眸脖子一扭:“不怕。我才不怕。”

  沈笑眸最早搬进翰林院。三天里除了做事,就是往方纯彦那边探讨书法。立即有新科进士在卢修面前抱怨小沈不务正业,可是卢修倒觉得他不同凡人,喜欢到自己面前凑热闹,拍马屁。心里颇为赞赏。黄昏时卢修去看他,顺便去还伞。沈笑眸见了他,拉着他:“大人和我一起去吃夜宵好不好?”

  卢修道:“你叫我的名字就好,翰林院本来不等同官府。”

  他吐了一下舌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叫你卢修。你就像你的名字一个样。”

  卢修失笑:“人和名字还有那讲究?”

  沈笑眸说:“怎么没有?可惜,许多人都是名不符实,我认识最丑的一个叫颜俊,最蠢的叫田聪,我们家那里好吃懒做的一个无赖,叫胡国栋……”

  卢修忍不住笑:“好了,好了,上次谢谢你的伞。我请你去吃长安有名的王家饺子。”

  他与沈笑眸一起到了集市,夏天出来乘风凉的人摩肩接踵。沈笑眸不停的问这问他,卢修都耐心的作答。吃饺子的时候,小家伙一个人吃下了六十六只。摊主老王头轻轻的捅卢修:“这位公子,你弟弟吃那么多,别撑破了肚皮,小老儿赔不起。”

  卢修只觉得他像个孩子,劝他:“你是不是饿死鬼投胎?留着肚皮给下次。”

  沈笑眸打了个饱嗝,眸子灵动:“不怕,有你在边上……”

  卢修丢了碎银,拉了他便走,却见路上有个外地来的人正在卖墨:“各位文人雅士,别错过上等好墨。”

  卢修看了。虽不是最好的,但此人摊头上墨的花样很多,他起了心给侄子买几块回去。挑了玉洞桃花,归马放牛,太平有象三块,问:“多少钱?”

  那摊贩说:“公子好眼力。不多,十两纹银。”

  卢修二话不说,要去掏钱袋。沈笑眸挺身而出:“你别欺负人?十两?三两都多。”

  摊贩面子下不来:“你怎么这么说话?”

  沈笑眸道:“我是安徽的墨乡出来的,你们去我们那里贩来,只有一两银子的本钱。”

  “那就三两。”摊贩不高兴的说。

  “二两五钱差不多。”沈笑眸并不让步。

  “我要亏本的,二两八钱。”

  “就二两五钱。”沈笑眸固执的说。

  卢修咳嗽一声:“笑眸,算了,做生意的不容易,给他给他。”说着,他拿出三两。

  摊贩欢天喜地接过去:“到底是这个公子大气。你这个小孩子……也学学。”

  沈笑眸白了卢修一眼,转身就走,卢修追上他。他气呼呼的说:“世上居然有你这样的好人,我算是服了,我在为你讲价……”

  卢修有点过意不去:“是,但犯不着为了那点钱伤了和气。”

  沈笑眸跺脚:“对,我小户人家出来自然斤斤计较……”正说着,天边一声闷雷,居然又要下雨的光景。

  沈笑眸不理卢修,一个人往前溜达。卢修也不放心,跟着他:“要下雨了,我们快点回去。”

  他回头,妖娆一笑,冷冷说:“我的嗜好:就是喜欢下雨天在外面散步。”

  卢修想了想,他可够特殊的,最爱吃酸橘子,最爱淋雨?但他还是说:“那么,我陪着你一起散步好了。”

  这一散半个时辰,卢修和他都成了落汤鸡,沈笑眸在如注大雨中抹了下脸:“你不难过?”

  卢修满脸雨水,还摆着温文架子:“我不难过,你不要生气……啊?”

  沈笑眸叹息,拉了他进了一间破庙:“算了,原来你这个学士那么傻。”

  卢修低头摸索柴火,大笑:“过瘾过瘾,笑眸,谢谢你,我好久没有这样了,心里反而开心的很。”

  沈笑眸脱下外衣拧水:“你说真的?”

  卢修道:“当然。我们歇一下,我讲点故事给你听……”

  沈笑眸大感兴趣,坐在卢修点起的火堆旁。卢修跟他讲了许多官场趣事,野史传说,也第一次对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那块墨。

  “那是李廷圭的墨?究竟什么=花样?”

  “纹彩双鸳鸯。”

  沈笑眸的身体一晃,似乎颤抖下:“嗯……是这样。”

  “怪不得那个叫墨冢,我还问方大哥来着呢。”沈笑眸说。

  卢修问:“方纯彦和你说了翰林院的事情?”

  笑眸摇头:“他不爱讲,我不爱听。我们只说书法墨迹,翰林院的八卦谁稀罕。”

  卢修一怔,发现沈笑眸眼睛也不眨的盯着他,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卢修一个人。他喉头干涩:“嗯,雨不下了,我们雇辆马车回去。”

  沈笑眸点头,卢修带他上了马车,先送他去翰林院。两人无语,过了一会儿,沈笑眸的头靠在了卢修的肩上,卢修不自然的低头,却见一张天真清纯的脸,发出轻轻的鼾声,卢修释然一笑,一动不敢动,让他靠着,那股子墨香似乎渗透少年的骨骼,越来越香。几乎开始冲刷卢修的记忆了……

  沈笑眸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还好方纯彦来照顾他的病,卢修见他身边没有父母朋友,也只好日夜耽搁在翰林院。

  一次他忙完了,进了屋子,见到方纯彦收拾东西。

  “他退烧了。”方纯彦面无表情。

  “谢谢。”

  “何必谢我,他刚才做梦……”

  “怎么了?”

  方纯彦毫无表情的脸,却有深邃明亮的眼:“无事。你……好好看着他……”

  “他多久才能好利索?”

  方纯彦俊美似冰玉的脸上竟然有点笑意:“病去如抽丝,他这种年龄,说不定病到心里,哪一天好?我可不知道。”

  卢修总觉得他有言外之意,但一时吃不准他意思,因此点了头。

  说来也怪,沈笑眸虽然退烧,但病好的奇慢。按说方纯彦的医术,普通的伤寒十天保管好透了。但方纯彦十天以后,来给笑眸把脉添药,只是说:“我的医术不适合南方人。”

  笑眸低着头。

  卢修便喂他吃药,笑眸道:“我自己来,我不喜欢吃烫的。”

  卢修因为翰林院的事忙,先离开了,走了一半想起自己刚才拟定的一份文稿还放在沈笑眸的桌上。连忙回身。

  却意外的看到沈笑眸在屋边的花圃蹲着身子,左右看看,又慢吞吞的回到屋里去了。他悄悄的走过去一看,方纯彦给配的药,全部被沈笑眸倒掉了。卢修大惑不解,但没有声张。

  夜间,他照例给沈笑眸带了一些素菜,和他闲聊了半天,等药凉了,他也不走。

  “你走了,我就吃药。”沈笑眸望着他,似乎有困意。

  “我等你吃完再走。”卢修说。

  沈笑眸注视他良久,身子颤抖起来。他的脸红透了,他真的爱笑,也爱脸红。

  卢修娓娓道:“笑眸?你有什么难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是不想去翰林院里和那两个同事?我把你换到方状元那里怎么样呢?”

  沈笑眸蜷缩起来,轻声说:“我不是……”

  卢修收拾笔墨:“你有难处说出来……我怎么会不帮你?”

  沈笑眸说:“……那你过来。”

  卢修坐在他床边,沈笑眸忽然抱住了他:“我不想好,因为我……我喜欢你……我想多看看你……”

  卢修大惊,木头一样任由他抱着。

  沈笑眸哭了:“你知道了……卢修,你嫌弃我吗?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在高台上,我就喜欢了你……”

  卢修柔声道:“你还小……不懂。”

  “我十七了,还不懂?”

  卢修心中慌乱,几乎不敢对视他那为热情灼烧得清澈眸子:“你病了,所以你……我还是明日来看你。”

  他可以算是仓皇的逃出翰林院,但是心里却空落落的,当夜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也许他开始就应该注意这个,他对人好,却不让人爱他?为什么?

  清晨的时候,有人敲门,卢修披衣起床,只见卢雪泽站在门后,潇洒如昨夜明月。

  “有人送来这个……”卢雪泽说。递给他一个盒子,他审视卢修的脸,关切地说:“你怎么了?有何心事?”

  “没什么。”

  “那就好。”卢雪泽淡淡笑:“你也真的长大了,公主的婚事不成……我也不再管了。其实,最近你常常有笑容,我想起来好像是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初你不快乐,是由墨而起的吧?”

  卢修只是注意到盒子上“卢修亲启”四字。

  卢雪泽望了他一眼,默默的走出门去。

  卢修打开盒子,他看到了一块墨:一块和他过去碎了的墨一样的。李廷圭,纹彩鸳鸯墨,下面垫着一封信。

  “卢修,我想暂离京城。这块墨本想在中秋节送你,但是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必须先走了。此墨乃祖父收藏,当年李廷圭制作两块,因为寓意鸳鸯,必须成对,我家过去以此物为结婚信物。阴差阳错,其中之一被我娘卖给了两个过路少年,剩下的一块我打小不离身。我把它留与你,与墨冢成双。世上有不可修补的墨,但世界之大,却可能还有意想不到的转机。珍重。笑眸字。”

  卢修放下纸,墨上鸳鸯栩栩如生,好像青春时光,两人絮语……

  三日之后,黑夜时分,沈笑眸终于到了华清池附近客栈,他躲起来修养三日,此刻还有些出汗,他进了上房,却见一个青年等他,正是卢修。

  卢修看来饮酒过量,满身酒气。见了他把那块墨放在桌上:“无工不受禄,谁要你的墨?我是你上司,我不允许,你怎么敢走?”

  沈笑眸说:“我不干了,明天就给万岁写辞职信,我开个笔墨作坊,不比当官好?其实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本来就录取不了。”

  卢修一拍桌:“狗咬吕洞宾了不是?”

  沈笑眸脖子一立:“我为什么是狗?你倒是仙?我们出身不同,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人。”

  卢修没有话说,捏住他的手,柔滑细腻,他酒后燥热,心里一动。沈笑眸的眸子却逼近了。

  清澈见底……宛如清扬。

  好像一场人间的梦,他吻住幻像,采撷着那朵朴素的菖蒲花。眩晕的拥抱之后,他脱下笑眸的丝衣,花底的滑腻更是让他疯狂。他埋头在他身上,只是要吸取了那充盈满室,刻骨铭心的墨香。沈笑眸轻声的呻吟,搂着他,反过来掐着卢修,无论如何狂荡,他的眼睛还是清澈的……

  只有在卢修最激动地时候,身下的少年的眸子,才变得雾气茫茫,但他没有一点退缩,反而无师自通的将修长白嫩的双腿挂到卢修赤裸的臂膀上……

  卢修享受着极乐的巅峰,他甚至感到墨冢里的精灵在他小腹,催引他和墨香的少年合二为一。

  ……

  清早。沈笑眸躺在卢修的怀中,抓起卢修的头发,在嘴巴里轻啮。

  卢修笑了:“我们回去吧,先不回翰林院,去我家看看……”

  沈笑眸爬起来,推来窗子:“不要,就要下雨了……”

  卢修诧异:“你不是说最喜欢下雨天散步?”

  笑眸扮个鬼脸:“我瞎说的。”

  卢修说:“对了,昨天我等你之前,买了一筐金橘,就放在那边桌上,个个都很酸,我知道你爱吃……”

  笑眸说:“我骗你的,那天遇到你正好买了一筐酸橘子。我那么说,是想引起你注意。”

  卢修呆呆的半天,笑着说:“你说走,也是骗我的?”

  沈笑眸一声不吭,低下头来吻了他。

  绿荫满窗,夏日正盛。卢修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人生第一次想要抓住的,仅仅就是墨而已。

东方番外:秋光
  城市尚余三分热,秋光先到野人家。

  我一早起来,到自己屋前那块小花圃里松了土。青城天下幽,我在后山隐居已经快两年了。秋风一来,我可以顺理成章戴上手套,遮盖住手上的疤痕。我大约是那种老来也爱俏的人。生性如此,没有办法。

  养了两年,习惯用纯彦配的药膏。手也基本活动自如了。想起我离京的时候,他为我足足备了五年的药量。也难为他……

  昨晚,卢修的书信到了。他感谢我写信给他,终于帮助他们完成了先帝诗集的编撰。我跳过他啰嗦的客套话,看到了“家兄也平安”,便丢下了纸。

  先帝的狗屁诗集,与我何干?要不是那夜梦到了卢嘉忧郁的面容,我怎么会再去写信给卢修?他现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要不借着那本滥诗的因头,如何好意思旁敲侧击的询问卢嘉的情况?

  我站在篱笆边,望着远处人家的黄菊。自嘲的一笑:东方谐,你还真自作多情。现在还忘不了?却发现,那个十岁左右的童子又来了,傻乎乎的站在篱笆外看着我。

  “你来了?进来坐。”我笑,向他招手。

  乡下孩子扭扭捏捏,但还是蛮高兴的进前来,冲我傻笑。

  这小孩眼睛特别亮,有股子聪明劲儿。我引他到后屋,给他吃蜂蜜茶。又打开竹编柜子:里面零食,果子琳琅满目。

  “大人也喜欢吃这个?”他挑了一把蜜枣,笑嘻嘻的问。

  我坐下来说:“当然。饮食是人生一大乐趣,还有的,”我盯他一眼:“儿童不宜。”

  他东张西望,看见了我养的虎皮鹦鹉,又对我养的哈巴狗皱了皱鼻子。我笑了出来,他又问:“为什么你那么漂亮,却一点也不凶?”

  我打哈哈道:“漂亮的人一定要凶么?”

  他说:“嗯,除了你都很凶。我家主人也非常漂亮,但是从来不笑。”

  我问:“你来我家附近好几次了,谁是你家主人?”

  “就是山坡上种菊和梅花的人家,我家主人已经在上面住了四年了。我是跟着主人才看到你的。”

  我不记得了。只是……青城山上确实有一个奇怪的人。

  我追问他:“你家主人是不是总是喜欢戴着面幕?”

  “是啊。他不喜欢人家看他的脸。”

  半年以前,我在山中散步,黄昏时候遇见过一个修长的男子,虽然因为他蒙着面不能瞻仰,那人的步伐却美不可言。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主动上去说话也有可能。不过……现在这份心真的淡了。

  我好奇的问:“他漂亮,还是我漂亮?”

  童子眼睛更亮了:“我说不出来。好像你漂亮一点,但他可是我主人……”

  我笑,看来我老得也并不厉害:“你叫什么?”

  “秋池。”

  “巴山夜雨涨秋池的秋池?”

  “对。我家主人说你是读书人呢。”

  “他和你谈起我?”

  “没有。他喜欢自言自语,我无聊,就爱听他讲话。”

  三天以后,秋池又来了,他见了我就说:“公子,我家主人想问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呀?”我正在制作香料,两手都不得空。

  “主人说,半年前在山中与公子相遇,看到公子的扇子上题字特别好。一直记挂在心,能否借给他看个仔细?”

  我想了想,说到题字,我带的是那把扇子吗?我洗干净手,从自己床边的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把扇子:“是这个?”

  秋池说:“我不知道,让我拿过去给主人看看,绝对不会损坏。”

  我笑道:“十有八九是这把。”

  秋池满面欢喜,走了几步,问:“这个题字的人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了一想:“嗯。是个漂亮的,很凶的人,平时喜欢板着脸,不过,他可不爱拿什么遮住自己的面孔。”

  秋池走了,我坐下来歇口气。

  两年来,纯彦不知道变了没有。我来四川,他与我还是通信,后来我搬到青城山隐居,他也在每年的立夏,冬至,春节给我来三封信。此人看似古板,可来信生动有趣,比起翰林院学士卢状元满纸废话强多了。我反复的读,细心的裱起来藏好,只是回给他寥寥数行。

  纯彦与我不同,他本来比我年轻,又有妻子儿女,我的意思,他明白吗?

  我第一次见到纯彦是春季的一个早晨。我十九岁那年反反复复的生病,因此结识他也要比别人晚几天。从前一年的冬天起,卢嘉对我日见疏远,我也是有气性的。索性连他家门都绝迹。他成了鳏夫,我向他的表白,他却如此回报。我猜自己多半是气病的。任是如此,我每天还是想去翰林院,哪怕瞟他一眼也好。

  生活的目标,人生的慰藉,在那时,依然只有卢嘉一个。

  那天早上,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在甲秀林漫步。春天竟然已经来了……我听见有个人在桃林读书。

  他的声音特别响,读的时候加上老秀才们带有音韵的古腔。活像唱戏,我听得乐不可支,哪里来了一个坟墓里挖出的古董“书呆”?

  大概我笑出声,他停下了。

  “谁?”

  我跑了出来,见到他的脸,倒笑不出来。明明是个绢作的美人儿,偏偏要冰冻一下,就成他这个模样啦。而且一股子傲慢。卢嘉少年得志,却从不显出傲慢来的。

  “我是东方谐,翰林院的编修,你是新人?”

  他冷冷的扫我几眼:“我是方纯彦。”似乎理所当然我该知道。

  “方纯彦?从没听说过呀。”我故意说。原来他就是有名的小书圣。状元郎?怪不得拽过我心爱的那人去了!我看不惯得志猖狂的主。

  他一动不动。忽然笑了,好像春雪融化:“嗯。是东方大人?我是才来的。”

  我忽然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他那时已经娶妻生女,但每日来翰林院最早。我也喜欢早,因为以前卢嘉总是第一个到。不过,自从换了喜欢睡懒觉的庄学士掌院后。卢嘉也变得喜欢迟到了。

  方纯彦与我认识久了,便不肯亲近我,这也是自然。我说话间爱调侃,每天打扮山红水绿。与他格格不入。不过我总念着他初次见面的笑容,偏不和他计较。有一回某个同僚送给我几首艳辞欣赏,我正高兴,他眉头皱紧。好像我们是一群怪物。

  我不以为然:“诗经就是情色鼻祖,没想到还有人那么保守?”

  他白我一眼。我慢条斯理念道:“子不我思,岂不他人?”顺便摸了一下他的脸。

  他脸色都变了:“你……你……你不要动我。”

  “好滑……”我笑呵呵的避开了他。

  庄学士不欣赏他,就是从他每每早到开始,他大约是不会知道的。但他得罪卢嘉,是我亲眼所见。

  他和卢嘉都是官宦子弟,年龄相差也不多。卢嘉为皇帝青睐,庄学士都要礼让三分。可是方纯彦,并不与他亲近。卢嘉对他,倒是十分的客气。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修订文稿的纯彦把一首诗圈出来。

  “这首诗并不好,如何编进去年的最佳诗选呢?”他说。

  我看了一眼,绿色的批注,是卢嘉的字迹。再看了一下写诗人的名字:宇文山青。我好像在卢嘉的书房里看到过此人的一副对联,想必是卢嘉的好友至亲一类。

  我赔笑说:“方状元,文人何必相轻?这首诗——挺押韵的,虽然不是惊才绝艳,也不至于辱没斯文吧?”

  他不说话。恰好卢嘉经过,他请他进来,当面说:“卢大人选出这首,与全书整体的水平不符合,请大人签字,撤下来才好。”

  卢嘉不置可否,含笑问我:“东方大人怎么看?”

  我和他对视片刻,道:“我也不清楚。还是两位大人决定。”若对方不是卢嘉,我该帮着纯彦说话。但就因为对方是卢嘉,我也不能顺着卢嘉的意思。

  卢嘉拿起那首诗道:“其实是我一个老友闲暇时写的,虽然文采一般,但此人的气势放眼天下也不多……”

  宇文山青那么厉害?我拉了一下纯彦,意思是让他不要坚持了。

  可是纯彦寸步不让:“原来是大人的友人。大人这样岂不是徇私?气势再大,也不见得是好文人。”

  卢嘉向来不喜欢辩解,拢着袖子笑了几声。

  纯彦年轻气盛,追问他:“大人不愿撤?不肯签字?”

  卢嘉越加和蔼的看他:“纯彦认真,不得不服。可惜我的图章不在身上,这样吧……东方,稍后你拿过来给我签。”

  我送他走,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卢嘉收起了春风般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宇文山青,确实是天下气派最大的人。他的本名,在书法上也总压在纯彦之上。对于一个这样身份的人,只要他会写诗,必然是最好的。只要会写字,自然当代第一。

  我去了趟四川探亲,回来以后方家就出事。方纯彦从高处跌到谷底,他得以在翰林院苟延残喘,已经是别人眼里的万幸。他每日仰着头,面无表情的出入,我倒有几分佩服。不过,他父兄处决的那夜,我恰在书楼里找一本古籍。暴风雨中就听见纯彦一个人在楼下呜咽。我想出去劝他,但我实在害怕那样的哭声,我缩在书架一角,心里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我居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夜里他拍醒了我。他身上湿淋淋的,脸色雪白,我还以为见了鬼。

  “你走。”他说。

  “我马上走。”我摸出一方手帕给他,“留得青山在……,啊?纯彦?”

  他接了手帕去,颤抖不已。

  是有借有还,我成了他身边唯一和他说话的人。

  我二十一岁,他二十岁。

  中秋过后,他经常在书楼逗留到深夜,我也闲得慌。庄学士要离开了,他向朝廷保荐卢嘉继任。纯彦和我,一个官场失意,一个情场碰壁,同命不同病,在一起东拉西扯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夜又是风雨,我谈话久了,脚有些冷,纯彦居然说:“你可以做的离我近些,我不怕冷。”我注视他俊秀的侧面,想起了以前,有人也让我整天依靠。

  时过境迁,现在恐怕连拉手他都不肯了。就因为我说出自己的心思?我后悔吗?至今也不后悔。不说出来,大家憋着老死,也许是卢嘉的风格,不是我的。

  “你最近好像老是晚回去,怎么了?你家梅儿也不管?”

  他脸红了。默默无语。

  “嗯?你不是和你娘子恩爱的很?”我问。他的脖子洁白如玉,我忽然兴起,用手指触了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送回来,低声道:“我娘子有喜了。”

  我转了转眼珠。

  那天他说了不少话,听得最后,我烦了。我抬起眼睛,纯彦好像瘦了,春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何在?我不是烦他本人,我烦他说的事实:朝廷是残酷的,翰林院是一个蛛网……我打断他,仰起脸搂住他的脖子。

  他吃惊,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轻声道:“纯彦,我也有苦,但我不大说。我出生在北方,后来父母分离。母亲不得不跟了他原来的下人到了四川。名义上为人的妾,她受尽了痛苦。我母亲出家为女冠,才得以解脱,我们要么离开,要么就彼此取暖活下去?好不好?”

  他没动,我将冰凉的脚从靴子退出,轻轻的蹭他的腿:“我可不会添麻烦的,也绝对不会让你家娘子知道。亲亲我,好吗?就现在……”

  他亲了我,一发不可收拾……

  逸洲和我分手的时候,说我不满意他,才出去找别人,实际上,这个别人在他之前。我当然无法解释,因为无论如何,面对韩逸洲,我总是不忠,甚至是一个下流卑鄙的人。连我自己也无法否认。

  我离开京城的前夜,纯彦陪着我,他送我一把扇子:“这是我许久以前写的。”

  上面是他飘逸书法录下的四句: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

  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

  “为什么写这首诗?你也没有去过四川。”

  他只是笑,我从来没见他那么爱笑,这个晚上他坐在我身边,一直的笑。

  ……

  秋池在门外喊我,打断了我的思绪:“公子,公子。主人请你过庐一叙。”

  我懒懒道:“扇子呢?”

  秋池说:“主人在屋里养的昙花方才开了,你的扇子还在他手里,保证完璧归赵。公子……你不去?”

  我寻思半晌,叹息一声:“赏名花的机会我怎会错过?何况我哪里会丢下扇子呢?”

  天色已黑,我和秋池一前一后,向着云间的小屋进发。

  他,究竟是何等的人?我不知道。我只觉得随着目的临近,花香越来越浓。

  有人在月下临风伫立,我看得清楚:并非卢嘉,不是纯彦,更不像逸洲。

  我从此不妄求,不妄取。随遇而安,只在青城的秋夜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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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番外写的模糊,我不想把东方定下来,但相信他可以在四川平安终老。

  写它就是为了牵挂他的一些读者。不许美人见白头,东方的未来也不好写。

  至于方纯彦,他的将来我猜不透。看命运给他何种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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