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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书籍名:《公子晋阳》    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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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水陆道场,虽为超度总坛死难弟兄及家属部众,然却为凌天盟自遭丧乱以来的首度大会。道场占地颇大,并无分外坛内坛,场地正中悬挂偌大一幅凌天盟盟旗,上面狰狞的饕餮面首,几欲扑身而下,吞噬众人一般。下置长长一排供桌,罗列香花灯烛果品等供物,再往上瞧去,却是累累森森的灵位牌,一眼望过去,倒好像有无数枉死的冤魂,正悄然瞪着眼瞧一般。祭坛往下,左右各有请到的数十名僧人,此刻真焚香诵经,打着法器,已然开始了超度大会。凌天盟各地分堂剩余的那些精兵强将,自三天前便有人陆续悄然赶来,到得此刻,早已密密麻麻汇聚于下,其身上均穿白衣孝服,头绑着麻带,人人脸上带有悲愤之色。再得往下,却是另一批身着孝服部众,跪在蒲团上抹泪不止,正是侥幸从官兵剿杀中逃生下来的人。
诵经声声,俱是佛号庄严,只是众人心中所想,却是一派热血沸腾,均暗忖此番深仇,若不将朝廷鹰犬杀个七零八落,委实难以一振凌天盟威名。更有人忆起罹难弟兄往日的情义,铁打的汉子,此时也不由满目悲戚,有那心肠软的,两行清泪,早已流了下来。此时忽听台上主持祀魂的刑堂主事唱道:“诵经毕,请盟主,副盟主。”
众人一听,皆直觉让开两边,殷切的目光,纷纷投向缓步上场的两人。当前一位,体格魁梧,面容威仪,正是凌天盟盟主沈慕锐,其后一人随着他,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后生,面目俊朗,衣着齐整,与盟主一道,穿了白色孝服。众人一时有些错愕,怪异的眼神不由紧盯着他不放,那青年被瞧得不耐烦了,一摔披风,喝道:“瞧什么瞧,没见过老子英明神武的俊模样么?”
敢于此种场合放浪不羁,除了那刁钻古怪的二当家,凌天盟上下找不出第二人。众人瞧惯了他胡子拉渣,蓬头垢脸的邋遢模样,猛然间瞧见二当家梳洗干净了,居然是个俊后生,都颇觉意外。他素来在盟里没上没下,众人与他也混得甚熟,不拘理惯了,见此光景,底下便有年轻的盟众忍俊不禁,丝毫不给面子地噗嗤一笑。
这一笑不打紧,那忍着的,憋得辛苦的,均不再强忍,纷纷笑出声来。顿时一扫场上肃穆庄严的气氛,徐达升怒道:“笑什么笑,他娘的,告诉你们,有妹子嫂子没嫁的都给老子让远点,别贪图老子模样俊就来套近乎啊。”
底下有人回了句:“二当家,妹子就算了,嫂子如何能嫁你?”
徐达升有些尴尬,嘿嘿一笑道:“那,那个,嫂子春闺寂寞,也是有的。”
众人更为哄笑不停,台上的刑堂主事一脸不悦,重重咳嗽一声,提高嗓门道:“恭迎盟主,副盟主。”
沈慕锐淡淡回了头,仿佛不经意般扫视全场,被他锐利的视线接触到的人,均心头一凛,纷纷收敛了嬉皮笑脸,垂下头去。沈慕锐及至最后,瞧了徐达升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出息了啊,这等场合,也敢胡乱说笑。”
徐达升自知理亏,也不敢辩,换了一脸庄重神色,倒也有三分凌天盟副盟主的威风来。他二人步子极大,几下便越众而出,站到台上。沈慕锐神情悲戚,举手示意众人安静,一双眼眸深沉之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刑堂主事唱道:“盟主上香,祭拜死去弟兄。”
他一语未完,低下几声苍凉的法号便响起,诵经的僧人敲打法器,再度唱经,那边上从当日屠戮中心存的一干部众,个个有亲朋好友丧乱其中,此刻一闻法号,只觉一腔悲愤仇恨俱涌了上来,早忍不住纷纷嚎啕大哭起来。其中一人尖声哭道:“盟主,你要为我们死去的父母兄弟报酬哇——”
这声音太过凄厉,犹如一道匕首划过众人内心。才刚嬉笑的一干人想起人家的丧亲之痛,均脸露羞愧之色,随着哭声震天,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阵阵不歇,一股惨淡之意顿时袭上心头。当此之时,沈慕锐领过边上侍祭奉上来的香,恭敬拜了几拜,再交由侍祭插上。他之后便轮到徐达升上香,往日里没个正形的二当家,此刻却收敛了笑容,满脸严肃,眉头紧锁,恭敬上完了香,静悄悄地后退半步,站在沈慕锐身后。
沈慕锐站在那里,形貌威严,众人不禁静默无声,连先前嚎啕大哭的盟众,也收了声音,改为低声饮泣。沈慕锐一举手,顿时诵经声齐停,场子上鸦雀无声。他先扫视全场,方朗声道:“各位分堂的弟兄,总坛被毁,距今已是三月。我凌天盟自创建以来,未尝遭受如此重创,总坛被毁,各地分堂同受攻击,罹难的兄弟姐妹不计其数,尸骨未寒,英灵犹在。今日当着他们的面,我沈慕锐在此对天发誓,但凡身在一日,定当身先士卒,血刃仇敌,绝不让这些早去的兄弟姐妹们白白流血枉死!若在场盟众,有不愿与我沈某人共存亡者,沈某人绝不为难,请即刻领了银子返家过你们的安乐日子。但若愿留下来与我同生死共存亡者,从此往后,便都是我沈慕锐歃血为盟的亲兄弟!我们等一起奉天地大道,行侠义之风,患难与共,绝不退缩!”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抱拳道:“便是抛却性命,也当追随盟主左右!”
“谁愿做那缩头乌龟,谁就赶紧的回家抱老婆孩子去,好男儿就当不畏生死,誓与朝廷鹰犬抗衡到底!”
“大当家,死的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不为之报仇雪恨,这良心如何能安!”
沈慕锐微眯双目,缓缓道:“好,都不愧是我沈慕锐的好兄弟们!”他神色一凛,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道:“诸位,沈某人见识浅陋,才识不足,致使以往盟内多有奸猾卑劣,浑水摸鱼之辈,盟规松散,戒律不严,盟众胸无大志,懒散度日着有之,盗名欺世者也有之,更有那纠结朋党,同室操戈,争权夺利之事屡屡发生,离我创盟初衷,越来越远。小人当道,欺上瞒下,举侠义之旗,行那谋私之实。我盟此次遭受重创,朝廷鹰犬固然凶残狡诈,然却与盟内长期萎靡不振有莫大关系。此等罪责,追究起来,我当是头一份!趁着今日众目睽睽,死难弟兄们都瞧着,我沈慕锐请刑堂主事掌刑,以罚我上位却不知约束,身为盟主却无力保护属下弟兄之罪!”
他此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心里暗暗折服。有那忠心护主之辈,早已嚷了起来:“逝者已矣,盟主无需自责太甚。”
“盟主如此自责,岂不让我等惭愧到无地自容?”
沈慕锐态度甚为坚决,直直跪了下去,运起内力,朗声道:“盟规之下,盟主与部众同罪,沈某意已决,请刑堂主事量刑!”
那白发苍苍,脸色阴郁的刑堂主事,面无表情地道:“身为盟主无尽约束之职,无尽守卫之职,行刀刑。”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部众抬上火盆,上面搁着明晃晃的六把尖刀。刑堂主事执起一把,掂了掂,出手如风,立即插入沈慕锐左肩,再一顿,掂起另一把尖刀,又一插,刺入沈慕锐右肩。
这两刀刀柄入肩,力道甚足,沈慕锐肩头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衣裳。但他只是脸色稍微苍白,微微皱了眉头,嘴角如常,连哼都不曾痛哼一声。众人瞧得心惊胆战,又是佩服又是感动,待到第三刀之时,已有部众跪下哭道:“虽然盟规如铁,然盟主肩上担子甚重,若再伤了,我盟群龙无首,到时候反倒得不偿失。求刑堂主事法外开恩啊——”
那人这么一跪,剩下的盟众纷纷跟着跪下求情,一时间望过去,偌大一片空地上跪满了人。徐达升见沈慕锐额头上已有冷汗冒出,忧心他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患,情急之下,站出来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大当家乃一盟之主,盟内大小事务,不可一日无他决断。况且大当家上回内伤未愈,朝廷鹰犬又虎视眈眈,值此之时,非量刑的好时机。不若留下余下的刀,待我盟危及过后,再慢慢行刑不迟。”
那刑堂主事是凌天盟的老人了,如何不懂得其中的轻重缓急?况此时全盟弟兄跪下求情,这原也足够他法外开恩。于是那主事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道:“既如此,便记下欠的刀,往后再补吧。”
“谢主事!”徐达升一脸感激,忙奔了过去,点上沈慕锐肩上止血的穴道,将那尖刀小心拔起。边上早有侍候着的仆役奉上金疮药和干净纱布带,徐达升取了,快手快脚便替沈慕锐裹好了伤口。
沈慕锐站起了身,神色如常,仿佛刚刚的刀刑不是扎在他身上一般。他微微一笑,拱手朗声道:“多谢众位弟兄对沈某厚爱,大家请起。诚如各位所见,盟规如铁,便是盟主也不能例外。此后我凌天盟内,刑堂一脉主掌监督刑罚,必将一视同仁,铁面无私。主事大人有权处置违背盟规的任何盟众,哪怕你位列堂主,盟主,违反了规定,主事大人也有权召集各堂弟兄,对其量刑处置……”
他话未说完,却听得底下一位妇人的声音尖声道:“盟主言下之意,即犯事者均要受刑堂定夺,任他是谁,也不得逃脱,是也不是?”
沈慕锐眉头稍稍一皱,认得说话之人,是那一批总坛被毁之时幸存下来的某位兄弟之遗孀,他点了点头,道:“正是。”
“那不知背叛我盟,勾结朝廷,灭我总坛,害我丈夫枉死刀下之人,该当何罪?”
沈慕锐眉心一跳,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正待出言,却听得身后刑堂主事那把阴沉沉的声音说道:“千刀万剐,绝不姑息。”
那女子冷笑着尖声道:“既然如此,那盟主房内藏着的妖人,是不是也该一视同仁,千刀万剐,以慰我盟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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