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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霑出了曹宜家的大门,像往日一样奔西走。他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姑且算是亦喜亦忧吧,喜,自然很明白,可以再不到叔祖家里来练习射箭了。忧的是卿卿,真正的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竟然无亲无故,只身流落在江宁,纵然老祖母对她极好,可是什么叫寄人篱下,卿卿一定比自己解释的清楚,体会的透彻。过了四年多,几乎是两千个日日夜夜,终于回到北京,回是回来了,可是,有家不能投,亲人难聚首,委委屈屈的嫁给了五叔,五叔确实是个好人,可是他们夫妻之间融洽吗,像自己和玉莹一样知心知己吗?如果和谐,她为什么又要向我……
曹霑思绪混乱了,他自己理不出个头绪来。可却身不由己的调回头来,又往东走了。他围着天香楼绕了一圈。此时此刻他那么盼着楼窗能“叭”地一声被打开,跟自己厮守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卿卿,站在窗前。可是“唉……”他猛然想起李煜的名作《乌夜啼》:“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曹霑的脑子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都是往昔的回忆。脚底下也就更没有了主宰,信马由缰地在胡同里瞎走,越走越糊涂,越走越不认识路,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有一座广亮大门。门上都是砖雕的花纹,中间镌刻着两个大字“芷园”。
曹霑一愣:“咦?芷园,这不是我们的京中故居嘛?”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决心上前去敲门。大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小顺子:“您找谁?”
“我跟您打听,曹桑格曹老爷是在这儿住吗?”
“对,对,不过,您是?……”
“我叫曹霑,我是……”
“啊!听说过,听说过,您是侄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京中的故居我还没来过,我想进去逛逛,再给三大爷跟三太太请个安。”
“不行,不行。”
“不行?”
“三老爷吩咐过,不许四老爷跟四老爷家里的人,进芷园一步。”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说不清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顺子,是三老爷家的听差。”
“三老爷眼下干什么哪?”
“嘿!官不大,财可进的不少。”
“这话怎么讲?”
小顺子回过头去,朝里边瞧了瞧,没什么动静:“侄少爷,咱们在门道里聊聊,这还可以,您可别往里边溜达。三太太可挨家哪。您别砸了我的饭碗子。”
“好,君子一言。”
“得,驷马难追。您请进。”小顺子让开一条路,曹霑进了大门,可惜迎面是一座大照壁,挡得严严实实,院里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小顺子拿了个小板凳给自己,让曹霑坐在春凳上:“侄少爷,我也甭给您沏茶了,门房里没开水。”
“行行,甭客气,你说吧。”
“嗻嗻。您这位三大爷自打南边回来,花了大钱啦!活动了一个九品官。”
“才九品?”
“您别小瞧了这九品,可是内务府管银库的。”
“哦!能往外偷银子?”
“哎——您不偷,您也没练过那种功夫啊,是库工偷。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库工们进银库搬银子、运银子,都得光着眼子进库,光着眼子出库。”
“有人看(kān)着吗?”
“没人看(kān)着还得了,您三大爷就是看着他们的。”
“那还怎么往外偷啊?”
“这门功夫可是有师傅、有徒弟的。从四岁就得练。”
“怎么个练法?”
小顺子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凭的就是这儿啊。”
“凭屁股?”
“哎哟!我的傻爷,屁股上不是还有个眼儿吗?”
“啊!”这种事对于曹霑来说,真是闻所未闻,他立时惊呆了。
“您猜,一回能带多少?二十两一个的元宝……”小顺子伸了四个手指头。
“你……你胡说!”
“我要是胡说了半个字,让我死后进割舌地狱!”
“当真吗?”
“嗐!侄少爷,我要是胡说,今儿晚上,灯灭我就灭,行了吧。”
“那三老爷能得多少?”
“对半撅。”
“嚄!这也够缺德的!”
“看怎么了……哎!这话可不是我先说的。”
曹霑用手指点着小顺子,俩人会心的都乐了。
小顺子接着说:“我的活儿是白天看大门儿,晚上刷元宝,元宝上有屎,那是必然的,可有好些个元宝上头,还带着血筋儿、血片儿、血块哪!”
“行了,行了,别说了!这也太惨了,惨无人道嘛。我看我还是走吧,三老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曹霑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问小顺子:“这附近有个唱戏的,叫十三龄,你认识不认识?”
“十三龄?”小顺子摇头:“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吗?”
“他是这一带的老街坊,有个妹妹卖给宜老爷家当丫头……”
“叫明珠,对不对?”
“对对对,叫明珠。”
“嗐,我们俩人是发孩儿,差点儿没订了娃娃亲。”
“别信口开河,你就不怕缺德。”
“嘿嘿,嘿嘿……”小顺子把曹霑送出大门,用手指着:“他们家就在芷园的后身儿,她妈死的时候,我还跟着忙乎了两天哪。芷园后墙的东头,对过儿头一个门儿。那院里住着一位陈姥姥,是她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