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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暧昧有理(六)

书籍名:《败絮藏金玉》    作者:酥油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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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冯古道几次想加快脚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但薛灵璧却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着风花雪月。
“侯爷。”当薛灵璧将话题引到江南春雨时,冯古道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城门不等人。”纵然是最受皇上宠信的雪衣侯,没有手谕一样开不了城门。
薛灵璧不以为意道:“你不是惯了以天为庐,以地作铺?”
“我惯了,但是怕侯爷不惯。”冯古道道,“初春阴寒,侯爷又有伤在身……”他的话陡然顿住,因为薛灵璧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侯爷?”他轻唤。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薛灵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灵璧心中一i暖,缓缓道:“冯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冯古道叹气道:“侯爷对我还是存有几分疑虑。”
“这是一场豪赌,我输不起。”薛灵璧自嘲地笑笑。
冯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爷,不过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说得如此严重?”
薛灵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却不再拖延时间,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门外,天色全暗,巍峨绵延的城墙犹如一个展开双臂的巨人匍匐在面前。城门果然紧闭。
“侯爷,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谕,就快拿出来吧。”既然薛灵璧这样老神在在,想必有后招。冯古道如是信。
“没有。”他回答得坦然。
冯古道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薛灵璧抬头看向瞭望台,一条长绳正从上面垂落。
“原来是有内应啊。”冯古道上前拉住绳子,长度刚好,可见是早有准备。
“上去吧。”薛灵璧扯了扯绳子。
“侯爷先请。”冯古道谦让道。
薛灵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冯古道连忙道:“我是怕自己一个失手,压到侯爷。”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当然当然,侯爷武功高强,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冯古道吞吞吐吐。
薛灵璧淡然地瞄着他,出手如闪电,瞬间抓着绳子朝上跃起。
从远处看,黑漆漆的夜里只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窜起。
冯古道只是一个眨眼,薛灵璧便稳稳当当地站在城头俯瞰着他,面前只留下一条绳子回荡。
“为何我觉得更不安全了呢。”冯古道喃喃自语,无奈地抓起绳子。
城墙高逾四丈有余,若是他爬到一半绳子断裂……
他仰起头。
薛灵璧清冷俊美的容颜亮若明月,连带周遭越发昏暗。
冯古道暗叹一声,抓着绳子,双脚抵住城墙,一步一个脚印地朝  上走。
这样走累归累,却比上蹿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脚一直有着力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用手抓城墙缓和下坠之力。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手中的绳子突然往上一提,整个人被绳子带着上升数丈。
冯古道还不及反应,抓着绳子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他抬头,薛灵璧的脸近在咫尺。
“上来。”薛灵璧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冯古道便被拖到了城头上。
“侯爷。”他慢慢地从城墙的墙头爬下,眼睛偷偷地瞄着四周的士兵,“我适才的形象会否……”
“不会。”薛灵璧回答得很利索。
冯古道松了口气,“那就好。”大小也是个六品官,这种不雅的形象传出去,多少都会有损体面。
“私爬城墙是死罪。”薛灵璧道,“不过不传出去,不等于不内部交流。”
“……”冯古道干笑道,“我这也算是笑慰军士,功在社稷。”
薛灵璧懒得听他贫嘴,“还不走?”
“侯爷请。”冯古道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至侯府,已是亥时。
薛灵璧和冯古道前脚踏进书房,宗无言带着夜宵后脚求见。
“宗总管不愧是宗总管,果然设想周到,来得及时。”冯古道望着那一盘盘精致得糕点,眼睛弯成月牙。
“耍嘴皮能饱么?”薛灵璧将筷子递给他。
冯古道顺手接过,想吃,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薛灵璧道:“侯爷先请。”
薛灵璧无声一笑,夹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冯古道这才肆无忌惮地吃起来。
宗无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灵璧随意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太医院有消息回来。”宗无言道。
薛灵璧眉峰一挑,“哦?”
宗无言眼角瞥着冯古道,奈何冯古道就像饿死鬼投胎,眼睛里除了吃的什么都看不见。
“说吧。”薛灵璧颔首。
宗无言暗自吃惊,面不改色道:“是。他们检验出阿六带回来的那枚午夜三尸针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断魂花的花茎。冰蟾蜍本身无毒,但因为它生长在至阴至寒之地,血液亦带寒气,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
薛灵璧蹙眉道:“断魂花?”
冯古道停下筷子,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宗无言道:“断魂花乃是传说中的花,连御医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据说这种花娇艳异常,花香袭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觉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胜砒霜。”
“那花茎呢?”薛灵璧见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点,忍不住问道。

“花茎是慢性毒,日积月累,也能致命。”宗无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灵璧的神情。
虽然薛灵璧的神情不变,但眉眼之间的忧虑却是藏不住。
事关性命,冯古道忍不住问道:“可有解药?”
“有。”宗无言道,“御医说根据书上记载,断魂花一般生长在阴冷寒湿处,通常有寒潭在附近。这种寒潭有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冯古道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御医不愧是御医,果然博闻强记。”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对御医医术的质疑。
宗无言别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气鼎盛,正是断魂花开的时节。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茎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为花开时,旁人难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茎。若是选在此时去取解药怕是不易。”他说得含蓄。在断魂花开的时候取解药何止是不易,简直九死一生。
……
话虽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虬也能等,可是冯古道体内的三尸针不能等。

薛灵璧淡然地点头道:“本侯知道了。”
冯古道好奇道:“那阿六是怎么取到午夜三尸针的?”
午夜三尸针细如牛毛,在对战之中更是难以发觉,当初他明明留心提防却仍是着了道,可见它的厉害,不知阿六是如何做到的。
“死在血屠堂三尸针下的人多如牛毛,从尸体中采集即可。”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但是血屠堂从来不让三尸针外流。”当初他不是没试过。
“百密有一疏。何况天下这么多官府,总有杀手大意,仵作细心,将针收起来。”薛灵璧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冯古道手指夹着筷子,若有所思
薛灵璧见宗无言仍垂手站着,便道:“阿六呢?”
宗无言道:“正在去睥睨山的途中。”
“睥睨山?”薛灵璧眼中精光一闪,“为何?”他前阵子不还吵着嚷着要回来?
“江湖传言,魔教在凤凰山找到了明尊的尸体,此刻正运往睥睨山。”他顿了顿,道,“侯爷与明尊大战睥睨山之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开,江湖人都以为明尊乃是死于侯爷之手。此次袁傲策上京城,江湖中人都认为他是来替明尊报仇,京城不少家赌坊已经暗暗为侯爷和他设了赌局。所以阿六去睥睨山打听虚实。”

“又是赌。”薛灵璧似笑非笑地瞟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干笑。
薛灵璧道:“本侯记得离开睥睨山之时,已让阿六留下搜山,为何没有找到明尊的尸体?”
宗无言道:“或许是泥石流之后,山石滑坡,将尸体埋在了里面。”
“或许?”薛灵璧对这个答案显然很不满意,冷笑道,“你去将本侯房中那幅端木回春留下的明尊画像送去与他,让他找机会看看魔教手中的尸体是否是明尊本人。”
宗无言低头道:“是。”
薛灵璧摸了摸脖子上的伤,沉声道:“若是明尊真的死在凤凰山,为何那日袁傲策没有替他报仇?”他虽然没有见过明尊,但隐隐觉得这样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死。
冯古道道:“这个我知道。当初暗尊被纪辉煌抓到十恶牢关了整整八年,明尊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莫说搭救,连探视都不曾有过。对此,暗尊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明尊三番五次请暗尊重回睥睨山都被回绝了。”

“那袁傲策这次来京做什么?”薛灵璧想起茶楼和皇帝,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宗无言突然道:“既然明尊已死,那么魔教当家的应该是暗尊了。”
薛灵璧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说?”
冯古道拍案道:“他想恢复魔教?”
宗无言装得好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薛灵璧此刻懒得理他做戏,低声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他为何要见皇上。”
当今天下能够从他手里把魔教翻过身来的,也只有当今皇帝了。

35暧昧有理(七)
“若是皇上恩准恢复魔教,那侯爷不是……”冯古道瞄到宗无言,话猛然收住。他不知道对于老将军的事宗无言知道多少。
宗无言知趣地躬身道:“属下告退。”
薛灵璧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
宗无言倒退着出门。门关上的刹那,两条眉冒像绳子一样打了个结。
薛灵璧听他的脚步声远去,才道:“你不必太避忌他,他只是皇后的耳目,对于我父亲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冯古道吃惊道:“他是皇后的耳目?”他更吃惊的是薛灵璧明明知道,却听之任之。
“比起三不五时宣我进宫选夫人,安插一个管家在府里还能忍受。至少宗无言办事能力不差。”他见冯古道不语,笑道,“他不是举荐你了么?”
冯古道笑道:“如此一说,宗总管的确是人才。”若非长袖善舞,怎能左右逢源?
“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以侯爷的手段,还怕不能收服他?”
薛灵璧道:“即便能,也不可。”宗无言是皇后的人,若是他将他收为己用,无疑是对皇后的挑衅。皇后为人多疑,知道之后怕会生出更多事端。
冯古道何等聪明,当下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不过这几年皇上与皇后嫌隙渐生,皇上今年来更是频频提拔史贵妃史太师来打压皇后派系,双方虽然不至势同水火,却也难以相容。”
冯古道囧道:“以史太师和他儿子对梁有志的种种‘丰功伟绩’,我实在想不出皇上提拔他们的理由。”
薛灵璧道:“皇家事朝廷事,又岂是是是非非就可分清的。”
冯古道细细品着这句话,道:“那若是皇上恩准赦免魔教怎么办?”

薛灵璧眸色一沉。皇帝既然会约见袁傲策,就说明此事是极有可能的。

“只怕找老明尊之事会难上加难。”冯古道轻唤道,“侯爷?”
薛灵璧站起身,推窗望着外面的月色,一字一顿道,“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将他找出来。”他的眼中闪烁着狠厉,比月色更加阴冷。
冯古道呷了呷嘴巴。点心的甜味很快从唇齿间散去。

城里城外逛了一大圈,冯古道回房后胡乱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昏昏沉沉大约睡了不到半柱香,他便被屋顶传来的细碎声响猛然警醒。
他的房间四周起码潜伏着四个高手,四个一二流之间的高手。

难道是血屠堂行动了?
他掀被坐起,一把拿过那件忘记归还的大氅披在身上,装出一副睡眼稀松的模样出门,顺着走廊朝茅房走去。
屋檐上的脚步声果然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他心头微沉,加快了脚步。


他倒不是惧怕这几个刺客,而是惧怕会暴露身手,到时候只怕不用血屠堂对付他,薛灵璧就不会放过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傍晚薛灵璧说的那番话,以及他当时的神情,心头莫名地生出不安。
在隐藏身份进入雪衣侯府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一切后果,做过最坏的打算,包括身份暴露,与薛灵璧兵刃相见。
当时他只打算在侯府呆一段时间,一方面躲避血屠堂的追杀,一方面查清薛灵璧对付魔教的意图,当然,若是能生擒薛灵璧,以他为人质和朝廷谈条件是更好。但是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先是泥石流打断他们的生擒计划,后来又浮出朝廷藏宝图和老将军的恩怨,让他不得不继续潜伏下来,直至想出一个更加圆满的方案。
如今更加圆满的方案已在眼前,可是为何心中会有一丝异样?

屋檐上的动静越来越近。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将异样抛出脑外,原本迷茫的双眸顿时清醒无比。他一转脚步,朝薛灵璧的院落跑去。
夜深。
府邸大多数地方都静悄悄的。
幸好冯古道对府中侍卫巡视的路线一清二楚,故意挑着人多的地方走,那些刺客果然不敢露面。但奇怪的是,连那些只有风声树叶沙沙声的地方,刺客也只是一味跟踪,没有现身。
难道他们这次来只是为了探路?

冯古道想归想,脚下却毫不松懈。
直到薛灵璧院落前那两株苍松在外,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上前捶门。

门咿呀一声打开。
守夜的仆役惊讶地望着他,“冯爷?”
“侯爷睡下了吗?”冯古道从容道。
仆役道:“睡下了,冯爷是否有急事?”

“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急事。
仆役想了想道:“我去通传。”冯古道现今是薛灵璧面前的红人,得罪不得。
“不必。”冯古道抬手阻止他道,“侯爷睡房旁可有其他客房?”

“西厢有一间……”仆役疑惑了。
“我去那里住一晚上。”以薛灵璧的武功,这样的距离断然不会听不到动静。若刺客真的动手,他也能装疯卖傻地拖延时间,等他救援。他见仆役满脸疑惑,忙道,“侯爷既然已经睡下,我也不敢打扰,所以睡在附近,等明日一早就可向他禀报。”
仆役讷讷道:“可是我做不得主。”
“怕什么,有我呢。”冯古道绕过他朝里走去。
刺客依然跟在左近,却始终没有出面。
仆役见他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只好无奈地跟在身后道:“我去准备棉被。”
“有劳。”冯古道抱拳。
踏入内院,就见薛灵璧睡房的门是敞 着的。
烛光从里头幽幽地透出来。
冯古道暗吁出口气,拍了拍仆役的肩膀,朝门里走去。
薛灵璧坐在桌边喝茶,身上披着一件枣红色大氅,更衬得他面白如雪。
“侯爷。”冯古道在门外揖礼。
“进来吧。”薛灵璧顺手替他倒了杯茶,对着门的左手背被夜风吹得微微发红。
冯古道这才进来,将门关上。
薛灵璧问道:“急事?”
冯古道一口气喝尽热茶,身上才暖了点,思绪也缓了过来道:“我原本打算去茅房,走着走着发现大氅忘记还侯爷了,所以顺道来还了。”他说着,将大氅解下,递了过去。
薛灵璧的目光从他手上的大氅缓缓移到他身上的单衣。
冯古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纵然房内放着两个暖炉,但是一下子脱下大氅还是冷。
薛灵璧站起身,接过他手中大氅,又替他披了回去,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冯古道被问住。
发现刺客之事是不能说的。他的‘武功’还不到这种境界。
“其实,你在傍晚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他慢慢吞吞地开口,脑海翻江倒海,想着接下去该说的话。
但是他的吞吞吐吐却让薛灵璧领会成了另一种意思,双手慢慢地负到身后,十指缩紧。
“我觉得,”冯古道低着头,眼珠拼命地转着。
“觉得怎么样?”薛灵璧忍不住问。
“觉得……觉得……”他突然抬头,“你觉得京城赌坊为你和袁傲策各自开出多少的赔率?”
“……”薛灵璧皱眉道,“什么?”
冯古道的手在半空中挥来挥去,“我是说,你和袁傲策比武的赔率。刚才宗总管不是说京城赌坊……”声音在薛灵璧的逼视下越来越小。
薛灵璧徐徐道:“你半夜三更来我房间就是为了问京城赌坊的赔率?”
……
冯古道突然叹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其实我是睡不着,所以想找人聊聊。”
“睡不着?因何睡不着?”薛灵璧道。
“我也不知,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他拎起茶壶,又倒了杯茶。
“哦?”薛灵璧缓缓落座。
冯古道道:“对了,侯爷,我们不如继续说江南春雨吧。”
薛灵璧由着他东拉西扯,“你想说什么?”
“你说江南春雨……和江南春笋有什么关系呢?”
薛灵璧面色不改道:“姐妹关系。”
“侯爷真是风趣。”冯古道边笑边暗自惊讶。以薛灵璧的武功没道理听不出有刺客在左近啊。难不成他是故作不知,想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有脚步声匆匆走来,先前的仆役在门外道:“启禀侯爷,冯爷的棉被已经备好。”

冯古道感受着薛灵璧疑惑的目光,干笑道:“我怕我们谈得废寝忘食太投机,所以特地请他安排了间厢房给我住。”
薛灵璧眉头微微蹙起。
冯古道想起他的洁癖,以为他不悦,忙道:“其实来来回回也不错,能顺带欣赏路边风景。呃,言归正传,这江南春雨……”
谁知薛灵璧开口道:“你的院落的确有些偏僻。”
冯古道一愣。
“不如以后就在这里住下。”
薛灵璧一锤定音,将冯古道震得半晌无言。
“侯爷?”
他挑眉,“如何?”
“……英明。”
冯古道告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今夜总算安全。以今天傍晚和晚上,薛灵璧两次对他推心置腹来看,自己这条命一时三刻还是很安全的。至于以后……
他没有继续想。
“冯古道。”薛灵璧在身后唤他。
冯古道转身。
薛灵璧站在门槛前,黑如墨汁的发丝柔顺地垂落胸前,“尽管血屠堂杀人无数,无孔不入,也只是血肉之躯,凡人之体。我已经派了府里八大高手轮流保护你,安心睡吧。”
冯古道怔住。
薛灵璧返身关门。
留下冯古道独自立于庭院中,望着那熄了灯的房间许久。



36暧昧有理(八)
前后折腾这么久,冯古道再次趴上床,还没闭眼睛,腹痛便如针扎似的将他的睡意驱逐得一干二净。
他坐起身,边运功抵御,边腹诽那几个来保护的高手。若非他们,他也不会晕头转向得连时间都忘记了。若是提前运功,疼痛可以减轻很多,尤其是他最近对于如何对付午夜三尸针越来越有心得。
好不容易挨过去,他抹了把额头细汗,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次日天蒙蒙亮,他便醒转过来,先是觉得无力,辗转了两回便开始头痛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微烫。
“不是吧。”冯古道睁开眼睛,虚弱地喘了口气,望着帐顶。
这间房绝对与他八字不合,不然为何之前住的好好的,偏偏搬来这间房之后就发烧了呢?
还是老天爷提醒他,不可太过接近侯爷?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随即这个念头就随着额头的温度,拼命地燃烧着他所有的思绪,让他的头越发沉重起来。
冯古道在床上一直赖到中午,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宗无言在门外道:“冯先生,侯爷有请。”
冯古道挣扎了下,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宗无言离开没多久,丫鬟便端着洗漱用具在门口候着。
冯古道脸皮虽厚,却还没有厚到硬着心肠为难小姑娘的地步,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
等他到书房,已是未时。
薛灵璧正站在案后,低头望着手里呃画。
“侯爷。”他行礼。
“你过来看看,这幅画如何?”他头也不抬道。
冯古道慢吞吞地走过去。
画一入眼,冯古道就想:浪费了好大一张纸。
若非头上的那个王字,他绝对忍不住这是只老虎,事实上说猫都牵强。而老虎脚下所踩的土丘……应该是土丘吧,黄色一团一团的,那土丘居然莫名其妙地浮在水上。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这土未免也太少了,除了自投罗网,带着老虎一起沉尸水底之外,他看不出第二个结局。"
“如何?”薛灵璧追问。
冯古道一本正经道:“很有个人风格。”
“我父亲所作。他称这只老虎为孤岛之王。”
“……”冯古道恍然道,“孤岛,啊,原来是孤岛。”怪不得能够屹立在水上不倒。
薛灵璧终于抬起头,随即脸色一变,右手朝他的脸伸出。
冯古道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却仍是没有躲过。
“你在发烧?”薛灵璧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柔软,心神一荡,连忙收手道,“看过大夫了吗?”
“还没。”冯古道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薛灵璧眉头微蹙,却也不愿 在这个时候再怪责于他,“你在那榻上躺下,我去传大夫。”
虽然冯古道巴不得找个地方躺下,却忍不住道:“侯爷之前找我……”
“此事以后再说。”薛灵璧说着,打开门出去。
冯古道垂首,目光扫过画中落款,低喃道:“父亲?”

侯爷亲自出马,大夫自然飞奔而至,只恨父母没有多生两条腿。
一进门,冯古道蜷缩着身子躺在榻上,面红耳赤。
薛灵璧虽然一言未发,但大夫却感到身上的压力又重了。二话不说把脉,探舌,又将冯古道近来所食一一问得详详细细,就怕有分毫错漏。
直到反复确定只是思虑劳累过度,乃至于阴阳失调,气血虚衰后,才战战兢兢地开药方。
薛灵璧在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突然道:“他中了午夜三尸针,会否是寒毒加重了?”
大夫连忙将笔缩了回来,迭声道:“有此可能,有此可能。”
“你之前不是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
“这,这……”大夫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薛灵璧:“……”
大夫小心翼翼地瞄着他越来越黑沉的脸,心里头慌得两腿发软。他进府还不到一年,莫说这样面对面地和侯爷讲话,连远远地见上一面都很少,更何况面对他这种脸色。
冯古道终于看不下去道:“先按他说的治治看吧。”总比让他们两个干瞪眼,把他晾在一边好。
大夫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灵璧。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大夫这才惶急地下笔,然后飞奔去取药煎药。
冯古道见薛灵璧站在那里不语,试探道:“是不是皇上又要追封老将军为镇国公?”
薛灵璧惊讶地低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冯古道道。

“不是镇国公,”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是忠义王。”
冯古道真正吃惊了,“忠义王?”据他所知,当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异姓封王的事。“皇上真的很宠信你。”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道:“无上的荣耀等于无上的危险,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
“何出此言?”
“我若是受封,那么原本就已在风头浪尖的雪衣侯府更会成为众矢之的。自古恩宠无双的权臣又有几个是全身而退的。”
冯古道道:“那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又是何意呢?”
薛灵璧眼中一片阴霾,“皇上要为魔教亲笔题匾。”

冯古道脸上满是讶异。
亲笔题匾等于亲口认同。
“你同意了?”他问。
薛灵璧淡然道:“我有不同 意的余地么?”

为了让他首肯,皇帝不惜用异姓王为诱饵。其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是不可能封异姓王的,他父亲功勋再高又怎么高得过开国元勋?开国元勋尚且不能在死后称王,他又何德何能?皇帝此举所表达只有一个意思,放魔教一马,势在必行。
冯古道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所谓明里暗里。既然不能明来,那就暗来。”薛灵璧见冯古道依然迷茫,便提点道,“过了这么久,不知道栖霞山庄重建得如何了。”
“侯爷准备用栖霞山庄来对付魔教?”
“江湖事,江湖了。”
冯古道赞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含笑道:“你好好养病,这些事我自有分寸,户部我已经派人去打招呼了。至于羵虬之血,我已经派人在各地寻找这样的寒潭。”
冯古道仰面伸直腿,微笑道:“我现在只期待血屠堂早日送上门。”

“血屠堂。”薛灵璧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我迟早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想到魔教之前的浩劫,冯古道由衷为他们祈祷。

大概为了彻底贯彻苦口良药四个字,端到冯古道面前的药一碗比一碗熬得浓,煎得苦。
冯古道原先认为自己并非怕苦之人,但是接连喝了三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若所谓的吃得苦中苦是这样的苦法,那那个人上人不当也罢。
薛灵璧这三天只有在傍晚才会来他房里小坐,但闭口不谈公事,只说些坊间趣事。
冯古道三番五次想问进展,都被他挡了回去。
以至于冯古道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地勉强撑到第四天,便不顾医嘱,披着大氅,撒腿往外跑。
皇上亲自为魔教题匾的事早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谁都以为魔教翻身了,侯爷危险了。偏偏皇上在题匾之后,又赐了一本亲自摘抄的佛经给薛灵璧。不说别的,光是字多字少就可看出两者的不同。于是侯爷失宠的流言又自动烟消云散。
冯古道坐在茶馆里,笑眯眯地听着周围几桌口沫横飞地说蜚短流长。虽然这种地方的消息半真半假,但是刨去那夸张的部分,剩下的总是八九不离十。

他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拉过旁边斟茶的伙计,“我听说雪衣侯和魔教暗尊开了赌局,不知道赔率如何?”
伙计抹了把汗,冲着他露齿一笑道:“公子从外地来的吧?侯爷和暗尊都已经比完武了。”

“哦?”冯古道剥花生的手微微一顿,“那结果如何?”
“侯爷输了呗。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武林高手,听说连铁笔翁都要封他为天下第一高手了,侯爷他打仗是厉害,不过武功就……嘿嘿。”伙计把后面的话用一连串的笑声代替了,但是冯古道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说的是‘花拳绣腿’,隐喻的是不自量力。
旁边桌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旁边的声音渐渐从他耳旁刮过,成了风。
四天的休养足够他想很多事,比如薛灵璧那日在城外的话。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对这番话如此在意,只是那句豪赌总让他的心有些不安,心里头隐隐有了答案,他却迟迟不敢揭开那该在答案上的红盖头。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语气被动地接受,倒不如主动寻求答案。
想到这里,他眼中万般情绪凝结成霜。施施然地掏出碎银放在桌上,他顺着来路往回走。
天色渐晚,小贩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往城外赶。
路上冷清起来。
他大老远地看着前面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放慢脚步。
跟着他的高手也放慢了脚步。
走得近了,灯笼高了。
红灯笼下,一个细眉明眸的女子倚门而立,笑容明媚如春。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他侧头,脸上笑意一直蔓延到眼中,“公子。”酥柔入骨的呼唤将头顶匾额上的‘春意坊’三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37暧昧有理(九)


冯古道要了条小板凳,裹紧大氅坐在春意坊大门一边,远远看去,和身后那深灰色的墙壁融为一体。两只打灯笼的光彩都笼罩在女子娉婷的身姿上。
里面缓缓传出乐声。
女子回首冲他一笑道:“是飘零燕的忆旧情。”
“飘零燕?忆旧情?”冯古道听琴声凄婉,忍不住道,“为何取这样的名字,弹这样的曲子?”来青楼,不是寻欢作乐么?
女子道:“欢乐只在时下。一个人无论当时多欢乐,日后想起总是悲大于欢。因为以前的欢乐只会衬出今日的不欢乐,或者不够欢乐。所以欢乐的回味,是苦味。但是悲伤不同,一个人无论现在有多快乐,回忆起以前的悲哀往事,总是会悲从中来。”
冯古道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言之有理。”
“每个人都有烦心的事,会来这里听曲的客人也是。所以有时候这样的曲子反而更能让他们听而不忘。”他说着,笑意又深了几分。
冯古道反驳道:“总有急色之人。”
“既然急色,又怎么会有闲情在堂中听曲?”
冯古道笑道:“如此说来,世人都在自寻烦恼。”
“也不尽然。”女子道,“这世上总有豁达往前看的人。若是难舍往昔欢乐,何不努力让欢乐重现?若是追忆往昔哀伤,何不警醒自己莫让悲剧重演?人生五味,勺在你手。”
冯古道站起,肃容道:“姑娘可想过离开此处?”这样的女子不该淹没在这片风尘之中。
“你不问我为何沦落此处?”他笑盈盈地问,神情没有半点自怜自哀。
“英雄莫问出处,美人亦然。”
“我是官妓。”他道。
冯古道眼睑缓缓垂下,收去眼中的惊愕和惋惜。这样的女子是无须他人同情怜悯的,并非孤芳自赏的不屑,而是云淡风轻的无谓。“在下冯古道,不知是否有荣幸得知姑娘芳名。”
“笑笑。”
冯古道抬眸。
他眨了眨眼睛,亮若晨星。
意料中又意料外的脚步声在身后匆匆响起,冯古道放松身体,任由肩膀被一只手大力钳住。
“冯古道。”薛灵璧森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吹过,“你不知本朝官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么?”
冯古道故作讶异地转头,“我记得只是不能夜宿?何况,我只是来这里问哪里有上好的碧螺春而已,这个应该不违背我朝律法吧?”
“问碧螺春问了半柱香?”薛灵璧松开手,缓缓地平息着得到消息刹那涌上的怒火。
冯古道微笑道:“我和这位笑笑姑娘一见投缘,忍不住多聊了几句。”
薛灵璧似乎终于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斜眼一瞥。
笑笑 笑眯眯道:“奴家迎客卖笑,与谁都投缘。若是公子能进屋去坐坐,我们自然更加投缘。公子要喝的碧螺春我们这里也有,虽然不比张记的入口甘醇,但是张记也没有我们这里的莺歌燕语,轻歌曼舞。”
冯古道顺着他的话接道:“姑娘好意心领。只是茶瘾犯了,熬不住。”

“那奴家可不敢留客了。”笑笑冲他送了一个临别秋波,翩然转身朝另一边移去,将地方留给二人。
薛灵璧冷哼道:“你几时有茶瘾?我怎的不知?”
“原本没的,在茶馆里听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便被勾起来了。”冯古道随口瞎扯。
“身上的病好了?能走能跳了?”
冯古道叹气道:“在床上躺了三日,骨头都软了,所以出来走走。”
, “你准备走到几时回府?”薛灵璧口气微微放软。其实在看到冯古道背对着他站在春意坊门外的那一刹,心头紧绷的那条弦一下子松弛下来。父亲在营帐里光裸着身体与女子纠缠的画面瞬间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眼底心底都被冯古道悠然的背影所填满。
幸好……
幸好。
冯古道耸肩道:“买了碧螺春就回去。”
心绪既定,薛灵璧眼中汹涌的波涛便转成了暗潮,“哦。不进去坐坐再走?”
冯古道讶异道:“侯爷此话当真?”
薛灵璧抿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如果是侯爷请的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古道不等薛灵璧开口,身体便如泥鳅般滑了进去。
薛灵璧眸色一沉。
侯府高手迅速出现在他身后,小声道:“属下已经派人暗中将春意坊包围了起来。”
薛灵璧问道:“茶馆有人提碧螺春?”
高手想了想道:“似乎有。茶馆人多嘴杂,属下离得远,听不清。”
“那你听到他……”薛灵璧望向站在门另一边的笑笑,他满眼笑意地看过来。只是一个对视,他就有种被看穿看头的狼狈感。
“侯爷?”高手见他迟迟不答,小声提醒道。
“罢了。”他摆手。或许他太多疑,既然下了注,便该学会全盘的信任。“若有万一,保护冯古道为先。”
高手一怔。
薛灵璧淡然道:“你认为本侯没有自保之力吗?”
“是。”高手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琴声止,笛声起,轻快如小溪流水,顿时驱散适才滞留的沉郁之气,堂中几桌酒席,俱是有说有笑。
冯古道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外有垂帘遮挡。
有姿容秀丽的女子送上时令鲜果。
“公子一个人?”女子送完效果,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冯古  道拿着一块梨肉往嘴里送,边咀嚼边道:“两个。”
“也如公子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他掩嘴一笑,明媚动人。
冯古道眼角瞥见薛灵璧进来,忙高声道:“我和他相比,犹如萤火之光比皓然之月,又如荒野之石比蓝田之玉。”
薛灵璧撩帘而入。
女子眼睛顿时一亮。他在风尘打滚多年,阅人无数,却头一次见到这样高贵俊美的人品。
“公子说笑了。”他冲着冯古道嫣然笑道,眼波却频频递向薛灵璧。
薛灵璧面无表情地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女子并没有马上接,而是轻轻地拨开腮边发丝,露出雪白光洁的颈项道:“公子喝什么酒?”
“一壶碧螺春,两碗阳春面。”
“好。”女子盈盈一笑,伸手接过银子,起身正要走,又听他道:“东西来的时候,你不必来了。”
女子背影微僵,回眸望他,风情千钟。
薛灵璧面若寒霜。
女子轻叹,翩翩而退。
“空有美人如玉,奈何郎心似铁。”冯古道感慨道。
薛灵璧挑眉,别有用意道:“或许郎心如玉,奈何君心似铁呢。”
冯古道压低声音道:“自古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不过皇上愿意亲手摘抄佛经与你,可见他对你的宠信非同一般。侯爷还是将心放宽些。”
薛灵璧眼睛炯炯地盯着他。
冯古道一脸诚恳。
“是么?”薛灵璧撇开头。
有少女将碧螺春和阳春面送上。
“侯爷想吃阳春面?”冯古道抓着筷子开始皱眉。
“你身体才复原,吃清淡点得好。”薛灵璧握着筷子,夹起面条,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冯古道终于抵不住腹中饥饿,也跟着吃起来。
笛声渐止。
冯古道咕噜咕噜喝完汤,用袖子抹了把嘴唇道:“好听。”
“你懂音律?”薛灵璧也缓缓放下筷子。
“不懂,但喜欢听。”冯古道道,“好听的曲子能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薛灵璧道:“这样也算粗通。”
冯古道道:“侯爷懂?”
“也是粗通。”薛灵璧眼角看到一抹刚刚进来的身影,面色顿时冷下来。
冯古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一班油头粉面的公子前呼后拥地走进来。
“侯爷认识?”
“史耀光。”
冯古道不由多看了几眼,“以他的容貌,很难想象他有个当贵妃的姐姐。”
薛灵璧道:“他姐姐与他是同父异母。”
“原来如此。”
他们坐得位置虽然偏僻,但是这样的两个人无论坐在哪里都足以引人注目。
史耀光的目光 朝这里望了一眼,便移不开去,与身旁的人匆匆打过招呼,朝这里走过来。
“参加侯爷。”他满脸的惊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薛灵璧淡淡道:“本侯记得述职之期已过。”
史耀光道:“原本是应该回去的,但是皇上体恤下官与父亲常年分隔两地,难以尽孝,便让下官在京城多逗留两日。”
冯古道故作惊讶道:“难道史太师也来了?”
对着他,史耀光的腰板立刻直起来,“这位是……”
“下官户部主事,冯古道。”
史耀光虽然回京没几日,但是薛灵璧和冯古道两人是最近京城最热议的人物,哪里会不知他们的关系,脸色当下又是一变道:“原来是冯大人。”
“小人,小人而已。不如史大人大。”
史耀光一时吃不准他是称赞还是嘲讽,只好干笑道:“侯爷和冯大人两个人来?”
冯古道叹气道:“下官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是个京官,但是人面不如史大人广啊。”
史耀光这次可以确定他来者不善,笑容微敛,“好说好说。这几个只是本官儿时的伙伴罢了。”
冯古道转头对薛灵璧道:“侯爷,你不如也叫几个儿时伙伴来充充场面?”
薛灵璧淡淡道:“不是有你了么?”


38扑朔有理(一)
冯古道一脸的受宠若惊,“侯爷说笑了,下官区区一个六品小官,连史大人桌子的边都沾不上,更不要说和那几位大人相提并论。”
薛灵璧慢条斯理地啜茶。
史耀光看出自己再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连忙抽身道:“侯爷与冯大人请慢用,下官不敢叨扰二位,告退。”
冯古道在他转身的刹那,突然冒出一句,“史大人听说了吗?梁有志在凤凰山被刺客杀死了,梁夫人正要上京告御状。”
“怎么可能!”史耀光霍然转身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能?”冯古道似笑非笑。
史耀光心里咯噔一下,很快收敛神色道:“我与他到底同袍一场,突然听闻他的噩耗,心中悲恸,所以有些失态,还请侯爷和冯大人见谅。”
冯古道道:“原来如此。所谓人不可貌相,外人只看到史公子日夜笙歌,流连烟花之所,却看不出史公子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史耀光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敷衍地抱了抱拳就走。
等他走后,冯古道小声道:“看来当初去凤凰山的刺客十有八九是史家人派的。”
薛灵璧道:“我知道。”
冯古道小吃了一惊,不过随即笑道:“侯爷明察秋毫,一叶知秋,这等小事当然逃不过侯爷的法眼。不过……侯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还记得我曾在顾相面前举荐呢?”
“记得。”
“那之前。”若非调查清楚了他并非派遣刺客之人,他又怎么会与他合作。

冯古道赞叹道:“侯爷做事果真雷厉风行。”
薛灵璧淡然一笑,权当是接受他的赞美。
史耀光和他的一众朋友已然消失在二楼阶梯的尽头。
冯古道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悠然地欣赏着堂中闻乐起舞的妙龄少女。
薛灵璧则侧头望着他。
骤然,楼上传出一声尖叫。
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不停的有人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冯古道看着楼梯上连滚带爬套下来的几个锦衣青年,皱眉道:“侯爷有没有觉得他们很眼熟?”

薛灵璧道:“史耀光的朋友。”
冯古道道:“难道是史耀光出事了?”语气中颇为幸灾乐祸。
薛灵璧眼睛一眯,起身朝二楼看去,“有高手。”
冯古道跟着站起来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回去吧。”
此时春意坊一片狼藉,无数客人从房间包厢里冲出来,衣冠不整地朝门外冲去。女子则尖叫着往一楼的后院躲。
冯古道见薛灵璧的脚步不挪,只好陪站道:“恐怕经此一事,春意坊损失惨重。”薛灵璧突然如风一般移到楼梯下,一把抓住因为害怕而腿软到几次都没站起来的锦衣青年,“出什么事了?”
“杀,杀人了。”锦衣青年哆嗦着想抓住他的手,却被薛灵璧一下甩开。
“救命。”锦衣青年不死心地又朝他扑去,却被薛灵璧一晃身闪过,朝楼上走去。

冯古道跟在他身后,微微皱了皱眉,停下脚步,问那个锦衣青年道:“谁杀谁?”

“面具鬼,鬼杀耀光,史耀光。”锦衣青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脚好像突然有了力气,猛然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飞奔。
冯古道眉头皱得更紧,慢慢地朝上走去。
来得及跑的人已经在刚才跑得一干二净了,来不及跑甚至来不及穿衣服的只能紧紧地锁住门。
冯古道的脚步踏上二楼的时候,听到不少房间内传来橱柜移动声,但是更清晰的却是兵刃相交声。
一个慵懒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喊道:“阿策,我困了。”

冯古道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走廊尽头的窗边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面少年,粉嫩粉嫩的脸好像是玉雕出来的,说不出的水灵可爱。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少年望了过来,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初次见面,我叫纪无敌。”
冯古道笑道:“辉煌门纪门主少年英雄,冯古道久仰。”
“这种话听得多了,也挺无趣的。”纪无敌打了个哈欠。
冯古道走到他身边,从他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一间极大的房间正敞开着门,两个高手正在里面缠斗。一个是袁傲策,另一个是……薛灵璧。
冯古道瞪大眼睛,“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原本阿策是在和一个不好意思当人只好意思扮鬼的人打。后来那人跑了,他来了,他们就打起来了。”纪无敌说得很绕口。
但是冯古道听懂了,“打起来的理由呢?”
“他说阿策杀了人。”
“杀了谁?”难道杀史耀光的人是袁傲策?可是刚才那个锦衣青年明明是说面具鬼啊。以他对袁傲策的了解,这个人宁可被全天下通缉,也不会做藏头缩尾的事。
“喏。”纪无敌朝房间里那个被踩了无数脚的尸体努了努嘴巴。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他的头呢?”
纪无敌道:“被杀手拿去作纪念了。”
冯古道:“……”
纪无敌道:“杀手也是需要荣誉感的。”
“……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冯古道转移话题。
纪无敌道:“找到他们的荣誉感的时候。”
“……”冯古道突然发现,在纪无敌面前,任何话题的转移都是转圈圈,很快会回原点。
纪无敌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冯古道好奇地问。
“我想起你是谁了。”纪无敌认真地看着他。
冯古道:“……”
“你是魔教叛徒,阿策说这次来京城逛完街顺便要杀的人。”

冯古道道:“暗尊上次并没有杀我。”
“嗯,我知道。”纪无敌点头道,“阿策说上次还没有逛完街,不能败兴。”
冯古道虚心求教道:“那有什么办法让他永远别逛完吗?”
“有的。”纪无敌道,“干掉阿策。”
……
难道这对传说中不为世俗目光的恋人吵架了?
冯古道还在猜测,就听纪无敌道:“我觉得这个人很好看,非常好看。”
屋里的动静一下子大起来。
袁傲策的剑法越加凌厉,但是薛灵璧之前对他的剑法已经进行过深入研究,将破解的招式演练过无数次,今天又滴酒未沾,状态正佳,因此两人激烈归激烈,却是打得旗鼓相当,一时难分高下。
冯古道后知后觉地发现,纪无敌口中那个很好看的人是薛灵璧。
“你喜欢那个人吗?”纪无敌道。
冯古道吓了一跳,“啊?”
“我喜欢阿策,所以就算很困,还是愿意站在这里看这场越看越困的架。”纪无敌又打了个哈欠。
冯古道道:“这位是侯爷。”
“所以?”
“我是他的属下。”
纪无敌稀松的睡眼慢慢睁大,眸色也越来越清明,“明白。”
“你真的明白?”冯古道对他的神色很是怀疑。
“非常明白。”纪无敌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背靠大树有荫凉。这年头不单单是女子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男子也不例外。我明白的。”
……
冯古道叹息道:“我更希望你一点都不明白。”
“人生是需要知音的。就像伯牙会遇到钟子期一样。”纪无敌诚恳道,“你需要理解你的人,支持你的人,这样你才能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幸福。”
冯古道别有深意道:“如果我拿下了纪门主,暗尊会不会不战而降?”

“你可以试试看。”纪无敌耸肩,“不过我向来经不住威逼利诱严刑拷打。”

“我说笑罢了。纪门主乃是当今武林第八高手,冯古道何德何能。”
纪无敌和冯古道相视而笑。
楼下传来厚重的踩踏声。
捕快呼呼喝喝声隐约可闻。
纪无敌对袁傲策道:“阿策,风紧,扯呼扯呼!”
袁傲策眉头微皱,却是薛灵璧先一步退出战圈。
袁傲策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如闪电般从冯古道身边掠过,抱起纪无敌便消失在窗外。
“侯爷?”冯古道见薛灵璧缓缓收起剑,然后收进袖中。
捕快冲到,看到冯古道二话不说就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放肆。”薛灵璧望着横冲直撞进来的捕快呵斥道。
捕快们一怔。
捕头从后面走出来,冲薛灵璧望了两眼,尤其是那颗朱砂痣,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惊骇地下跪道:“小的参见侯爷,小的该死,不知侯爷再此处,惊扰了侯爷。”
“还不放人?”薛灵璧看着那把碍眼地架在冯古道脖子上的刀。
捕头不敢起,只能用手拼命在身后暗示着。
捕快们这才傻乎乎地将刀放了下来。
冯古道动了动脖子,然后笑眯眯道:“也许看不太出来,其实我是个六品官。你们能够这样不畏强权,我觉得很值得赞许。”
捕头头低得恨不得埋到地板下,伸到一楼去。
薛灵璧眼睛斜了冯古道一眼,松口道:“起来吧。”
捕头如释重负,缓缓站起。
薛灵璧指着史耀光的尸体道:“我们来时,他已经被杀了。”
捕头道:“侯爷可知他的身份?”
薛灵璧一字一顿道:“史太师之子,广西总督史耀光。”
捕头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且不说史太师之子、史贵妃胞弟这层身份,光是广西总督就够在他头上压一层山的。
“侯爷可曾见过凶手?”捕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
薛灵璧眼睛扫了眼冯古道身旁那扇敞开的窗户,淡然道:“不曾。”


39扑朔有理(二)

捕头多长了个心眼道:“既然尸体无头,侯爷如何得知死的一定是史耀光史总督呢?”
薛灵璧侧头望着他,望到捕头又将头深深低下去后,才道:“他在上楼之前曾与本侯打过招呼。至于尸体究竟是史耀光本人还有有人移花接木,那就不是本侯职责所在了。”
“那是那是那是。”捕头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刚刚鼓起的勇气在这一番连消带打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薛灵璧道:“你是否还要本侯随你回衙门?”
捕头心想说,那敢情好。但是嘴巴上却忙不迭道:“侯爷日理万机,小的哪里敢……”
薛灵璧不等他说完,已经转身朝外走去。
冯古道连忙跟上。
他们走得快,大约到楼梯口才听到捕头呼喝其他捕快道:“还不将这里的老鸨带上来。”
冯古道小声道:“侯爷,你为何不将袁……”
“回府再说。”薛灵璧淡然道。
冯古道只好将满腹疑问藏在心底。
到门口,几个捕快正守着,看到他们出来,正要吆喝上前,就见上面捕头探出头来,叫道:“让侯爷走。”
薛灵璧抬头看了他一眼。
捕头的气势顿弱,陪笑道:“请侯爷回府。”
其他捕快呼呼啦啦地让开条路。
外面已有马车等候,四周都是人,个个引颈而望,还不时指指点点。
薛灵璧微微皱了皱眉,钻入车厢。
冯古道紧随其后。
车轮缓缓滚动,才出了两丈,就听外面一阵马嘶声,一个苍老声音悲吼道:“我儿在何处?!”
冯古道好奇地掀起车帘,往后探去,只见春意坊外一群人熙熙攘攘地簇拥着一个华服者朝里进去了。
“史太师?”他轻声问。想必是史耀光的那群朋友去报的信。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冯古道道:“若是死的那个真的是史耀光,只怕京城会起大波澜。”史家如今正受宠,无论是史太师、史贵妃还是皇上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史耀光就这样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割了脑袋而毫无动静。
薛灵璧没做声。
冯古道见他脸色沉郁,忍不住凑过去道:“侯爷?”
薛灵璧猛然转头。
两人间距不足三寸。
冯古道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地靠后,却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道:“你去春意坊是不是为了见袁傲策?”
冯古道惊讶地瞪大眼睛,“侯爷怎么会这么想?”
“是,还是不是?”他追问。
“侯爷始终不信我。”冯古道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
薛灵璧缓缓松开他的胳膊,“我若是不信你,就不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你。”

“当然不是。”冯古道似乎被他的话又激起,“我出卖魔教,袁傲策一心要杀我。要是知道他们在那里,我怎么还会傻乎乎地送上门?”他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事情委实太巧了。没想到袁傲策和纪无敌竟然会在春意坊,更没想到史耀光居然会死了。”
薛灵璧垂眸,须臾道:“春意坊不简单。”
“侯爷怀疑那里是魔教分坛?”
“或许是,或许不是。”薛灵璧道,“不过既然与你我无关,便不必理会,自有官府处理。”
冯古道皱眉道:“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万一史太师在朝中咬侯爷一口……”
“我若是想杀史耀光,需要亲自动手么?”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道:“就怕朝中不聪明的人比聪明的人多,聪明的人中装糊涂的比不装糊涂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薛灵璧脸色微微缓和,“我现在更想知道袁傲策和纪无敌为何出现在那里。”
“侯爷刚才为何不告诉捕快袁傲策和纪无敌也在那里?”冯古道好奇道。这样一来,恢复魔教的事情就会出现波折。至少史太师绝对会从中作梗。
薛灵璧淡然道:“人既然不是他们杀的,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侯爷如何得知人并非他们所杀?”冯古道更加好奇了。
“尸体上的伤口是钩子,袁傲策用剑。何况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若真是他所为,是绝对不会不承认的。”他顿了顿,道,“我虽然不想恢复魔教,却也不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陷害他。”
冯古道轻笑道:“侯爷和他虽然不是朋友,却比朋友更了解。”
“他是个值得了解的对手。”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我以为侯爷很讨厌他。”
“目前是。”
“目前?”
“等我打败他之后,应该就不会讨厌了。”薛灵璧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在想象胜利后的情景。
冯古道愣了愣,很快将目光移开。
马车行至侯府。
薛灵璧下车后对冯古道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书房。”
冯古道道:“侯爷真是勤力,这么晚还要处理公务。”
“不是处理公务,是等人。”
“等人?”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其意,“史太师会来?”
薛灵璧道:“父子连心。死的是不是史耀光,史太师一见便知。但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会来。”
冯古道道:“若是,他来自然是为了问凶手的事。若不是……他还是来问凶手的事。”
“不错。此事既然牵扯上史耀光,那么无论是非,史太师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冯古道道:“侯爷猜此事是何人 “当然不是。”冯古道似乎被他的话又激起,“我出卖魔教,袁傲策一心要杀我。要是知道他们在那里,我怎么还会傻乎乎地送上门?”他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事情委实太巧了。没想到袁傲策和纪无敌竟然会在春意坊,更没想到史耀光居然会死了。”
薛灵璧垂眸,须臾道:“春意坊不简单。”
“侯爷怀疑那里是魔教分坛?”
“或许是,或许不是。”薛灵璧道,“不过既然与你我无关,便不必理会,自有官府处理。”
冯古道皱眉道:“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万一史太师在朝中咬侯爷一口……”
“我若是想杀史耀光,需要亲自动手么?”薛灵璧冷笑。
冯古道道:“就怕朝中不聪明的人比聪明的人多,聪明的人中装糊涂的比不装糊涂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薛灵璧脸色微微缓和,“我现在更想知道袁傲策和纪无敌为何出现在那里。”
“侯爷刚才为何不告诉捕快袁傲策和纪无敌也在那里?”冯古道好奇道。这样一来,恢复魔教的事情就会出现波折。至少史太师绝对会从中作梗。
薛灵璧淡然道:“人既然不是他们杀的,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侯爷如何得知人并非他们所杀?”冯古道更加好奇了。
“尸体上的伤口是钩子,袁傲策用剑。何况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若真是他所为,是绝对不会不承认的。”他顿了顿,道,“我虽然不想恢复魔教,却也不屑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陷害他。”
冯古道轻笑道:“侯爷和他虽然不是朋友,却比朋友更了解。”
“他是个值得了解的对手。”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我以为侯爷很讨厌他。”
“目前是。”
“目前?”
“等我打败他之后,应该就不会讨厌了。”薛灵璧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在想象胜利后的情景。
冯古道愣了愣,很快将目光移开。
马车行至侯府。
薛灵璧下车后对冯古道道:“你先回房休息,我去书房。”
冯古道道:“侯爷真是勤力,这么晚还要处理公务。”
“不是处理公务,是等人。”
“等人?”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其意,“史太师会来?”
薛灵璧道:“父子连心。死的是不是史耀光,史太师一见便知。但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会来。”
冯古道道:“若是,他来自然是为了问凶手的事。若不是……他还是来问凶手的事。”
“不错。此事既然牵扯上史耀光,那么无论是非,史太师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冯古道道:“侯爷猜此事是何人 所为?”
薛灵璧缓缓摇头道:“此事蹊跷,我也没有头绪。”他伸手将冯古道的大氅往里拢了拢道,“夜里风大,你早点回去吧。”
“好。”冯古道转身就走。
“冯古道。”薛灵璧在他身后喊。
冯古道的脚步顿住,慢吞吞地转身。
薛灵璧微微一笑道:“和你平心静气讨论事情的感觉……还不错。”
冯古道躬身,目光垂地,“能得侯爷指教,是冯古道三生之幸。”
薛灵璧的笑容略浅,“嗯。去吧。”
冯古道走得飞快。
薛灵璧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冯古道一路疾步,直到走到房门前,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伸出手,正要推门,手却猛然顿住。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出门时,他的房门是紧闭的。
他的手搭在门板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推开。
月光流泻进来。
房内无人。
冯古道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只孤零零放在桌上的脑袋上。
惊恐外凸的眼珠,死灰的脸色……组成的是一张他晚上刚刚见过的脸——
史耀光。
冯古道波澜不惊地进门,反手将门关上,脱下大氅,然后点燃蜡烛。
看来他估计的不错,杀史耀光的是血屠堂,而目的,是警告他和陷害袁傲策。
他在桌边缓缓坐下,倒了杯茶,洒在史耀光脑袋前的地上,算是祭奠他。毕竟在整件事中,他所扮演的不过是个无辜受牵连的角色。
今天去春意坊完全是因为在茶馆时收到魔教暗号。
血屠堂已经来了京城,如今正在春意坊落脚。而袁傲策的计划,就是让他去春意坊作饵,将血屠堂诱出来,以便化被动为主动。
但是计划落了空。
他故意在春意坊外面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给血屠堂足够的时间布置杀他的陷阱。可惜他没有引出血屠堂,却引出了薛灵璧。
血屠堂显然已经发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内埋伏。他们之所以杀史耀光,一来是想借刀杀人,嫁祸给魔教。二来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告诉他他们不但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且早已看破他的花招。
只是死的人是史耀光,落在其他人眼中,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的。
冯古道又倒了杯茶,送入口中。
茶是凉的,喝到喉咙里更让他冷静警醒。
其实他还是感激血屠堂的。若非他们有他们作为杀手的坚持和原则,喜欢亲力亲为杀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侯府这样安安稳稳地呆到现在。
想到安安稳稳,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离计划完成的时 间越来越近了,至今为止,一切尚算顺利,就算杀出血屠堂这个程咬金,但是无损大局。如今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薛灵璧。

想到他这几日越来越严重的反常,冯古道的头隐隐作痛。
只怕进行到最后,就算魔教能恢复,也会树立起雪衣侯这样的大敌。
他揉了揉额头,盘算着如何将伤亡减到最低。

门外传来脚步声。
冯古道急忙将茶壶茶杯往椅子上一放,然后扯起桌布包裹住史耀光的脑袋,迅速丢进床底。
敲门声响起。
冯古道将茶壶茶杯放回原位,然后打开门。
来的是宗无言。
“侯爷传你去书房。”
冯古道微笑道:“这等小事何劳宗总管亲自来?”
宗无言倒是很直接道:“有事问你。”
冯古道道:“既然如此,我们走吧。”他说着,便转身关门,跟在他身后朝书房走去。
去的路上,宗无言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史太师为何而来?”
冯古道道:“以宗总管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刚才发生的大事吧?”
宗无言瞥了他一眼,“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知道。”
“知道什么?”
冯古道道:“宗总管刚才不是问我是否知道史太师为何而来吗?我的答案是,知道。”
“为何而来?”
“自然是来找侯爷的。”
宗无言眯起眼睛。
冯古道陪笑,笑得非常无辜。

40扑朔有理(三)

书房的门敞开着,橘色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与地上的月光混至一处,映衬着两旁的走道越发暗沉。
屋子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都是一走近,沉郁之气立刻伴着橘黄灯光迎面扑来。
宗无言走到台阶下,背着月光,地上露出他和冯古道被拖长的黑影,将灯光剪出两个半重叠的人形,“侯爷,冯古道来了。”
“进来。”薛灵璧声音清朗,仿佛连昏暗的灯光都精神起来。
冯古道踏进门槛,眼睛迅速向房间一扫,然后冲着坐在桌案后的薛灵璧躬身道:“见过侯爷。”
薛灵璧一指茶几的方向。“这位是当朝史太师。”一个中年男子半瘫坐在椅子上,过于圆润的肚子拼命顶着衣服,好像一只涨起来的球。

冯古道连忙转身行礼道:“参见史太师。”
史太师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转头对薛灵璧道:“侯爷果真是少年风流。”
薛灵璧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道:“当时他与本侯一同在场。本侯是怕太师跑两趟。”
“那侯爷现在能说了吧?”
“本侯并没有看见凶手。”
“但是听捕快说,他们赶到时现场只有侯爷和他两个人。”史太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悲恸难以形容。但是在朝中混迹多年的城府让他强行将这口气忍在肚子里,脸色虽沉,说话却是有条不紊。
薛灵璧道:“本侯到时,看到的就是一具无头尸体。”
‘无头尸体’四个字显然刺痛了他的心。史太师的手指猛然抓住扶手,指关节根根发白。
薛灵璧道:“那个人……真的是史总督?”
史太师深吸了口气道:“不错。”他顿了顿,双眼露出阴狠恶毒的目光,“若是让老夫知道是谁杀了他,老夫一定将他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砰。
他的手重重拍在茶几上。
茶几上的茶具齐齐一跳。
冯古道看着他的手,心想:这一定很疼。
手疼终究比不上心疼。史太师胸膛连连起伏,一张脸几乎涨成紫色,“侯爷……”
“史太师。”比起史太师的悲愤交集,薛灵璧则淡漠得近乎冷酷。
“侯爷既然是第一个案发现场,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史太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双眸血丝密布,犹如两张网,无时无刻都准备着将对方网在中央。
薛灵璧道:“我到不久,捕快就到了。”
“那么在这段不久的时间中,侯爷在做什么呢?”史太师缓缓道,“老夫听当时同在一层楼的其他房客说,案发的房间里曾传出兵刃相交声。”
冯古道心头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薛灵璧望去。
薛灵璧不紧不慢道:“说起兵刃相交,本侯也曾耳闻,可惜当本侯到时,人已经不见了。”
“但是老夫听说当时还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史太师眸光一转,看向冯古道。
冯古道张大眼睛,无辜道:“说起来,我似乎也的确曾听到说话声。”
“是么?”史太师身体微微前倾,“你听到了什么?”
“没听清。”冯古道道,“好像很多房间里都有说话声,不知道太师指的是哪个?”当时他和纪无敌说话声音都不大,而刀剑声又重,房间里的又没什么高手,他不信当时有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史太师眯起眼睛。那些人的确没一个说的出走廊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在官场打滚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薛灵璧和冯古道纵然不是凶手,也绝对隐瞒了什么。
“那侯爷心目中,可有可疑人选?”
面对史太师的逼视,薛灵璧泰然自若,“有。”
“是谁?”史太师眼中厉光一闪。
薛灵璧道:“太师可曾听过血屠堂?”
冯古道讶然。他不知道他提起血屠堂是有所察觉还是歪打正着。
史太师道:“有所耳闻。”
“本侯得到消息,血屠堂精英已在近日来到京城。”
史太师冷然道:“侯爷的意思,小儿是死在血屠堂之手?”
“血屠堂堂主身份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本侯打听到他的武器是钩子……”薛灵璧顿了顿,见史太师听到‘钩子’二字脸色骤变,才接下去道,“或许是巧合,不过未尝不是一条线索。”
史太师强自按捺住涌起的恨意,道:“老夫和小儿从来不过问江湖中事,与那血屠堂毫无过节,他为何要杀他!”
薛灵璧道:“血屠堂是杀手组织。太师以为他们需要什么理由?”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雇佣他们?”史太师霍然起身。

薛灵璧道:“这只是一种可能。”
史太师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天才瞄着薛灵璧道:“那侯爷认为,谁最有嫌疑呢?”
薛灵璧徐徐道:“这恐怕只有史太师才知道了。”
史太师脑海中猛然闪过好几个名字,皇后派系的、顾环坤派系的、还有……眼前这个。

薛灵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嫌疑对象,“本侯相信再精密的计划都一定有破绽,更何况春意坊人多嘴杂,凶手不可能毫无痕迹留下。怕只怕凶手也想到了这点……”
史太师猛然一省,换做平时他绝对不会想不到这点,只是看到爱子无头尸体之后的他心绪大乱,乃至于失了方寸,他拱手道:“多谢侯爷提醒,老夫还有事,告辞。”
冯古道见他跨大步往外走,连忙侧身让路行礼。
等史太师脚步声远去,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道:“侯爷为何会想到提血屠堂?”
“除了血屠堂堂主用钩之外,本侯说的话句句是真。”薛灵璧微微一笑,眼中说不出的狡黠,“能够借史太师的手除去血屠堂,何乐不为?”
冯古道垂眸道:“侯爷高明。不过史太师若真去春意坊深究起来,袁傲策和纪无敌恐怕是包不住了。”
薛灵璧道:“这就看他们的造化。”
造化?
那他床底下人头又该如何造化?
冯古道微微皱眉。他身边如今有八大高手保护,一举一动备受瞩目,想偷溜也是不能。但是人头有血腥味,就算他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血屠堂的确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若是将人头叫出来……那么难题自然过渡到了薛灵璧手中。但是他会如何看待人头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原因呢?而且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他是否会以为这个人头也是他的一个局?
冯古道越想越觉得床底下的那个不是人头,是烫手芋头。
“你在想什么?”薛灵璧温声道,“眉头皱得像橘子皮。”
“橘子皮其实不是很皱,腐竹更皱。”冯古道回神,随口敷衍道。
薛灵璧淡然一笑,“你若是困,便先回去睡吧。”
“侯爷英明,我正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冯古道揉了揉眼睛,故意装出一副瞌睡连连的样子朝外走去。
薛灵璧跟在他身后。
“侯爷?”冯古道疑惑地转头。
“你既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要如何找回去的路?”薛灵璧笑着问。
冯古道讶异道:“侯爷要送我?”
“顺便散步。”薛灵璧负手,行得缓慢。
夜间冷风吹过,冯古道打了个寒战。
薛灵璧见他衣衫单薄,那间黑色大氅有没有穿,不由摇了摇头,解□上的大氅顺手披在他肩上。
“侯爷?那你……”肩膀和背上传来的暖意差点将他灼伤。
薛灵璧轻嘲道:“我可不想从侯府出去的人日日都要请假。若是如此,那我这个雪衣侯还有何面目去领户部的俸禄?”
冯古道干笑了一声,“我只是过意不去。”
薛灵璧似笑非笑,“哦?你也会过意不去?”
“因为我房间里的大氅越来越多,而你房间的大氅却越来越少。”冯古道微囧。
薛灵璧负手笑道:“说的也是。看来我只好一路散步至你的房门口,才能阻止我的大氅继续减少下去。”
冯古道连忙道:“其实,我认得路,不敢劳烦侯爷。”
薛灵璧嘴角微扬,“冯古道,你在害怕什么?”
“怕? ”冯古道心中一凛,“侯爷何出此言?”
“没什么。”薛灵璧淡然道,“只是觉得某人闪闪躲躲吞吞吐吐得太过辛苦,忍不住问问罢了。”
冯古道眼珠一转,便知他相岔了,却也不反驳,只是闷头走在前面。
薛灵璧则慢悠悠地跟着。
眼见着房间越来越近,冯古道的心也越来越紧,以薛灵璧的灵敏,未必闻不出房中味道。他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转身解开大氅,亲自为薛灵璧披上。
薛灵璧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他收拾。
“侯爷,时辰不早,你不如早点休息。”冯古道松开手,脚步稍稍后退。
薛灵璧微微笑道:“好。”
冯古道见他仍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问道:“侯爷?”
“冯古道。”薛灵璧突然道,“我听到你今日在春意坊说要拿下纪无敌,让袁傲策不战而降。”
冯古道微惊,不由回忆今天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仔细看他脸色,却又不像。
“无论是何原因,我很高兴。”他定定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才转身往回走。
月光照在那件枣红色的大氅上,鲜艳得刺目。


41扑朔有理(四)

冯古道回到房间。
空气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看着床底,神情若有所思。

薛灵璧的心情很不错,连带着看到迎面走来的宗无言都顺眼起来。“何事?”
宗无言手中拿着一封信,双手递于他道:“侯爷,您的信。”
薛灵璧犹疑地接过,“谁的?”有谁会半夜三更送信给他?
宗无言的声音轻却清晰道:“血屠堂。”
薛灵璧一楞,低头看落款,果然是血屠堂。
“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检查过,上面无毒。”宗无言道。
薛灵璧皱眉道:“本侯与血屠堂素无瓜葛……”他的声音微弱,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现,莫非是因为冯古道?他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
纸上只有九个字——
人头何处寻?古道森森。
薛灵璧捏信的手猛然一紧。
宗无言见他脸色突变,忙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灵璧将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血屠堂自不量力地挑衅罢了,不必理会。史耀光之案可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摇头道:“我已经派人进衙门打探,目前依然在审问那些在场的目击者。根据他们的口供,他们进房间后不久,突然从窗户外跳进一个戴面具的怪人,武功奇高。一个照面就将史耀光的头勾下来了。他们由于惊慌失措,统统向外逃窜,并不知道后续事情的发展,不过……”他顿住。
薛灵璧挑眉道:“说。”
“似乎有人见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出没。”他边说边看薛灵璧的脸色。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再探。”
袁傲策和纪无敌的暴露他早有所料。春意坊耳目众多,袁傲策又是近日里京城风头最健的人物,各大势力哪个不眼巴巴地盯着他。在这种敏感时刻,他不被认出来才叫奇怪。
宗无言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只好领命而去。
薛灵璧的手慢慢地伸进袖子,抓着那只纸团的五指根根缩紧。

夜色渐深,月慢吞吞地隐藏在了云后。
冯古道披着大氅从房间里悄悄出来。他的大氅微微隆起,似是抱着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掩门,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才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走出院子,道旁响起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清冷而寂寥。
“这么晚去哪里?”薛灵璧站在树下。
枣红的大氅隐没在阴影中,一片暗沉。
冯古道先是一惊,看清是他,方舒出口气,低头凑近他道:“侯爷,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薛灵璧的精神微振。
“这个。”冯 古道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手里捧着的是一团厚厚的桌布。
薛灵璧耐心地看着他抽丝剥茧,最后露出一颗人头。
冯古道的手往上抬,露出史耀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史耀光?”薛灵璧捏着纸团的手微微一松,重新将它塞回袖口,不紧不慢道,“人头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古道察言观色,心中暗道好险!
幸亏他最终选择坦白,不然恐怕就中了血屠堂的计。
仔细想想,如果血屠堂杀史耀光是为了警告他,那么冒险将人头送进侯府又是所为何来?答案只有一个,栽赃。所谓捉奸成双,捉奸拿赃。栽赃之后要做的自然是揭发。
想通这一层,他就忙不迭地捧着人头来找薛灵璧交代。不管日后是否会被误解,至少目前他要将难关度过去。

如今看来,他这一步是走对了。

薛灵璧这么晚在他的院子外绝对不会只是散步这么简单,想必血屠堂果然下手。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回房之后就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找遍整个房间,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
薛灵璧目光从人头转回冯古道的脸上。
夜幕森森。
仅有的光只够勾勒眼前人五官的轮廓。但是那人的表情即使不看,他也可以在脑海中想象中来。

永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和狡黠——明明他最讨厌这种表情,但是在这个人脸上却该死的好看。
薛灵璧缓缓将手负在身后,“你猜血屠堂将人头丢在你房间是何用意?”

冯古道将史耀光的头轻轻掂了掂道:“我想了一路,会不会是血屠堂的杀手杀完他紧接着来杀我,谁知我还没有回来,就顺手将人头丢在我房间里了?”
薛灵璧道:“离开春意坊他在先,你在后。又怎么会来侯府杀你?”
“这个……”冯古道呆住。
小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薛灵璧皱了皱眉,伸手将冯古道往树丛深处一带,自己走了出去。
来的是宗无言。“侯爷。”
“又有什么事?”
宗无言见他此刻的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不敢磨蹭,赶紧道:“史太师登门求见。”
薛灵璧微愕,“史太师?”
宗无言苦笑道:“不错,史太师又来了。”
薛灵璧想起袖中的纸团和冯古道手上的人头,抿了抿唇道:“请他书房等候。”
“是。”
薛灵璧等他走远,立即转身回树丛。
冯古道探出脑袋,失色道:“史太师不会是知道了吧?”
薛灵璧心念电转。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将人头之事隐瞒下来。史太师无凭无据绝不能搜查侯府,而且就算他搜查侯府,他起码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是史太师既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就说明暗中一定有人在通风报信。有他暗中煽风点火,史太师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另一条是将人头交出去……
他望着冯古道,眸色幽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你该不会是想将我交给史太师吧?”
“你觉得我会?”他淡淡道。
冯古道沉默良久,道:“我若是侯爷,我会考虑。”
薛灵璧面露诧异。
冯古道自嘲道:“史太师是朝廷重臣,权倾朝野。而我不过是个靠着侯爷苟且偷生的小喽啰罢了。”
薛灵璧转身,“带着人头跟我来。”
冯古道赶紧把人头重新包起来,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月亮终于从云后挤了出来。
银光洒落,正好照在冯古道微扬的嘴角上。

若说头一次来,史太师的脸色难看归难看但还有所克制的话,那么这一回他可算难看得相当放得开。
“史太师。”薛灵璧走进来,不等他开口便赶紧道,“你快来看看,这是否是令公子的……遗容。”
冯古道二话不说将双手捧头,递到他面前。
史太师来虽然事先也收到了纸条,但毕竟是将信将疑,现在听薛灵璧如此一说,心中冲击之大可以想象。他慢慢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裹在桌布里的圆形物,嘴唇不自禁地痉挛,两只手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来。
冯古道双手又酸又累,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满腹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去。
史太师的手颤巍巍地放到了桌布上。
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掀桌布的动作也很优雅。
冯古道想:如果捧着这颗脑袋的人不是他,他大概会很有心情欣赏他的优雅的。
最后一层布终于被揭开。
含在史太师眼眶的泪珠在刹那坠下。
他猛然抱住头,悲怆地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痛哭道:“我儿……”
即使冯古道心中知道这两父子平日里没少做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在此时此刻,心中也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再坏的坏人,也有一丝良心未泯处。
薛灵璧叹气道:“太师节哀。”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史太师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为何我儿的头会在你手里?”
薛灵璧道:“凶手将它放在本侯睡房的桌上,本侯也是刚刚回去才发现的。”

冯古道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满脸坦然。
史太师咬着牙根,双眼瞪得像要吃人,“你认为老夫会信你这种鬼话?”
“太师如此想,无异于成全了凶手一片用心良苦。”薛灵璧道,“相信以太师之智,绝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老夫不知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老夫只知道我儿的人头在你手上!”史太师抱着头的手不住颤抖,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随时会扑过去。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插在两人之间,用身体半挡住薛灵璧,冲史太师低声道:“太师,若是侯爷做的,又怎么会将人头交出来?”
史太师一手抱头,另一只手猛然抬起,朝他的脸挥过去。
冯古道下意识地缩头。
但是史太师的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灵璧抓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放下,“太师,夜深了。恕本侯不再招待。请!”

史太师的手掌在身侧慢慢攥成拳头,眼中满是恶毒愤怒,半晌才恨恨转身朝外走去。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侯爷,只怕太师会将这笔账强加在你头上。”
“放心。他不会。”薛灵璧老神在在道,“他看我不顺眼已久,所以刚才才会失态。等回去睡一觉脑子清醒之后,明天就会带着礼物上门赔罪了。”
冯古道听他这样说,缓缓松了口气道:“若真是如此就好。”
薛灵璧道:“你很担心?”
“此事多多少少算是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侯爷,我于心难安。”冯古道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若非薛灵璧将此事扛上身,史太师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我不怕被你连累,我只怕……”薛灵璧凝视着他,自发地收了后面半句。
冯古道尴尬一笑道:“侯爷怕我不争气,给侯府丢脸?说起来,我请了好几日的假,明日若再不去户部,只怕要被除名了。”

“说得也是。”薛灵璧收回目光,“既然要去户部,便快去歇着吧。”
冯古道应声,转身要走,却听他又缓缓道:“等等。”
冯古道一怔回头。
薛灵璧想了想道:“在史太师登门之前,你还是留在府里吧。”
冯古道道:“侯爷不是说史太师一定会登门赔罪?”

薛灵璧道:“世事总有意外。”而有些意外的后果,是他极不愿承担的。
冯古道眼睑低垂,掩去眼中的复杂,默默告退。
此刻外头月光大放,天地非黑即银。
他望着天上明月,努力将杂乱的思绪排出脑海。
无论过程如何,人头之事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将来……且留待明日再烦恼吧。



42扑朔有理(五)

翌日清晨,史太师果然派人送厚礼登门致歉。
薛灵璧闭门不见,只是让宗无言出面收了礼,算是一顿鞭子一颗糖,回复得不冷不热。
至晌午,冯古道被请去一道用餐。
饭后,薛灵璧将史太师送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把玩。
冯古道见他将一盆白玉芙蓉爱不释手,不由笑道:“看来太师很擅长投侯爷所好。”
薛灵璧道:“你可知我为何喜欢它?”
冯古道目光移到他手中芙蓉上,眸色微沉,眯着眼睛笑道:“羊脂白玉,洁白无暇,晶莹剔透。兼之玉匠雕工出神入化,将这朵芙蓉雕琢得栩栩如生,可谓是上品中的上品。侯爷喜爱它实在是人之常情。”
薛灵璧道:“你若是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
冯古道受宠若惊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怎么敢让侯爷割爱。”
薛灵璧将白玉芙蓉放在桌上,“我喜欢的并不是这块玉,而是这块玉的意义。”
冯古道故作沉思,须臾恍然道:“侯爷人品高洁,自然喜欢无瑕之物。”
薛灵璧颇觉无趣,挥手道:“我既然送给你,你还不快快拿走。”
“侯爷真得舍得割爱?”
“我舍得的,便非心头所爱。”薛灵璧说得意味深长。
冯古道上前,望着玉雕的双眼几乎要放出光来,两只手近乎虔诚地将芙蓉捧在手中,“果然是极品,极品。这块玉可用来做家传之宝,让冯家子子孙孙代代相传。”
薛灵璧脸色微变。
宗无言在门外道:“侯爷。”
薛灵璧缓了缓面颊,“进来。”
宗无言走到近前,意有所指地看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识相道:“侯爷,我先告退了。”
“不必。”薛灵璧挥手道,“欣赏玉器多的是时间,暂且留下来听听京城动态,对你日后为官多的是好处。”
冯古道这才在一旁找了把椅子坐下。
如此一来,堂中三人只有宗无言是站着的。“侯爷,衙门已经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审理。”
“哦?”薛灵璧嘴角一弯,“这倒有意思。若是本侯没有记错,大理寺卿是顾相门生,与史太师向来不对盘。以史太师为人,断然不会同意才是。”
宗无言道:“此事倒不由太师不同意,是皇上亲自下的旨。”
薛灵璧微讶,“皇上?”史太师近几年已经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亲信。史耀光被杀这么大的事,皇帝没有理由不向着他的。“案子是否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道:“有。听说衙门已经定了两个嫌疑犯。一个是血屠堂的堂主,一个是魔教暗尊袁傲策。”
薛灵璧蹙眉,“袁傲策?”他脑海里突 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皇帝既然能够为了魔教出尔反尔,将为他父亲报仇的事情暂时压下,当然也能为了魔教打压史太师,让他不得再追究魔教下去。
——但是皇帝为何这样偏袒魔教呢?是因为辉煌门?还是……另有原因?
他问道:“史太师有何反应?”
宗无言道:“史太师今早已经进过宫了,听说吃了闭门羹。皇上说体恤他年老失子,特准他告假在家。”
“只是如此?”以史太师的为人,一路不通定然还会去另一路。
宗无言又道:“史太师又去了趟大理寺。听说大理寺卿避出去了。”
薛灵璧默然。
只怕史太师此刻一定悲愤交加。短短几个时辰连吃三个闭门羹,恐怕是佛都要光火。早知如此,他今早恐怕就不会做得如此冷漠。
冯古道突然插进来道:“既然史太师已经致歉,那么我可不可以去一趟户部?已经告假好几日了,若是再不出现,怕会惹人非议。”
薛灵璧道:“你怕惹人非议?”
冯古道叹气道:“我怕一事无成,给侯爷丢人。”
薛灵璧微笑道:“如史耀光这样的废物都能靠着史太师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你又有何难?”
冯古道苦笑道:“听侯爷这么一说,我不知道是该谢侯爷栽培还是该谢侯爷这么看重我,竟然与广西总督相提并论。”
“都是一样。”薛灵璧顿了顿道,“既然要去户部,便早去早回。”
“是。”冯古道匆匆将白玉芙蓉收入怀里,回房间更衣。
几日未穿官袍,竟是出奇的陌生。
冯古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官袍的浩然正气不但压制了他的猥琐也压制了他骨子里的风流,让他看上去显得有些刻板。
他理了理腰带,正要往外走,眼角不经意瞥见那只顺手放在桌上的白玉芙蓉。这是一对并蒂莲,两朵大小相若的芙蓉花相依相偎,仿佛恨不得将彼此融为一体。
他脑海不自主地冒出一句:并蒂芙蓉本自双。
“孪生罢了。”冯古道低喃,拿过芙蓉,随手丢进被子里,朝外走去。

几日未来,户部一切如故。
冯古道在户部里兜兜转转地走了两圈,才确认没有自己的户部并无任何不同。
今日值班的主事是文豪。
冯古道与他最没话说,彼此遇到连个招呼都不打,只当对方不存在。因此他坐了会儿,就没趣地回侯府了。
回到侯府还没走几步,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宗无言截住了。
“宗总管?”冯古道拍着胸脯道,“你的轻功真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
宗无言对他的调侃充耳不 闻,“侯爷正在找你。”
“又是一起吃饭?”冯古道笑道,“我正好肚子饿。”
宗无言道:“侯爷在书房等你。”
冯古道笑容一收,轻叹道:“书房就没的吃了。不过比练功房强。”幸亏上次在春意坊,薛灵璧和袁傲策交手是平手,不然他恐怕又少不得当陪练。
道了书房书房门口,只见薛灵璧正坐在茶几旁饮茶看书,手边是三盘糕点。
“侯爷。”冯古道边唤边进门。
薛灵璧从书中抬头,一指身旁的糕点道:“趁热吃。”
冯古道当即坐在茶几另一边,不客气地吃起来。
薛灵璧帮他倒了杯茶。
等吃饱喝足,冯古道用袖子抹抹嘴唇道:“侯爷找我什么事?”
说起这个,薛灵璧隐有不悦,“皇上让你我明日陪他一同去西山进香。”
冯古道愕然道:“西山进香这种事不是向来由女眷做的吗?”
薛灵璧没好气道:“你何处得来的歪理?你几时见过哪个寺庙进进出出都是女眷,不见男子?”
冯古道道:“但皇上是九五之尊,理应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才是,怎么还能有空去上香?”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他顿了顿道,“或许是因为史耀光。”毕竟将案子交给大理寺是打了史太师一个耳光,在这种时刻做这种事,即便是皇帝也不免让人心寒。所以棒子敲完,就该用手揉一揉了。而皇帝揉一揉的方法就是为史耀光祈福。如此一想,倒也说得通。
“那他这次可以瞑目了。有真命天子为他进香。”冯古道道。
薛灵璧道:“不知是否又宫妃随行,你明日切忌不可莽撞行事。”
冯古道笑道:“我再不着边际,也不会去沾惹皇帝的妃嫔,侯爷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若是妃嫔来沾惹你呢?”薛灵璧反问。
“这个……”冯古道摸了摸下巴道,“那就要看看妃嫔的姿色是否……”
“放肆!”薛灵璧突然拍桌站起。
冯古道的动作惊住,手按在下巴上半天没记得放下来。
“你可知单凭你刚才这句话就足以诛你九族!”薛灵璧沉着脸。
冯古道站起身,慢吞吞道:“其实对我来说,诛九族、杀满门和砍脑袋并无区别。”
“所以你就可以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薛灵璧冷笑。
“我只是在侯爷面前才敢如此玩笑。”冯古道委屈地低声道,“换了旁人,借我一百二十个脑袋我也不敢开这种玩笑。”
薛灵璧的脸色微微缓和,“就怕你说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冯古道陪笑道:“到明日,我一言不发,装聋作哑便是。”

薛灵璧睨着他,“皇上让你回话也一言不发?”
“听侯爷的。侯爷让我开口我就开,侯爷若不让我开口,我就装喉咙痛。”
薛灵璧似笑非笑道:“论嘴贫,你认第二,天下恐怕无人敢认第一。”
“一山还有一山高啊。”冯古道不禁感慨。
薛灵璧也没有细问,只是催促道:“明日一大早启程,今日须早休息。”
“是。”冯古道从书房里出来,埋头往回走,一直到了房间,准备反手关门时,才猛然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
半夜。
三尸针的痛楚刚过,冯古道就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仍无睡意后,仰面望着床帐的帐顶,低声叹道:“侯爷真能省。”



43扑朔有理(六)

皇帝进香是大事。
不止沿途百姓回避,而且还腾出整片西山的寺庙迎接圣驾。
皇帝最终选了翠微山南麓的法海寺。
薛灵璧是皇帝近臣,所以出发没多久,便被唤到前面去陪伴圣驾,留下冯古道一个人躺在马车里睡大觉。
他昨晚又是三尸针发作,又是肚子饿,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谁知不到两个时辰,又被昏昏沉沉地挖起来,整个人别说精神气,连眼睛都是半睁半眯的。

幸好这次薛灵璧思虑周详,不但让宗无言在车上准备了枕头棉被,还特地放了一个食盒,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正好让他吃饱喝足继续睡。

车队到了西山,东方正露出第一缕曙光。
冯古道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见一个侍卫钻进来,想收走食盒。
冯古道连忙阻止道:“我还没有吃完。”
“侯爷说西山进香要空腹,不能留下这些东西。”侍卫说着,将食盒撞进一个大袋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冯古道傻不愣登地坐了会儿,然后拉过棉被就往嘴巴上擦。
前面脚步声不绝,动静很大,但他的这辆马车周围始终是静悄悄的,好似被遗弃了。
又过了好久,终于有个太监走了过来,趾高气昂地对侍卫道:“皇上命咱家带冯大人进寺庙歇息。”
侍卫不敢不依,只好转身回车厢道:“冯大人,侯爷临行前说过,皇上身边不得隐匿高手,所以府里的高手不能跟着你一同入寺,还请你自己小心。”
冯古道心头一动,微笑道:“皇上身边多的是大内高手,还怕保护不了我?侯爷多虑。”说着,他从马车上下来,朝那太监躬身致意道,“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
“冯大人客气,咱家姓黄。”那太监对他倒是颇为客气,侧身让路道,“冯大人请随咱家来。”
冯古道含笑跟在他身后。
法海寺前是一条小拱桥,桥下溪水清澈,潺潺而流。四周古木参天,掩映那红墙灰瓦,古朴清雅,让人心旷神怡。
饶是冯古道仍有几分残留的睡意挥之不去,见此景色,也忍不住强打起精神来。
进入寺庙,黄公公熟门熟路地将他领到一处凉亭前。亭前两旁有绿木成荫。
黄公公道:“咱家去皇上跟前转转,冯大人自便。”
冯古道心照不宣地一笑道:“黄公公请。”
等黄公公走后,绿荫后转出两个人来。
一黑一白,一英气逼人,一圆润可爱。
“好久不见。”冯古道冲他们抱拳,举止中的猥琐之态尽去,一派闲散风流之态。
“阿策,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在春意坊见过他么?为什么 他说好久不见?”纪无敌眨了眨眼睛道,“难道那天的其实不是他?而是那个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雪衣侯新宠?”
冯古道不以为意地悠然一笑道:“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袁傲策道:“就怕到时候你惹了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冯古道眸光微闪,笑容不改道:“我由衷期盼那个到时候的到来。”
“你恨不得有人拿剑砍你?”袁傲策挑眉。
“我是恨不得魔教早日正大光明地重回睥睨山。”冯古道缓缓道,“从当年不得不远走他乡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当蓝焰盟瓦解的时候,我以为那一天终于到了,谁知道却是镜花水月一场。”
纪无敌道:“其实睥睨山不过是一座山罢了,只要和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何处不能安家?”
“若只有我一人,我自然可以这样想。可惜,魔教并非我一人的魔教。”冯古道轻叹了口气,“原本我还希望有人能为我分担一半的负重,谁知……”他目光幽幽地看着袁傲策。
袁傲策咬牙道:“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和皇上谈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吗?”
“你的长项应该是十八般武器吧。”冯古道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皇上答应了所有的条件?”
袁傲策道:“哼。也由不得他不答应。藏宝图和藏宝处都在我们手里,他若是不答应,我们就将宝藏是假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先帝唱的一场独角戏,制造出一张假图假地点假宝藏的这个消息透露给守在边关的凌阳王。凌阳王想必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当年若非先帝用宝藏震住了他,他早已起兵谋反将这个负债累累的朝廷掀翻了。可惜先帝缓兵之计虽然奏效,但是国库历经数年两代皇帝十数年的经营却全无起色。凌阳王这几年守在边关,一直囤积实力,只要皇帝露出些许破绽,他即刻就会挥师北上。”
“有何可惜?”冯古道微笑道,“若非国库全无起色,皇帝又怎么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袁傲策皱眉道:“你真要魔教每年向皇帝进贡?”
“进贡?”冯古道笑容中带着满满的算计,“表面上看,我们付出的是钱,是亏。但是事实上,我们拿到了官商的资格,身后又有皇帝这样大的靠山,到时候,送出去的钱怕是连赚进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纪无敌道:“真的有这么多?”
冯古道识趣道:“这样大的生意,魔教又怎么敢独吞?”
纪无敌眨巴着眼睛道:“这样怎么好意思?”
“纪门主会觉得不好意思?”冯古道调侃。
纪无敌捂着双颊道:“其实,我经常会感到不好意思,只是这种  不好意思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冯古道:“……”
袁傲策转移话题道:“你体内的三尸针如何了?”
冯古道叹气道:“痛啊痛的,就习惯了。”
纪无敌张大眼睛道:“是不是有种每天都要生一次孩子的感觉?”

冯古道含笑道:“纪门主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试试,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互相交流交流心得。”
纪无敌抱着袁傲策的手臂,很认真道:“阿策,我们生个娃娃试试看吧。”
冯古道转头看风景。
袁傲策面无表情道:“你觉得三根针会变成娃娃?”
“……三根的确太少了,最起码一大把!”纪无敌突然兴致勃勃道,“不如我们把血屠堂灭了吧?这样我爱扎几根就能扎几根了。”他握着拳头,满脸兴奋。
冯古道忍不住想去看袁傲策的脸色。
袁傲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魔教化整为零之后,他们已经渐渐浮出水面,但是彻底引他们上钩还需时日。所以在这期间,你还是躲在侯府安全。”
冯古道苦笑道:“安全归安全,却半点自由都无。”
袁傲策沉默半晌道:“我已经派人去请神医谷的人了,若是没有意外,大约一个月后便能到京城。等你解了针上的毒,便可离开侯府。”

冯古道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已经知道如何解三尸针的毒了。”
“哦?”袁傲策面露异色。
“午夜三尸针的毒主要是来自于断魂花的花茎,加之冰蟾蜍的血,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使之在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发作。”冯古道道。
袁傲策道:“解法呢?”
冯古道道:“断魂花附近寒潭中,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的血。”
纪无敌似赞非赞道:“明尊不愧是明尊,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
冯古道心中略感不自在,脸上却波澜不惊道:“纪门主夸奖,比起纪门主的神通广大,运筹帷幄,在下自愧不如。”
纪无敌叹气道:“不过我是绝对不会欺负阿策的。”
冯古道强自将嘴角拉起,“纪门主的比喻真是有趣。”
纪无敌笑眯眯道:“其实我的结论更有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兴趣自然是有的,不过恐怕没有时间。”冯古道肃容道,“我有一个计划,若是成功,或许能让薛灵璧难以找魔教的麻烦。”
袁傲策道:“薛灵璧想报的是杀父之仇,父仇不共戴天,你要如何化解?”
“不化解。”冯古道淡淡道,“若魔教新明尊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试问他又有何理由再明目张胆地找魔教的麻烦?”
袁傲策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冯古道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道:“这件事,还需要皇上亲自出马。”
袁傲策抿唇。
纪无敌道:“只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魔教保住了,明尊危殆了。”
冯古道负手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说得冠冕堂皇,强自将心中浮起的那抹异样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有道理。”纪无敌一把抱住袁傲策道,满脸深情道,“阿策,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大事。”
袁傲策心里高兴得无以言表,脸上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冷傲,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的小事是什么?”
纪无敌想也不想地回答道:“诸如辉煌门之类的……”
……
如果辉煌门众听到他们掌门的这个回答一定会痛哭流涕,然后直接砍死他再自杀。
冯古道和袁傲策默然不语。
纪无敌道:“这就叫人各有志。”
冯古道莞尔道:“世事真是难料。当初纪辉煌受先帝庇护,迅速在江湖中崛起。之后他又受先帝指使,明里暗里打魔教,使得魔教不得不退出莫名其妙成为藏宝地的睥睨山。但如今他的儿子却与魔教联手,将皇帝耍得团团转。这真是可谓……风水轮流转啊。”
纪无敌严肃道:“魔教当初应该派暗尊来勾引我爹的。”
……
冯古道淡淡道:“他们内部解决了。”


44扑朔有理(七)

黄公公在皇帝跟前转一圈,见皇帝、雪衣侯和史太师等朝中大臣正对着佛像礼拜,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到凉亭处,冯古道正趴在那里打盹儿。
他不由上前,轻声道:“冯大人?”
冯古道熟睡得像只死猪。
“冯大人?”黄公公微微提高声音。
冯古道咕哝一声,隔着眼皮动了动眼珠。
黄公公只好轻轻地推他一下道:“冯大人?!”
冯古道这才不甘不愿地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身,“黄公公?”
黄公公堆起笑容道:“外头风大,冯大人要不去内堂坐坐。”带冯古道来凉亭是皇上的吩咐,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却也照做。但是看冯古道来时波澜不惊的样子,想必其中是有名堂的。而现在这副样子多半是装,不过是名堂也好是装也罢,都与他无关,反正他要做的不过就是传个口信领个路而已。
冯古道揉了揉眼睛道:“可以回去了吗?”

“皇上还要与念方大师参佛,恐怕中午之前是回不了的。”黄公公伺候皇上多年,这点细节清楚得很。
“这样啊。”冯古道一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的模样,“那我可不可以先回马车里去坐坐?”
如此正好。黄公公求之不得地想。皇上只让他带他来凉亭,然后过一盏茶再带他离开,却没说离开之后去哪里,他正自踌躇呢。“既然如此,就让咱家送冯大人出去。”

“有劳黄公公。”冯古道站起身,手轻轻地捶了捶大腿。
黄公公轻笑道:“说起来,咱家伺候皇上这么久,冯大人还是头一个被钦点陪同皇上进香的六品官员呢。”
冯古道含笑拱手道:“沾光,沾光而已。”
至于沾谁的光,不言而喻。
黄公公倒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心中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毕竟这世上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人多,有自知之明的人少。
前方绿木接绿木,遮出大片荫凉。两人正要脚跟一转往外走,就听外面一阵呼喝声,不等他们反应,后殿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快,快去找人护驾!”尖锐的嗓音犹如一道利剑,直接撕破清晨的宁静。
冯古道一把抓住要往外跑的黄公公,转头盯着那个冲过来太监道:“皇上呢?”
太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的和尚是假的!全是刺客,要行刺皇上!你们快去调人进来!”
冯古道朝他身后望了望,“没有人追杀你?你怎么逃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太监脚步不停,一把推开他,直接往外冲去。
不过还没有冲到门口,便被一箭穿心,紧接着箭矢若狂风骤雨般射来。

冯古道面色凝重地拉着黄公公往后退。
十几个黑衣蒙面杀手冲了进来。
“走!”冯古道想也不想地拉着他往后跑。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刺杀。外面的侍卫只怕自身难保了,如今唯一期望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内高手不要失陷!
黄公公突然松开他的手,将他往前一推道:“你先走!咱家断后!”
冯古道愣了下,却见黄公公已经转身迎上。
黄公公会武功他听得脚步听得出来,但是没想到他的身手竟然这么利落。
十几杀手竟然被拦下一半。
冯古道见剩下的杀手追来,转头继续朝前狂奔。过台阶,迈门槛,进入大殿后,他骤然施展轻功,如轻风般划过大雄宝殿,消失在众杀手面前。

到了皇帝所在的后殿前的院子,冯古道心头一沉。
眼前的形势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战场一共分两头。
皇帝和一众大臣被层层保护在侍卫围成的圈子内。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危及圣驾,保护圈一共有两层。但如此一来,里面一圈的侍卫只能握着刀子,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外圈的侍卫在十个一流杀手的围攻下,渐渐力不从心,保护圈已经越缩越小。
史太师那只圆鼓鼓的肚子已经和旁边的人的肚子贴在了一起。
另一头,薛灵璧一人独揽两大超一流高手,人虽然少,但是战况凶险犹胜。
眼见薛灵璧渐落下风,冯古道的手指微微缩紧。
身后杀手的脚步声渐近。
后殿突然探出一个脑袋。
纪无敌亮闪闪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冯古道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后殿去的,但是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袁傲策极有可能出手。一旦他暴露,接下来一连串的计划都可能会增加变数。
他心念电转,脚下一滑,在身后杀手刀刃逼近的刹那,身体已如强风般硬生生刮进薛灵璧和两大高手之间。
“你……”薛灵璧只说了一个字,便收了口。
因为冯古道此时所展现出来的武功与当初他所见的,绝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他的手中无剑,但是出指如风,与左边杀手的爪子相比,毫不逊色。
薛灵璧压力顿减,原本被压制住无法施展的剑招顿时源源不断地使了出来。
“身手不错。”他在间隙,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冯古道尴尬道:“保命……而已。”
薛灵璧一脸沉稳,不露喜怒。
冯古道闷头打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钩子,杀史耀光的钩子?”
薛灵璧其实之前就注意到两个杀手中其中一个用的是钩子,不过生死攸 关时刻,哪能多想。即便此刻也只是挑了挑眉。
“我倒是听说过两个……用爪和钩的高手。”冯古道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
杀手闻言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攻势越发凌厉。
与他齐头并进的是皇帝那边的情况。
由于新一批杀手的加入,藏在里面的第二层保护圈不得不冲了出来,除了四个武功最高的侍卫被安排贴身保护皇上外,其他人都冲了出来。但是如此一来,大臣们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
虽然侍卫们有意识地想要保护他们,但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难免手忙脚乱。有两个大臣在你推我搡之时,不小心将胳膊腿地送了出去。杀手当然不客气,一时哀叫声此起彼伏。
若非有侍卫见机得快,一人一个将他们拖了回来,缺的恐怕就不是胳膊腿。
皇帝眼见他们在地上哀嚎,心头别别乱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统统被血腥味冲淡。他从出生到现在,见过不少尔虞我诈,听过不少恶斗厮杀,但是这样靠近死亡却还是头一回。
史太师冲到他面前,拼命挤到四个侍卫身后,故意挡在他面前道:“皇上,我保护你!”
……
哼。保护他?是要他来保护吧?
皇帝心生厌恶,表面上去淡然道:“有劳史卿了。”
换了平时,史太师一定会将他这个表情琢磨上很久,揣度圣意,但是此刻关系生死存亡,就算心知龙心不悦,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在战况胶着之际,又一批杀手冲了进来,身手虽然不如先前的利落,但是人数众多。侍卫们很快成为一对二一对三的局面。大臣们简直一个个如过街老鼠般四下逃窜。皇上虽然说在四大高手的保护之下,还算安全,但也仅仅是勉力支撑而已。
薛灵璧眼观七路,耳听八方,当下横剑一扫,低声道:“你撑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冯古道反应,他就已经迅速躲到冯古道身后。
冯古道无奈地伸出左手弹开钩子,右手闪电般袭下另一个杀手的七坎穴。
只是这样一耽搁,薛灵璧已经从冯古道身后绕到另一头的大片战场。
只见他剑出如游龙,指东打西,短短一瞬间,杀手便躺下五六个。
其他侍卫见他支援,个个精神大振。
那边局势一时扳平。
但是相较之下,冯古道的处境就相当危险。
他武功本就逊薛灵璧一筹,连薛灵璧都无法独战两大高手,更何况他。因此在薛灵璧大发神威的工夫,他险象环生。
“两位前辈,”冯古道边躲避杀招,边勉强开口道,“缘何成……血屠堂……走狗?”

两大高手的攻势略顿。
冯古道趁机喘了口气,话如连珠,滔滔不绝道:“以两位前辈在武林的名声……实在不必……”
他话未完,就听其中一个高手忽然开口道:“你不必多说,我们今日是来杀人的。”
……
冯古道低头躲过那把夺命钩,人却被一脚踢翻在地。
眼见钩子重新挥来,他眉头一皱。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袁傲策是藏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剑从斜里伸了出来,轻巧地挡开钩子。
冯古道抬眼,视线被一个颀长的背影挡住。
“你没事吧?”薛灵璧边挡住对方进攻,边淡淡道。
冯古道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被踹的位置,重新加入战圈道:“在你走之前来之后都挺好。”
薛灵璧嘴角微弯,露出遇刺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突然,一声尖锐的口哨响起,对面屋檐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带着血红面具的人。
两大高手同时后掠。
冯古道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推开薛灵璧道:“小心!”
但是他的手掌刚碰到薛灵璧,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
冯古道瞳孔陡然缩小。
薛灵璧身体一震,随即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冯古道很清楚这种滋味,午夜三尸针入体刹那,必定阴寒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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