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帝王略 > 第五十三章 解药

第五十三章 解药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我笑了笑:“那你这一走,朕岂不是今后见不着你了?”
他静静地立于我的身侧,漆黑的瞳仁灿若星辰,他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叹了口气:“你执意要走么……”
他微微颔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打在脸上的湿风。我轻轻地开口道:“如今天下大定,确如子房所言,然朕心中,却还有一个隐忧。”
“皇上说的,可是太尉王?”
我张开了眼,点点头:“不错,如今太尉王封地韩国……子房,你说朕当如何处之?”
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躬身道:“臣愿为皇上分忧。”
我点点头,既然他要走,便在走之前,再帮我做些事情罢。
我的意思,他应该明白。上一次他离去的时候,送了我一计,言明了立太上皇的利害关窍,如今他要走,太尉王将会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礼。
封禅完成之后,我以巡视灾情的名义,和张良一起前往太尉王的封地,韩国。
太尉王韩信和卫尉刘建,出城四十里相迎。
刘建自从那次戚夫人之事,被我“逐出”京城,来到韩信身边,作为监军已历三年。当时我尚且想让刘建掣肘即将灭英布平淮南的太尉王,让刘建将韩信此人或者其尸体带回长安,可是如今大局变换,风云莫测,这步伏笔已无所谓用了。
韩信知此伏患也好,不知也罢,如今我终究是自己站到了他的面前,准备亲自解决这段痴缠的纠葛。
车帘被挑开,映入眼帘的是万里草场,明媚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那三年不曾见到的容颜。
他背后是我灌注了无数的心血与青春的大好江山,气吞长虹,傲然天成,衬着他精致冷峻的面容。我穿玄黑的衣袍,他着暗紫的纹衫。
洪水过后,大地上长满了长草,茫茫的绿海间,风吹草响。
那一瞬我忽然忆起了曾经见过的异国火红睡莲,八月之夏,在碧色中盛开,燃烧着骇人的风景。
他的脸被耀日晒得有些微红,我嘴角不禁挂起一抹笑,便拾着人梯而下。他向我行步过来,作势要跪:“臣参见皇上。”
我一手将他扶起,偕着他的手,向前走去。掌中的触感并非柔软,亦非硬冷,而是一种透着凉意的清爽干净。
他的衣着一如既往地考究精致,发髻也丝毫不乱,脸上少有表情。
我先开了口,淡淡地提起:“救济灾民的事,如今操办的如何了……”
“臣在城内设了粥场,然灾民众多,难以为继,今年收成会好,但眼下还不到收获的季节。”
我点点头:“朕也是如此设想,这次便带了许多粮草同行。”
“皇上圣明。自十日前皇上来韩国巡视之意传至,韩地举国上下,莫不翘首以盼。”
我笑了笑:“太傅原来也会夸朕。”
他一怔,眼神似乎微一闪动,末了却只是缓缓开口道:“皇上说笑了。皇上如今今非昔比。”
还未进韩国的都城,便远远地看见长长的灾民队伍。
我不禁侧头望向身边的他,他只淡淡地看着前方,见我目光投来,便移开了双眸。
心下不禁微怔,是啊,他不会奉承我,不会因我的到来而清扫街道,不会因我的到来而驱赶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给我营造一片海清河晏的盛世……
他如此行事,算是不敬了罢。还记得我位太子时,尚且觉得他这点不妥,但如今为皇,我却终于知道,这份真实的珍贵。
有人不得不蒙骗我,有人以蒙骗我为荣,可他却不屑于蒙骗我。
我不禁将牵在掌中的手,握紧了。
韩国的卫兵在灾民中维持着秩序,灾民们千万双的眼睛,看着远处的缓缓驶来的救粮。
旌旗招展,我和他在仪仗队列的拥簇下缓缓近前,身旁高高的唱和声起,地上马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
运粮的主簿留在现场为我说慰劳的话,我自己则和韩信一道去了太尉王府。
进了王府内室,我便开口和他商量了明日巡查之事。他垂眸作答的样子,虽然没有丝毫越矩之处,却也看不见我早已见惯的恭敬。
内室中的烛光有些昏黄,似乎给他的容颜罩上了一层魔晕,面净如玉,一如初见。
我静静地看着他笑了:“太傅,数载未见,你还真是一点未变……”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没有冷意,也没有热度,欠身道:“倒是皇上大变了。”
我笑道:“朕哪里变了?”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似乎带着些冷峻的审视,道:“臣不敢妄议。只是皇上和年少时,不太相像,如今乃是帝王之相。”
我的确大变了,我长高了,因在外奔波,皮肤变黑粗糙,下巴上也长出了有些杂乱的胡渣,手上和脚底生出了厚厚的黑茧……
这和在打仗时拉弓挽剑不同,那时的锐气和年少轻狂,早已被大水的反复无常磨尽蹭圆。
“太傅,随朕一起回长安罢,你的府邸朕让人重新修缮了一遍,韩国地远国鄙,你离朕这么远,朕放心不下你。”说着我伸手执起他的手。
数载的帝王生涯让我胸口中漫溢出一种充盈,万事不再带着急迫浮躁的对未来未知的惶然。我也渐渐能够知道,什么样的事情能怎样做,该怎样做。原来这便叫做自信。
问张良是否愿意随我回长安,的确是在看他的意思,我尊重他,因为我不得不如此。
问韩信是否愿意随我回长安,却已是一件不能改变的既定之事,他或者活着回去,或者我带走他的尸体。此事由不得他置喙,我如此也是大势所趋,大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怔,似乎未曾料到我如此直接地便向他抛出了问题,直言他养兵自重。
他缓缓抽回了握在我掌中的手:“臣在这里也很好。”
我笑了笑:“朕想你,到时候你陪着朕一起回长安。朕不要你现在的答复……你过几天再告诉朕。”
说着我又转了话题,问了些韩国辖内的民生,便起身去了张良处。
张良没有赶路,只是坐着车驾缓缓行至,所以后至韩国。刘建跟在我身后道,张良如今已被安排在驿馆中。
我问了张良饮食起居,他垂首作答,我亦无多言。
回到太尉王府,刘建已着人再次查审了我居室的布置一类,他在我身前为我启门,我行步而入,他随即便跪在了我的脚边,似乎是有事要禀。
我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这几年可苦了你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事毕,朕回京就为你恢复王爵。”
“谢皇上。”
我点点头,听他细细禀报了这几年韩信的生活。
据说他韩信来在韩国整军备战,但忽如其来的大洪水一下子将营寨和粮草都冲毁了。韩信虽打仗出色优秀,但的确无治国之才,万事只能倚赖韩国的众多老臣甚至基层小吏。
他并非善于拢他人团结部下的统帅,倒是刘建这些年帮了他不少忙。
没有仗打,他这个太尉王无用武之地,虽在士族中威名尚在,但在底层民众中,他的声望却日渐消逝淡漠。现在的草莽英雄,里巷中的美谈,皆为治水的能手。
这倒是我在洪水骤至前未曾预料到的。
刘建说洪水袭来后,韩信养成了一个人在太尉王府中自己来回踱步的习惯。最先是焦躁易怒,到后来渐渐被洪水磨的无可奈何,只能一个人闷在房里喝酒。
刘建陈述时,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心下不禁喟然,韩信在历史上被父皇贬为淮阴侯的数年间,心中感到的不满和落差,在此世中若被我囚禁长安之后,将会滋生的不甘和愤懑,居然在韩国的太尉王府中……提前经历了。
这份没落的荣光,凋零的威名,和历史上太不相同,它的衰落并非因为人祸,并非因为皇家的忌惮,并非因为狡兔走狗;却是因为自然规律,天灾忽降。他的声势在天意下,如绽放过一夜的昙花,瞬间凋敝。
历史上,他曾因为这份没落的不甘,不顾势微,在长安谋反,控诉父皇对他的不公;如今他难道能和天意作对?如此的情势,他又能如何?
第二日我身着龙袍,来到灾民中慰问,却不想接连发生了让我惊异的事。
当时我正站在高台的设粥处将粥分发给众人,年迈老者拉着我的手,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恭颂我的圣明仁爱。我的面色也哀伤,说愿以身代民,只愿天灾平复,四海安定,百姓无忧。
却在接待了一天的难民最疲惫的黄昏,看见一个满身糟蹋的瘸子顺着队列向我蹒跚而来。离我五步之外,他开始屈膝跪地,膝行向前。他褴褛的衣着和肮脏的面色无任何的不妥,但长年练就的敏锐却让我感到了不适。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却见他在接近我的那一霎那手中闪出了寒光。
原来,那是一把掩在袖中的匕首。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已经有一个人挡在了我的身前。不是护在十步之外审视着众人的刘建,却是一直陪我慰问百姓,立于我身侧的韩信。
那时眼前掠过一抹暗紫,我一瞬间的恍然,片刻之后,才确定那的确是他。
就在他捂着腹部在我面前滑坐下去的那一霎,刺客便被几个随身的死士制住。
让我惊异的不仅是“难民”掩着袖中的刺刀冲上来要杀我,更是韩信竟挡在了我身前。
我脑中的思绪一个接着一个地瞬间闪过。
他……他是怕我在他的辖内遇刺,担了罪责么……还是……他要托伤不和我一起回长安?
医正们很快将他抬了下去,一番慌乱过后,我仍是不急不徐地完成了赐粥的慰问活动,事毕后我并未赶去探望伤者,因为我心中有更关心的事。
我去了关押刺客的地方。
太尉王府的地牢中阴暗潮湿,只剩墙头一点烛光在黑暗中摇曳。刘建拿着明亮的火把照出囚犯苍白的面容。
他已经被凉水浇便了全身,冲去了脸上的污垢,发梢上滴下水水来,全身秫秫冻的发抖。
我踏着粘黑异味的稻草,行步而内。
他抬起脸看着我,湿发贴在带着伤痕的额前。我淡淡地道:“原来是你。”
他惨白着脸色,目中灰败,不发一言。
我笑了:“臧衍,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对朕念念不忘?”
他恨恨地看着我,嘶声道:“你夺我的江山,弑我父王,践我国家,抢我优伶。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我笑了笑:“那你这法子也太笨了些,你怎么不在燕边鄙之处屯兵存粮,缓做打算?”
“父仇不报,我日夜如煎熬。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的父王,并非朕所弑,你算在朕头上,朕也没什么可说的。剿灭贼党,于朕也是天经地义。但朕自思,待你却是不薄。朕在燕国时,多次能杀你,去每每放你一条生路,你可知是为何?”
他挣扎起来,手足上的铁链郎当作响,他向我怒吼道:“你什么时候放过我一条生路?你连活路都给我堵死了!”
我挑眉看他,道:“你妄图弑君,可知该当何罪么?”
他哼笑了一声:“呸,老子从来没怕过死。”
我勾了勾嘴角:“放心罢。朕不会杀你。”
我着人看好他,径自便出了牢房。刘建为我披上披风:“皇上是想招降投靠匈奴的燕王韩王旧部?”
我心下诧异,面上淡然不露,见他猜到,便索性道:“不错,他们了解我大汉,终是塞北的威胁。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臣定然尽力而为。”
处理完了这些,我这才起身前去看望为我负伤的韩信。
我走近门前,里面却传出人声。我的死士就守在外面,看来室中人并未特意回避耳目。
我在紧闭的门扉前停下了轻踏的足步。
门扉的另一侧传来张良的声音:“我已向皇上辞官,这几日便走。你要和我一道走么?”
里面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了:“什么意思?”
“范蠡走前,留给文种一信,言道越王可共贫贱,不共富贵。还说了一句千古名言,狡兔死,走狗烹。你若是明白这个道理,就跟我走,我会代你向皇上请辞。你只用交出太尉王的官印和王爵,恢复布衣之身,我自有办法保你全身而退。”
里面仍是沉默。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张良所谓的为我解决心腹之患,居然是此种办法。
半晌,却听韩信缓缓地道:“太尉王爵,是我为大汉披肝沥胆争来的,我又何必要逃?如今我救驾天下皆知,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张良叹了口气:“这么说,你是放不下这到手的荣华了。”
里面没有声音。
却听张良续道:“你我相交二十载,我走前不得不劝你……你既然喜欢富贵,就该随着能给你富贵之人。如今你留驻韩国,太招眼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若想守着这份王爵,便顺着皇上些罢……”
我这才顿悟张良的曲线救国,接下来的话,即便不听我也能猜到一二。
我转身而走,来到外殿前,不一会儿,身后响起张良的声音:“皇上……”
我笑着转身:“你这便要走了么?为何不多住几日?”
他微微一笑,那份温雅似乎牵起了我尘封的记忆。远山墨黛衬着他的青衫,他虽早已非我初见时轮廓秀逸的青年,但多少年来,一闪而过的润心,却从不曾变过。
他垂首道:“臣为了大汉,可谓殚尽竭虑。臣如今想向皇上讨个赏赐。”
我正色看他:“子房请讲,朕无不准。”
他轻声道:“皇上,还请善待韩信。他心性纯良,为人执拗,有些痴气。皇上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我一怔,叹了口气道:“朕只知子房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却原来子房也是高义之人。”
“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臣了?”
见我沉默不语,张良轻轻地续道:“臣替韩信谢皇上。”
我挑眉望他,他柔顺地垂下眼:“皇上还记得臣向皇上说过,韩信有心病么?”
我点点头。
他轻轻一笑,看着我的双眸弯成月牙的形状。
“如今,皇上倒是将韩信的心病医好了……”
我嘴角不禁挑起一抹笑,张良劝完韩信,这是要来劝我了?
“朕不记得,如何医了韩信的心病。”
“韩信心病之一,乃是忠心之主,无能霸业,韩信心病之二,乃是忠心之主,薄待于他。如今皇上让韩信大展宏图,予他高官厚爵,他能振翅高飞,一举千里,全靠皇上不弃,于他大肆封赏。如此厚待,终成千古佳话,此乃第一解。
又者,皇上从太子之位,直至君主至尊,韩信本是长者师者,本该教导陛下。然陛下却天佑神明,非常之人,韩信不可为师,只能为辅,从此他不得不屈蠖求伸,与陛下相处,着实磨砺了他的心性。如今皇上以至于明光之境,可谓千古明主,事到如今,自然值得韩信尽心辅佐。”
说着他顿了一下:“于项王辖中时,他尚年幼,心智不稳。后效先帝,先帝待之如兄弟手足,他亦不曾知道世道艰难,人心昭昭。如今他随皇上,已历近十载,今非昔比,他也早已不是之前懵懂之人。还望皇上亦不要以旧视之。”
我一怔,张良垂首欠身,发丝轻垂在他的耳边:“韩信救驾之事,还请皇上深虑。”
说着他朝我微微颔首,便转身向前走去。略旧的衣裳,是近乎天际的墨色,风中衣褶飘起,似缥缈难即。
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的背影,透着孑然的寂寥。
我抬步赶上,他见我追来便顿住了脚步,我道:“朕送你一程罢。”
“好。”
由于这几天更的迟,慢,所以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依然进行留言二十五字便送分的活动。鞠躬道歉……
五十四章 韩信番外
那次从韩国的牢狱中得脱,他随着太子回到了长安。被汉帝削去王爵,他成为了淮阴侯,从此闭门谢客,淡出了长安所有的社交。
他常常躺在淮阴侯府的院子里,看着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轨道东升西落。在这样满园弥漫死寂的静谧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在时间中老去。
他看着这座五年前以王府规格起建,如今已经更名为淮阴侯府的府邸……
五年的时光不长不短,它剥蚀了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炫耀的朱红。玉砌雕栏的荣光似乎已经暗淡,只剩门前的老柏愈见苍幽。
难道这就是上天给他安排好的,他最后的去处?
不……只要天下一天没有完全平定,他就有有机会再次出山,去建立他的功业。
他在淮阴侯府中等待,等待着自己的机会。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开始写书,不断地回忆过去,他想要将自己的兵法韬略写出来,流传后世。
汉帝知道了后,似乎很赞成他的想法,竟让人将帝国所有的兵卷,包括先秦皇宫的,四海遗落的,种种残卷,一共二十五车,全部运到了淮阴侯府中。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时间终于涤荡成了淡漠,他如今想起乌江楚魂,越来越少了。现在总是不自觉冒出他心中的,是和太子在一起时的羞愤。他行军作战上首次完败,便是太子给他的,而且太子还对他做出那样的事,又叫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他会想到第一次遇见太子的时候,他会想到看着太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长大的时候,他会想太子总是凝视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瞳仁。
在外面,大家都赞太子谦和温恭,但他却觉得,太子看着他的眼神中,深藏着浑浊和阴沉。
经历了这么多,他渐渐变得沉默,平静。
自从他被贬为淮阴侯后,太子再也没有来府中看过他。起初他乐得清静,但是时间长了,毕竟生出一种落寞。汉帝倒是常常问他编纂兵书的进展,他规规矩矩地作答,并无越礼之处。
有一日张良登门,他有些诧异,他以为汉帝在将他放出淮阴侯府之前,不会让他再见任何人了。张良给他带来了山间的甘洌的清泉和香醇的美酒。
很久不曾见外客了,他有些无措地披着旧袍出来迎接。姿容糟蹋,他自己都有些羞愧。
张良见到他,倒是一愣,细细地打量了他,这才轻轻开口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归隐了么?”
张良叹了口气,将酒水放在塌上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太子远征匈奴了。”
“我知道。”
“你担心他?”
“他是我的弟子,和我荣辱与共。”
张良深深地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太子打了败仗,被匈奴围困在白登,你知道么?”
他怔在了那里,似乎无法从忽如其来的震惊中回神。
张良轻轻地道:“你我都是‘太子党’了,若是太子倒了,我尚有回旋的余地,你却不会有活路了……”
他一时间脑中思绪纷乱,根本不知道这团杂乱的思绪,到底何处能理出个头绪。他原本还等着太子再次征战的时候,不得不用他的时候,他能翻本,再建功勋……
却听张良续道:“之前皇上待你宽厚,只因你是太子太傅,皇上动你,便是动太子。大汉初定,储君不宜变动,此理皇上甚为明了。你身兼数罪,能平安至今,不可谓不幸运。但如今情势却已危急了。”
他这才回神,却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怎么来的?”
“我跟皇上说,我也想看看那些兵书,皇上就让我来了。”
“太子……他被围在白登……依你之见……”
张良叹了口气:“恐怕这次太子之位堪忧……”
他有些焦急地问道:“那太子可有性命之忧?”
张良抬眼深深地望着他,末了却垂眸道:“如今尚不知晓……”
匆匆说完,张良便又匆匆借了几卷兵书便走了。
后来他等到了消息,幸好不是最坏的结果。
太子不再是太子,而变成了燕王。如今大汉的太子变成了刘如意。
他不知为什么,胸中长吁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便还有机会……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尘埃落定,历史会划上一笔重重的盖棺定论。就像那个人死在乌江一样。
可是……燕王?
不错,太子也许还尚未达到他心目中争鼎逐鹿的王者气度,但太子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优秀的继承人。他有高志,有冷心,有手段——刘如意?刘如意怎么能和太子比?
太子即使不成为霸主,也能成为一个善于用人的君主,但是刘如意,他能让将成功名,武者开疆么?
太子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对他再不敬,也是他教出来的,他看着太子从一个英俊的少年变成英挺的青年。他看着太子从鲁莽的青涩,变成了心思深沉,筹谋万变。
在听到了太子易位的消息后,他彻夜未眠,心中愤懑。
这个愤懑和他自己的不得志一起,渐渐在他心中膨胀开来。
早已沉寂许久的内心,开始活络。太子之位被取代了,竟还是被……刘如意那样乳臭未干的孩童?!
他披着衣服,夜中在淮阴侯府中来回地踱步,苍黑的古柏在夜中摇曳,月光下投下漆黑的影子。
他荣光无限的时候,它们伫立在那儿,他中道沦落的时候,它们依然伫立在那儿。即使暴雨骤临园,扬起清纯的草木气息;即使秋风忽至,早霜落叶,播散微苦的寒意,即使他来到这里,然后又走了,它仍然会在那里伫立。
心中渐渐地升起阵阵寒意。
他韩信……还有和他的命运联在一起的太子……难道真的就此没落,销声匿迹了?!他韩信,难道真的就无法从开始到结束,辅佐一个主子成就霸业?
难道他真的没有这个命?他不甘心。
脚下碾碎一片落叶,身后却响起了张良的声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天有不测风云,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张良观察着他的面色,忽然轻笑了一声:“其实……此局也不是无法可解……只要你投奔戚氏……”
他怒道:“他们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屑与那等人为伍。”
张良垂首笑了笑:“是么……我还以为……”
他皱眉看着张良,问道:“论英气杰济,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张良轻轻地道:“比不上。”
“论猛锐善兵,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论明果独断,勇盖天下,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论威行邻国,名闻远邦,刘如意比得上刘盈么?”
“比不上。”
“那为何……”
“但却有一点,却是燕王殿下不及的。”
他怔怔地道:“什么?”
“聪慧擅宠。”
还未等他回神,张良便笑了笑:“看见你有了精神,我也就安心了。”
再一次相见,他已从远在边鄙的燕王殿,成为了长乐宫中的帝王。
他眉间都是开阔,身形沉稳。
年轻的帝王手如铁箍般,握紧了他的脚踝,深深地按进水中,那双手有力而不容拒绝,他暗自抽了一口气,水太烫了,但他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表情波动。
看着跪在他脚边为他洗脚的人,他不禁一时间怔忡。
他从没有听说,一个主上能为一个臣下做到如此的地步。目光慑人,即使半跪在地上,却也有骁勇之气。他心中虽这么想,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胸口有点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们再一次上床了,青年皇帝很温柔……至少……比项王要温柔许多。自己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和男人的性事能有这样温柔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青年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眼底深处的迷恋。
他忽然觉得真好笑,当年如果不是太子那种性子,他不会恨他,也不会在意他。可是如今,这种恨和在意,却揉进了很多别样的东西。
年轻皇帝进到他身体里时,嘴角掩不住张扬得意地上扬,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一样,他气得一巴掌就扇上了皇帝的脸,皇帝却好像无知无觉一般,侧头吻上他的手,笑的更胜了。
他领兵去了韩国,原本打算剿灭英布谋反,再图功业;但却不没有想到在韩地,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听天由命,只因那场旷古绝伦的大洪水。
发现自己的兵谋诡诈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就好像在一夜之间,自己成了一个对天下没有用处的人。
时隔三年再一次看到青年皇帝时,他身形厚实,眉间开阔,已不再有了年少时候的骁悍和张狂,只剩岁月沉淀下的沉稳。
他带领着百官为天下战胜了洪水,成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君主;自己却裹足不前,声望停止在了刀兵血刃的征战场中。好像原本在走在一处的两人,一个停了下来,另一个却开始奔跑向前,一日千里。
最先的焦躁,不忿,不甘,却被如流水般涌入的灾民磨平了。
原来,他也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候。
再次的相见,他的心早已在三年避无可避的天灾中沉淀、平静。
看着面前的帝王,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便是天下。
冲出去为皇帝护驾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觉得,那个人不能死。至于为什么不能死……因为他是个好主子,好皇帝?还是因为……自己不能再一次看着一个留在心里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子房,好像自从我们相识以来,我总是拖累你。当时在项王军中也是,如今在这里也是。”
张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半晌却忽然开口:“你这么傻,我怎么忍心丢下你?”
他一怔,刚要反驳,却听张良幽幽地接了一句:“可是你骨子里在意的,却都是些廉杰骁悍的人物。被你在意上的人,你唯愿助他实现功业,却总能忘记他如何待你。你就好像一个画师,看见材质优良的画布上画了一半的画像,总是想将他补全,也不管人家给了你工钱没有。”
他有些恍神,连张良离去都没有发觉。
等他回神,只剩摇晃的门帘,兀自低垂。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