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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回程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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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车马,苍苍穹顶。三乘的车鸾仪仗,长长地一列,车马后护卫尽随;车辙蜿蜒而前;在一片荒凉的秋意里,留下一点墨色。
这是班师回朝的仪仗,便如同几个月前一般,穿过叠叠的山岳,走在萧萧的驿道中。
我挑开青纹绣龙的锦帘,看车窗外景色,回首见身边的楚王,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不言。
从我一上銮驾,他便视若无睹般闭上了双眸,似是在假寐。他足下是龙虎腾靴,身上是万马奔腾青龙绣边的朝服,发髻一丝不乱,适才蓟城军士伏他上车时,他丝毫没有因为足疾而落了气势。鬼斧凿刻般的面容,如今仍是毫无表情。
他不言,我不语。就这么默然行驶了半日。
襜帷有些摇晃,每当颠簸时,楚王的面色似乎都会微微苍白。
我低头看见他那只落在车中的脚踝——那日张良来时,已着人将其接好,只是如今仍然包裹着厚布,无法着地使力,作于车驾中,无人服侍,便是难耐了。
我放软自己,卧靠于车鸾内,细软丝帛处,紫纹青络,尽是缠绵意。
随着车程的摇晃,楚王的额上一点一点渗出了细汗。
三骏的飞蹄带着车身汲汲而前,一个颠簸,车身一晃,楚王伸臂扶着銮驾的内壁,努力稳住身形,脸色却已惨白了。
我望向窗外的景色,思绪却不禁飞到了远处,几日前的那抹苍老的身影,终是让我再看清了些父皇。他似乎永远是温情温暖,却在这份温暖下,暗藏着杀机。
不禁忆起那位挂帅上任的新燕王。
原本我对他并无特别的留意,可最终仍是记住了他那张满是沧桑的容颜。
初时的不耐,最后却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知年少时,他是否真如吕释之所说,有那段风流。
还记得授给他燕王印的那一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其实那几日我浑浑噩噩,虽也吩咐了平日里将最好的衣食供于楚王,却仍是心不在焉;至于籍孺处,我更是至今未去。
离燕前的交接繁杂——结交将领,酒宴歌台,百姓上表,等等一干。
我本就有些应接不暇,着实也忘了籍孺一阵子,对于燕王王印的授予,我也只当走走过场,从未上心。
心里早知道了结局,便也有了念想——反正如今立了,几年后仍是剿灭罢了。
那一日,我在蓟城的城楼上,当着众将校的面,当着满城文武的面,将燕王大印亲手交在卢绾手里。
初时的一瞥,我只道这位新燕王虽身着华服,却仍掩不住乡土气,脸上微微的细纹,黑黄的面皮。
不想下了城楼,他居然跟在我身后追来,张口唤道:“盈儿,盈儿,你莫要走!”
我转身,掩住不耐看着他,他浓眉大眼,轮廓鲜明,黑白相杂的花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细看之下,还算是有神采。他是父皇举义前的老乡,和父皇同一天生日。
他絮絮叨叨地拉着我的手,将一袋栗子交在我的手里:“炒着吃最好吃了。小盈儿小时候,就喊着你娘亲给你做这个,当时我和萧何,你萧叔,还有你姑爹樊哙,每去刘三儿家的时候,都会带这个给你,你记不记得?你娘亲可贤惠了,家里都被刘三儿赌博输个精光,她还跑到外面沽酒给咱哥几个喝。”
我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吕释之却在我身旁开口,声音冷硬:“什么刘三儿,那是当今皇上!这位是太子殿下。”
新燕王脸老脸上一僵,忙道:“是,是,吕将军说的是。”说罢他又深深向我一拜,却有些不伦不类:“太子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卢叔叔太多礼了。”
他抬头讪讪,挠了挠脑袋,赔笑道:“你变了好多,叔叔都不敢跟你讲话了。”
我一怔,面上仍是和煦:“卢叔叔如今也身居燕王高位,也要自识身份,为天下先才是。”
他咧嘴:“你看看你,说话都开始掉书袋,我哪听得懂。”
我朝他微微颔首致意,便随着吕释之进了等在城楼下的太子銮驾,驰回燕王府,下人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程长安。
当时见吕释之面有不愉,我心下尚还微讶,便轻笑问了一声,却不想揭开了那样一段过往:“舅父这是怎么了?难道跟那卢绾有芥蒂不成?”
吕释之哼了一声:“他算什么,一介农夫,就凭着跟皇上那点情谊,竟当上了燕王。”
我一怔,微微颔首道:“如今父皇心忧四海,这燕王之爵。自是授予忠心之士了。
吕释之隐忍地看了我一眼,仍是呸了一声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在沛县的时候,不就是……不就是……”
我挑眉:“舅父……这其中……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吕释之咬牙:“皇上开这龙阳之好,便是在他身上,有次我为了妹妹闯了进去……他们……他们……”
我心下诧异,嘴上却是说:“父皇有几个宠爱之人,也属平常。”
吕释之皱眉:“可……可哪有这被褥之间用的,能当王的?我等披肝沥胆,杀敌浴血,才挣得的爵位,也不过封侯,他一介……更何况,皇上早腻了他了,还让他自行娶亲……”
……
伸手抚上了了銮驾窗槛的边缘……我有些木然,不知为何会想起他。
一幕幕景象,似乎还萦绕在我的耳边……
吕释之的忿然,却让我觉得尤为悲凉。
卢绾是如此招人妒忌,是如此受到父皇的宠爱,他历身血战匈奴,但历史上父皇终是误会了他谋反,他想向父皇解释,父皇却率军诛杀他。
曾经的情谊,到底是新燕王手中的富贵凭证,还是父皇手中的纵横棋子,不得而知。
父皇是真认定了卢绾反,还是为灭异姓王,将谋反之罪加在卢绾身上,亦不得而知。
父皇用人,总是如此,先用后废,就像是一个谜。
曾经和他再亲密的人,他的屠刀,似乎都能毫无犹豫地挥下。
抬眼望向坐在我身边的楚王,只见他周身紧绷,斜阳下照,便如同给他披上萧瑟余晖;冷眼看他,心中也不禁想,他未尝不是和卢绾一般,念着当年父皇的恩情,驻足于当下;却不知父皇心中所虑,已至万世之后。
没有当过帝王的人,终究不知帝王。
又一阵颠簸,楚王难得地咬住了嘴唇,我伸手轻轻一扶,便将他托在了车驾的坐垫中,他的眉眼细细地张开一条缝,看不出深浅,却又闭上了。声音从喉中溢了出来,带着一丝讥诮的冷意:“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答,只是撤回了手。
再前面便是山路了,我打起帘子望向窗外。车驾渐渐慢了下来,整个銮驾都开始晃荡,帘子随着路途不停地猛烈翻卷。
他终究是一个死局中的人了,张良想拉他,他尚不愿伸手。
自助者天助,自毁者天亡,我已无需花许多心思在他身上。
心中对他,并不是没有怨恨;但有句话却说得好,非不愿图也,实不能图也。既然无法下手,又何必多出那许多无谓的情感?
却听一声响,颠簸中他似乎撞上了銮驾的内壁,我俯视着他伸出右手放在他的面前,丝毫不触碰他的衣衫。
他微微抬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意味,我无意忖度;他伸出袍袖,隔开了我伸去的手臂。
收回手,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最终仍是转过了脸去。
不由的忆起几个月前,我和他提剑纵马,笑傲苍穹,奔驰数里,走过这片大好河山,如今物是人非。
他不再是那个对着我谆谆教诲的楚王太傅,我不再是他身后听话的学生。
来的时候,我骑马,他陪着我骑马。
回的时候,他坐车,我陪着他坐车。
前面是陡峭的山坡,銮驾冲下陡坡时,楚王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再次撞在车鸾中厚实的内壁上;车驾斜坡转弯,他身子随着歪斜,山势下似乎被掀起一般跌落在地。
我再次将手,向如匍匐般伏在我的脚边的他伸了过去。
手指触到了他的发,如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一缕一缕的黑丝。只是当日,它们束在高髻中,如今,它们散落在木板上。
他的手就在旁边,只需微微一动,便能攀上我的掌心,身下的车鸾抖动,我静静地等待着他。他的手掌却纹丝不动,只是艰难地用手撑起身子,想自己爬回车座。我木然地看着他微微佝偻起身躯的样子。
车驾进入了山区,颠簸的更加厉害,他做了几次无功的尝试后,气息渐渐粗重了,手上也暴起青筋,但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坐垫,没有看我一眼。
我无意用他,生杀也是父皇的事;但我无意折磨一个我用不着的人。
猛然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身形健朗,我伸臂将他按在我的座旁。
这次他没有打开我的手,只是别过了脸去,紧闭着双目哑声道:“放手。”
我粗鲁地放了手,转去解他腰里缠上的青龙锦带。
他倏地睁眼,防备地看我:“太子……?”
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腰带也解开了一半,与他腰上的一齐,牵成一缕。
我缓缓地道:“这样,你就不会再摔下去了。”
也许我心中最深的地方,仍是为他留了一席空处。既然我无法杀他,便还是存着一丝侥幸,若他真愿依附我,而非背叛我,那我也并不是不能容他……
他再次闭眼,无言地靠在銮驾中,随着凹凹凸凸的路痕,颠簸着自己的身体。
系在一处的腰带,终还是松垮,他的额上浸出细汗,扶着銮驾内壁的手不由自主地随着跳跃般行驶的銮驾滑动。细汗顺着他完美的面庞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车里。
在战马下如履平地的山岳,如今却如此难耐。
见他身形不稳,几乎又要摇晃,我伸手将腰带一扯,便将他的身子拉了回来,不想力道未好,他竟一下子撞在了我的身上,胸口生疼。
回过神来,却猛然瞧见出现在我面前的,他那放大了的俊颜,睫毛几乎要扫在我面颊上,热汗的气息喷在我脖颈处……
我心下一怔,手下便不由自主地微微松了。这一瞬他似乎也毫无防备,只见车形猛一个摇晃,他原本便是撞在我身上,没有挨上多少坐垫,足下更没有支撑,几乎被车势一瞬间抛远。
我和他腰带相连,竟也被他带着一起前跌。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落在了一个温暖的身体上,刚想着挣扎爬起,唇上却温润一滑,我忙用双臂撑起身子,却见身下是楚王惊愕的俊颜,他挑高的眉角,微张的薄唇,闪亮璀璨的双眸直直地看我。
注释:及高祖、卢绾壮……相爱也。——《史记卢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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