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两口子的第七年 > 第7章 黎海唐 ...

第7章 黎海唐 ...

书籍名:《两口子的第七年》    作者:色与水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后来我硬是一早上都没让孟小园进厕所。我听见他带着东西哐当哐当地跑出去了,我猜他不是去了肯德基解决问题,就是去了麦当劳。
  
  这丫一直对垃圾食品有特殊癖好,我知道。
  
  我听见孟小园出门了,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脚有点麻。左右瞅瞅洗手台的柜脚有点歪,我蹲下去把柜子抬起来,用那本《红莲百日》垫了柜脚。嗯,不高不矮,刚刚好。
  
  洗漱收拾穿衣服,一个人的早上感觉有点宁静。也许是太宁静了点。搞定以后看了看表,不出门的话又会死在李姐手中,于是坦然地把桌上还热着的阳春面倒掉了,碗扔进水池里。平时连个吐司都懒得煎,今天倒想起来做面。刚才在厕所门口还跟我说“我到底错在哪了”装傻?怂样。
  
  孟小园开车去上班,我骑自行车,有时挤公交。他的房和车都是爹妈给付的首付,还贷还得自己来。刚住在一起时试过几天他早上送我去上班再开去电台,无奈四院在东头,电台在西头,刚同居又夜夜不得消停,开了一周不到就要了他老命。过了几年孟小园在电台越混越好,房贷车贷已经不成压力,就揣摩着给我也弄辆小排量的车代步,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支持节能减排,我说这么多年骑单车习惯了,我说作为一个医生我厌恶亚健康生活走路比开车好一百倍。他知道我有轻微的洁癖,于是只好作罢。但我其实是骗他的。
  
  我们虽然在一起很久,也没有刻意隐瞒朋友。但是彼此都是在正规单位上班的人,低调自然是作为一个同志必须遵守的处事法则。我只是偶尔办事路过过他们台,他来过我单位的有限几次也就刚同居那两天把我送到四院对面的街口。所以他大概从来猜不到,同是一个城市,东边和西边的交通路况会有多大的差别。西边是闹市区,文化区,教育区。东边有什么?坟场,工厂,四院。我是得有多脑残,才会因为什么劳什子的节能减排,拒绝坐车,天天骑车赶到那个地铁通不到的鬼地方啊——从公墓上到四院那段路,还是一个该死的大上坡。
  
  我只是不想在经济上依赖他。其实有时候看社会新闻,我特能理解那些受不了妻子收入比自己高的丈夫的心理。这跟沙文主义无关,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我在任何一方面依赖了他,那很可能有一天,我就会发现我真的离不开他了。
  
  所以人啊,就是这样一种作茧自缚的动物。我一面骑自行车一面在心里拼命骂自己。如今成了副主任医师而且有望升主任,就算精神科薪水再怎么差买辆小排量车代步总是没啥问题的,然而当初说得那么决绝,怎么都想不出要如何改口,搞得现在想买车买不成,哑巴吃黄连。
  
  差五分钟迟到时候我骑车骑到了四院,新来的门卫一开始还很纳闷黎大夫为什么天天骑车上班,如今打听清楚已经开始每天向为环保事业身体力行的我投以敬佩的目光。我用半分钟穿过院子半分钟锁好车,冲进院里电梯正在顶楼,于是三分钟爬楼梯爬到六楼。最后一分钟整理衣服平息喘气,好整以暇地在最后一秒悠然地经过瞪着我的李姐走进办公室。
  
  有点微爽。
  
  今天我不值门诊,所以动作也很悠闲。换上白大褂,浇浇花喂喂鱼,看看表时间还早,想着看完早报再下病房视察。刚看完头条,就听外头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我的门唰一下大开,护士爱萍小脸红扑扑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默默地按住在心里那片玛丽戈壁上奔腾的草泥马,用手搓了下脸,淡定地问:“又是哪个?”
  
  “428病房B床的陆想。”爱萍气喘吁吁地回答。
  
  “陆想?那孩子没有攻击性啊。”我从包里翻出本书塞进白大褂口袋,一面挽起袖子快步往门外走,一面询问。
  
  “他妈妈早上来看他了。”爱萍一边跟在我旁边小跑一边嗫嚅道,“之前不是一直他爸在陪床么,说是查出来儿子弱智他妈就病倒了,这不刚病好就来了。本来还好好的在儿子床边上削苹果,结果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又哭又骂,说什么家里出了个智障我脸往哪搁,不知道哪句话把孩子给刺激了,抢过他妈手里的刀就……”
  
  “操。”
  
  “啊?”
  
  “没什么。”我开始小跑。
  
  精神专科医院么就这点好,哪个大夫或者护士忽然在楼道里像只草泥马一样奔腾,不会有谁大惊小怪。我和爱萍一路跑到428,外头围了一坨人。我搜索了一下记忆,想起来跟陆想一个病房A床的是个抑郁症的病人,昨天回家去住了,不由得暗道一声万幸。
  
  门口那坨人见到我和爱萍给我们让了一条道。护工小崔马上跑到我跟前来:“黎大夫,那孩子刚才抢了水果刀硬把屋里的人全都逼了出来,然后就缩到了墙角,嘴里呜呜啊啊地哭,也不说话,谁靠近就拿着刀乱挥,我刚上去抢刀,孩子逼急了拿刀把自己划了。”
  
  小崔是个挺实诚的年轻人,来院里没多久,话说到最后眼眶都有点红,显然是很自责。我拍拍他的肩:“你做的很好。”
  
  我这句话一出口显然有人不高兴了。人堆里有个女的眉毛一竖,说:“做得很好?我儿子都流血了!你就是想想的主治医生?你还不到三十吧?我就说应该找个权威的大夫,让这么个小年轻治,不会那个什么什么迟滞也是误诊了吧!”
  
  我呆院里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还怕这点小case。我完全没去理会那女人,直走到病房跟前往里看。那孩子还没过十四岁生日,身材瘦弱,正缩在墙角里发抖,脸上都是眼泪,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里抓了把水果刀,胳膊上还有道口子,看了让人觉得心脏有点难受。
  
  我慢慢地走近他,他还在哭,眼睛却盯着我,在我比较靠近的时候忽然举起了刀开始乱挥,嘴里还呜呜啊啊的。
  
  我站住,然后蹲了下来,视线跟他平齐,很温和地叫他:“想想?”
  
  他顿了一下,继续挥。
  
  “想想,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黎大夫啊。”
  
  陆想看了看我,挥刀的动作停下了。他已经不再大哭了,但还是一喘一喘地,然后断断续续地开口:“别,别过来……你骗人……”
  
  陆想这孩子是精神发育迟滞,又因为没有及早就医还被勉强跟同龄的孩子一起上学,有轻微自闭症,刚住院的时候沉默得像块石头。我努力了两个月,才跟我一个人话多了起来,所以刚才在门口,我真的是有捅死他妈的冲动的。
  
  “骗人?我从来不撒谎的。昨天我还答应给你带机器猫的,喏,今天我带来了。”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那本漫画,摇晃了一下。
  
  陆想的目光挪到那本多啦A梦上,带着哭腔说:“可是,可是你骗我说我能治好的……但是妈妈说,说我会一直这样的……”
  
  操。我极力克制住自己出去抽那女人一巴掌的冲动,继续温柔地跟陆想说话,孟小园在这儿的话不知道会说什么,我可是这辈子都不会对他这么温柔:“我没骗想想。我说过,你还可以上学,还可以交到朋友,还可以跟大家说很多很多的话,重新变得很快乐。一定可以的。”我知道他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精神发育迟滞基本可以说是难以逆转的。但是我至少可以尽力治好他的自闭症,让他跟社会能有基本的接触。
  
  “但是我跟大家还是不一样,对不对?”
  
  这孩子敏感得近乎聪明了。我沉默了一下,回答:“是的。但是这个不一样,就跟你是学生,我是医生,你最喜欢机器猫,而我最喜欢蜡笔小新是一样的道理。不一样没有什么不好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快不快乐。”
  
  “可,可是……妈妈不喜欢……她说,她说亲戚都嘲笑她有个智障儿子……我听不明白什么是智障,可是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吧……我,我不想让妈妈不高兴……”
  
  “妈妈只是一时不理解。你不是说过妈妈不喜欢你看漫画吗?那是因为她没有看过,等她看过,也会跟你一样喜欢机器猫的。你再好好想想这个道理?”我又晃了晃手里的漫画书。
  
  陆想很明显地迟疑了起来,脸上全是泪痕,偏头好像真的想了起来。我看见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疾手快地一把去夺他手里的刀。大概我动作还不够快,陆想一下子被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挥了一下。
  
  靠。我还是夺下了刀,不过胳膊上给划了一道。还挺疼,这年头水果刀弄这么锋利干屁。
  
  陆想呆呆地看着我胳膊上慢慢晕开的红色:“我……我……”
  
  我把机器猫递给他:“我没事的。想想的胳膊划破了吧?疼吗?”
  
  “有一点点……”那一刀划得不算重。
  
  “我跟想想感觉差不多的。想想乖,黎大夫去包扎一下,你也听话,让小崔哥哥给你包扎一下好吗?然后让爱萍姐姐给你泡杯热热的茶,我允许你靠在她那个鸭子抱枕上看漫画。等你这本漫画看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你给黎大夫讲讲漫画里的故事好吗?”
  
  陆想攥紧了漫画,用力点点头。
  
  我摸摸他的脑袋,疲惫地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示意小崔和爱萍去收拾残局,自己则一手拿刀一手流血地走出病房,自己觉得挺有黑道范儿的。一出来,我就看见那女的在哭,她老公在旁边不停地安慰她。
  
  哭个屁。我心情极坏地走到她跟前,连营业用笑容都懒得装:“陆想的妈妈对吧?”
  
  “是我。”他妈哽噎着回答,一边哭一边还朝我凶,“你们医院到底怎么搞的?又说我儿子迟滞又说我儿子自闭,怎么还弄出暴力倾向了?我看全是你们这些庸医弄出来的!现在医院都黑得没天理了,为了赚钱什么都搞得出来哟!”
  
  我冷笑着看着她,等着她说完,然后关上了428的房门。四院的门和墙隔音都很好。我从容地开口:“那好。之前没有见过你,我只告诉过陆想的父亲他的病情。你大概没怎么听懂,那现在我就用非专业的通俗简练的语言再亲口告诉你一次:你儿子是个智障。听明白了?要不要我再重复一次:你儿子是个智障。”
  
  “你……你……你……”那女人气得发抖,指着我的鼻子说不出话。
  
  “你儿子是个智障。”我温和地微笑着,忽然抬起那只抓着刀的手,锵的一声把刀子摔到那女人脚边的地上,周围忽然全部静了下来,“你儿子是个智障,你他妈也是吗!!!”
  
  那女人被吓住了,连哭都忘了。
  
  “你儿子今年十四,他还要活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你还会听到无数个人无数次地对你或者你儿子说,他是个智障!你不去支撑你儿子,帮助你儿子,难道你还要无数次跟着别人的嘲讽告诉你儿子,他是异类是残疾吗!我他妈今天就在这告诉你,自闭症可以治,精神发育迟滞治不好!你儿子这辈子就是个智障!智障怎么了?智障有什么好丢脸了?他智障,就跟你是个女人,你老公是个男人,我是个医生没有区别!就跟……”我一口气没喘上来,生生把话头转开,“别人不理解,你必须理解!别人歧视他,你不能歧视他!陆想他一个智障,知道不想让妈妈不高兴,你他妈一个四肢健全精神正常的成年人,就这么为人父母?操,看了就恶心!”
  
  陆想他妈愣了好半天,忽然开始扑在老公怀里大哭,连骂我都顾不上了。我也懒得再理他们,转头去包扎。草,流这么多血,可能还割得挺深。等包扎完我冷静下来,立马就有点后悔。得,这么跟病人家属讲话,估计领导又得找我谈话了。
  
  我也没心去巡视别的病房,直接回了办公室,从抽屉里摸出盒烟,点了根抽上。我没烟瘾,但是每次烦躁的时候,就特想抽一根。妈逼的刚才脑子一热跟那女的吼,差点就吼出来“他智障,就跟你是个女人你老公是个男人我是个死同性恋一样”,还好一口气憋回去了。
  
  可是说是一样的,真的就一样么?还是只是我希望是一样的?如果真是一样的,为什么我爸妈养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是个同性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
  
  别人不理解,你必须理解。别人歧视他,你不能歧视他。说得可真他妈的好听。
  
  我按掉了烟,趴在桌上等着随时会响起的领导传唤。有点想哭,可是我早都不会哭了。
  
  孟小园,我想你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