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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落日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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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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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殿里很是暗淡。
窦太后靠坐榻上。她曾经精神矍铄,仿佛永远不会衰老。然而岁月拖垮了她的身体。
“参见皇上。”宫女们细声细气的说。
“奶奶,孙儿来了。”我走上台阶,示意宫女们平身。
“舜儿下去吧。”窦太后说。
刘舜稍微有点奇怪,对我轻声道:“那舜儿先走了。”宫女小心的扶他从跪坐中站起来,他放开侍女的手,脚步有些不稳的离开。
“越儿,来。”窦太后招手。我坐到她旁边,发现自己的身形已经比她高大了许多。
“越儿长大了,奶奶老了。”窦太后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奶奶的日子大概快到了。奶奶这些年,或许做了很多让你讨厌的事。可奶奶今天,不得不做最后一件。”
“奶奶,你是孙儿的奶奶,大汉的太皇太后。有些事虽然孙儿并不明白奶奶为何要做,但你一定是为了我好,为了大汉好。”
窦太后叹了口气,从枕下拿出一张密函:“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这是你父皇托老身对你提的最后的要求。”
我忽然想起那天景帝对我说,有一天,希望我去杀一个人。我以为他要么是病糊涂了,要么指的是匈奴单于。并未太放在心上。
不曾想窦太后竟再度提起。
我接过密函,脑海中掠过一系列人名。我踌躇的看着窦太后,不敢打开。
窦太后并未叫我为难:“是李荣。”
“是他?”我震惊道。
“奶奶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他的心在别处。他那样害你,你也不舍得离开他。你阿父怕你将来为他做出更多傻事,断送了大汉江山。”
我不可置信的打开密函,上面是笔画拉的瘦长的李荣二字。显然景帝写的时候,内心很复杂。
“奶奶,孙儿对他的感情早就淡了,他能让孙儿做出什么傻事。”我震惊之极,反而想笑。我将刘荣保护的太好了,倘若窦太后一早知道刘荣在我这里,想必会分开我们,而不会杀他。
可我已经将刘荣拽入床帏,现在再告诉窦太后,李荣是她日夜惦念的长孙,将情何以堪。
世事真是荒谬。
“他能做出什么事?你以为匈奴人怎么知道你的车驾刚好就在雁门?”窦太后说出我从未考虑过的可能。
“我以为……那是王夫人和阿彻联络的。”我想起来,刘荣曾说过,一直与他联络的是王夫人。
窦太后摇头:“是王夫人和李荣。彻儿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发抖,“那带兵谋反之事,总是他不假吧。”
窦太后闭目点头:“是他不假。”
我竟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我恨刘彻,并没有恨错。
窦太后又道:“你可知你阿父为什么会突然病那么重?”
我想起在广川的事,忽的站起来:“难道也是他?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他的人能制出丹药,自然也能制出别的什么。
我按剑走下台阶。
窦太后在我身后道:“若非他加重了你阿父的病情,你阿父至少还能再撑半年。刘越,如果你连这个心都狠不下,老身也不放心把大汉交到你手上。”
我大步离开。
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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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四月。据说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几丈以外就白蒙蒙的一片。除了雨打树叶的沙沙声,满世界的声音都被遮掩了,包括我的哭泣。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的一生,从来就像这深春的雨天,虽然处处皆是碧绿,却迷蒙着雨水,绿的让人伤感。
也从来没有人来体会我的伤心。
被废那一年,我望着两个弟弟,坐马车远去。
我以为这会是永远的离开,而两个小小的孩子的送别,是这哀伤中唯一一点美好的回忆。
谁知我又回到了长安。
我得知阿母死了,而阿父要用我的命为阿越铺路。
我被监禁在廷尉府,当做死囚对待,连求见阿父一面都不能。写给奶奶求助的信,一直没有回音。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个小吏将信拿来,嘲笑着摔到我脸上。
没有人愿意救我,于是我自尽了。醒来时却没死。任凭我孤零零一个人在狱中逐渐崩溃的阿父站在我床前。我以为是他救了我。然而他背对着我,让我从此离开,再不回京。
我再度坠入绝望。母亲被迫自尽,不仅太子之位被剥夺,我连皇子都不是了。我不再有阿父,奶奶,兄弟。
仇恨在心中生根发芽。
第二次回长安,我名叫李荣。在刘陵的府里,当初稚嫩的阿越已经长大。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露出惊喜的表情。然而那时我的心中只有恨,再无其他。
他对我有情愫,我就利用这份情愫。他对我怀有愧疚,想补偿我,我就利用这份愧疚来换取补偿。
看他因我的不冷不热而失魂落魄,因我的话语而与阿父越来越远,我有一种恶毒的快意。
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王夫人的计划。阿父想要牺牲我来维持大汉的稳固,牺牲我为阿越的将来铺路。一个为了大汉牺牲自己的儿子的父亲在旁人眼里固然无私。那么在被牺牲的人眼中,又如何?
我不是圣人,不愿意做被牺牲的那一个。既然他这样对我,那我毁了大汉,毁了阿越,又如何。
可当看到阿越在雁门焦急而隐忍的样子我才明白,我的心并不是石头做的,我早已沦陷。于是我几乎可以说是背弃了王夫人,站到阿越一边。
然而他已经被我的拒绝的伤透了。
从战场下来,他愿意接受的温暖,来自韩说,而不是我。
我恐惧起来。
阿越被押送往广川的时候,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对他再没有一丝恨意。反倒开始担心他会离开我。
于是我开始事事顺着他。
王夫人让我诱使他堕于声色犬马。甚至用丹药让他意志小臣。我想,这样也好。一个软弱的,依赖我的阿越,一定不会再离开我了。
可是兄弟怎么能相爱?而阿越的转变,让我觉得害怕。
那一晚我终于被他按倒在床上。早上醒来时,虽然因他的强迫而忿恨,但心中不是觉得不幸福。直到我看见他和韩说在一起。
原来他早已不是那个捧着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的阿越了。
是我让他变成了这样,我心如刀绞的咽下苦果。
阿父的病因并不单纯。药是我找来的,毒是王夫人下的。然而阿越的悲伤,让我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
我想忘记仇恨,重新来过。
我将所有可以告诉他的事全部和盘托出。
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们互相信任。
我为他治理内廷,清除奸细,打探藩王的动向。尽心竭力,绝不存私。
一辈子还很长,破碎的过往,我可以花几十年时间,将它们慢慢黏起来。
正在宣室殿整理奏章。我望着窗外一行大雁飞过,内侍前来传话,说皇上在昆池召见。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或许,我们可以更坦诚一些。我想。
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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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儿,我有话同你讲。”
刘荣回过身,看见我身后的侍卫,愣了一下。
深蓝的天空广阔无垠,白云若即若离,细丝缠绵。昆水无边无垠,波涛起伏。
“抱歉,李卿,这是先皇的意思。”我挥手。
侍卫一拥而上,拿住刘荣,将他的手反困在背后,横刀于脖颈。
“你……”刘荣睁大眼睛。
刀从他背后刺入,前腹穿出。
我前进一步,侍卫抽回刀,他软在我肩上,身体越来越沉重。我的手被一片温热濡湿。却想起以前在广川耍赖,两人一起躺在榻上什么也不做的日子。
刘荣站立不稳,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动作像是拥抱,仿佛一堆亲密的夫妇。
“阿越……为什么。”他艰难的呼吸。
“对不起,我只是逼不得已。”
他虚弱无力的双手,指甲深深的嵌进我的肉里:“很好。”
他从我眼前缓缓滑落,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我还维持着拥抱他的姿势。衣袖浸满了血,手掌一半洁白,一半鲜红。我沉默着,让侍卫收拾遗体。
面无表情的来到窦太后宫里。我不敢离的太近,怕她闻到血腥味而不适。
我立在阶下,说不出话来。
“越儿,过来。到奶奶身边来。”
围着的医官全都下去。
我沉默的跪在窦太后脚边,她的手满是皱褶,柔软温暖。她摸着我的脸,肩膀,继而到染血的袖子,捧着我的双手,想温暖我似地。
我努力不让自己贴着她,声音低沉:“奶奶,孙儿身上有血。”
窦太后摇头,搂住我。
“越儿,你做得很好。奶奶的身体,就剩这几日了。我还有些事要交待给你。你今后,要将彻儿当做你的臂膀。你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我不打算拦你,你需要彻儿。奶奶这些年做的事你不喜欢,然而奶奶就是在为了这一天做谋划。”
我看着她。
“你对彻儿心中有芥蒂。你想对他怎么样,奶奶知道。可是你年轻,不懂,这人与人之间感情啊,不应该切断,也切不断。你报复他,两人只能越走越远。倒不如温火煨着,再冷的感情,也能暖起来,他心有歉疚,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毕竟太衰弱了,缓缓说完一番话,便睡着了。
她的贴身宫女轻声请我出去。
小时候窦太后对我的关爱,是真实无虚的。长秋殿里总留着我最爱的糕点水果,她凝视着我时,即使眼睛看不见,目光也是慈祥的。她在我和刘彘打架后的担忧,在我们回宫时的惊喜,在我被囚禁时的帮助,扶住我登基的支持,没有半点虚假。
可她也逼着阿父亲手斩了晁错。这些年的打压,扶植刘彻,逼我杀死刘荣,维护阿娇,扩张窦氏,即有为了我,又有私心。
没有绝对完美的人,没有绝对无私的爱。
带着随侍们走出殿门。殿外落日沉沉,夜幕将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中混沌一片。不论怎样,她终究是爱我的吧。

第56章

窦太后薨于开元四年七月中旬。紧接着是一年国丧。
大汉国丧期间不能出兵,匈奴人自然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在边关大肆劫掠。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得意了。我在心里默默发誓。景帝的养马之策已见成效。大汉如今兵强马壮,钱粮充沛,不论朝中军中,都人才济济。诸子阁拿出一套新官制,在各地试行。
有异心的藩王不可怕,失去了立足之根本的外戚不可怕,天灾也不可怕。
现在大汉唯一缺乏的,是渴望战争的意志。
距离昆池边那次之事发生,已有一个多月。
未央宫一处静谧精美的小殿,殿中的床榻围着轻薄的帐幕。窗户大开着,下午时分,显得温暖明亮。窗外没有风,树木在阳光下静静的伫立。
我本以为这又是如往常般没有变化的一天。
床上的人睫毛动了动。
“你醒了?”我惊喜的说。
沉睡许久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帐,继而迷茫的望向我。他伸手触摸我的脸颊,呆呆的注视着指尖的水滴。
“阿越,我死了吗?”
“你不要胡思乱想,朕只是为了骗过太后,才出此下策。事先未能告诉你,实在是希望看上去真实,”我笑道,“太医,快过来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当时窦太后给了我两个选择,一个是她派人,一个是我亲手杀了刘荣。
我选择后者。
这样,窦太后会为抚慰我,而来不及查探刘荣的情况。我才来得及动手脚。
窦太后以为他只是个男宠,故而不在乎他的性命。但于我而言,他是我哥哥。他与景帝之间的帐,难以分清谁欠谁多一些。我终究下不了手。
刘荣似乎累了,并未显出十分开心。他闭上眼睛,任太医诊断。
我再来时,刘荣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了身衣服,闭目躺着。我轻手轻脚的坐在他榻前,看着他的睡脸。刘荣没有睡着,被我看的受不了了,睁开双眸,却只注视着我的深衣,不愿与我对视。
“可要喝水?”我不等他回答,扶他坐起来,端起漆碗。刘荣撑着身子喝了一口,顺从的让我心痒。
他啜了一小口,便不再喝,抿着碗沿,垂下眸子,几滴晶莹的泪珠忽而从脸庞滑落。 漂亮的如同清晨从草尖滚落的露珠。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继而笑道,“你是不是吓着了?别怕,现在没事了。朕会保护你的。你且安心的修养。”
刘荣大概恨我当时下手太狠,他眸光微凉,不言不语的睡下。
我自言自语有些尴尬,坐了一会便带内侍们回宣室殿继续阅奏章。
新任的大臣中有一个名叫主父偃的,提出一项推恩令遏制藩王。让藩王的每个子女都拥有继承权,均分封国的土地。
这样一代一代的分下去,藩王的后代很快会和庶民没什么两样。
窦太后在的时候,我暂且将他的折子压着,现在时机到了,便委以重任。
削减外戚实力之事也可提上日程。
派往月氏的张骞在去年失去了踪迹。现在我手下可用之人很多,便又挑选了十几队人马前往。
就最近的国事讨论了一个时辰,大臣陆续离去,只留韩说向我汇报朝中的风向。
我拿看着奏折,聆听韩说轻柔的声音,一个黑影挡住光线。
我抬起头。
“太傅?”
“臣见过皇上。”太傅说。他黑着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我与他对视良久,温和的笑道:“太傅有何事指教朕?”
“皇上,微臣真想问一句,你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太傅似乎被什么事气得急怒攻心。
“太傅何出此言?”我笑着,微微皱眉。这些年来,太傅像是我的一把刀鞘。每当我大怒或过激时,他都会及时制止我。在朝堂也多次替犯了小错的大臣求情。慢慢的,大臣们似乎认为我畏惧太傅。追随太傅的人数见长。
如今他竟自高自大到失去礼数了。
“前些日子李大人未醒,所以臣一直隐而不言,”他指刘荣,“现在臣可以说了。臣认为皇上心性太过冷酷。”
“喔?”
“皇上在对待李大人时,下令侍卫挥刀,没有任何犹豫,简洁的让人心寒。臣想,李大人跟随皇上多年尚且如此,皇上在对待其他人时,想必更加无情。”
他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我还真不知道是骂他一顿的好,还是派人将他拖出去的好。
当然,他是太傅,我只能想想而已。
我忽略他的指责:“太傅,朕当时不过是在做戏,自然难以真情流露。”
太傅盯着我摇头:“在微臣看来,皇上当时便是真情流露,甚至乐在其中。微臣一直希望能让皇上以百姓心为心,如今看来,原是奢望。微臣花费十年时间也未曾做到。”
我的眉皱的深了一些。
韩说查言观色,起身作揖,轻声道:“太傅大人远道而来,坐下歇息可好?”
有一种人,不需要指责别人,只需要自身作出示范,对方便能通过对照而自惭形秽。韩说便是这样。
韩说被人冠以佞臣之名,从不解释。他总是谦和有礼的对待任何人,并尽自己的能力做事。渐渐地,辱骂过他的人在他面前,竟会低下头含羞而去。
“臣失礼了。”太傅意识到自己在我面前过了分。放缓声音,目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反而笑道:“太傅,你一直希望剥下朕身上的狼皮,磨去朕的锋锐,缚住朕的手脚。其实太傅已经做到了。难道朕现在还不像个人?”
太傅半晌道:“只是像而已。”
我明白了我和太傅的分歧究竟在何处。
在处理刘荣的事上,我自认没有做错。作为一个皇帝,我在对待刘荣时所表现的心态已是良好。
然而太傅并不满意。他认为我应当再深情,再犹豫一些。他希望我更理解和体谅人心,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爱民如子。
我们都没错,只是站的位置不同。我作为皇帝,本当理智冷静。而太傅像春秋时代的孔子,怀着伟大的空想,期望将我塑造为他心目中的圣人皇帝,因而对我苛责。
“像就够了。”我平和的回答。
太傅对我的回答一瞬间有些恼怒。
春陀进殿道:“皇上,刘舜殿下又病倒了,皇上是否去看一眼?”
刘舜的身体不像太医说的那样乐观。这些年,他一直为我缓和我与窦太后之间的关系,思虑太多。且又常常为我担忧,从未真正静心养病。我即记挂,又愧疚。医官再次诊断,说他能活到二十几岁,便是幸运了。
太傅将失望掩饰在眸间,知趣的说:“臣告辞。”
推恩令进行的很顺利。
次年四月,大汉厉兵秣马,预备与匈奴开战。
第一仗是个试探。大行令王恢向我出策,让边关一名商人假意投靠匈奴,骗匈奴人攻击马邑,同时大汉派兵埋伏,等匈奴兵至,便偷袭。
我记忆里对此次战斗似有不好的印象,因此对每道步骤,都加以检查推演,力求一击而胜。
我征发五万民夫,用两个月时间修平了雁门崎岖的道路。又鼓舞朝堂,振作一气。让他们睁眼看看,我大汉与匈奴,是可以对抗的。
王恢要钱要粮,要兵要马,我毫不含糊。只要求他给我一个还看得过去的结局。
前期准备花去了近半年,哪知到八月正式开战,事情竟败在一个小小的都尉身上。匈奴人从他口中得知中了埋伏,于百里之外望风而去。
王恢麾下两万兵马骚动欲击,然而王恢竟不敢追。
句黎湖此时正任雁门太守。他带五千兵马孤身尾随匈奴,一去再无音讯。
雁门偷袭之战是王恢一手策划,并鼓动我实行的。我从四月起按下朝中所有厌战求和的言论,在怀疑的目光中为此战耗去了大量兵力钱粮。尔后在嘲讽的目光中得知王恢连出战都不敢,导致半年的准备功亏一篑。我将王恢丢出去腰斩弃市。太傅求情,我置之不理。
同年,天灾频发,既有地震,又有惑星。五月里,天降大雨,大河决堤,十六个郡皆遭水灾。到七月各郡都城仍水深过膝。
我一边备战,一边弹压朝堂的反对,一边应对灾患,忙的焦头烂额。
武安侯田蚡的食邑渝县在黄河之北。黄河决堤于南,食邑未遭灾害。田蚡向我上书,请我勿要治水。江河决堤乃是上天的旨意,如果强塞,反而逆了天命。
田蚡是怕如果堵了黄河以南的决口,水患将至河之北。
我将奏疏砸了他一脸,当场将他下狱。
尔后想到窦氏虽然式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需要田氏与他们平衡,互相消耗,才将田蚡又提出来安慰。
半年以来,我的心神日日夜夜挂在雁门,却又遭重重打击。若是换做以前,在这种压力下,必会心情灰暗,一蹶不振。
然而这种挫折因我早前的经历,并不十分难以承受。
我在朝堂表现的毫不气馁,安定如常,以安定人心。九月,诸子阁拿出一套平匈策。我将其交给群臣讨论完善到可以实行的地步。
卫子夫晋卫夫人。阿娇仍然无子。阿娇虽任性,却不傻。窦太后的离去,让她心知自己失去了依仗,对求医问子变得上心,花了内库不少银钱。
现在是用兵之时,我不想朝廷因后宫之事而动荡,因此阿娇只要不过分,我便由着她。
十月里,藩王入长安。句黎湖尚无消息,而去雁门的大臣陆续回京。
雁门的情况有些凶险。这个年,我除了祭天祭祖以及举行大宴,其余时间并未与藩王私下接触。
忙到月中,内侍忽而告诉我胶东王求见。我顿笔,心中一时氤氲起复杂的情绪,命内侍告诉刘彻晚上来书房。
明月照窗影,疏雪挂残枝。书房内暖意融融。
我忘了时间,埋头奏章至子夜,抬头发现刘彻不知到了多久。
时间一晃,两人都已二十有余。
他这柄出鞘的利剑,因岁月而收起锋锐,内蕴澄黑的华彩。昔年两名小童于走廊月下悄声低语至夜深的情景,恍如昨日。
“臣拜见皇上。”刘彻要跪下,我下榻前去扶他。
“臣不愿打扰皇上,故令侍卫不必通报,臣失礼。”刘彻不似我大婚那年满腹心绪前来,开口便唤我阿越。
我打量他一身墨色王服,丝丝银光如流动的月华,微笑道:“胶东王,你与朕乃是兄弟,当如家人一般,不拘这虚礼。”
刘彻站直身体。两人之间的距离,近的有些狎昵。
“胶东王求见朕所为何事?”
刘彻道:“臣听闻皇上在为雁门之事忧心。”羞恼成怒的匈奴人大肆在边关报复,甚至几欲冲入大汉内腹,时局很是晦暗。
我转过身道:“胶东王难道想为朕解忧?”
未想,刘彻追上来将我揽入怀中,他张开手臂大胆的搂住我的腰,低头道:“正是。臣愿出兵为皇上解忧。”
他在我耳边吐着热气:“臣想要什么,皇上是知道的。”
书房内几名宦者与内侍尽皆变色,然而我未下令,他们也不敢上前捉拿。
我低头看了看他的双手,没有制止他,笑道:“这倒也不是不行。”

第57章

刘彻没料到我回答的如此干脆,他愣了一愣,下巴用力抵着我的肩膀,双臂搂的更紧。如同想将我嵌进他的身体。
多年的默契,让我隔着厚重的衣服感受到他心脏猛的收缩,一阵坠坠的疼。
内侍们的脸上混合着震惊与怪异。
我任他搂着,表情淡然。
“过来。”
刘彻有些不敢相信。
他犹豫的,不舍的,一点一点松开。两人面对着面。我吻住他。他放轻呼吸,没来得及闭眼。
分开。
刘彻的唇略显水润。他望向我的目光黑沉沉的,因我的主动而弥漫起虚假的欣喜,遮不住眼下深深的担忧。
我一个打横抱他起来,踹开御案,放在榻上。
“你……”
他的身形偏瘦,抱的很容易。
“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我按下刘彻强起的身子,碾压他的唇,他虽不甘愿,仍是予取予求。嘴唇被濡湿,微微红肿。
我闻言笑道:“弄错了什么。难道不该是你求着朕让你出兵,难道不该是你求着朕与你欢好?”
两人的距离那样近,交汇的目光柔和暧昧,如有实质。
“朕是君,你是臣,朕军中不缺人,你想出兵,得看朕的意思。你别弄错了。”我解着他的衣服。
“你不恨我了?”刘彻呆了一会,忽然想明白了点什么。
比起前一次藏都藏不住的尖锐的怒意,今天我确实温和了许多,以致他幻想我能去除芥蒂,与他重归于好。
我压着他,抽掉衣带:“恨,怎么不恨。朕从来不看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你当年做的事,朕都记的很清楚。每一件。”
刘彻面上一抹痛色,狠狠将我推开。我笑着看向他,并不觉得什么。
“你当年的话我也记得。你说什么绝不负我,可是后来呢?”俊美的青年面色阴沉。
“失去你的消息时,我几乎要疯了。从阿母处得知你被困在雁门后,我日夜跪在父皇门前求他救你。父皇不知道你处境凶险,大臣以为我是傻子。父皇终于将兵权给我,我赶往雁门,与你擦肩而过。回宫却得知,你和韩说和李荣整日厮混在床帏。”
这却是另一种说法,听起来,仿佛他有多无辜,多痴情似地。刘彻与王夫人是母子,王夫人在做什么他能不知道?在阿父前做出那种样子,难道不是为了兵权?
若不是对他失望到令我自暴自弃,我又怎么会与韩说刘荣厮混。
“既然如此,你之后何以造反?”
刘彻低吼道:“我气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恨不得将你抓回来,捆住手脚,日夜锁在宫里,只给我一个人看,一个人碰。让你只属于我。”
“很动听。那么我母后又是怎么死的?”你继续编。我笑着示意。
刘彻静下来,抿起唇不说话。无所谓,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会相信。
他衣衫半散,王服在襟前张开,露出白色的中衣。
我抚摸着刘彻的脸,将僵硬的他带过来:“你乖乖的,多好。朕恨你背叛,恨你通敌,恨你害死父皇与母后,可朕心里依然有你,难道你还不高兴?”
我将刘彻的衣衫剥去,他不拒绝,不反抗,在过程中,我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轻微的发颤。
“阿彻。”只不过是用手,便能将他的肌肤点燃火焰,我从背后咬住他脖子上的一小块嫩肉,尔后在颈窝舔舐啃咬,薄薄的一层肌肤下,是跳动的脉搏。我在他颈窝吮咬出紫痕。他后仰着脖子,难耐的深吸一口气。
“你是不是很期待这一天?”
刘彻从未打算在我身下雌伏。然而这一刻,他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离开,两人从此不见。他踌躇着,强忍内心的抗拒,不将我推开。我反而觉得有趣。
从背后抱着他,用膝盖支起他的腿。粗暴的向下揉搓过他的腰肢,手感细腻。
伸进亵裤握住他肿胀的下身揉捏着,他有些无力的靠在我胸膛,呼吸都带着颤抖,赤裸的身躯浮现大片潮红。
宫女解下帐子,将炉火烧的更旺。
我抚摸着他的脖子,将手指挤入他口中,扳开他咬紧的牙齿。刘彻咬住我的手指,不敢用力,粗重的呼吸声终于从他口中泻出来,并夹杂着些微呻吟。
到爆发的一刹,他死死咬着我的手指,继而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喘着粗气。
我将手在榻上擦净,抬起他的腿。他推开我的手,翻身将我压在榻上,撕扯中衣。
“真热情。”他略显虚弱,我轻易制住他,反按于床,取散落的绶带,将他的双手在背后一圈圈捆绑,“可是你乖一点更好。”
“松开我!”刘彻挣扎着说。
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一层肌肉均匀分布在漂亮的背脊。我从他的腰身一路吻上去,刘彻在褥间埋着头,扭躲的样子就像是在邀请。
手则是往下触摸挑逗。他的身形那样完美,优美的线条到腰隙时深深的凹陷下去,尔后隆起臀瓣的弧线,起伏之间,诱惑得惊心动魄。
我为他扩张,动作并不温柔。他那处尚未经过人事,娇嫩青涩,想来有些难受。我固定着他的双腿,让他无法挣扎。
他的双手太过用力撕扯,被绶带勒的发白。不等刘彻充分适应手指,我便将下身挤进去。他的身体与床榻贴的亲密无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蜜色的肌肤上一层薄汗,亮晶晶的。我毫不留情的贯穿他,一次又一次,他随我的动作晃动,疼的发抖。
我在他身体里射了一回,仍不放过,折腾到夜深,他实在承受不住了,才断断续续的发出压抑的呻吟。
我平日在床上,虽没顾过别人,但也未曾像今天这样刻意的折磨。想来,是刘彻总是一副强势的样子,才让人想要将他弯曲,将他折服。
汗水将他的头发浸湿了大半。床榻也几乎被两人的汗液濡湿。刘彻闭着眼睛,双眉紧锁。
解开绶带,双手已经发紫。我为他活血。他的样子凄惨而动人。殿内准备了浴桶,冒着热气。我将疲倦到睡着的刘彻抱进去,尔后一同进入。
刘彻在水中迷迷糊糊的醒来。我为他清理时见他浑身被蒸汽熏的肌肤泛红,忍不住将他按在边缘又要了几次。他虽双手解开了,但已经无力挣扎,搂在怀里,异常温顺。
我无法自控,不知节制的放纵。以致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内侍唤醒,错过了早朝。
身边的刘彻枕着臂,浑身是伤的沉睡,动作近似于蜷缩。双眉迷茫的皱起,呼吸不太安稳。单薄的下巴向内收着,似在防卫。
距离上一次同床不知有多少年了。然而现在,这样的天之骄子,这样桀骜的人,我当做半身的哥哥,竟然属于了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餍足,干脆守在他身边一整天没出门。
我恍惚的看着奏章,被刘彻吸引了大半心神。
到傍晚,刘彻才艰难的醒来。我让宫女给他喂些粥点。刘彻侧对着我,神色冰冷而抗拒。
我被他这副样子勾了魂。他初次承欢,虽涂了药,幽处还红肿着,我不管不顾的再度与他欢好。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抿着唇不发一语,侧头看着窗外,仿佛对身体没有知觉似地。
“你一直想与朕在一起,如今朕要了你,你又为何不开心?”
他看向我,目光虽冷,不掩昔日沉蕴的光华。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化为冷冷的一瞥,隐忍的偏过头。
十月底,藩王各自回封地。我对外宣称刘彻生病,将他留在未央宫照看。
宫外哗然。不少人认为我是因为刘彻蓄兵之事而将他软禁了。刘彻留在胶东的两万兵马也极为不安,蠢蠢欲动。汲黯前去安抚。
窦婴与田蚡之间矛盾重重。我坐看矛盾增大,两人互相攻讦,互相揭短。最后各打五十大板,削去两家人大半实力。自此外戚开始服帖。
句黎湖失踪了两个月,终于带着近千颗匈奴人头颅出现在边关。我得知他率领五千胡骑军,在追逐中切断了一队裨小王与匈奴大军的联系,杀死了他们几乎一半的人马。整个朝堂信心大振。
我封他为关内侯,食邑六百户。
休整到开元六年初,匈奴与大汉的种种小冲突不断。我任卫青,韩说为将军,让他们前去灭灭匈奴人威风,本来只打算让他们适应战场,未想初战告捷。
然而冲突自此愈加升级。
我又派公孙贺,韩安国,李息,李广率兵前往。
后来知道句黎湖在途中迷了路,才迟迟不归。鉴于此,我开始派人深入匈奴人疆域,边熟悉匈奴地形,边绘地图。朝廷从回来的人口中得知了以前许多并不清晰的事。
一是匈奴掌权者之间的矛盾,二是投靠匈奴,并为其出谋划策的汉朝宦者中行说。
前者可以用来行离间之事,后者让我们更清楚匈奴的作战思想到底出自何处。我令张汤将中行说的亲人,朋友,敌人召集起来,去了解中行说是怎样一个人,猜测他的下一步动向。兵法中,知彼为先。
这是朝堂。
掖庭内,让我不解的是,刘荣自醒来后,与我态度疏离。我有些忧心。
一日下着雨,我去看他。行至回廊,见刘荣一袭青衣,于雨中树下,撑伞伫立。雨珠坠地后溅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远处隐隐的山色,便是翠绿的阔叶与刘荣的一抹青。
我唤他的声音被雨声掩住。
总觉得他会淡入这怅然的雨幕中。

第58章

我爱极了刘彻的身子,安排好对匈的战事,其余时间,早朝能不去的尽量不去,大臣能不见的基本不见,终日逗留石渠阁。以前刘彻不在我身边,我尚可以忍耐,相处了三个多月,我才知自己陷的有多深。心神因为他的牵引,其余几乎什么也无法顾及。
宫内外纷纷传闻皇帝被狐狸精迷住了。
没人知道那名狐狸精就是刘彻。
第一个来劝我的人是阿娇。
我将刘彻留在寝殿。阿娇在书房哭泣吵闹,烦不胜烦。我令侍卫送她回椒房殿。
“好你个刘越,当年要不是我,你岂能从广川回来,又岂能登基!”阿娇凤目怒瞪,拾起案上的镇纸,墨砚,刀笔,不要命的往我身上砸。
霍去病没应对过女人,阿娇悍然冲过来厮打,被其余内侍被拦住。我抹了一下让砚台豁出的血口,吩咐皇后禁足三个月。
第二个是韩说。他昔年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子,如今冠带衣履,气质大为不同。我很是仔细的考虑了一番是否将他也拉上榻。没注意到他在说什么。
刘舜随之前来探望,说他多日见不到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会害怕。我让宫侍在石渠阁为刘舜置一间寝殿,将他安顿下来。
“皇上,眼下春耕之事紧迫,请皇上与朝臣商量一个对策。”第四个是太傅。
“朕很忙。今天的朝议由太傅代朕主持吧。”我在帐内揽着刘彻的腰肢,在他体内抽插。经多日挞伐,他不似当初只知疼痛,腔内变得敏锐,进出之间,肉体与抽动发出淫靡之声。
刘彻全身遍布着汗,强忍着体内的愉悦之感,表情更接近于难受。一条细细的链子从他的脚踝连至床榻两边的柱子。
太傅听见声音,生了怒意,又道:“还有一事,皇上已将胶东王留在宫中多日,群臣皆不得见,皇上究竟作何打算?”
太傅并不知道我帐内之人便是刘彻,但刘彻以为他知道。
“放开我!”刘彻的声音低沉破碎。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反抗的想直起腰,从我身下逃离。我按住他,撞击的愈加猛烈。碾至敏感之处,他的腰身顿时软了,无力的伏着任我摆布。“你可要说一声,胶东王在此?”我至他耳边调笑。
我扶着他的臀,一刻不停,刘彻在天昏地暗中发出细碎的呻吟。喑哑动听,任谁也听不出是胶东王。
太傅丢下奏疏,拂袖而去。
关于刘彻的谈论渐多。不少人认为刘彻要么死了,要么被我软禁。刘彻的两名哥哥按捺不住,上书说藩王逗留在京于理不合,隐晦的求我放了他。
远在胶东安抚刘彻私兵的汲黯同样上书让我放了刘彻。
一时间群情激奋。
刘彻被我当做禁脔一样锁着,从未有一天开心过。身形逐渐消瘦,渐至病弱之态。到二月时,竟如我编造的借口一般,真的病了。我从他身边醒来,见他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的说着胡话。细细听去,反反复复只有两句。为什么,放我走。
他缠绵病榻。我吓的整日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
我虽恨刘彻恨到骨子里,同样也爱到骨子里。见他这般憔悴,我怒骂自己怎么就贪图欢愉,不管不顾,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将当初狠下的心思,一股脑丢在一边。
一时想着,等他他醒来我就再也不勉强他,两人从此相敬如宾,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一时想着,倘若我顺着他,他要离开我,我该如何是好。
转念又恨恨的想,他当初背叛我,现在这副模样不过是活该,而且远远不够。他应该醒过来,让我再折磨三五十年。
他昏睡的三天,于我而言,比两人欢愉的三个月还长。
我在前殿的御阶之上,看大臣们面容焦急的上奏,大约是说边境战事胶着,汉军伤亡甚重。然而他们嘴巴开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忽然春陀悄声传话,说刘彻醒了。我匆忙退朝。石渠阁里,刘彻闭目安睡,苍白的脸不再是病态的潮红。
“他如何了?”我揪住侍奉的医官。
医官说刘彻已无大碍。我放下心,坐看他的睡颜。到晌午刘彻醒了。三天下来,他更是瘦得形销骨立。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眸子,了无生气。我的心蓦地一疼。
我让殿里的人都下去,留我与他独处。
刘彻淡漠的瞧着前方说:“何必救我。你这般恨我,让我死了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傻话,”我看着他,眼中有些朦胧,“你小时候还发雄心壮志,要灭掉匈奴,岂能倒在一场小病上。”
“阿越,我从未与匈奴人勾结过,你信是不信。”他的声音冰冰凉凉的,像古井里的水。
“朕信。”到这个时候,我就是不信也逼自己相信。我握着他的手,不觉竟有滚烫的一滴水滑过脸庞,溅在他手上。我一惊,不知自己何时陷落至此。
刘彻似未察觉。
我控制情绪,让自己的状态回到往常:“这些日子是朕慢待了你……”还未说完,一股力量拽着我往下,接着重重一巴掌扇在我左脸,我额头撞在殿柱上,眼冒金星。他毕竟自小习武,即使重病昏睡多日,力气也比寻常人大许多。
他的一巴掌似乎让我清醒过来。我那样对他,如今轻飘飘说一句慢待,实在可笑。
“我想去边关,抗击匈奴。”他疲惫的闭上眼睛,语气如同叹息,“求你,让我去。”
上次明明是我自己说,你想去,得求我。今天他真的说了,我突然觉得心酸。刘彻这样骄傲的人,究竟被我折磨成什么样了。
“……为什么?”我幻想能听到预料外的答案。
“你也说过,这是我们自小的志向。”刘彻说着理想,口吻里却尽是厌倦,“像现在这样活着,我生不如死。”
也是,刘彻怎么肯还留在我身边,我点头:“好,朕让你去。你先把身子养好。”
二月中,刘彻出现在众人面前,面色犹有些苍白,众人大致信了他是在养病。然而两人相处,连以前维持的兄友弟恭君臣和睦都做不到。他每每见我,眼中总有痛楚与晦暗。
三月,我下诏书命句黎湖与胶东王、汝南王带兵至雁门。暗地吩咐句黎湖仔细看着刘彻,如果有异动,无须顾忌。我忍痛将这句话说出来。
大汉毕竟是天下人的大汉,不是我的,也不是刘彻的,我决不能让它因私人恩怨,而受毁损。
刘彻离开之后,我才有心思关注朝政。这段日子朝中几乎一团乱麻,边关也多次失利。我下放绮思,弥补前些日子的失误,心绪难免有些暴躁。韩说在外,身边最贴心的,依然是刘舜。
他乖巧可爱,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我,从未有过私心。身体柔弱多病的令人生怜。其实我偶尔得见,他的行事手段并不柔和。不过想到他是皇子,我便释然了。我和刘彻在他的年纪,更加直接粗暴。
主父偃的推恩令完成了一半,接下去只要继续施行便可。回过味的各路藩王将矛头对准主父偃,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一名王叔上书陈述主父偃在藩国行推恩令时的种种恶行,并告诉我前些日子一名藩王之死,也是主父偃所逼迫。
我见情况几乎属实,便将主父偃问罪。太傅说我行事太过阴私恶毒。用了他的策,还要他来承担民愤。我说自古以来,行改革之事的人,下场大多如此。主父偃曾放言: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应当早已对自己的下场做好准备了。
太傅听的冷笑。
我道:“朕以为太傅已经走入了歧途。太傅一直将目光注视于眼前的小事,与当初的志向越离越远。”
太傅未料到我会说这番话。
“太傅曾教导朕,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太傅提点朕,不过是以智治国。为官一方可治三五年,为帝师可治二十余年,而完善的制度则可流传百世不衰。“太傅在朕身边多年,熟知帝王心性,又通晓百官职责,何不制出一套完整而行之有效的官制,让君臣相互制约,百姓从中得利?如此才是国之福。”
几天后太傅上书请为外官。我任他为东海郡郡守。之后他常与诸子阁书信往来,我乐见其成。
大汉几次战败,局势急转直下,韩安国战死,大军出征半年,消耗的银粮不计其数,士兵埋骨他乡。朝堂不稳。要求和亲的言论再度冒出来。
我通过几年来的蛛丝马迹了解,朝中有些人被匈奴收买,一直在左右朝堂的言论。
这天我正苦思着如何将这些人揪出,刘荣的近侍进来,请我去见他。我虽烦躁着,但刘荣多日不曾见我,今天这般主动,我便放下手中的事去了。
刘荣已经恭候多时。我与他说了几句常话,然后问他有何事找我。携着他白腻的手,有些意动。
刘荣任我握着,双眸静静的凝视,半晌,艰难的道:“请皇上让我离京。”
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阿越,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们之间的纠葛太多。你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你。你曾努力过,将自己的心贴过来,拉近我们的距离,我当时置之不理,将你推开。后来我努力想要弥补和靠近。我以为我可以支撑十年二十年,可我现在才知道,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刘荣说。
我勉强笑道:“朕知道你一直为那一剑耿耿于怀。如今朕已经登基,阿父与太后都去了,我们之间再无阻隔。你若是怪朕这些日子没来看你。朕以后每天都来。”
刘荣疲惫的叹了口气摇头:“我不怪你。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人留着也没用。你让我走吧。”
“别跟朕说什么心不心的!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把他揪起来,丢到床上。宫女惊呼一声。刘荣也不挣扎,毫不在意似地。
“我撑不下去了。请你放过我。”
“放过你?”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心中百转千回。刘彻让我放过他,刘荣也让我放过他。何时,他们对我竟用得上放过两个字。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
“你要我放过你?”我谁也不想放过。我吸了一口气,贴近他嘶吼道,“你属于我,你哪儿也别想去。你要走,我就把你关一辈子。”我气得急了,连自称都忘了。
刘荣冷笑:“你想像对待刘彻一样对付我?”他果然知道刘彻的事了。
我见他这副样子,简直想把他揍个半死,可揍完了又如何,我照样留不住他。仔细想来,我究竟留得住谁?我富有四海,囊括天下,身边却一个人也留不住。
殿外的阳光明亮的让人眼花,响起一阵阵蝉声。初夏时节,我全身冰寒。
我安静的,仔细的给他整了整衣襟,低着头说:“刘荣哥哥,你别这样。刘彻是刘彻,你是你。我们同样十几年的相处,感情一直都在,岂是轻易可以割舍的。刘彻已经走了,难道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冷冰冰的宫里?你留下来。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刘荣道:“阿越,这么多年了,我有时候觉得你冷酷可怕的让人心寒。有时候又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拿着自己并不喜欢的陶球,可怎么劝都不撒手的小皇子。何必呢,其实我们都累了。”
我的心一沉,冷着脸下榻整理衣服。背对了他半响,我平复心情:“你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第59章

我说一句让他走,给他出宫的令牌,他当日便收拾好了东西。
刘荣总是那样,看起来温和柔弱,可亲之极,而伤起人来,又毫不留情,钝钝的一刀切下,让人心中闷疼。
早朝后,春陀告诉我,刘荣不愿让我送行,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拆开来,上面内容简洁,几乎全是名字。一半是刘荣的内线,一半是与匈奴有染的大臣与外戚。
到尽头滚出个圆圆的东西。
霍去病递给我。放在手心,是一枚珍珠大的红色果实。摘下来多年了,即干且硬。我记起来,这岂不就是当年我,刘彻,刘荣三人的小校场上的树所结的红果?
不知何时被刘荣拾起一枚,珍藏至今。
春陀说:“皇上,说起来,这种果实与您还挺有缘的。它有一个别名,跟皇上的名讳一样。”名叫越椒。
前方战事难以看清,五月到七月间,朝内朝外一群人闹翻了天。我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对朝事不甚殷勤。有异心的人更是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直到我分辨清楚了究竟哪些人有问题,哪些人应该除掉,哪些人活着比死了好,开始肃清朝政,他们也没回过神来。
关了一批人,杀了一批人,朝中之事清晰了许多,下达政令,上行下效,也变得容易。
刘彻在战场也算尽心竭力。我知道自己在对待刘彻时,情绪失控了。他影响我太多。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存在。我一道旨意接着一道旨意,将最艰巨的仗交给刘彻和句黎湖,让两人没有时间休息。对句黎湖是信任,而对刘彻,我或许希望他死在战场,一了百了。
太傅写私信痛陈我的不智。他说我要么就不用刘彻,要用就全心全意的信任他。这样一边用一边防着,他就算没有异心,迟早也会起异心。
随后张欧出了个馊主意,说将刘彻的妻儿接到未央宫就近看管,他就不敢起反心了。我深以为然,写信告诉了太傅,结果被回信骂的狗血淋头。他说即使商纣王也是四十有余才开始昏聩,我怎么才二十几岁,就昏聩成这样了。我讪讪的收回了旨意。
唯有考虑与刘彻无关的事时,我才是那个正常的天子。
这段时间的朝事围绕在分析战争局势,运送钱粮兵马,治理天灾上,休息的很少。时常与诸臣议论到忘记进膳,这时候只有刘舜敢敲门进来,命宫女为我们摆上膳食。
这天傍晚,大臣都离开了,我留下几名侍中在宣室处理政务。前些日子匈奴帅两万骑军入汉,杀了两名郡守,上百名官吏,劫掠五千余百姓。
朝内制定战略,命卫青,韩说,李广,刘彻和句黎湖等人各自带兵深入匈奴内腹。这是大汉数百年一来,头一次向匈奴发出的正面攻势。
军情刚至,我一字一字的细读着,试图从字里行间判断这次大战的开局如何,并招刚离去的大臣们前来讨论朝廷在后方当提供怎样的支持。刘舜敲门进来时,我没有抬头,以为是郑当时和窦婴王臧等人。
“皇帝哥哥,今天陪舜儿休息一下吧。”少年笑盈盈的说。
我沉浸在前方战役里,尚未回到日常,抬头盯了刘舜一会:“出去。”
刘舜眼睛微红,还是那般笑着:“是,舜儿打扰了。”转身与进门的大臣们擦肩而过。
忙完一切,接近二更。春陀见我撂下奏折,禀报说刘舜不见了。我这才想起下午刘舜那桩事。他年纪小,受不得委屈,想是伤心躲起来了。
到石渠桥,我留内侍在草坡后等着,独自下去,他果然在下面,独自坐在水边玩着水。
“舜儿。”我搂了搂纤瘦的少年,陪他一同坐下。
刘舜的背影极是落寞,然而回头见到我,变为喜色:“阿越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每次都躲在这里,朕还需要猜?”
刘舜盈着泪,笑得开心:“我是怕阿越哥哥找不到我。”
水流宽阔,映着月影。
“很晚了,回去吧。”我说。
刘舜坐着不动:“阿越哥哥,你看这月亮,散发着银辉,多明亮。”他摘一根草茎,轻轻点去,水中的月影一圈圈的荡漾开。
“是啊。”我敷衍着。我满心都在边关,哪里管得着什么月亮。
岸边虫声阵阵,一个小光点从草丛中飞到水面,轻轻一点,尔后飞起。刘舜瞧着那只飞虫,落寞的说:“它那么明亮,让人想要靠近,可再明亮也只是幻影。既不温暖,也无法触摸。”
我抚摸着刘舜的头发,思来想去也不知他想说什么。最后笑道:“舜儿是不是喜欢上哪家姑娘了?朕可不觉得哪家姑娘如此高不可攀,你将名字告诉朕,朕为你下聘。”刘舜体质柔弱,看起来比本身年龄小,我一直忽视了他的婚事。
刘舜摇头道:“舜儿不想成亲。”河水卷起一个浪花,那只小虫翅膀被沾湿,怎么振翅也飞不动,掉落进月影里,一会就消失了。刘舜怔怔的看着。我实在不懂他的少年心思,干脆脱了大氅披在他肩上,抱他回去。
前线的消息有好有坏,我与大臣每每对着地图分析,认为总的趋势是好的。
八月,卫青和句黎湖各获虏首千余。九月,刘彻与卫青继续深入陇西。十月,又各得虏首数千,匈奴白羊王,楼烦王逃走,大汉收复了河南等地,并得到五万多名匈奴俘虏。
俘虏本该有七万余人,然而其中两万余在投降后被刘彻下令,不论男女老幼,全部屠尽。
朝中一些人要求用俘虏交换被劫掠的百姓,另一些人对匈奴恨之入骨,要求将其余俘虏也杀光。
远在东海的太傅上了道奏疏,详细论述了如何驯化俘虏,教之以筑城修路,令其行戍卒之事。一年可知畏,五年可知忠,三十年可为国人。
我看了很感兴趣,派严安前去实施。
十一月初,前线的将军们回长安受赏。封卫青为长平侯,韩说为五原侯,句黎湖为南舆侯,赐姓刘。又为刘彻和汝南王各增三千食邑。
刘彻穿着冕服,站在殿下,不似年初那般病弱,举手投足,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皇上,臣出征多日,又在长安病了三个月,离封地已近一年。臣思念王后与子女,请皇上准许臣回国。”
我贪恋的将他由头看到脚,一边道:“这是自然,等战事稍歇,胶东王便可整顿军队离京。”战事稍歇是什么时候,自然是我说了算。
刘彻说:“臣的身体与长安水土不服,惟恐再生重病,请皇上准许臣回国。”
他句末都是同样一句,群臣看看我,又看看刘彻,表情有些异样。
我本应回答宫中名医甚多,胶东王身强体壮,不必担忧云云。然而我担心刘彻体味出另一番意思,于是道:“去年怪朕思念胶东王太甚,强留你几日,才令你身体有恙。今年必不会如此。”
这样意有所指的对话太过露骨,群臣更加哗然,暗地讨论起我软禁刘彻是否属实。
次日我传召刘彻。刘彻迟了半个时辰,终是到了。
殿里暖意融融,刘彻伴着侍卫的通报,不甚自在的跨入门槛。其实我是见他一直没动身,派侍卫强请他前来。
宫女上前为他脱下大氅,他冷眼瞧了殿中的青铜兽半晌,带着极为抗拒的神色看过来。目光扫到我膝上的小人,脚步一顿。
其实我也很尴尬。他回京前我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派人去胶东,将他的长子刘据接到了长安。
刘据今年四岁,梳着垂髫,眉清目秀,听话的很,完全不似他父亲。他乖乖的坐在我腿上,看见刘彻进来,甜甜的叫了一声:“阿父,据儿好想你。”
韩说刚布置完新侯府,站在殿侧与内侍说着话。他与刘彻从同一战场下来,彼此亲近了许多,和气的冲他点头。
我尴尬的笑道:“阿彻,你不是思念你妻儿吗,朕恰好将据儿接来长安,让你们父子提前相见。”
刘彻在战场染了不少血腥,此刻目光沉沉的看着我,令人发寒。
宫女无意间碰落了一个漆盘,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断裂了。
刘彻紧抿着唇,呼吸了两次,大步跨至墙边,拽下弓弩。正是梁王所赠的一副。他衣裾回旋,满弦拉开,箭矢对准,一气呵成。
“……阿父……”怀里的刘据没经历过阵仗,嘴一瘪哭了。
他恍若未闻,手随着呼吸而不住的轻微颤抖,但没有人会怀疑,当他松弦的一刻,我必将血溅三尺。
不论是阿娇,后妃还是内侍都呆立当场。
数十名侍卫从殿门涌入,包围刘彻。霍去病要救我已经来不及,他从腰后摘下弓箭,飞快的看我一眼,半蹲于地,稳稳的对准刘彻。
“殿下!”韩说急的叫错了少年时的称呼,冲过来。
“阿彻,你做什么呀,快放下弓。”阿娇急道。
刘彻左手握着弓身,绣着团龙纹的燕服的阔袖几乎垂至地面。他微微将头靠向张弦的右臂,锐利的目光,箭矢与我的喉咙连成一条直线。他束着冠,侧脸俊美而英气勃勃。唯有眼中那一团火,被我磨成了一块冰。
“你还想怎么样!这次又要用据儿逼迫我?”刘彻手中的弓弦几乎要崩断。
“朕……”
他的手蓦地一松,箭矢如流星般飞至。弓弦随即崩断。
“皇上!”霍去病飞扑过来一撞,那一箭未有丝毫犹豫的射进肩膀,如同重锤撞击。鲜血沁湿了大半个前胸,随我倒下的刘据一脸惊恐。
众人纷纷过来围住我呼喊。
心中霎时间转过许多想法。我死后,刘嘉和刘舜难以为帝,刘寄和刘承资质平平,勉强可以胜任。由刘彻继位是对大汉最好的选择,可是他这次赤着手回来,兵马都留在边郡。而句黎湖与他有仇,韩说和卫青大概不会助他,就算朝中有窦婴和田蚡相助,也极为困难。真是可惜了。
倘若我还有一天半天时间,可以安排他顺利登基就好了。
“皇上,没事的皇上,太医马上就来。”韩说抱着我,一边捂住我的伤口,一边为我擦着满脸的血迹。
“韩说,”箭从锁骨向内贯穿,箭簇几乎末尽,左肩剧烈的疼痛着,出血太多,令我满头虚汗,心跳如鼓,尤其是难以呼吸,“记住,”我咳着血沫子,“朕是被刺客射中,将胶东王好生安置,不许为难。”
“皇上,你别说话皇上。”韩说惊慌的为我擦着血。
太医急匆匆赶来。
“听到了没有!”我意识模糊,接近窒息,我拼命吸进空气,嘶哑的将声音吼出来。
“是,皇上,我听到了,你别说话了。”韩说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韩说都去了两趟战场了,还是只会哭,真是长不大。透过人群晃动的间隙,我隐约看见刘彻一手的鲜血,被侍卫按住。他仿佛刚从梦魇中醒来,脸上的惊恐比刘据更甚。
“阿越——”他声嘶力竭,声音都变了,拼命往这边挣扎,“你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快回答我,你怎么样了!”

第60章

倒下前我想着,对匈之战刚取得了一个胜利,但匈奴并没有伤筋动骨,需防止他们更大的反扑。两个弟弟刘寄和刘承当不了重任,一定要让韩说和卫青持虎符集结南军和北军,扶持胶东王尽快登基。刘彻即位我很放心,唯有这辈子看不到大汉马踏匈奴,实在遗憾。
等真的醒过来,被太医告之伤势可救,我觉得还不如死了好。无论什么镇痛药都在我身上无效。我眼睁睁的看着太医削断箭簇,将箭从胸前拔出来。大冬天里,冷汗将褥子湿的彻底。尔后是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每一次呼吸,都带的左胸钻心的疼,痛感向上蔓延到脖子,向下覆盖到腰畔,连带着左手不能稍动。听着身边人们来来往往,一整个白天,我清醒着,不能呼吸,不能开口,不能动。第二天也是同样。
第三天睡了一会,略微好受点,许多人一直身边守护,我示意韩说过来。
张张嘴想说话,立刻被疼痛席卷。
韩说忙道:“皇上,太医说您现在还不能说话。”
朝中如何?我用口型道。
“现在朝事都堆积着,不过并没有十分紧要的。”
交给尚书台处理。
韩说应了,仔细而又小心翼翼的喂我喝药。以我现在的身体,难以咽下什么东西。他耐心的用了近半个时辰,才让我喝下小半碗。
我忍着疼痛,将朝中之事全部理了一遍,确认朝事至今仍井井有条,没有疏漏,才开始回想刘彻的事。
他反应如此激烈,完全是我活该。对刘彻而言,我将他锁住的三个月,是他不敢回忆的梦魇。他在外征战半年,紧绷的神经尚未卸下,杀人已成本能。我半强迫的请他过来,还从胶东抱来刘据,再刺激他,活该受这一箭。
“胶东王被软禁在长乐宫,”韩说犹豫了一会,“他几天不吃不睡,说要见皇上。”
那天刘彻的话坐实了国人对我软禁刘彻的猜测。悠悠众人之口,越是去堵,他们的猜测越是曲折离奇。我干脆默认了软禁。让韩说将言论往好的方向引导。接着顶不住疲倦,阖眼睡了。再度醒来,精神强了不少。我微微偏头,见韩说和衣跪坐在榻边,靠着床柱小憩。脸色苍白透明的像冰雪。
他猛然醒过来,对我一笑,唤太医宫女过来服侍换药。阿娇虽然做了皇后,可内里还是个小孩子,根本服侍不了人,我没让她近身。
我依然不能说话,疼痛消磨着我的意志,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服了药,将三公九卿叫到床边,咬着牙听他们奏完了朝事。最后唤刘彻前来。
迷迷糊糊眯了一会,身边变得极为嘈杂。
门外,霍去病带着几个心腹侍卫,按剑虎视眈眈的逼视刘彻,只等他稍有异动,便打算毫不顾忌的出剑。霍去病被我子侄一样养在膝下几年,倒是忠心。
我示意韩说去劝导霍去病,韩说极为为难的从命。霍去病勉强让侍卫出去了,但自己死活不走。我只得容忍他和韩说留下。刘彻毕竟才试图杀我,我命令他们离开,然而他们放不下心,拒不听令,分属正常。
刘彻终于甩开拦着他的人,跌跌撞撞的跪倒在我床前。
“你别死,我不许你死!”他眼睛通红,抓起我的手说着傻话。他不知轻重的牵动到伤势,我疼的眼前一阵发黑。
你不想让朕死?我艰难地做着口型,心里其实明白的很。
刘彻慌张的确认了一会我的伤势,镇定下来,又冷了脸:“我日日夜夜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只怕你死得太轻松,我不解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即使射十箭都不够。”
很好。我微笑。朕也同样恨你。我用尽力气回握他的手,那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是弓弦断开时留下的。
我现在的样子想必很凄惨,刘彻从下至上扫了一眼,鼻子有些发红。我做出微笑。你当时要是反应再快一点,朕可就真死了。
刘彻将我的手握的发白,手骨连着伤势,疼得钻心,我几乎要晕过去。
他的双眸紧张到有些脆弱,面上却冷笑道:“真可惜,你本就该死。你就算死了,我也决不会为你流一滴泪。”他的手颤抖着,“我会率领大军,冲破城门,抢了这皇位,反正我早就想要了。”
兵马?我问。
刘彻恨恨的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像上次那样傻,孤身前来,任你宰割?你以为我这几年什么都没做?我回京之前早已吩咐大军整装待命,只要你有异动,我一传令,三天便可入京。匈奴在侧,大汉先乱,你可愿意看到?”
这才像你。我觉得累了,闭目休息。他明明白白的将威胁告诉我,我却不能借此去抓了他的人。这一手玩的巧妙,令我不敢稍动。他比我以前以为的更谨慎坚韧。
好一会才又攒足说话的力气,睁眼见刘彻抓着我的手,眼中的戾气消散了,无声的哭着,脸颊尽是水滴。如果那不是眼泪,是什么?
你哭什么。冰凉的泪濡湿了指背。我叹了口气,看着他后怕的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伤害不像账本,你割我一刀,我伤你一箭,便可一笔勾销的。伤疤越积越多,距离越来越远。我拼着这一箭,能得他几滴泪,也算满足了。
刘彻俯下身,不管不顾的堵住我的唇,撕咬啃噬着。长长的一个吻,抵死缠绵,仿佛意图让我窒息而死。我本来就呼吸艰难,这下肺部如同被人用手撕扯一般,眼前发黑,却又带着苦涩的甜美,种种滋味,难以言喻。
韩说和霍去病尽皆呆滞,待唇分时,他们冲过来将刘彻拉开,我剧烈的喘息咳嗽,痛楚牵动全身,吐出一口血,陷入黑暗。
我以为自己将死之时,愿意传位给刘彻,然而等身体稍愈,那些想法立即无影无踪。我倨傲惯了,自然要将权势紧握手中。
身居高位的人,掠夺和占有的心性,深埋在骨子和血脉里。说什么退后一步,给予对方自由,简直是笑话。放开他的羽翼,任其翱翔,更是做梦。
十月末,我终于出了病榻,在前殿看诸藩王拜别,尔后送刘彻的马车消失在驰道。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是距离。是权利,是掌控的欲望,是王氏姐妹的血,是背叛,是防备。两颗贴在一起的柔软的心,抛去了种种温情,剩下除了对欲望的执念,再无其他。
至此,想如当初一般单纯愉快的在一起,已无可能。不,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就算爱到了骨子里,两人的本性都决定了我们绝不可能对另一个人屈服。
我默默盘算着,既然得不到真心相处,那么或者亲手杀了他,或者将他终生软禁。即使我怀里的那个刘彻失去一切,宛如行尸走肉,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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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一直碍于同阿娇的旧时情谊,容忍她无子,又觉得自己还年轻,所以没把立皇储当做要紧事。经刺客一事,回到朝堂,大臣纷纷上书请我废后。
思来想去,阿娇并未做什么错事,我挑了又挑,将赵夫人之子刘婴过继给她,立为皇嗣。改年号为建始,大赦天下,并允许韩说用黄金赎家人之罪。
我伤愈后,一直病弱的刘舜倒下了,一个月中有半个月在病榻缠绵,难以起身。十几年来与他的相处,他始终心心念念为我着想,我十分伤感,想为他张罗婚事,留下几名子嗣。刘舜虽拒绝,我还是为他娶了名王后。王后出生侯府,美貌贤淑。
依旧住在未央宫。
建始元年五月,匈奴人报复的骑军长驱直入上郡,距离长安仅有几百里之遥。八月,匈奴骑军九万人又入上郡及代郡,掠杀无数。
这一年出使西域的张骞归汉,带来西域诸国的诚意。
建始二年二月,拜卫青为大将军,率七名将军及十五万军队游击匈奴。刘彻和刘非也相继前往。霍去病这一年刚好十八,我任他为票姚校尉,跟随卫青出征。
虽初战告捷,然而极快迎来窘境。大汉储藏多年的钱粮即将迅速告罄。我将太傅从东海召回为相,与桑弘羊一起,在支持前线作战的同时,维护百姓生计。并命群臣就如何与西域诸国合纵连横,共谋匈奴,以及开展贸易路线作讨论,给出条陈。
七月,卫青等人再度出战。是极为冒险的深入攻击。
朝中战战兢兢的等到八月,却得知后将军李广失踪,车骑将军韩说失踪,前将军赵信失踪。
九月,卫青霍去病句黎湖大胜,斩胡首一万五千余级。卫青封食邑至万户,霍去病斩单于大父、季父,封冠军侯,食邑六千户,句黎湖增食邑五千户。
十月,刘彻借边域有敌,拒不回京,与其余几位将军留在定襄。卫青等人回长安受赏。李广从匈奴手中逃脱归来。
定襄边境传来谣言,说赵信和韩说被擒,共叛大汉,投向了匈奴。我自然不信。

第61章

建始三年一月,匈奴那里传来消息,韩说与军臣单于的小女儿成了亲。我正在刘舜的寝殿喂他喝药,闻言顿时砸了碗。
宫女们噤声上前收拾,并端来新药。
我低头一看,刘舜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煞白,怕是吓到他了。
我平复心情,重新将药匙递至他唇边,他偏过头不喝:“皇帝哥哥居然为个外人砸了我的药。”自成亲之后,刘舜不再以舜儿自称,却爱耍些小性子。我看他的身体也就这几年了,难免心软,事事都顺着他。
我将药吹了又吹,再喂过去,他神气才好点,启唇抿了,道:“皇帝哥哥,韩说将军真的叛了大汉吗?”
“舜儿觉得呢?”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对着他近在咫尺的清丽的侧脸,我总觉得他像我皇儿,而非弟弟。
刘舜抬眼看我,眼神回暖,道:“韩说将军当日与匈奴相遭遇时,所帅兵马与敌相差悬殊,战败被擒并非他无能。尽管他没有自尽,反而投降了匈奴,现在更是娶了匈奴女子。但人皆爱自己的性命,韩说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抑或许他另有苦衷吧。”他像是在安慰我。
“朕想不出他有什么苦衷。”我放下药碗,为刘舜揩了嘴角。
如果刘舜指责韩说,我会替他辩解几句。没想到刘舜如此回答,我反而对韩说更不满了。他被匈奴人所掳,我可以赎他回来,然而他与单于结亲算什么。
我压下朝臣的声音,让卫青等人找机会救援。希望到时候他别带几名匈奴血脉的小子回来,令我颜面无光。
接下来数月,大汉与匈奴断断续续的你来我往。
几年来,大汉虽然胜多败少,但打仗耗钱耗粮,每大胜一次,要封赏几十万金,败一次,补充兵马,也要十几万金,大汉的内政每况愈下。太傅和桑弘羊两人殚精竭虑,努力使钱粮供应充足,百姓又不至于困苦。
断断续续抓到的数十万匈奴俘虏中有近四万名壮丁,两年时间,他们修筑了四五条坚实的道路,从长安通到大汉四面八方。大汉内部不论是运送兵马钱粮还是商贸,都便捷了两倍不止。
次年六月,孙将军自匈奴败绩归来。他在庭上申辩,说这次战败不独在己。根据他捕获的俘虏所述,匈奴新得的汉将教了一套练兵之法,令征伐艰难。我问那汉将是何人,孙将军说那名俘虏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深得某个匈奴贵女的厚爱。
这样的申辩太荒谬,我冷笑着将他下了狱。然而大家心里都是明晃晃的韩说二字。大臣纷纷上书,韩说既叛,当诛其三族,以儆效尤。
连韩府的人都哭天抢地,要求与韩说这个叛逆划清界限。我犹疑了几日,还是没动韩府。同时派人去与匈奴单于探讨换俘事宜。
战争持久了,国内便有些动荡。
曾参与过七国之乱的诸王和另外几个藩王隐隐有些不稳。在七国之乱时,军臣单于就试图联合七国攻击汉庭。我与诸臣商议,认为他们或许又起了心思,便派出使者到各藩国,查看是他们否有异动。
不过如今藩王虚弱,就是与匈奴勾结,也翻不出什么浪。唯一有实力的是刘彻和刘非。
我是君,刘彻是臣。他注定永远赢不了我。我一次次将他推入险境,令他兵马疲敝,不断削减,又不至于像养蛊一般,留下的都是最强的。他明知我的打算而又无可奈何。因为灭匈确实是他一生的志向,他无法撇身就走。
卫青在七月上书,说匈奴人似乎有什么动向。
这晚我忽然被从榻上叫醒。
“皇上,卫将军用虎符调用了虎贲军,正往甘泉宫赶来。”侍卫急报。
下半夜里,宫中一片灯火通明。
他本该在朔方与匈奴对峙,此刻却抛下大军,擅用虎符,调动虎贲军到甘泉宫。我我敲击着御案,问他是想逼宫还是想造反。
其实他想逼宫也不需这么麻烦,直接带大军一路过来,岂不更容易,何必去调动不受他管辖的虎贲营。
卫青孤身进殿,噗通跪下:“皇上,臣得知匈奴人正帅几千名轻骑,从甘泉宫后面的一条小道偷袭而来,故妄动虎贲军,臣有罪。”
我冷眼瞧了他半晌,走下来。心里转过好几个想法。尽管驻军尚未发现匈奴人的迹象,卫青的话,我还是信的。
然而卫青现在忠诚,谁能保证他忠诚一辈子。他今天有理由调动虎贲军围甘泉宫,明天就有别的理由调动羽林军包围未央宫。到后天,连理由都不用了,我的军队怕是直接归了他麾下。
与其现在放纵,倒不如严厉无情一些,让他一辈子不能,也没办法起异心,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他功劳太大,一来群臣嫉恨,二来已位极人臣,我近乎无封可赏。
我收回虎符,开始尽量搁置卫青,用其他将军出战。
卫青是天才将领,几十年才出一个,但大汉不乏可以取代他的诸多能将。
匈奴人偷袭蛛丝马迹后来确实找到了些。众臣的视线再度转向韩说。知道甘泉宫布局的人不多,韩说就是其中一个。
难道是他率领匈奴军前来偷袭,以得战功?我摇摇头。我根本不信韩说会背叛。大汉这些年被捉去的将领不少,谁说非得是他。
就算韩说带匈奴人打到我跟前,我也相信他必定会在最后一刻对匈奴人反戈一击。
八月得到新消息,军臣单于病了,他的弟弟伊稚邪与匈奴太子于单内斗,于单带着韩说夫妇投向大汉。
大臣们上书痛斥韩说,他叛国后居然有脸携匈奴妻子归来,简直是无耻,纷纷请求我将其下廷尉。
他说服匈奴太子归汉是功劳一件,然而带着外族妻子又是为何?据密信所言,两人相处确如夫妻一般。我极为不悦。加上之前重重怀疑,我看着案上一堆堆奏疏,心中微微松动。
投了敌的韩说,还是当初那个韩说吗?或许他真的在外族妻子的怂恿下,真的为匈奴人练兵,为匈奴人指路?这样的想法不断涌上心头又被我按下去。
再有两天他和于单就回京了,群臣太过激愤,我碍于众怒,不得不让侍中拟旨将他下狱。黄绢上韩说二字之后,书写着种种不堪的罪行。我不忍卒看,抬起玉玺,横在半空,迟疑不落。
忽而一只柔软漂亮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覆在我手背,轻轻帮我按了下去。继而摩挲了一会,让旨书上的印子加深。
“皇帝哥哥,我知道你与韩说情谊深厚,万般宠爱,”刘舜在我背后慢条斯理的说,“可是群臣们心里不服啊。倘若投敌后还能回来为官,大汉的秩序就乱了。”
看见黄绢上通红的玺印,我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句黎湖与刘彻有旧怨,一直在为我牵制他。安置好匈奴太子,我将句黎湖召回来,让他跟匈奴太子多相处,了解匈奴王族。如果能让这个太子一心归汉,然后收拢匈奴人投降是就最好了。如果匈奴太子太软弱,不能担此重任,就换上句黎湖。他和于单是表兄弟,由于单作声明,匈奴人会信个七八分。
盘算起来,韩说已经被关押了半个月。
虽然我吩咐廷尉好好待他,无需审问,但不把放在身边,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心中对他再怎么犹疑,他毕竟与我共处过十几年,情谊犹在。
带上张汤,穿过昏暗的狱中走廊,到尽头,见一处漆黑的监牢里,韩说穿着囚服,背靠木栏,仰头望着墙顶的一扇小窗。
其实窗子那面是另一间牢房,但他就那么看着,安安静静的。
听见打开牢门声音,韩说匆忙转过来跪下:“罪臣韩说见过皇上。”
我在他跟前止了步子,扶他起来:“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虽然想见他,可见到后想起他做的事,声音难掩冷意。我给他两种选择,可以回答在胡地的日子,也可以回答在监狱的日子。
然而韩说被刺伤了似地低下头,只道:“臣有罪。”
我笑道:“你跟了朕这么多年,怎么就忽然变成罪臣了。”我既是讽刺,又有些心疼,将他拉过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弄污的脸。
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清秀温润。只是神采更内敛些,更黯淡些。与上次新年归来受封穿着严谨的深衣轻裾,束冠佩玉的样子相比,恍如隔世。
韩说抬头看我一眼,既伤感,又眷念。他艰难的开口道:“不论皇上信与不信,臣并未做过任何对大汉不利之事。臣能够从胡地回来,能在死前,让皇上亲自来探望,此生已经无憾了。罪臣愿意领死。”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松了口气,将他揽进怀里拍着背:“朕没打算让你死。你说服匈奴太子降汉,过大于功,朕自然是信你的。只是朕不明白,你为何要带那匈奴女子回来?”
韩说的身体有些冰凉:“她毕竟是罪臣之妻。臣为了活下来见皇上一面,伤害她太多,她也付出太多。臣已经不能辜负她了。”

第62章

三人成虎,由不得我不信,我选择怀疑,终究伤了他的心。
韩说一口一个罪臣,听得我难受,想驳了群臣安给他的罪名,让他光明正大的做功臣。考虑到韬光养晦才能长久的保全他,我还是作罢。
看他强颜欢笑,我也无可奈何。
军臣老单于重病将死,我提前派奸细散布消息:匈奴太子于单和他的弟弟句黎湖即将回归。
尔后命句黎湖带胡骑军和降汉的匈奴人护送于单回到匈奴,在大汉新得的朔方郡附近建立第二王庭,聚集和招降匈奴人。
朝议时有大臣道,句黎湖是于单的表弟,而韩说是军臣老单于的女婿,两人同样沾亲带故,易得匈奴人信任,何不令他也前往?我有点哭笑不得的准了。
这年九月,诸事都布置完毕,只等一个恰当的契机,与匈奴展开最后一战。
在等待的日子里,耳边清净到除了诸臣口中的国事,和秋日宫苑中的蝉鸣,几乎没有任何杂音。
刘荣走了,刘彻逃避与我见面,太傅忙于筹备种种细小繁杂的事务,卫青和霍去病在前线,句黎湖和韩说在朔方,两名弟弟各自居住藩国,且不亲近,不说也罢。
猛然回头四顾,我身边几乎一个旧人也不存了。
唯一剩下的那个从小粘着我的弟弟,一天比一天虚弱。于是我除了前殿,宣室,掖庭,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刘舜的寝宫。他与王后分殿而居。
下午,我如往常一般踏着正午的阳光进入他寝宫,见刘舜在窗前摆了张软榻,卧看窗外风景。少年皇子因日照而微眯着眼睛,表情恬静,身体消瘦,肌肤苍白,衣裾铺散着,真真风流年少。
“皇帝哥哥,你来了。”刘舜略微起身,我忙扶他躺回去。
他恬然笑着,仿佛在挥洒自己最后的青春美貌:“你陪我睡一下吧。”
“好。”软榻很大,从腰的部分向上斜立,适宜靠着。我便也上榻。宫殿四周帘幕飘荡,风景隐约,宫女安静的行着自己的事,香炉中烟雾袅袅。浮生半日闲。
“那是西域送来的葡萄,皇帝哥哥最喜欢的。”他说。
我斜望过去,漆案上摆着几挂,晶莹剔透。起身取了一粒,刚要放入口中,却突然想到,我是从何时起变得最喜欢吃葡萄的?我端详它,想从它身上看出朵花来。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幕一幕闪过。
又是从何时起,我对刘舜从娇宠,变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了?”刘舜道。
“没什么。”我左肘半撑着身子,依旧犹疑。
刘舜越过我捻起一颗葡萄笑着说:“皇帝哥哥,啊——”
我盯了一会,张嘴吃了,他又捻起一粒,笑盈盈的含在唇间,两手撑在榻上,哺喂过来。
我略微一怔,看他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慢慢躺平。他将葡萄送进我口中,双眸相对,呼吸重叠。他目光澄澈,笑意简单,好像只是兄弟间的小小玩笑。
我又楞了半晌,始终心里有些怪异:“你好生休息,朕去宣室。”起身时有些头晕,我未在意,走了两步,一阵晕眩,两名宫女眼疾手快的将我扶住。刘舜冷声命令道:“将我皇帝哥哥扶上榻。”
我对他再没防范也知道不对了。刘舜继而让宫女去告诉守在殿外的侍中和宦者,天子今天不处理政务,让侍中各自歇息,宦者留守门外。
“舜儿,你要做什么?”我躺在榻上,呼吸急促。
“这么多年了,皇帝哥哥都没看出来?我可以再等下去,可是我的身体不行。”刘舜垂目笑着。我头一次面对刘舜不乖巧不柔顺的一面。
“看出来什么?”我想不通。
刘舜坐下来抚摸着我的脸,他的指尖轻柔,目光带着怜意。这还是当年我小心的握着手,从前殿牵回未央宫的那个少年吗?
他触到哪里,哪里便是一团火,灼烧肌肤,燃烧血脉。我按捺不住,环抱他下来,亲吻他的颈窝,种出片片桃花,与白芍相间。他难耐的扭动,然后往下,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致使事情演变至此?
“阿越哥哥,为何你眼中永远只有刘彻?”我不知道。
“我本想借助淮南王等人,将你逼迫的身心俱疲,不得不依赖我。可惜他们太无能,被你轻易扫除了。”
当看到淮南王那份请我三思而后伐越的奏疏时我就明白,他是个文人,他将困难看的太清楚,行事前思虑太多,不懂孤注一掷,注定了要失败。所以他的谋反,愚蠢而可笑。
“我用这么多年编织一张温柔的网,让你离不开我,百依百顺,或许再过三五年,你就再也无法逃离,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这才想到,我冷淡刘荣,推开刘彻,疏远卫青,怀疑韩说,似乎都有他推动的影子。他什么都知道,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与其半途而废,扮演一个乖巧的弟弟到死,然后被你遗忘,我宁愿得到一次,让你厌恶我,记住我。”这泪水究竟源于欢愉还是伤感?他哭了这么多年,今天的眼泪,想必也不是真心的。
“都已经到最后了,求你,求求你看着我,叫我的名字,好吗。”
我将头深埋在他脖颈,身体切合,无一分一毫空隙:“阿彻。”
醒来时夕阳垂地,窗外的事物染着嫣红。
我穿上衣服,不想看刘舜,让宫女过来带他去清理,狼狈的逃出门去。尔后将宦者和侍中斥责了一顿,他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的低头领罪。
刘舜的身体由那天起每况愈下。我将他软禁在殿里,再也没去看他一眼。
次年二月,在前弓高侯的要求下,韩说回京成亲。由于韩说的亲事变成大汉对匈战略的一个支点,因此新娘虽然是匈奴女子,婚事依然盛大。
我下了朝,见未央宫一片白雪皑皑。不少大臣喜气洋洋的围着韩说道喜。韩说向我施礼后出宫,微笑着走在众臣中央。
我沉寂了一冬的心情,随着人们的喜悦而好起来。
傍晚,我换便服携霍去病去了韩说的侯府。霍去病每次回宫,我便将他带在身边。府内张灯结彩,侍女在宾客之间穿梭来往。长安贵妇贵女,披锦着翠,一派富贵气象。
踏着雪走在廊下,不时有几名少女冲到我们跟前,然后跑开,惹得霍去病一阵一阵紧张,几次按剑欲出。春陀偷笑够了才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当她们为什么要过来,还不是看皇上和你霍将军长的太俊俏了。”
俊俏?我和霍去病面面相觑。
我是天子,二十几年来,还从未有人对我谈及我的相貌如何。霍去病在兵法和军队里长大,想必也没有这个概念。
我笑道:“去病,你现在爵位有了,封地也有了,今日到场的贵女身份都极佳,不如你挑个中意的,朕让内廷替你好好筹办一场婚事,就当做你这些年的奖励,如何?”
霍去病穿着湖色帛衣,宽阔的衣缘上绣着同色的兽纹,眉清目朗,手不离腰间佩剑,纵横沙场多年,养出一身沉稳和凌厉。
不过他面对尸山血海都没变过色的俊脸因这话题涨得通红。他瞧着屋檐斗拱上的冰棱,认真的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话耳熟,仿佛上辈子听过似地。我拍拍他的肩,与春陀一起付之一笑。
廊上有个人盯了我半晌。我看过去,那人一身红黑相间的曲裾,披着大氅,身形颀长,肌肤白皙若雪,眉目清丽明澈,正是韩说。
他上前道:“微臣见过皇上。臣不知皇上要来,未能迎接,请皇上恕罪。”
我笑道:“无需多礼。你没见朕穿的是便服吗,还叫朕皇上,朕只是来看看你。”
韩说踌躇着不知怎么叫我好。
“那您还自称朕?”霍去病打破一时安静的气氛,对我吐舌头,他放松许多,说话像个少年了。
我们一行才入宴厅,霍去病便被几名贵族少年认出,硬要挤过来与我们同坐。在席间,他们眼睛亮晶晶的对着霍去病问东问西。
霍去病与他们聊的开心,拿出军中的豪迈姿态,与他们大口拼酒。
韩说敬完一圈酒,带几名同僚过来,向我深深一拜。我喝尽了,注视了他一会,他如我大婚当日般愉悦的微笑,脸颊酡红。我道:“委屈你了。”
你被俘多日朕未能救你,委屈你了。朕未能信任到底,将你关押,委屈你了。让你与一个匈奴女子成亲,委屈你了。这些年,有很多事都委屈你了。
韩说眸中闪过许多感情,最后回到了一如往昔的温和,他笑着道:“臣不委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霍去病他们的愉快跳脱,心中的某个角落,隐隐有些落寞。
三月,于单太子得了重病。然而另一个人的去世,令我完全无暇顾及那条消息。
东海郡在太傅手下大治。一年前他回京,见到我,精神与以往大为不同。那时的音容笑貌犹记在心,却不知相聚时短,离别时多。
那时漫步在东苑,太傅叹道:“臣教了皇帝多年,实在失职。如今皇上心性刻薄冷漠,时而又用情太深,狠毒鲁莽,与先帝相比,犹有不如。”
我向太傅谨然一拜,道:“太傅说的是,确实如此。朕每每思索过往行事,总是心中惴惴。太傅之言朕必将铭记在心。”
太傅看了我半晌,忽而露出微笑:“唯有这敢于纳谏的性子,与初见时相仿佛。”
两人携手,谈谈笑笑。君臣间的间隙消失无踪。他道:“臣在东海这些年,算是想通了。皇上当年说的那般冠冕堂皇,有理有据,实际上不过是嫌臣在你身边烦。于是将臣放的远远的,就如同你外放汲黯一样。”
我笑道:“去东海难道不是太傅自己选择的?”
太傅道:“皇上能让臣自行根据您的心思行事,还犹不自知,感恩不尽,正是皇上的高明之处。”
两人相视一笑,他又道:“其实这样也好。臣日日在皇上眼前,皇上觉得厌弃。离的远一些,反而能忘记不满,找回当初的默契。”
确实如此。离得远了,反而念起太傅的好来。忆起当年,也只记得他在我与景帝不合时,亦师亦父的温柔体贴。朝中之议,我有所未决,时常至信太傅求教。他偶尔入京一见,离开后,竟不免有些挂念。
他在东海,边治理百姓,边吸取经验,与诸子阁中几个元老合着著书。诸子阁拿给我的初稿,字里行间都有太傅的思想。
这两年他回来,我又有些厌烦,想将他外放,却没想到尚未下旨,他就远在天涯了。
太傅说他只想为百姓多尽一份力,确实不假。他倒在视察河道的路上。留下两本有关治水和行役的条呈。他设置好每一个人的职责以及人事衔接,令征用的百姓不会再被如蝼蚁般对待。
太医说太傅这些年殚精竭虑,走到这一步,实属必然。
他要求与先祖葬在一起,不愿葬在皇陵。我得知他的身世时,还想找机会揶揄他,现在却是再也没机会了。
我让茂陵令为他设了一处衣冠冢。
三月里,天空烟雨蒙蒙,漫山的松柏如同碧纱。我让内侍们都退开,独自淋着雨,站在墓前。听到消息时,我还不信,未落一滴泪。直到此刻,还心中闷闷的,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用伞为我遮住雨。
闭上眼睛,雨水从眼睫滑落至面颊,我任凭自己露出片刻脆弱。
“韩说,朕在茂陵西边为你留一处墓穴,你死后,同朕一起葬在茂陵吧。”我望着皑皑青山,淡淡的说。
韩说在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听不到回答了,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好。”

第63章

没过多久就得知于单病死。第二王庭遭受打击。我忙将韩说派去维持局面。与诸臣商议后认为现在大汉形式强于匈奴,且有西域诸国相助,更是有利。句黎湖生于匈奴,长于大汉,且为将多年,由他来维持第二王庭,又有汉臣监督,还是可以信任的。
况且即使他背叛了,匈奴也会自此一分为二,比起以前更容易各个击破。
我召句黎湖回京布置任务。
风姿俊秀的异族将军在朝堂领了旨,下朝后,我唤他到前殿的庭院。
此时正是盛春,庭院里假山林立,花草繁茂。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周围一圈回廊上。我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句黎湖跟在我身后沉默不语。
到一处花丛,我停下回头看他。他的容貌依旧漂亮到让人觉得柔弱。他为此想必在军营吃了不少亏。
刘黎这个名字我叫着别扭,便忽略了,道:“你这些日子可好?”
“谢皇上关心,末将很好。”句黎湖刚从大殿出来,有些不适,一双蓝眸如同刚遇着阳光的冬日湖水。
我拍拍他不算厚实的肩膀:“确实与少年时不同了。第一次见你像个刚出生的狼崽子,只有一双发狠的眼神。再长大点,身体壮了,眼神没有了。现在总算又回来了一些。”我微笑,“朕一直记得你在雁门砍下那名将军的脑袋的那一剑,异常惊艳。”
句黎湖道:“皇上很信任末将,倘若那次我真的投敌,皇上就当不成皇上了。”
“你不会。”
句黎湖摇头:“末将生于匈奴,与皇上初次见面时还是半个敌人。胶东王杀我三叔,皇上待我如奴,最后还在校场做了几个月的仆役。难道皇上不认为我应当恨您吗?”
我挑了挑眉:“那你恨朕与否。”
句黎湖说:“那时候是恨的。”
“现在呢?”
“也恨,更恨了。”
我笑:“朕知道。可朕依然敢用你。即使你在军前对朕提出了质疑,朕也敢让你担当整个破敌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朕还让你带兵征伐匈奴。现在由你来告诉朕,朕这次能否继续信任你?”
句黎湖低下头道:“皇上,我当年假装投敌的时候,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那名万骑长与我有亲,力排众议的偏袒我,为我疗伤,可我还是杀了他。我认为皇上不可能记得救我,闭目待死,谁知李当户豁出性命前来。从那时起,我就彻彻底底是个汉人,将忠心尽数献上了。”
“朕倒是觉得,这个日子应该更早一点。”
句黎湖颀长的身躯后退一步,他身后繁花垂落回廊,眉目堪堪入画。
我前进一步:“朕认为,你句黎湖自与朕相遇那天起,就不可能背叛。你说呢。”
他将头低得更深,似是默认了。
“皇上确实信任我。可是,皇上信任的方式,就是一次一次把末将放入几乎必死的险境吗?不论是在雁门还是在边郡,每一次都险死还生回来,又会面对皇上新的旨意。末将这条命,若非运气,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末将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当不了皇上这份信任。”
我笑道:“倘若你这么容易就死了,胶东王当年那一箭就不会只射中了你的带扣。”因着这份积年的映象,我总是肆无忌惮的让他执行最险的作战。
句黎湖面上黯然了一下,语气却强硬起来:“可末将会觉得不公平,会因此而更恨皇上。在皇上看来,我算什么?皇上为何要这样对我?”
“朕说了给你个机会搏个万户侯,现在机会已经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我对他笑了笑。
“难道皇上这份信任,以及在边关衣不解带的照顾,只是因为……”他说了一半,将后半截吞回去,声音戛然而止。
我应道:“朕是君,你是臣。朕是不是明君朕不清楚,但你一定是朕的良臣。朕信任你照顾你有什么奇怪。”
我俯身擦过他的手臂,摘下一个刺果,放在手心:“朕就喜欢你这性子,毫不顾忌的扎人。你在朕眼里,就如这刺果一般,外面包着刺。朕喜欢你内里的果实,也喜欢你外面的刺。很真实。”
握紧,手心的肌肤被轻易刺破了。
句黎湖在我身前单膝跪下,盔甲铮响。他扳开我的手指,那刺果儿沾着血滚落了。句黎湖贴着我的手,脸上沾了血:“皇上确实早就将微臣掌握在掌心了。”
语气却像是灰了心。
晚宴过后,我召句黎湖至一处阁楼。宫女侍立奉茶。阁楼下是一处莲池,水光潋滟。
句黎湖的神态回到了从前。
我思索了一下措辞,平和的问:“阿黎,胶东王在边关的这几年情况,你跟朕仔细说说。”
他除了最近保护于单建立第二王庭,之前都被我派去监视着刘彻。
“是,皇上,”句黎湖的视线从莲池转向茶具,“臣与胶东王一开始到雁门时,胶东王阴郁暴躁,动辄杀人,士兵们都惧怕他。上了战场,他极为勇武,悍不畏死,”句黎湖看了看我,补充道,“或者说就像去送死一般,时常带两三名裨将亲卫就冲入匈奴军中腹,带一身血回营。”
“那他有没有受过重伤?”我打断道。
句黎湖道:“数不胜数。大家都说他不像王爷,倒像个死士。不过胶东王上了几次战场后,戾气消减,平日里没那么阴郁暴躁了,士兵也不那么怕他,倒是崇拜起来。”
“你继续说。”
“然而前年回京受封之后,胶东王又沉默冷肃了些。不过自始至终,胶东王都没有与匈奴勾结。”他这么说,想必不假。
刘彻一直心事郁结,怕是对身体不利。
“你先回去吧。”我让宦者送他。
句黎湖道了声是,默然退下。
我沿着荷塘漫步一会,回了掖庭。小时候住的最久的披香殿和猗兰殿换了主人,现在安置着卫夫人和李夫人。我让宫人别惊动她们,独自走走。
月光柔和。披香殿一条不常去的回廊深处,我忽而闻到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一股幽香。幼年最后一次在石渠阁见到刘彻时,他身上的香味,原来是在这里沾染的。
犹记得我那天凑过去闻,他脸都红了。
我回想起来,不禁微笑。
又想起他曾牵着我的袖子说不许离开。如今却是他离开了我,不肯回来。
我坐在廊上,沐浴着银辉,仿佛能看到当年的两个小孩。
他们打的你死我活,之后又哭着抱在一起,互相说对不起,然后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皇上,您可别在这里着了凉。”春陀说。
我笑了笑,起身:“春陀啊,朕今天特别想胶东王。”
春陀说:“皇上,您是睹物思人了吧。奴婢记得您小时候一直和胶东王在这两殿里打打闹闹,好的跟一个人似地。”
“是啊。”我吐了口气。春陀跟了景帝几十年,现在又跟着我。我和刘彻从小到大的恩恩怨怨,他全看在眼里。
春陀说:“皇上,容奴婢说一句,您和胶东王那时候年纪虽小,可心里清清楚楚,澄澄澈澈,知道拿自己的心去贴别人的心。出了什么事,都想比对方先服软,先道歉。”
我静静听着。
“现在呢,他成了胶东王,您成了皇上。你们都长大了。服饰变了,人也变了。却还不如当初。你们心里堵着一口气,冷眼瞧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皇上,兄弟之间,不是看谁比谁更狠,谁比谁更能忍。血脉相连,你伤他也伤,他疼你也疼。这样下去,看到结局,您忍心吗,您甘心吗?”春陀说。
边郡与匈奴人陆陆续续的短兵相接。
句黎湖四月初动身去朔方。军臣老单于已死,新即位的单于是伊稚邪。在韩说和句黎湖的努力下,一波一波流散的匈奴人前来投靠,第二王庭渐渐有了规模。
我派人清理未央宫时发现,刘舜在宫里的势力几乎根深蒂固了,废了好些时日才稍稍拔除一些。偶尔还有人请我去看他,甚至有朝臣让我顾及兄弟情谊,对刘舜多加照顾,我一概不理,甚至有些后怕。刘舜的手都伸到朝堂去了,真的再给他三五年,他岂不就是无冕之王了。
卫青、霍去病、刘彻等人分列前线,等待最后一战。说是一战,其实算上大战前的接触,战后对残余的清扫,五年十年也不一定能完成。
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看前线的战报。
月中得知刘彻中埋伏受伤,忙派太医前往治疗。随后的一场遍及半个大汉的水灾让朝臣们焦头烂额。到月末安排完应急之策,定襄传来消息,说刘彻的伤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定襄又常遭匈奴偷袭,很是危险。
我听的心头一突,将朝事丢给丞相和尚书阁共理,明里说是去前线视察,其实几个边郡都没管,匆匆忙忙的率五千羽林军赶往定襄。
水灾在各郡蔓延,道路很不好走。我一开始还带着仪仗,后来吩咐将仪仗都留在途径的一个郡里,轻装上路。两千余里,昼夜不停。
几次眼看着岸就在对面,可桥被冲毁了,不得不绕行。也有几次大路被山石所掩,须得寻找小径。
在第五天夜晚,刘彻的营地就在前面,羽林军中的少年精英疲敝不堪。
唯有我觉得离目的地不远了,从忧心忡忡变得神采奕奕。
天下着暴雨,张骞探路回来,说前面河道上的桥摇摇欲坠。
我道:“朕看它还能支撑一会,朕先跟你们过桥,余下的人看看能过桥就过,不能过就绕行。”
张汤和李陵说道路凶险,天子不坐垂堂,拦着不让。我在路上耽搁多日,不知刘彻到底怎么样了,见桥就在眼前,一鞭子抽开两人,驾马奔过去。他们只好舍命跟上。
大河奔腾,桥身似乎马上要化为齑粉,这条命若是在这里交待了就可笑了。我心一横,直冲到对岸。才过了几丈远,听得身后天崩地裂的一响,那桥顷刻碎裂,被水卷走。
几名过了一半的羽林卫在水中沉浮。大军留在桥那端,我身边只有二张一李和三十几个亲卫。
李陵一脸土色:“皇上,您下次千万别这么冒险了。不然臣等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
张汤向我禀报:“大桥既断,大军绕行至此,恐怕至少需要两天功夫。皇上是先等等,还是去胶东王营地?”
我留下两名亲卫在这里指挥,其余继续往前。
雨渐渐歇了,山路泥泞,然而已可看见营地的微光。张汤过桥前派兵去通知了刘彻。远远的有裨将和校尉前来迎接。
前方是一处征用的大宅,灯火通明,侍卫林立,王旗与汉旗交错。
初夏的夜晚有些凉,大门前,刘彻穿一身黑色铠甲,外披件大氅,面容清峻,略显苍白,同十几名亲卫和裨将一起候着。他不知等了多久,黑色军靴上尽是泥泞,大氅几乎湿了大半。
两列军士的参见未入我耳。
距离刘彻七八丈远时,我拉紧马辔,翻身下马,溅起一片泥水。望着近在眼前,一年多不见的刘彻,我眼中微热,上前责备道:“胶东王重伤未愈,何必亲自出来迎接。”
到跟前,他深深地看着我,并未避开,低声说:“臣也不是特地来迎接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握起他的手,很是冰凉:“你在这里站了多久?”
刘彻扭过脸冷声说:“没多久,臣刚到。”他眼中的一抹期盼生生化作冰冷。
“刚到就刚到吧。”我浮起微笑,两人一同进入大门。
刘彻的手被我牵着不放,他有些不自在的静了片刻,似在整理心绪。走到堂前,他忽的住了脚步。
我疑惑的转头,刘彻与我对视,眸光带着冷意。
他后退一步,轻声道:“刘越,你当真以为就那么巧,恰逢你们一过桥,那桥就断了?”
我眼前闪过那电光火石的一刹。
他又道:“你带这么些人,就敢前来,你究竟是傻了,还是糊涂了?”
四周气氛一变。
俟在门内的百名弓弩手从黑暗中出现。森森箭矢,层层叠叠,对准我们一行。

第64章

面对整齐的箭矢,张骞扑通跪下,两厢为难。
张欧和李陵顶着压力拔剑,然而实力太过悬殊,他们不敢稍动。
两个亲卫将剑架在我脖子上,将我推搡进前堂。
刘彻伸手在我脸颊轻柔的摩挲,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加阴冷:“你说,你究竟是傻了,还是糊涂了?”他的手高高扬起,带着风狠狠扇过来。
碰到脸时,不知怎的止了力气,只轻拍了几下。如同刻意的羞辱。
刘彻转身走在前面,二张一李留在门外,我被迫跟随。
“阿彻,朕的大军最多两天后赶来,卫青和霍去病就在不远,你根本无法抵挡,这么做何必呢。”
踩着楼梯,刘彻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习惯发号施令的从容不迫:“我再不动手,等大局稍定,你可以腾出力气收拾我,我不就再没机会,只能坐以待毙了?”黑色军靴踏在木制台阶上,一声一声。
“况且两天时间,足够我杀了你,”他回头瞥我一眼,“或者折辱你。你堂堂大汉皇帝,难道有脸告诉天下人你被我折辱了,恼羞成怒,然后将我下狱?”
他只是说说而已。刘彻费这么大周章,却只是要与我吃一顿饭。
两人上了楼台,在食案前坐了。楼台四面只有朱红的柱子和栏杆。天色漆黑,骤雨方歇,长满青苔的檐角滴着水,到处透着清凉的湿意。
月亮从浓云后出来,大地一片清辉。
亲卫置了酒菜便退下。
“朕记得你受了伤。不放个人在身边护卫着,朕轻松就能拿住你。”
我见他不语,又道:“朕也是因为心里有你,才匆匆赶来。水灾也不顾,朝堂也不顾,眼见着大桥将塌,命也不要的冲过来。你这么算计朕,一个不慎,朕就真的死了。”
“那又如何,你又有多少次想置我于死地?”他修长的手指用力握住一杯冷酒,摇晃着杯中月影。
“每次为大汉出征,带一身的伤归来,还要面对来自朝堂的算计,我真是身心俱疲。”刘彻低垂着眼帘,仿佛只是在讲不疼不痒的事情,然而冷肃之意,沁到了骨子里。
他望着阁楼外的崎岖而高耸的山岭,那是我们一行的来路。清峻的侧颜映着烛光,仍显得白腻:“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任人宰割的,你能杀我,我同样能杀了你。”
他的声音一直不大,像是伤得重了,有些气虚。
心疼与后悔涌在一起,化为一股冲动,我从席上站起,绕到他身边跪着,搂住脖子低头亲下去,带着虔诚。
他的身子软软的,没什么力气,后背隔着我的手臂靠在栏杆和楼柱上。被迫打开牙关,舌头与我纠缠。熟悉的气息,与其说是甜蜜,不如说是仿佛回到了每次午夜梦回,怎么也无法忘记的幼时记忆,春日朝露,仲夏蝉鸣,深秋潭水,初冬暖阳。那种亲切与眷念,让我想用炙热的唇舌将他一点一点融化,让他融进我的身体。
这个吻持续的太久,刘彻一开始将双手无力的放在我胸前,然而眸光从茫然的水润变成清醒疏离,他用力将我推开,我不得不结束这个吻。
他喘着气,薄唇红艳微肿,一巴掌实实在在的扇过来,生冷拒绝的神色,将我心中的火浇熄。
我恍然明白过来,这怕是场别宴。
他打算与我算清旧账,然后生死由天。
我回席与他对坐,两人沉默着,一杯一杯的喝闷酒,都想把自己灌醉似地。他一边喝着,一边咳嗽。
他身体这样差,是我刻意令他多次征战的结果。听得心如刀割,却是自作自受,没有立场劝他不要喝,也说不出道歉。
不吃菜,只饮酒,很快两人都醉了,断断续续的开始说话。不过口齿不清,脑袋沉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许回忆了一些少年时的旧事,或许只是说了些无意义的醉话。
情绪在酒中越集越浓,溢满了胸膛,酸涩不已,仿佛忍不住要痛哭,忽而又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倒在案上,我也醉眼迷蒙的伏下。
迷迷糊糊的看着楼外美好的夜色,似乎听到漆盘坠地的声响。对面的人脚步不稳的站起来,到我身边,为我披上一件大氅,然后蹒跚的离开。
大氅犹有余温,我挣扎着要起来,却沉沉睡去。
在梦里想起一首前世听过的诗。我荒唐的改了几个词,变成,此生谁料,心在边关,身老长安。
这辈子我活了二十有余,真正与他在一起的,只有幼年那些时日。细细数来,还不到此生的一半。之后总是短暂相聚,长久别离。即使相聚了,也是欢乐时少,悲伤时多;相爱时少,憎恨时多。
我在梦里,远远地看着在雪地上并肩行走的那两个孩童。我说你们不要走。可他们听不见,牵着双手,渐行渐远。连背影都没有留下。
惊醒过来,枕着的衣袖湿透了。我扶着额头,在天晕地旋中掀翻一案酒水,跌跌撞撞的追上去。刘彻并未走远,他在楼台那端,于月光下凭栏远眺。
“阿彻。”我从背后抱住,只觉衣服下面空荡荡的,形销骨立。他身体一滞。
我紧紧的抱着他,不留丝毫空隙的的贴近他,温暖他:“别走,跟我回去。”
时隔几年,我说出这六个字,不觉泪下,濯湿了他的衣襟。我将刘彻转过来与我对视,混着苦涩的泪水轻轻的吻他,终于体会到他挽留我时的惶恐与迷茫。
那句话令刘彻双眸幽暗,隐秘的伤痛与留恋在眼中交错,竟没有拒绝。
也并不配合。我轻柔的,祈求般的抱住他,却又坚定的,一寸一寸的将他僵直的身躯按倒在地,衣服一件一件解开,他的身体伤痕累累。极尽体贴的而又不容拒绝的开拓,尔后抬起他的左腿,缓缓的进入。这是第一次正对着他。以往我总是喜欢搂着他细而紧致的腰,从后面进入,不加节制的挞伐,那是为了欲望。而今天仿佛是一场温柔的仪式。
我轻吻他的脖子,锁骨,脖子,耳垂,堵住他的动人的喘息声,起伏间肌肤不经意的触碰,我展开漫长而绵密的探索,略微分开然后紧紧切合,一次一次,一直到身体的最深处,和风细雨的带着他走向愉悦的顶端。
他眯着眼睛,眼帘遮住了神采,肌肤泛起潮红,胸膛剧烈的起伏。我细细舔着他脸颊上的汗,吮舔耳后一小块凹陷,听着他的呼吸愈发重起来,将他的耳垂含入口中。
“阿彻,跟我回宫吧。”我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述,“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你要怎样都可以。”我再度在他身体里缓缓抽动,刘彻的呼吸带着颤抖,他紧咬着唇,也止不住泻出闷哑的呻吟。
我小心的不让他受伤的身躯承受我的重量。
“为什么你突然变了?你怕我杀你,所以委曲求全?”刘彻沙哑的声音与喘息混在一起。隐秘的部位以最亲密的方式结合着,火热的内壁箍紧欲望,摩擦以及冲撞带来淫靡的水声,身体忠实的反映着快乐到巅峰的欢愉,却谈论着生死话题。
“我现在要杀你还不容易?”我反问,他掩藏的卑微与隐忍令我心疼,“我只是明白过来,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二十几年来,我心里装的全是你,我想得到你,占有你,拥有你。若没有你,我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我以前做错了太多。今后除了你,我不会再碰任何人。只要你肯跟我回去,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连命都可以不要。”
他闭目躺倒,露出脆弱的脖子,苦涩的笑道:“其实,一开始那个问题,我是白问了。你敢带几名亲卫前来,就是仗着我不舍得杀你。想必,还是场苦肉计吧。所以你不惊不怒,委曲求全。你折磨我几年,数次推我到死关,可如今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宁愿忘记过去的不好,跟你重新开始。”
我吻着他肌肤上的伤痕,在他左胸的心脏部位辗转舔舐。
刘彻有些迟疑的环抱着我赤裸的背:“有很多事我都不想再计较了。计较起来,没有任何结果。只有一件,回去了,你让我上一次如何。”
“好。”
当月,我携刘彻回京,给他任了个官职,留在长安。
大臣说藩王留京与祖制不合。我说藩王不得离封地是为了防范异族。如今匈奴人散了一半,且有胶东王的功劳,留他在京,并无不可。以后,如果藩王有才干,也可入京为官。
于是几名王叔和兄弟上书请求官职。
我说当然可以,只要你们像胶东王一样不带一兵一卒,只身前来。群臣和藩王恍然大悟,原来这又是一条削弱藩王的政策。
五月,我新派了一名将军去前线顶替刘彻。又过了几天,常山王舜薨了。他做的事再荒唐过分,也是我的同母弟弟,我还是探望了他几次。他到死都没之国,我便让工匠在茂陵旁为他修了一座陵,与茂陵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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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越哥哥,你有没有对我动心过,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刘舜躺在床上望着他。
刘舜这些时日,时而沉睡,时而清醒,今天忽而恢复了些精神。刘越不忍开口。
“舜儿……”刘越叹息道。
他艰难的伸出手指放堵住刘越的唇:“阿越哥哥,”他的眸中仿佛盛满了璀璨星辰,他微笑着摇头:“都这个时候了,你骗骗我不好吗?”他的声音那样轻软,仿佛一朵即将被微风吹落的桃花。
刘越失笑,笑意未散时,心中涌起悲伤:“傻瓜,朕还需要骗你吗。”刘越抵着他的额头。刘舜的微笑无力而又纯白,就像刘越在他一周岁那年见到的样子:一个睡在襁褓里的柔柔软软的孩子,嘴角弯弯,细密的睫毛盛着香甜的梦。
“朕若不喜欢你,怎么会容忍你在朕身边活下去。”刘越伸出手指摩擦着他细腻苍白的脸庞。
“真的吗。”
“真的。”
“舜儿很开心。”他说是真的,那就是当做真的有什么不好。刘舜露出大大的笑容,眼泪盛满眼眶,不住的往下坠。
“你累了,休息一会再说话,朕在一旁守着你。”刘越握着他的手。
刘舜疲惫的闭上眼帘,脸上犹带笑意。他心中的悲伤和恐惧,似乎被快乐所驱逐。刘越的手那样坚定,传来温暖的力量,从他冰冷的手心,一直暖到心房。他觉得自己身体轻盈,仿佛回到他还健康的童年。
那个童年,与他记忆中的不同。
原来他记错了,他们之间的回忆,并不仅仅是他封王后,刘越牵着他的手的那一小段路,刘越从来都是喜欢他的。
在王夫人为他设的周岁宴上,刘越一直开心的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开。
那年他去宣室殿寻找刘越,刘越陪了他一个下午。
那年刘越失踪几日后回宫,第一个将他搂进怀里。
那年刘越被困广川,第一次向他求助,他尽心竭力的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从此刘越眼中只有他。
那天他说皇帝哥哥政务辛劳,何不休息一下。刘越并没有冷冷的让他出去,而是笑着应了。他听得心花怒放。
他仿佛记得那个傍晚,他带着刘越走过重重回廊,穿过一条隐蔽的小径。然后层层叠叠的密林豁然开朗,露出一汪太液池的碧水,池中映着明月。
“阿舜,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刘越宠溺的揉着他的头发。
他回头一笑,放开掩藏在草丛中的细绳。
霎时间,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如两团星云,从两侧飞起,璀璨的光芒汇聚到一处,渐渐越飞越高,像张开的巨大蝶翼。
“阿越哥哥,你忘了自己的生辰了吗。今天正是七月初七。你出生那天,夜空遍布星河。你看,像吗?”
“像,很像。”刘越露出久违的欣悦。刘越暂时忘记了对前线的忧心,陪他一同坐下。仰望星空。
静了一会,刘越道:“看,这里还有一只。翅膀被露水粘住了,飞不起来。”
刘舜小心翼翼的把它捧起来。看着它挣扎的样子,心中一酸,忽然流下泪来。
“小傻瓜,你哭什么。”刘越抚摸着他的头。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样好可怜。不论怎样努力,不论怎样努力,都没有一点用,连靠近都做不到。对不起,阿越哥哥,你生辰这天我哭什么啊。”刘舜扭头将眼泪擦在肩膀,努力露出笑脸。
“傻瓜。”刘越捧住他的双手。手心的温度让萤火虫的翅膀渐渐干了。
一点小小的光芒从刘舜的掌心飞起,随着风流动的轨迹,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光点消失在夜色中。
刘舜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流着。他的手还在刘越掌中。我不伤心,他想,我只是觉得太温暖,太幸福,以至于想哭,哥哥,就算我做了再不好的事,也从没打算害你,求你不要松开我的手。
虚构的回忆中,刘舜看见自己不断消散,星空下,只余刘越一个人坐在池边。连洒下的泪珠,都化作点点星光。他轻轻亲了一下刘越的脸颊,刘越望着月影,无知无觉。
太医摇摇头,收拾医箱退下了。刘越为闭着眸的少年擦拭眼泪。他脸颊红润,嘴角微微上扬,如同只是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刘越叹息一声,将已经冰凉的手放入被子,轻轻掖好。
走到门外,白晃晃的阳光炙烈的让人睁不开眼。
刘彻背着他站在树下,不知等了多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刘越一个字也没说,刘彻仿佛心有灵犀似地转过身,看见他,露出微笑。
刘越忽而体会到,这个夏天,干净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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