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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初雪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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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重的挥下袖子。
密密麻麻的铁矢,铺天盖地的朝城楼下疾飞而去。
七八名叛兵纷纷坠马。
但对句黎湖,箭雨尽在他身畔落下,无一命中。眼看他和剩余的叛兵即将逃离射程,一支箭破空而出。
四周洒落的箭雨,瞬间令人产生变慢的错觉,仿佛化作了它的陪衬。
这支箭像一柄掷出的长矛,狠狠钉在句黎湖的背上。
巨大的冲力让他从马背翻滚出去。
耳侧还有弓弦震动的余响。我转头,见郭舍人快速的二度搭箭,瞄准从尘土飞扬中勉强爬起来,样子凄惨到残破不堪的句黎湖。
虽然距离太远,但看动作也知道,他正捂着嘴费力的咳嗽,血染红了指缝。
郭舍人弓弦拉至满月,才要射出,一队匈奴精兵从胡营纵出。
为首的中年人弯腰抄起句黎湖,尔后转马归去,迅疾如风。箭矢此时才呼啸而至,深深扎进句黎湖刚才所在的地方,箭羽不停地颤动。
错失良机。
赵校尉看着我的脸色,安慰道:“太子殿下不必生气和自责。句黎湖不知好歹,并非殿下之错。况且他已经为我们杀了不少匈奴人。现在他受了重伤,眼看要死了,又如何能反过来对付我们?”
军司马也过来打圆场:“哈哈哈,正是如此,匈奴人只捡了个病秧子回去,算起来还是我们赚了。”
我对他们笑了笑。同生共死这些天,我们已有了袍泽情谊。早已不是当初的冷淡摸样。
其实在这之前,匈奴人就多次攻入雁门。致使城墙伤痕累累,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有些塌陷的地方尚未来得及修葺,就迎来下一次进攻。
加上边关的关市中,汉商与匈奴人往来不断。谁都不知道郡里到底有多少匈奴的奸细。要将匈奴人防守在城门外是极难的。
况且郡内粮食所余无几,我们比匈奴人更等不得。倒不如主动出击,剿杀些胡人,好为城门的守军分担压力。
于是下午城门摇摇欲坠时,为挽回士气,我和几名将军尽皆上阵。
在战场上血气沸腾,并未发觉,待我回城才发现,尽管有韩说和郭舍人拼死护卫,我依然左肩中了一箭,前胸后背也有不少淤痕和伤口,疼得我无法抬肩。
回想起来,左肩的箭伤,应该是与匈奴万骑长面对面时,一时恍神被射中的。当时那万骑长驾马与我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十几名亲兵。
他操着胡语大笑着说:“太子殿下,多谢你送回我的外侄,左贤王的长孙。他被你教养的很好,不论是箭术马术,还是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我替左贤王多谢你了。”
有那块青铜带扣,我早就猜到句黎湖不是常人,可他竟然是左贤王的长孙?
我不动声色的抬箭瞄准。
弩箭射出,他偏头躲过,哈哈大笑着驾马离开。
回议事厅包扎伤口时清点人数,将官的人数从三十几减少到二十几。不在场的有些战死了,有的身受重伤,不能动弹。
询问还有多少战力,得知汉军只剩八千余人,四天工夫,几乎折损了一半。而匈奴至少还有六千人。
雁门并没有坚固到让我们可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地步。只要汉军人数低于五千,匈奴人便可长驱直入了。因此,明天将会是最后一战。我们有两个选择:在城内等死,或者去城外战死。不过结果都是死。
胡校尉苦笑着小声说:“早知道就跟句黎湖一起逃出去算了,怕还有条活路。”
“狗屁!懦夫!”钱将军赤着上身,任亲卫往自己血肉模糊的腰上缠绷带,他听到这里,摔下酒坛:“老子的手下死了那么多,副将也死了,明天老子一定要杀他个够本,黄泉路上好有人作伴!”
钱将军一向明里暗里与我有些不对盘,但在抗胡之事上绝不含糊。
我命大家各自回房睡觉,为明日养精蓄锐。
丑时被韩说叫醒。原来刚才匈奴人从城下射进来一颗人头,是钱将军。他不忿匈奴人杀他部下,于是带兵去偷袭,事败被杀。
匈奴人在外喊话,说明日定将两县屠的干干净净。
还说……韩说吞吞吐吐的。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嚅嚅的吐露,匈奴人还放言说,唯有太子他们是舍不得杀的,要带回去给单于做个近侍。
我估摸着他们肯定不是用的近侍这么普通的词,但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就没追问。
同时,匈奴人用带火油的箭将县北的房屋烧着了一片。悲戚的哭声,我在府里都听得到。
士气和民心已经低落到不得不激发的地步了。
我让桑弘羊和韩说把百姓和将士全都召集起来。
子时,人都到齐了。郡丞在空地中央搭就一张简陋的祭台。寒风酷烈,火把在暗淡的月光中,熊熊燃烧。
周边的破旧青瓦房都空了,台下是一群麻木消沉的百姓。他们衣服破烂,头发散乱,满身血污,面色蜡黄。
几万人的视线渐渐集中到我身上,更显得周围空虚冷寂。仿佛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似的。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明天匈奴人即将发动总攻,但是没有一个援军可以前来帮助我们。”我披着大氅站在中央。声音不大,却因为祭台的缘故,可以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沉默的人群中,隐隐传来哭泣声。
“或许还有人知道,挖掘中的道路,后天便可开通。如果寡人带兵躲一躲,或许有机会从那里逃离。”
气氛愈加低沉。
“明天,匈奴人就会踩着将士们的尸体闯进来,践踏你们祖祖辈辈开拓的耕地,抢走你们的老马,你们的财物,烧毁你们一砖一瓦砌起来,准备与家人住一辈子的房屋,他们会侮辱你们的妻子,虐杀你们的儿女,摧毁你们的一切!”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掩面哭泣。
韩说担忧的望过来。
“可是寡人召回了开路的工匠,因为寡人不打算一个人逃走。”
台下哭声渐止。
“寡人对你们,什么也不能承诺。我们没有援军,没有食物,没有武器。过了明天,我们再也看不见下一次太阳升起。”
沉寂。千千万万双眼睛,茫然的再次看向我。
“大家知道,匈奴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汉人。”
死一般的沉寂。然而百姓的目光,渐渐由死气沉沉转为无助,由无助转至愤恨。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防守没有任何作用,躲藏也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击!是进攻!雁门并不只有八千名士兵,加上你们,我们有四万人!不论是女人,孩子,还是老人。你们都是大汉的战士!”
人们屏住了呼吸。
“杀死一个匈奴人,就没有白活这一辈子!砍伤一个匈奴人,拖住一个匈奴人片刻,甚至只要向他们出了拳,出了脚,吐一口唾沫,就证明我们的血性,这辈子,就没白活!”
百姓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
“在九泉之下,与我们的祖先相遇,我们可以说,我们是面向草原,背对着大汉死的!到死我们也没有退缩,没有害怕!”
迷茫的内心,坚定起来。
“我们这一生顶天立地!没有愧对自己的国,自己的家!我们可以骄傲的说,我们是汉人!”
“汉!汉!汉!汉!汉!”祭台下一片嘶吼。百姓的呼吸与心跳,头一次交织在一起。这声音震聋欲溃,包含了他们这些日子痛苦的等待,对死亡的恐惧,被侵略多年的怨恨,以及由祖至今的血仇。
声音恍如雷鸣。
我虚按下掌,声音渐歇。
“明日,让我们一同,慷慨赴死!”
“死!死!死!死!死!”祭台下吼起来。这个他们从出生起就畏惧的字眼,似乎一瞬间,变成激发人斗志的词。
我端起一个海碗,让韩说倒酒。
几名亲卫为最近的一排人发上碗,抬一坛酒从头到尾倒过来。
我举起酒碗。
百姓们散去了一脸绝望的死灰,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寡人唯一可以承诺的是,明日,寡人必将和你们一起死!”
台下刹那间静寂无声。浓重的夜色中,摇曳的火光将百姓们的面容照的鲜活。
幼时景帝祭神的话语,恍然在耳边重现。
我捧起碗。
“寡人在此,祈求,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声音回响。
我看着映在百姓和汉军眼中的火焰。
正像窦太后所说。我为他们点燃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令他们足以直面死亡,抗击匈奴的信念。
我将碗中的酒洒落一线。韩说再次斟酒。
我指着北方:“明日,寡人就站在那城楼上!看我大汉儿女,拼尽最后一滴血!看我大汉儿女,慷慨赴死的英姿!寡人将与你们同生,共死!”
酒水灌入喉中,撒了一身。我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殿下!”
第一排人将酒大口饮了,摔落碗:“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百姓们嘶吼着。
接着第二排人上前,饮酒,摔碗。
我走下台。一个一个看过他们。一个一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走过一名年轻少女,她尚梳着丫髻,脸庞青稚,眼睛亮晶晶的。
“好,”我说,“巾帼英雄。”
百姓在我面前一排一排的跪下。我缓缓走过他们,回到府中。
尚未歇下,外门声音似有不对。我招来韩说问怎么回事。
“殿下,据说有些百姓家里的孩子太过幼小,上不得战场,又不忍心见他们被匈奴人虐杀,因而宁愿自己动手,让他们走的安稳些。”
我沉重的闭上眼睛,仿佛闻到浓浓的血气。
走出府外,道路上有几对夫妇在争吵。男子抱着孩子,妇人追逐怒骂,最后两人相坐痛哭。
“你们,这是何必……”我不忍的说。
“殿下,这是我儿啊,我怎么忍心杀了他,可又怎么忍心见他明日被匈奴人杀害。”那强作坚强的男子跪在我面前痛哭。
旁边的老人摇头说:“太子殿下也不过十五岁年纪,还没来得及成人,却要和我们这群老百姓……唉……”
那对夫妇宝贝的抱着儿子站起来:“殿下,我们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想亲见您成为伟大的帝王。可是……却只剩下明天了。殿下去我们家喝一口粥,让我们尽一份心意可好?”
两人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把我当成了心爱的子侄。
我点点头:“好。”
在韩说等人的护卫下,我来到他们家门前,那妇人用一只瓷碗乘了粥,袖子将碗口擦了又擦,才端出来。
我轻轻喝了一口。见他们含泪露出满足的笑容。
“殿下,也来我们家喝口粥吧。”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次日,雁门在匈奴人惊讶的目光中打开城门。骑军,步兵,按序而出,继而是难以计数,悍不顾死的百姓。
“你们记着,寡人就在你们身后,一直陪着你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要让寡人看见你们回头。去吧。”
钢铁盔甲之下,汉兵们一片死气沉沉。然而,又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韧。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匈奴人与汉人拉锯着,不知谁啃噬了谁,谁吞没了谁。
战鼓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心里。击鼓的人倒下了,源源不断的有人接过鼓槌。
冲锋愈加猛烈。
举盾牌为我挡箭的人,也一个个倒下。
汉人越来越少。
最后,韩说走到我身前:“殿下,我也要出发了。”
他今日一身白色铁甲,清秀而英气。我却回忆起他在未央宫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常穿着棕色红滚边深衣,梳着总角,小脸洁白饱满的像桃子一样,瞳孔澄澈的如琉璃球,总是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摸了摸他的脸,确认他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童子。
韩说单膝着地:“殿下,盔甲在身,恕微臣今日不能全礼。”
我给他一个笑容:“去吧。寡人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倒下,或者寡人倒下。”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表露一丝一毫。
韩说深深一拜,尔后站起身。
城下,一骑白马,带着一队大汉军士,没入潮水般的匈奴人中。无声无息。
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
十月将近,冬风已至,垂云如铅。
汉军即将殆尽,时间差不多了吧,我想。
匈奴骑军的马匹忽而口吐白沫,纷纷软倒。这为汉军取得了喘息的时间。双方开始势均力敌。
然后,城内响起重重的马蹄声。
“援军来啦,援军来啦!”汉军欢呼起来。
几名穿着崭新盔甲的汉将,带近两千精锐的骑军杀入战场。
终于赶上了。我紧绷了几天的心神,放松下来。
静静等待道傍晚,战事停歇。场中活着的只余汉人。而那几名汉将则带兵去追逐逃逸的匈奴人。
汉兵和百姓们呆立在层层死尸中央,尚不知如何迎接胜利。
我走下城楼,至他们面前。将官们一窝蜂的上来为我道贺。
我微笑着听他们说完,然后吩咐桑弘羊打扫战场,安顿军民,尽量让每个人吃一口热粥,喝一口热水。
继而放他们庆祝,独自带亲卫离开。
踏过重重叠叠的尸体。面颊忽而有些凉,抬头一看,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雪花轻轻飘落在战场,覆盖住一地血腥。
“殿下。”似乎有人从背后追过来。
我裹紧了大氅,走向官邸。城门前,刘荣穿一袭青狐裘,撑着伞,似在等我。
我向他走过去,对他微微一笑,两人几乎要接触了,最后却错身而过。余光中,只留下一抹青影。
议事厅里空空荡荡。
谁都以为我们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帘幕都垂着未系,火盆也未点起。我在暧昧不明的暗青光线中,走到主座,疲惫的坐下。
几乎要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穿着盔甲进来。
“殿下。”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坐在榻下,盔甲落地发出铮响。
我嗯了一声,合上眼帘。他很小心的把头靠在我腿上。
这一年的初雪,悄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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