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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献祭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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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的天井对着夜空,中央一块花圃,种着各色灌木和花草。
走廊里刮着冷飒飒的风,途径句黎湖的房间时,室内的烛火依然亮着。映在窗户上的幢幢人影让我停住了脚步。
侧耳听去,里面用胡语在交谈。
我站了一会,忽而产生了新的想法,便推开门。声音戛然而止。
句黎湖和几个胡骑兵转过头来看着我。句黎湖倒是神情坦荡。
“见过太子殿下。”几人道。
句黎湖刚来未央的时候,胡语几乎只会说几个词,是我专门派人教他,又让他学会了很多匈奴习俗。
他是我灭匈之路的重要棋子,他了解胡人,才能更好的对付胡人。
胡语我也跟着学了一些,因此刚才他们的对话,我听懂了一大半。
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辞,但在大汉听见他们用胡语交谈,我心有不悦。胡骑兵们感受到低沉的气氛,有些毕恭毕敬的惶恐。
我应了,把句黎湖叫出来,拉进走廊的拐角,告诉他,今后他会有很多上阵的机会。
句黎湖欣喜道:“多谢殿下,句黎湖一定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我看了他一眼:“可能会多到你承受不了。”
句黎湖摇摇头:“殿下,句黎湖甘之如饴。”
我又对他悄声说了几句,句黎湖神情惊讶的答应了。
我放他回屋。
几个胡骑兵继续用胡语交谈,句黎湖却换做汉话。胡骑兵们很是不解,后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随他说起带着口音的汉话来。
我才要抬脚,亲卫上前报告说,城门下有匈奴人喊话。他们说三天内必将雁门拿下。如果三天内,我们不献上冯敬的人头,破城之日,必将屠尽汉人。
我说:“冯大人虽是文人,却也勇武,在战场上能让匈奴人如此憎恨,真是一员悍将。”但此时的雁门需要的不是悍将,而是一名能够汇聚人心,统筹大局的将军。
他若识得大体,心甘情愿任我调遣,我绝不会亏待他。可惜在冯敬眼里,我就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太子,眼界能力,皆不足以让他敬重。
听说冯敬换好伤药,便去了城楼巡视。
或许将士们会因此而感动。但实际上,这一点让人不得不诟病。
冯敬还真把自己当做将军了?他一个新任郡守,应当与郡丞,都尉,将官们多聚一聚,互相磨合,增进了解,才能在战场上调兵遣将时,如臂指使。
要知道,战场不是一个人加一群士兵的战场,是命令由上而下传递,层层发令,层层指挥的战场。
到城楼时,明月当空,照的天空只余一两颗星星,分外黯淡。
城门处人来人往,尽是民夫在搬运尸首。白日的血气,到了夜晚,愈加浓重。
我沿着石梯走上城墙,韩说跟在我身后。
月下,冯敬左肩裹着绷带,独自站着。城墙边的守卫张开盾牌,防备匈奴人的冷箭。
匈奴人的喊话声还在持续,大意是,若不献上冯敬的人头,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冯敬脸色青白。城楼下的民夫偶尔有人伫立倾听,听罢了,叹口气,摇摇头,继续搬运。
“冯大人。”我出声道。
冯敬转过来:“见过太子殿下,”他向我躬身,“此次粮仓确实是我忽略了,多亏太子殿下及时相助。”
“冯大人无需多礼,寡人也是在自救。冯大人认为,这城门明日守得住吗?”
冯敬垂下头:“微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这城,明日怕是守不住了。”
“冯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冯敬定当以死报国。”
“冯大人,你要知道,你的死,不能报国,也不能拯救百姓。百姓却要在你死后,遭到屠城的危难。”
“殿下,难道微臣就应该束手就擒,任匈奴人践踏我大汉的土地,以换取一个不屠城的承诺吗?”
我摇摇头:“献上人头,便不加屠城之事,怎可尽信。冯大人切勿为匈奴人所欺。寡人只是以为,暂时的退步,会使情况有所好转也不一定。”
冯敬苦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可是微臣宁愿死,也不肯亲眼看到大汉的领土被匈奴人蚕食一步。”
我说:“即使有更好的选择?百姓的命,将士的命,难道就不比你冯大人空虚的理想更重要?”
冯敬道:“太子殿下还是别劝微臣了。臣知道殿下打算退到第二防线,殿下可以退,可臣不能退。微臣有自己的坚持。对臣而言,面对匈奴人,只要后退一步,便再无对抗之心。”
我点点头:“那冯大人明日作何打算?”
“微臣定当以死报国。”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臣听说通往雁门腹地的那条道路,已经开拓了一整日。再过五六天便可通行。若彼端也同样在开拓,或许殿下三天后便可离开。太子殿下做任何打算,臣都不会阻拦。”
冯敬毕竟是个文人,说话总是半藏半掩。他起了与城门共存亡的念头,但不打算拉着我与他陪葬。他想用命来拖延匈奴人的侵略,为我争取逃脱的机会。
我略微感动,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冯大人,可否帮寡人一个忙?”
冯敬听了我的要求,神色怪异,他盯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是释然的答应了。不过面对我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离开前对他道:“冯大人岂能任那些匈奴人信口开河?此时决不能输了气势。”
“你们谁嗓门大,去和匈奴人骂阵。”我提高声音对城墙上的守卫道。
“我!我!”边塞的将士都是骂阵的高手。他们怕是早就听匈奴人骂的够了,冯敬不要求他们骂阵,他们也不敢提。现在迫不及待的要反骂回去。
冯敬的亲卫也道:“我家大人就是太耿直了,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汉话和匈奴语交杂的对骂热闹的开场。
我笑了笑,在冯敬怪异的目光中离开。
有权利就会有斗争。汉人最爱结党。就我所知,此时雁门的势力有五。首先是冯敬和他手下的将官,亲卫。其次是我一行人。
又有雁门的旧人分成三个势力。一是郡丞和各曹令一系,二是长史和都尉一系,三是郅都的旧部一系。
此时此刻,需得将所有的力量攥在一起,才能略有胜算。
其中,长史是个聪明人,而且圆滑。他应该明白,我是太子,瞧不中他手中那点权利,等危机解除便会离开。
他还不如乖乖听命,趁机巴结。这样能得到更多好处。都尉看起来强势,其实唯长史马首是瞻,所以长史一系最好拉拢。
唯德是用并非不好,但那是在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时候。乱时,比起耿直的蠢材,我更喜欢圆滑的聪明人。
不巧郡丞正是个耿直的蠢材。
通常来说,能坐上郡丞这个位子的人,都应该是圆滑隐忍的类型。郡丞升迁的手段相当令我怀疑。
我派人去调查郡丞上头究竟有什么人,答案却令我哭笑不得,原来这职位是郡丞用两千金买来的,而他行贿的对象竟然是田蚡舅舅。
这倒好办了。对蠢人,就要用直法子。我挑了个五大三粗的亲卫前去,傲慢的告诉他,田大人是太子的舅舅,靠了太子才当上太中大夫。你这位子是田大人给的吧?该怎么对待太子,你自己在心里掂量掂量。
郡丞立马俯首帖耳。
最重要却又最难办的,是郅都的旧部。这些将官是对付匈奴的中坚力量。
郅都在雁门经营多年,与这些人亲如兄弟。因此郅都之死在他们心中扎的那根刺,不是一般的深。
与太子属官们商讨后,我决定针对这些人的性格爱好,派人前去说服。能威胁的威胁,能利诱的利诱,若有人对大汉忠贞无二,不需任何手段拉拢,自然更好。
宫里带来了一些名兵利器,良马美人,桑弘羊去大户家中缴粮的时候,也搜集了不少财物。这些正是我手下的说客们,打开将官心中大门的敲门砖。
散住在边关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收拾家当,次日便可组织迁移。
夜幕未尽,我在临时郡守府第二度醒来。此时雁门的权利重心已经开始向我偏移。
韩说为我穿上铠甲。铠甲昨晚用火温热了,不过穿上身,一会儿就在空气中变得冰冷,凉森森的刺骨。
如今几万人的性命系于我一人,令心中沉甸甸的。竟比昨日无处着力之感,更让我迷茫。
匈奴人的进攻再度开始。路上郡丞正在组织百姓逃离。
这些百姓在边关多年,生活的颇为贫苦。衣衫破旧,面色发黄。然而一张张被塞上的风吹得粗粝的面颊,却带着受尽苦难的坚韧。
亲卫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不让他们靠近。
我不解的发现,一路上百姓们望向我的眼神竟带着崇敬和亲切。崇敬我懂,可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年龄吗?
很快赶到城楼。刀剑,战鼓,厮杀的声音震天。石阶上尽是滑腻的血。天空疾飞的铁矢和火箭,让我简直登不了城墙。
向下望去,李当户的羽林军正在做战前准备,而句黎湖如昨天一般带着胡骑军在外冲杀。冯敬亲自披挂守在城门。一阵一阵飞上墙头的箭矢像纷纷的暴雨,让人难以喘息。
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从清晨到下午,这场城门争夺战一直在拉锯。匈奴人不停的突破城门杀进来,缝隙又被汉军拼死守住。
句黎湖每次回来略做休整,便被我再度指挥出去。他前后出征六次,斩首四百余级,胡骑军减员至一百二十一人。
最后一次回来时,累得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推,便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浑身的血污,不知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敌人。
两名匈奴籍亲卫架着他,面带不忍。
“殿下,我……”句黎湖累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可以了,”我安慰他,对亲卫道,“扶他下去休息。”
快接近傍晚了,匈奴人的进攻却反而愈加密集。城门摇摇欲坠,亲卫们劝我快同百姓们一起离开。连从属郅都旧部的几名校尉都站不住了。
我却在等一个人。
“太子殿下,您快些离开吧。”厮杀了一整天的冯敬由校尉搀扶,来到顶部平台。
“冯大人一起走好吗。你是雁门的一员得力战将啊。”
冯敬摇摇头:“微臣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若留下来,反倒对太子殿下的指挥不利吧。不如在这城门前,发挥自己仅有的余热,也算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冯大人,你不要说傻话。”
他推开校尉,头一次在我面前跪下来。他还穿着战甲,上面血淋淋的。他恭恭敬敬的对我磕了三个头。
我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冯敬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沾湿了我的胸甲。城墙上几百名将官亲卫,全都一惊。
冯敬道:“殿下,微臣已经是不中用了,请让我为大汉尽最后一分绵薄之力。雁门的百姓,以及微臣的几个手下,就交给殿下了。”
我呆看着他。
“张副将,你带兵守住城门,务必支撑到殿下安全离开。”张副将行个军礼,领命而去。
他向长安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转回身时,眼中有一瞬间的彷徨,似乎在寻找谁。是远在京城的妻子儿女,家乡的老母,还是多年的挚友?
来到城墙前面,漫天的箭雨都停住了,城门有片刻的静谧。如果忽略了风中的血腥和满地尸体,这仿佛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傍晚。
“左贤王,”冯敬大声道,“你不是承诺,只要献上冯某人的头颅,便不屠城吗。冯某的人头在此。”他闭上眼睛,顷刻,从城楼上跳下去。
我伸出手,想挽留什么。
城门下传来沉闷的一声。血泊,渐渐蔓延开来。
静谧中,只有城头的风声,以及旌旗猎猎作响。
我后退到中央,拍了拍因按在墙头而弄脏的手掌。抬起头环视站在我身边的一圈将士。
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为我分担责任,冷意袭来,如同一下子从温暖的屋室,来到冬日寒风凌厉的山峰顶端。
我却感到多年的重担消失了,压力骤减。
在缓缓的环视中,我的眼神锐利起来。
“各位,匈奴人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仇人,他们绝不会因为冯大人的人头,而放弃屠城!冯大人根本不必这么做,我们也不需向匈奴人做出任何祈求。”
将士们站直身体,气氛陈肃起来。
“李当户,你去将冯大人的尸首抢回来!”
“是!”
“郡守今日以身殉国。他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是,殿下。”将士们单腿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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