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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长夜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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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景帝觉得梁王这一生太过幸福,所以想让他经历些挫折,也尝尝亲手杀死自己亲近的人的滋味。就像窦太后和大臣当年逼他杀死晁错一样。
景帝答应赦免梁王,只需要梁王做好一件事就可以——这件事绝不偏激,也不过分。
他的命令很简单。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献上为他出谋划策的两个谋士的人头,便足够了。
然而对梁王这种重情义的人而言,这种小小的要求绝不容易。
生死关头,梁王足足犹豫了半个月。
窦太后再度为梁王担忧到不能食,终日泣涕。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逼迫谁。景帝本来只是想将梁王略微惩治一番,没想到导致窦太后担忧伤悲至此。而窦太后的伤心,恰恰又是对景帝最大的逼迫。
景帝身为人子,致使母亲伤心,心里怎么会好过。况且大汉最重仁孝。景帝更应当以身作则,哪儿能让自己被大臣百姓指着鼻子骂不孝。
不得已,景帝只好再退一步,遣使者去梁国,代替梁王下手。
梁王依旧为了义气冥顽不灵,带两个谋士东躲西藏。
直到使者带兵围住梁王藏匿的地方,梁王无奈,才令两位谋士自尽,将二人的头颅奉上。于是景帝同意他上京请罪。
窦太后对这个情况很满意,连着数日唤景帝与她一同吃饭。通常只有梁王能享有这样的殊荣,对景帝而言,这是他从未在窦太后身上得到过的亲近。
可是这样交换得来的亲情,能让人感到温暖吗?
我偶尔同景帝一起去长秋殿,窦太后通常下意识的让我坐在她和景帝之间,谈论与我有关的话题。
聆听景帝讲一些朝廷趣事时,窦太后会放下著,沉静的微笑。亲切的家常掩不住背后淡淡的疏离。她看不见的双眼,总是越过近在咫尺的景帝,望向他永远遥不可及的地方。
景帝也许察觉到了。因为他脸上的笑如同画上去的,内里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
即使如此,每当窦太后唤他去长秋殿,他仍是欣然前往,未有一刻耽搁。
景帝对窦太后的爱得不到回应。可仅仅是形式上的亲近,他便愿意去追逐。
每当我看到他放下奏疏,撑着疲惫来到长乐宫,看到窦太后之后,还要更疲惫的撑出笑容,我就想说,你何必呢,何必呢!窦太后喜爱梁王远胜于爱你,你不知道吗,你早就知道了啊!
但我又能责怪谁呢。
景帝作为人子,追求母亲的关注,他没有错。窦太后也非恶母,她常为景帝着想,对我和刘彘的关爱更非作假。
人的心总是偏的。
正如比起刘寄和刘承,王皇后更喜欢小刘舜;正如我爱刘彘远甚于三个同母弟弟;正如景帝对待喜爱的儿子,会给予富裕的封地,在膝下养到十几岁,而不喜欢的儿子只得到一块蛮荒之地,八九岁便赶去之国,眼不见为净。
正如景帝为让我稳稳当当的做太子,逼死了前太子刘荣。
宫里没有谁记得刘荣,这个曾做过太子的温柔文雅的少年。一个失势的死人在未央宫,连被谈论的价值都没有。
但对我来说,他的死如一根刺,扎进我心里,让我隐隐作痛。
我打听得知,刘荣是在郅都的中尉府自尽的。
他到中尉府后,便被像犯人一样囚禁,禁止见任何人,也不能向景帝传话。
他也是刘氏子孙,他犯了多大的罪,竟得到这样的待遇?
在刘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恐惧和委屈一点一点的压垮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我在为即将成为太子而沾沾自喜。
前太子太傅窦婴偷偷为他提供刀笔,写信给窦太后求助。这是或许他唯一的希望,信被拿走后,迟迟没有消息。最后的光明被碾碎,刘荣绝望的自尽。
我清楚郅都酷吏的名声,知道他令多少宗亲下狱。但任郅都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逼死一个曾做过太子的刘氏皇子。这显然是在景帝的示意下进行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荣的死没能被我淡忘,反而一天比一天让我坐立难安。
在宣室的一侧,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一卷一卷的竹简,从地面一直堆到彩梁。还有各种高低不等的小书架,将御案的四周隔成一个一个小空间。
春夏之交,尚有些寒冷,景帝披了件雪白的大袖,托一卷简书细读,我也勉强让自己心神投入。
几名宦者垂手侍立,青铜兽的口中飘着冉冉白烟。
我以为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要这么过去了,景帝突然毫无预兆的挑破了我的心思:“太子,听说你最近在打听刘荣的消息。”
我手中简书一颤,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道:“阿父,不,父皇,儿臣……确有此事。”
被立为皇嗣后,他连我名字都不唤了,仅仅用太子两个字代替。他自称朕,我自称儿臣,两人之间树立起一道名为君臣的墙。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吧……”景帝沉吟着说,“朕已将他安葬,你以后不要再接触这件事了。”
“你既是太子,便应当学好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一举一动,勿要像粗鄙小人,惹有心人讥讽。”他的声音比君臣奏对时还要冷淡。
我捧着竹简,跪坐聆听他教诲。目光却恍惚的投向他的衣裾上的绣纹。
“父皇……”我低头犹豫了许久,我知道我不该问,我应该让这件事如流水无痕,然后大家皆大欢喜,风轻云淡的继续各自的生活,可它沉甸甸的坠在心中,怎么都无法摆脱,“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刘荣哥哥。”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
一瞬间的轻松之后,是更加的沉重与惴惴不安。
“你在质疑朕?”景帝面色阴沉,拂袖而起。
“父皇,儿臣不明白!刘荣哥哥并不是非死不可啊!这样登上太子之位,儿臣觉得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居然把这番话吐了出来。
“你竟用这样的语气同朕说话!”
向来和煦的景帝被我气的呼吸不均,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你就这点心性,这样就承受不住,还当个什么太子!你哪里配当这个太子!”
“我宁愿不当这个太子!”你不配三个字听得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冲进脑子里,我大脑一时发蒙,口不择言。
他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两人都愣了一下。
景帝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他这辈子还没碰过我一根指头。
我震惊的捂着左脸看向他,脸上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
景帝逃避我的目光似地,匆忙转身而去。
眼见他越走越远,我回过神来,发麻的双腿从跪坐中站起,抛下竹简,踏着蒲席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他身形一窒。
“你做什么!松开!”景帝头也不回的恨声道。
“阿父——”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问的。
我执拗的抱着他,生怕他这一走,两人之间便是一道终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沉默之后伴随着暴风雨,他转过来冷冷的俯视着我道:“刘越,你们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你们究竟想把朕逼到什么地步!”
“我……”
“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的怕不是为什么刘荣一定要死,而是朕为什么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没有一点亲情吧!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无情残暴的人吗!”他眼中的愤怒浓厚的如同墨汁,发抖的手不断握紧拳头又松开。
我仰视着景帝,半个字都不敢说。
“朕不懂得亲情吗?朕不会痛苦吗?难道朕每次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权衡,才痛下决心的吗?你们何曾有一个人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过!”景帝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消瘦的身形,让我心如刀绞。
“说什么不当太子,你也就是仗着朕宠你!”他一字一句的,用力抓紧我的肩膀,将我一点一点推开,转身而去。
眼见他最后一片袍角离开大殿,我无力的跪下,额头贴着冰凉的柞木,握拳重重的往地上一锤。
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只顾自己,我真不是个东西。
侍奉的景帝几个宦者无声无息的退下。
整个宣室被黑暗与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殿下。”
韩说穿过一堆堆竹简,拘谨的跪于我身畔,轻手轻脚的把我扶起来。
我沉默的望着地面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殿下,你的脸受伤了,涂点药吧。”
殿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一点声响都会显得很大,韩说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他不等我回答,便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药瓶,拔开盖,挑起一抹盈洁的药膏,均匀的涂在脸上肿起来的地方。
“韩说,你怎么进来了。”漆案边并放的两张蒲席已经空了,我的声音像叹气一样。
“我在门外见皇上离开了,殿下却久久不出,所以擅自……”
我侧过身,像寻找支撑似地,将韩说抱进怀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药瓶从他手中滚落,绕了一个弧,被蒲席阻住。
韩说乖顺的一动不动。他的身体纤细柔软,带着微微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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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之后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前来请罪的梁王的车驾,在长安城郊失踪了。
窦太后与景帝的关系在短短时间内,第三度趋于紧张。她怀疑景帝表面上的安抚,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暗地采取手段将梁王诛杀。
“或许梁王在郊外迷失了道路也不一定。”景帝的解释,苍白的连自己都不信。他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手脚,并派驻京禁军前去搜寻。
然而窦太后愈加不信。大概在她想来,景帝有太多的理由憎恨梁王。就算他现在还没遭毒手,也会死在景帝这次派去的人手上。
“刘武是朕的亲弟弟,朕又承诺过不追究,怎么可能半路去截杀他。”景帝被窦太后像罪人一样怀疑,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
“你连亲生儿子刘荣都不放过,你让老身相信你会放过自己的弟弟?”这是窦太后拄着拐杖幽幽的应答。
也不知早朝景帝如何才能带上平和的面具,与诸大臣若无其事的议论朝事。
他继窦太后之后,又遭到我的质疑。景帝这份努力摆出来的平淡,被我恶狠狠的撕开一道血痕。
刘荣哥哥再重要,也比不过几乎是抱着我长大,细心呵护,为我遮挡每一点风雨的阿父。我不知道自己上午究竟是怎么想的。
或许真的就是仗着他宠我,所以肆无忌惮的踩过他的底线吧。
天色已暗,夜幕低垂,长乐宫华灯初上。
我带着几名太子属官,急促踏上通往长秋殿的台阶,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
刚转过走廊,便听见窦太后哭泣的声音:“两天了,已经两天了!阿武还没有回来!”
我摆手让属官们在廊外候着,皇家内部的事,外臣看了总归不好。
“皇帝,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杀了我儿子,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窦太后悲恸的大喊。
“娘!我没有派人去杀老三,我也是你儿子,你相信我啊!”
景帝眼眶湿润,手足无措的连连后退,最后站在大殿里间的两道门之间,想上前劝她又不敢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要叫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对自己弟弟都下得了手的儿子,你给我出去!”窦太后颤抖的手摸索着所有能碰到的东西,一个一个往景帝这边砸。
鸟笼,蟋蟀架子,漆盘,花盆……
景帝硬生生承受着窦太后的愤怒,黯然伫立。
走廊尽头的花丛与树藤,在夜色中不堪重负的垂下沉甸甸的花朵。
“太后,太后,您别这么生气,梁王或许没事呢。”几个宫女前去阻止,将气呼呼的窦太后连拉带劝的送进内室。
我默默站在廊上,窦太后的撕心裂肺和景帝对母亲的无奈,我分不清究竟谁更伤心一些。
走近几步,殿内仅燃了几只蜡烛,整个大殿显得幽深空洞。
窦太后所处的内室,光芒明亮,却遥不可及。
景帝一身玄色直裾,几乎融入黑漆漆的夜幕里。“娘,我真的和你一样担心阿武,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他低声喃喃的说。
我踌躇着上前,小声道:“阿父……”
景帝停了一会,若无其事的转过来。
“你来干什么。”他目光掠过我的左脸,不与我对视。
是啊,我来干什么?我还没思考自己要来做什么,我就已经来了。
一阵古怪的沉默在两父子之间蔓延。
“太后,您先歇息吧。”宫女在里面劝说。
窦太后的木杖连着几次拄击地面,像小孩一样发脾气:“阿武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觉。我要等阿武回来。”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帘幕,清晰可闻。
景帝一言不发的走进殿内,我撩起下袍,跟着进去。
宦者小跑到景帝左侧:“皇上,您也该回未央宫歇着了。”
景帝的声音沉重:“你告诉皇后,朕今晚不回去了。太后要等梁王,朕陪着她一起等。”他走到靠殿柱的台阶前坐下。台阶有三级,每级五寸高,三尺宽,几乎可以睡人。
我也坐下,发现距离他太远,往近挪了挪。
他皱起眉,但没说什么。
四周的声音慢慢静下去,知了和蟋蟀的鸣声此起彼伏。月亮隐在云层里,穿过远远的殿门,只看得见几点宫灯。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摇欲熄。
台阶渐凉,宫女送来几张厚席铺在阶上。
“……阿父”我已经挤到景帝身边,可半天只吭出两个字,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的话我说不出口,景帝更不可能。
景帝终于叹了一声,不提上午的矛盾,和缓语气道:“夜里凉,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睡吧。”
我摇摇头:“我陪阿父一起等。”
他没有对我的称呼说什么,勉强抿出一丝笑容,拍拍我的背。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些。
宫女点燃了阶边两盏人像青铜灯。
醒着的时候,夜晚简直没有尽头。天空是不是给墨汁染黑,变不回来,所以夜才这么长?
梁王到底如何了,是半路被人暗杀,还是不敢见景帝而逃走了。明天能否得到他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胡思乱想着,靠在景帝肩上睡着了。
被冻醒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夜晚。
景帝仍醒着,不知在沉思什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的表情已经自然许多,没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抵触了。
“阿父,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过。”
“是在甘泉宫吧,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小小的一团,坐在我腿上。”他暂且放下心中的思绪,语气是淡淡的怀念。
我安静的笑着,忘记了寒冷。
他总归是我阿父,不舍得让我伤心。
“那天你还给我背了老太太教的一首诗,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景帝瞧着殿外,陷入了回忆。
“不是奶奶教的,是鹦鹉教的。”我忽略掉脑中产生的由兄弟到刘荣的联想,纠正道。
景帝的表情变得温和:“这老太太啊,想的可真深远。阿父小的时候,她教的第一首诗便是这个,等你出生了,她也不忘教你。阿父信这首诗,老太太却不相信我信。”
他摇摇头跳过这个话题,微笑道:“记得你那时候只有我膝盖高,现在都快齐胳膊肘了。”
我也笑道:“再长几岁,越儿便可以为阿父带兵打匈奴了。”
“好,那阿父等着。”他眸中盈满促狭的笑意,“看来你的术数没白学,不像小时候傻乎乎的,以为自己半个月就能长大。”
我刚要强辩自己小时候不傻,景帝忽然不可抑制的咳嗽起来,我慌忙给他裹紧大氅,轻拍后背。
“阿父没事,”他平复下来,摆摆手,让我坐回去,“越儿,你要知道,朕做的一切,就算再残酷,也是为你好……”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才艰难的继续说,“以后别再说什么不当太子的傻话了。”
“阿父,我再也不会了。”我愧疚的说。
他怕碰坏我似地,将手轻轻覆在我左脸上:“还疼不疼?”
我笑着摇头让他放心,想了想,又认真的点头:“很疼。”一直以来被呵护的太好,连一个巴掌都让我痛彻心扉。
景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
黎明前的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都忧心忡忡,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因此愿意忘记一切难以忘记的伤害,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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