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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太子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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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勉强提起的笑容背后,仍有散不去的阴霾。
我把担忧告诉景帝,景帝冷笑着,摸摸我的头:“无妨,阿父就是想看看,我这亲爱的梁王弟能干出点什么。”
连绵春雨融去了冻雪,未央宫开始焕发绿意。
初春化雪,湿气加重,实际比深冬更冷几分。
书房里,我和刘彘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竖起竹简半掩住脸,似听非听着前面老儒摇头晃脑的嗡嗡嗡。
书房四角和中央都有炭盆火炉,殿外的天寒地冻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欣赏那光秃秃的树枝上,新出的绿芽便好。
自从小王夫人即将为皇后的事差不多坐实了,我和刘彘之间的气氛便怪怪的。
据说,我和刘彘本来在景帝心中的地位差不多。王夫人姐妹怀孕时称梦日入怀,兼我俩又出生于景帝登基那年,在他看来是十足十的吉兆,于是待我们两人与其他兄弟不同。
景帝那时便对将皇储交给谁给谁起了心思。所取的名字,更显示了他让我们韬光养晦的想法:一个小名儿叫彘儿,意思是野猪;一个大名叫刘越,谐音为月。存心想让大家忘记掉梦日入怀这回事似地。
这种心思随着时间的迁移,被他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他对刘荣的嫌弃和对栗姬的不满,积累到爆发的程度。
尔后,与馆陶长公主的多次对谈让他突然发现,我和刘彘两人皆聪明灵慧,知文善武,性格各有千秋。接下来,他又回忆起我们出生时的吉兆,旧日的想法再度泛起。不过两人似乎选谁都行。
最终,因窦太后认为刘彘的母亲曾嫁过人,不适合母仪天下,而令景帝决定立小王夫人为后,并选择我为太子。
然而我和刘彘之间自此产生的隐隐约约的距离感,让年少的我很忧郁。
我和刘彘像一对双胞胎一样一起长大,他就是我的半个世界。
他看向窗外,我看向他。
他今日穿着白色深衣,外面罩一件绣缘的黑色金纹罩袍,隐约勾勒出青涩的身躯,瘦且结实,与我相仿佛。他伏在案上,宽阔的袖子像河流般迤逦,从案边一直垂到蒲席。
我有一种他变成了连绵青山,与窗外的风景一同入画的错觉。
我扯扯他的袖子。
刘彘动都懒得动。
“阿彘——”我小声喊着,一边继续扯。
老儒装作耳背,继续嗡嗡嗡。伴读们目不斜视的严肃听老儒讲诗经。
刘彘继续沉默。
“阿彘,理我嘛……”我用了点力气,他使劲将袖子抽回去,往右边挪了挪。
韩嫣扑哧笑了。
这样你都不理我,很好,我生气了。
我将毛笔蘸满墨汁,远远的伸过去,往他的袖口涂涂涂。
等墨汁的湿意蔓延到手腕,刘彘终于发现不对劲,他忽的站起来,吓了老儒一跳。
“刘越,你想干嘛。”他冷森森的道。
我哽了一下。
要我说‘因为你不理我,我才故意刺激你’?
不行,太没面子了。
“我想干嘛就干嘛!我看你不顺眼,捉弄下你,怎么着。”我站起来增加气势。
“诶诶诶,大家坐下来,坐下来,要兄友弟恭,兄弟和睦。子曰,孝悌也者……”老儒后知后觉的呼吁。
“好,你看我不顺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见袍里的深衣黑了大片,愤愤的一摔袖子。
他冷笑着盯了我一会,我看他想做什么。他端起一砚墨汁,呼的掼下来。
我蹦起来后退一步,半斤重的石砚摔在我刚站的地方,青色下裳的边缘全是墨点。
“刘彘!”我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毫不顾忌的踏着墨汁到我面前,揪起我的衣襟,眼中是深深的不满。
小时候桃形的脸蛋,此时略微有了棱角,依稀可以想象长大后的容颜,必是令时下少女竞相追逐的深沉贵族公子形象。
“你现在了不起了?你不就是要做太子吗!”他推搡的我一个趔趄。
看他激动生气,我心中略微升起一丝快意。
“你嫉妒了?同为藩王,阿父却选了我!”我挑衅的勾起唇角。
他的怒气更甚,一拳砸过来。我看他的架势,早已准备了许久。他揪着我的衣服,反而只有右手能动。我躲开他的拳头,同时带偏他的重心,将他当胸狠狠推倒。
他抓着我的衣襟带我一同倒下,我竭力以膝盖着地,挣开他的手,眼疾手快的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一块空席撑住自己。刘彘背磕在两张案的棱角上,闭着眼睛摔的一声不吭,竹简刀笔哗啦扫落一地。
我跪在他身上,两人面对面只隔半尺的距离。我高高的举拳蓄势,就要往他脸上砸,他睁开眼盯着我,目光黑沉沉的,躲也不躲。
伴读谁也不帮,习以为常的小心散开。
“哎呀,广川王殿下,胶东王殿下,你们这是干什么,快住手啊。”老儒颤颤巍巍的跑过来。韩说赶紧将老儒阻住,免得他受牵连。
“殿下,老郭这里有好消息,临江王殿下要回长安了。”伴读郭舍人兴冲冲的拉开门,没想到看见这样的场面,呆了一呆。
我突然心虚了,收回拳头,讪讪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仔细想想,我为何要揍他,明明是我比较理亏。
刘彘嘶的吸口冷气,缓了一刻,皱着眉支起上半身。
我盘算他该不会要报复吧。果不其然,他抓住一张翻到的漆案的脚,抡圆了扫过来。我躲闪不及,整条胳膊被沉重的木头撞的麻木。
我抓着漆案的另一边跟他抢夺。
两人力气差不多,又互相知根知底。不一会便将案往旁边一丢,共同放弃意气之争,宣告这场架就此结束。伴读们这才战战兢兢上前。
刘荣回归的消息缓和了我和刘彘间的气氛。我们即高兴又为难。高兴的是可以见到刘荣,为难的是栗姬死了。
刘荣本来是那么期待可以接栗姬回临江,母子团聚的。这下子却天人永隔。而栗姬之死,很可能与我们有关联。
二月桃花灼灼,三月桃花纷飞,刘荣慢腾腾的车驾,将我们复杂的心思碾压的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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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临江的百姓不舍得刘荣他离开,故意抽去了马车的辐条。致使刘荣的马车多次坏损,迟迟不至。
我感到好笑极了,那些百姓真是愚钝。刘荣又不是不回去,他们何苦做这些。
他还在路上,梁王的报复便已经到来。
梁王的报复是始料未及的冲动与残忍,不过这恰恰印证了他在七国之乱中表现出的血性。
天子的眼皮底下,数十名曾经驳过梁王请求的大臣,连遭刺客袭杀,尸体弃于市中。
带头反对梁王的两个人中,周亚夫丞相毕竟出生将军世家,自身勇武,身边的人也大多出自军队,刺客未曾得手。
而袁盎则因闲居家中,头一个被杀害。
袁盎这个名字大汉没有人不熟悉。他与景帝的老师晁错是死敌。
但他一个谏言,便令景帝下定了杀晁错的决心,并且事后活的优哉游哉。他因病回安陵休养,景帝还经常亲自出宫至他宅第,询问朝事对策。
听闻,刺客去他家中时,竟羞愧的不忍下手,将实情相告,让他小心其他刺客。
袁盎大笑不信,出门占卜,得出的结果是吉。接着在归家途中被另一个刺客杀害。
无双国士就此身陨,可笑又可惜。
宣室殿,听了宦者的话,景帝的第一反应是摔了奏疏。
“郅都!宣中尉郅都进来!”(郅,音至,四声)
宦者疾步退下。
“十几个大臣,十几个大臣啊!居然连袁盎都没逃脱毒手,朕没想到梁王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景帝拾起奏疏,气急了用指尖不停的点着。
“臣郅都参见皇上。”郅都疾步前趋,躬身待命。
“郅都,你去给朕查!不用往别人身上费神,只需查梁王就够了!朕要看看他到底做了多少腌臜事。还有那些下手的刺客,一个也不要放过!”景帝厉声道。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最近颇得景帝倚重的酷吏。他容貌苛刻刚戾,正如他的为人。自郅都任中尉,不知惩处了多少列侯宗室。京城的权贵皆畏之如虎。
“是,皇上。臣定当倾力而为。”郅都肃然应道,未看我一眼便下去。
景帝深呼吸几次,令自己平静下来,声音犹有余怒:“越儿,你怎么看。”他询问道。
我能有什么见解?
窦婴走后,卫绾大夫代替他教导我和刘彘。卫绾告诉我,跟在景帝身边,要多听多看,少说少想,尽量掩盖自身光彩,令其他人忽略我的存在。
这番话听起来让人生烦,做起来却轻松容易,我便照做。冷不防景帝这么一问,我发现自己脑袋空空。
反正出手的人必是梁王无疑。我字斟句酌的边想边说:“越儿以为,就远近来说,梁王叔是您的弟弟,您母亲的儿子,血脉相连。那些大臣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我大汉能人众多,死几个大臣,算不得什么,重新挑选更有能力的人任职便是。”
景帝拿起笔批阅奏章,对我的话不置一词。这阵沉默压得我心悸。
我接着道:“但是就尊卑而言,梁王叔是藩王,您是皇帝。一个藩王肆无忌惮的残杀您的大臣,若不追究,则您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会荡然无存。甚至有才能的人会觉得,与其到朝廷为官,不如到藩王领地为官,因为朝廷官员是可以被任意杀害的。”
景帝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放下笔:“说完了?”
我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等他评判,心跳有些加速。景帝在我面前,渐渐不如往日温和宽容,尤其是在他处理政事时,两人对话变得像君臣奏对。
景帝用笔点了点奏章道:“你这番话非常稚嫩,不过大体方向还是对的。梁王这次太过分,这都是让太后给惯的。朕这次要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他不仅是太后的儿子,朕的弟弟,还是朕的臣子。对一个帝王来说,君臣关系,才是最需要把握好的。父子,兄弟,朋友关系,都要往后摆。”
“是,阿父。”我答道。
“卫绾这个人太谨慎,把你也教刻板了。太后尚黄老,黄老之道是好,却也不该时时用,事事用。儒家、法家、墨家的学问,你都该懂一些。”
我点点头。以往景帝都会摸摸我的脑袋,今天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我有些失落。我果然做得不够好吗。
景帝转过身,宣室恢复安静。外面一丛丛嫩绿的新竹轻轻摇曳,淡淡的影子投在藕色帘幕上。
朱红的殿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几排铜台上摇曳的烛火,反而令光芒照不到的角落更显漆黑。
景帝细细的看着奏疏,却似乎一个字也没看进。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幽深:“母亲,你真是教了个好儿子。好到超出了朕的预料。”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神色与以往相差甚远。
我跪坐一旁,低眉敛目。
很快刺客被抓住,果不其然,指使者正是梁王。
消息并没有传给窦太后,但窦太后几乎掌握着未央宫一半的权利,她不可能不知道。
前去梁国查证的郅都接二连三的传回梁王种种谋反行为。譬如他多次与手下两个谋士密谋;梁国营造的宫室超过规制,直逼未央宫;譬如梁国武库中兵器数不胜数,粮仓充实,兵士无数。
任意一项便可断定他谋反。
等消息传来,景帝倒有些踟蹰了。这样多的反迹,假如不诛杀,大汉律便如同空设。可梁王毕竟是他的同母弟弟。
窦太后得知消息,开始削减饮食,整日以泪洗面。这更让景帝犹豫起来。
田蚡似乎对小王夫人说了些什么,小王夫人劝说过景帝后,景帝便下令召回郅都,换另一位处事温和的大臣前去处理此事。
那大臣回来后,在景帝的面前,将梁王谋反的证据文书烧为乌有。于是景帝告诉窦太后,梁王没有谋反的迹象,一切都是梁王手下的两个谋士在捣鬼。
窦太后自此恢复饮食,并且投桃报李,给小王夫人送去几匣她佩戴过的旧首饰。
册后与立嗣之礼已经准备好了,并没有因为梁王的事而推迟,反而因此更加顺利。
三月中旬,小王夫人正式晋位为王皇后。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对自己的身份的那种违和感再度出现。
我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惶恐。这种惶恐随着立嗣之日的接近,愈演愈烈,像一张阴影织就的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四月初,立储这一天,我换上太子服,在大殿静静等待谒者读策与授玺。
殿内钟鼓锽锽,磐管锵锵。济济百名大臣身着朝服,静待礼成。
授毕,我肃然立诸御阶,向景帝跪下,三次拱手深拜于地。
再站起来时,阶下的大臣们看待我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不是以前那种可有可无的尊敬,而是隐隐带有一种狂热。
这一瞬间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也是这一天,刘彘得到了他的大名,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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