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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猎物

书籍名:《大汉未央》    作者:林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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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不见丝毫绿意,除了白雪,便是黑色的冻土,落尽黄叶的枯枝直指苍穹。
空地一周置着层层叠叠的藻纹步幔,林风无法透入。令人一时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深春还是隆冬。
景帝,梁王,皇子,诸侯大臣们说说笑笑,骑着高头大马漫不经心的走入山林。我俩背上箭筒,拿起弩弓追上去。
韩嫣韩说两人竟跟着弓高侯一起来了。
几个眼熟的长安贵族子弟一同上前见礼,并自觉的跟在我们身后。再加上景帝指派给我们的军士,和这些少年各自的家仆,我们这群人竟也显得浩浩汤汤。
留下的嫔妃,诸侯王夫人,公主翁主忙于指挥宫人们整理营地,洗刷炊具,等待即将同男人们一起回来的猎物。
我和刘彘落在景帝等人后面,骑马拐入另一条小径。
几队军士持罝网,牵猎犬散入密林。不久,闻得犬声沸沸,灌木沙沙作响,一群群飞鸟走兽被赶出丛林。
猎场上可不管什么君臣,少年们不遑多让,略散开来,纷纷举起弓弩。
适应了一会,我发现射中猎物挺简单。箭矢似乎变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我仿佛可以感受到铁簇划破空气,刺入野兽体内时的触感。
一个时辰后军士清点猎物,我和刘彘战果差不多,韩嫣略次之。
这让那些贵族子弟吃了一惊,看向韩嫣的眼神不再是疏远和鄙夷。他们落在我和刘彘身后,隐隐围起韩嫣。
“韩公子,你的箭术很不错啊!”一个贵气少年驱使马转向韩嫣。
“何时咱们较量一番。”
“俺以前还以为你只是个像绣花枕头一样漂亮的草包呢,哈哈哈。”一个粗壮少年挠挠头大笑道。
刘彘与有荣焉,挑衅的冲我扬扬下巴。我回望韩说。
在冰天雪地里,韩说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安静的坐于马上。韩说的箭术其实没有那么差。
我几次余光发现,他用大部分时间认真的追随在我身后,观看我的举动,射箭只是偶尔为之,因此所得猎物不多。这让我有点惋惜。
一直与大家有些格格不入的韩嫣成了众人的中心,韩说抿起嘴唇,眼中升起淡淡的喜色。
韩嫣依旧是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没有借此良机与贵族少年们打成一片。
一个看不过眼的少年讽刺道:“依我猜测,韩公子这手箭术,怕是在长安街头巷陌,骑白马射金丸练出来的吧。昔日晋灵公以石子击打百姓取乐,韩公子真是青出于蓝。”
我虽然不知道韩嫣射金丸是什么典故,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刘彘专心搜索着猎物,偶尔往韩嫣的方向张望一眼,没有为他解围的打算。
或许在韩嫣心中,这些人对他是爱是恨,是尊崇是贬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于韩嫣而言,他们不过是目下的尘埃。
他凤目流盼,漠然的斜睨了那公子一眼,淡樱的菱唇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扬鞭驾马,追上刘彘。青丝飞舞,寒风吹起他宽大飘逸的衣袍,像毛笔在绢帛按下一抹朱红,色彩濡染进雪后空寂的山林。
那少年公子看的一呆,被众人远远甩落在后。
军士们筛选的猎物都太过温顺,正觉得无聊,十几丈开外的灌木丛里拱出一只野猪。
霎时间几十支箭共同指向它。
“你将来要是变成了小猪,我就把你养起来,决不让猎人抓你。”我看的一笑,端着弩在刘彘耳边说。
吹气似乎把他弄痒了,他狠狠摇了摇脑袋,疑惑的看过来。
我笑望着他,他羞恼的扭过头,显然想起了小时候两人的对话。那时候他傻傻的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野猪的意思,将来会变作野猪呢。
几个军士警惕的握起长矛,时刻准备在野猪突破我们的箭网时,给它补上十个八个血洞。
野猪探出头,耳朵微动,显然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它晃晃黑色的脑袋,后退半步。
刘彘率先扳动机括,一道黑光没入灌木丛,野猪的眼睛立即被激红了,它嚎叫一声,后腿嵌着箭,往我们冲过来。
马群受惊,抛着蹄子后退。
刘彘眼神严肃而锐利。他再度按动机括,箭矢带着风射中野猪的耳朵,并贯着断裂的半片耳朵继续前进,插入斜左方的土地。
野猪剩下半片右耳,凶性大发,速度更快。
十丈,八丈,七丈……
虽然贵族少年们明知卫士会在危险的时候将野猪拦下,但他们处于恐慌,在没有瞄准好之前,匆匆将箭射出。
野猪扎了一身箭矢,都不在要害。
我努力用腿控制住身下不安的踢踏和后退的小马,将弩弓的角度缓缓放低,野猪的动作在我眼中越来越慢。
五丈,四丈,三丈……
一箭从野猪的左眼射入,后脑穿出。另一箭贯穿它的喉咙。
“殿下,中了!”贵族少年们欢呼。
接着几柄长矛让野猪彻底停下。它庞大的身躯抽搐几下,终于倒地。
然而野猪的死没能止住马群的惊恐。
我和刘彘都被狂躁的马儿摔落,跌在干枯的草丛里,惊险的躲闪着马蹄。
韩说死命拉开马匹,卫士一拥而上,将我们与马隔离开来。我将刘彘从地上拉起,拍拍各自身上的草和雪,击掌大笑。
吃罢军士们烧制的鹿肉,下午狩猎继续,直到马车载满猎物。等到回归营地,太阳已快西沉。
贵族子弟们坐上各自家族的马车回家。
不知是在馆陶长公主特意还是默许之下,我,刘彘和阿娇独上了一辆。阿娇在车上抱怨等待实在是无趣。
我深有同感的拍拍她,穿漂亮衣服干坐着有什么好玩的,打猎实在是有趣太多了。
马车缓缓行驶,我感觉方向似乎有点不对,而且周围也太安静了些。怎么渐渐听不见军士的呼喝声和车龙轧过山路的声音了?
打开帘子,借着雪光,外面是漆黑的树林,而马车前后安静的不像话。景帝他们的马车呢?沿路长长的灯火呢?
“怎么回事!”刘彘凑到车牖前,面色变的难看。
阿娇呆了一下:“我们掉队了?我怎么觉得……这附近……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变得细若游丝。
我抽出佩剑,猛的拉开车门,对驾车的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快停下,否则杀了你!”刘彘拿剑对准那人的背心。
阿娇缩到车厢最里面。
那人忽而重重的一扬鞭,紧接着便从车驾左侧跳了下去。三匹马突然发了疯似地狂奔,我和刘彘被甩到车厢里。
山路坎坷,车厢颠簸的起起伏伏,我们在里面跌跌撞撞,车内大大小小的陈设也一起翻滚,往我们身上砸。
我生怕手里的剑一不小心便刺伤了刘彘和阿娇,便紧紧将其抱在怀里。
天昏地转,黑暗里也不知磕着谁,碰着谁。
模模糊糊感觉到马车拐了很多弯,走过密集的丛林,因为车厢与树干撞了许多次。而且似乎还涉过几条河。最后马车淌进一条浅浅的溪水里,再也走不动了。
我全身都疼的要命,在晕眩中躺了好一会,勉强站起来。
“阿娇,阿彘,你们有没有事。”
“嘶,我还好。”刘彘龇牙咧嘴的捂着额头。他把剑插回剑鞘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掌。借着窗的月光,他左腕血淋淋的。
我收剑回腰间时发觉自己胳膊上也有一道两寸长的血痕。
阿娇醒来第一直觉是摸自己的脸,等她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才松了口气:“我们在哪儿?”
沉默。
我们三人艰难的从窗棂爬出来。
但见月光明亮,溪流潺潺,反射着雪光。马车躺在一条小溪的岸边。三匹马口吐白沫,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了。
溪水两旁的树林漆黑的像深渊。细微的动静,以及若隐若现的绿光,让我们汗毛立了起来。
我们对视一眼,钻进翻倒的车厢。
此情此景,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说吧。我和刘彘人小力微,无法将车厢翻过来。只好就这样,将车门闭紧,掩住车窗。扎好伤口,找出几块布,三人裹在一起躺着。
夜里,风穿过破损的马车,发出尖锐的啸声。我既害怕有不知名的杀手前来,又害怕野猪或虎豹闻到我们的气息。一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天光照入的时候,浑身既冷且僵。我觉得很茫然。昨晚的经历就像一场怪异的梦。然而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面对这艰难到难以逾越的现实。
阿娇还睡着。刘彘明澈的眸子与我沉默相对。
我们甚至不知此时身处何处,是否仍在长安,离未央宫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何落入了这般境地。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昨晚那个不声不响的车夫实在让我恐惧。如果停在这里,谁知道先找到我们的是景帝的人,还是打算致我们于死地的人。
“阿越,你说该怎么办。”刘彘问。
阿娇颦着眉,睡的异常不安稳。
“我们只好往前走了。回长安,回未央宫。”
“好主意,可是哪里是前?”刘彘想笑,没笑出来。
我推醒阿娇。这个昔日尊贵的翁主,有一刹那的惊慌。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她得知我们的打算后,抱着双膝缩在马车里面。
整齐精致的发髻披散下来,半掩着被金簪划破的雪白的脖子。
“要走你们自己走,我要等阿父阿母来救我,他们一定会来的。早知道就不来什么冬狩了,我根本不该来,都是你们害的!居然闹成这样。”昨晚的经历实在把她吓到了,以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阿娇姐姐,我也哪里都不想去,”我抬起她的脸,望进她含泪的双眸,“可如果先找到我们的,是要杀我们的人呢。”
她怒瞪着我,一把将我推的后退几步。
“你们先出去,我要整理衣服!”她一张冻得惨白的小脸,因怒气染上红晕。
我和刘彘来到车外。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在一整营的卫士护卫之下,在景帝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让我们三人脱离车队?
如果他想要我们的命,那么杀手现在是否已经在路上?
可为什么呢?我和刘彘只是两个普通的,尚未之国的诸侯王而已啊。
离开了未央宫,我竟变得这样无能而怯懦。
冬日的阳光让刘彘眯起眼睛,他踩踏着积雪,沉默许久,忽然对我笑道:“阿越,我们终于来到宫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怎么反而害怕了。”
我低下头,深深吸进冰冷的空气,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恐惧,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简直无所适从,让我心慌意乱,想做点什么来摆脱这种状态。
我揪起他的领子,将他按到车厢上:“你说对了,我确实害怕,你看,我的双手在发抖。”
刘彘敛起笑意,孤疑的端详着我。当他不笑的时候,我发觉他不论是面容,还是神态,都已经脱去了幼童的稚气,不像小时候那样圆圆软软,天真柔善。
现在他开心起来会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笑的灿烂,但这分毫没有减弱他沉淀在骨子里的尊贵与倨傲。
他可以在上一刻与人亲切的谈笑,继而拔剑相向。或者顺序反过来。
而且这两种态度全部发自身心,不掺任何虚假。
冷酷与温情在他心中各安其家,在与人相处时,他可以随时用一种取代另一种,没有任何犹豫和不安。
他此时和我一样惊惶,伪装出的镇静却比我真实。而他瞳中的我,神色焦躁而苍白。我怎么能输给他。
“阿彘,”我放开他,“打我一下,这里。”我僵硬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狠戾的一拳击中我的左脸。
我摔倒在雪地,嘴中腥甜,脸上的疼痛似乎赶走了恐惧与无助带来的麻木。
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
我抹去嘴角的血爬起来。
紧接着一拳再度袭来,我顺势抓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后一拖,趁他失去平衡,右肘将他压制在地。
“够了?”刘彘扬扬眉毛。
“够了。”我将刘彘拉起来,对他笑道:“我们一定可以回去。说不定可以在阿父找到我们之前,先回到未央宫,吓他们一跳。”
“不知道昨晚那车夫摔死了没有,”刘彘恨恨道,“当时要是不跟他啰嗦,一刀杀了他,就不会被马车带到这么个,”他脸上几道血痕,抬头四顾,“荒野了。”
这是一块辽阔起伏的雪原,一条小溪闪着冷冷的金辉,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流淌。大地被雪覆盖,雪地中央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树林之外,仍是雪地,没道路,也没有任何人烟。
“我们要往哪儿走?”刘彘吐着白雾,裹了裹大氅。
我指着溪水来的方向:“西边。”
“你确定?”
我点头。
我们割了两块马肉,包裹起御寒的衣物,开始启程。
一个丘陵后是另一个丘陵,一座山后是另一座山。太阳渐渐到我们前面,暖暖的橙色铺遍雪地。我们仿佛一点都没有前进,又仿佛其实是在后退。
疲惫,饥饿,没有尽头的雪地,将意志一点一点的消磨。
“阿越,我们要走多久啊。”阿娇第无数次的询问。阿娇一个十几岁少女,能咬牙坚持到这种地步,不哭不闹,已经很好了。
“三天,三天就到了。”我肯定的说。虽然除了前进的方向,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寒风刮的我脑袋疼。每吸一口气,嗓子就被割裂了似地。
原本冬季对我们而言,只是有雪可玩的季节。雪原仅仅是美景。狩猎不过是游戏。但现在,每一样都可致命。
究竟是什么让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以前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子弟,而现在,对于漫长的道路,沿途的风雪,以及树丛的猛兽来说,我们只是三个普通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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