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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清平调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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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回去,反正辰光也够晚,陈扬扣着叶祺的手指一直没有放过。到后来连汗都捂出来,他更用力地握过去,可他的指尖还是冰冷。
  不知这有多么为难,二十岁刚过的人硬要活出千年古木的定力,一眼看去依旧宁和,只不过冷淡几分。
  旁人的眼光很难忽略吗?也许不是。只要你心无旁骛,其余的保准什么都看不见。
  几十分钟里叶祺只说过两句话,陈扬光顾着看他没注意电梯的时候说了句“小心”,路过奶茶铺的时候说了句“我要喝热巧克力”。电光火石间的对比,陈扬自惭形秽。原以为自己在楼梯上那阵心疼就是深情之至了,但事实上叶祺才是温柔到令人感慨的情人,天塌了都记得提醒你上电梯要小心,语气柔和,音调低沉,仿佛他只剩下关心你这唯一的职责,并且尽心尽力。
  双双走到了家门口,放开手去拿钥匙的时候叶祺居然流露出一丝依依的神情,结果他连开门的动作都迟缓起来。陈扬这一晚先是气得七窍生烟,然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甜得心神俱醉,人生也算圆满了。
  两人回到家,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平时这种时候大半都滚到床上去了,但现在叶祺这副半死不活的忧郁症样子,陈扬心里绵延不绝地疼个没完,什么心思都收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么,那就坐沙发上看看电视算了,恰好有个地方台在播帝企鹅日记这类的纪录片,心不在焉也不觉得对不起人家制片人。叶祺先是软绵绵把头放在陈扬的颈窝里,过了一会儿索性滑下去,整个人摆成猫的姿态趴在他腿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陈扬相当迷惑,总觉得叶祺这一次心情欠佳跟以前的都不一样,好像在深思熟虑之后放弃了什么无谓的坚持。想啊,想啊,这个手全自动地就放到了叶祺的背上,很是轻柔地顺着脊椎安抚他,就像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那样,只想给一点慰藉,多少勿论。
  可是这颗心被揉得未免太碎了,一地玻璃渣,于是陈扬打破了黯然的沉默:“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好一点?”
  叶祺很自然地在他大腿上蹭了一下,然后动手开始解他的皮带扣。
  果然直接,半个字的废话也没有。
  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西装裤褪掉半截,还隔着一层布料手已经摸上去。陈扬深感自己确实不是东西,这种凄凄惨惨的氛围都能兴奋得这么快,而且直逼血脉贲张。
  叶祺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来,坚持不懈地隔靴搔痒,指甲细巧的动作毫不吝啬地施加在他身上,于是被拨弄的人简直是神志不清了,一把把他抓起来咬上了唇,最后喃喃地问:“让我来吧,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最好你把我大卸八块,明天可以不必去面对满世界奔走的无耻嘴脸。叶祺抬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自己脱衣服。
  陈扬甩甩头,稍微缓过神来,迅速凑过去帮他解扣子,手到了胸前就已经迫不及待,一低头唇舌就包裹了上去,舌尖逗弄几下,然后不容抗拒地吸吮。
  触电般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冲上来,所有的血都涌向它们该去的地方,叶祺都不知道陈扬什么时候半跪下去,试探着吻一吻自己,然后含了进去。
  叶祺毫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下,无意中碰到陈扬的牙齿,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动。幸好没技术盖不过有诚意,虽然慢了一点让人心焦,效果倒是还不错。最后的时刻陈扬被轻轻推开,忘乎所以间听到一句“别呛着你”,然后愈发烈火烹油,稍停了一会儿又缠过去。
  翻来覆去地相互求索,陈扬试图让他缓一缓,歇一歇,却始终不能。中间有一回叶祺推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真的吓到了陈扬,一迭声叫他慢一点慢一点,同时不断地抚弄别的地方帮他分心。后来,后来谁都不记得究竟谁更疯狂,到处都是黏的、湿的,陈扬握着他的腰一次次用力往下压,激情澎湃。压抑的低吟从来就没有停过,叶祺咬得自己唇色如血,只盼着陈扬撞进来能让他释放得再深一点。
  好好的真皮沙发被折腾得惨不忍睹,陈扬洗完澡出来正看到叶祺面无表情地擦着坐垫。他走过去坐在宽大的扶手上,问:“你好点了么。”
  叶祺大概是真的累了,默不作声地点点头。陈扬愣愣地看着他睫毛低垂,眼底似乎藏着一点破碎的光,一时没忍住又把人圈进了怀里。
  叶祺被按住了后颈紧紧拥抱,随后小心翼翼地亲吻,若是平时他早已跳起来跟陈扬争夺主动权,这会儿过于配合反而让人害怕了。半晌,陈扬把他手里的抹布拿去洗好晾好,回到房间细心地用被子包好他,不由自主蹙着眉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他睡着才安心地合上眼。
  太多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但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一连几个晨昏过去,叶祺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二十个字。他是那种语言功能非常发达的人,可以一语中的,也可以口若悬河,但他从来不会如此沉默。陈扬看着他按既定的生活轨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钢琴打过蜡隐隐发亮,羊毛地毯用吸尘器一寸一寸吸过,然后他光着脚走到沙发边坐下了。
  既然他这么泰然自若,陈扬也就不好意思回避那个承载过激情的可怜沙发了。叶祺在保持沉默的同时也变得很听话,轻轻一带就如陈扬所愿倚在了他身上。这简直是要人命啊,这位小祖宗上蹿下跳的时候他陈扬恨不能手起刀落灭了他,但现在这个样子……陈扬宁可把自己送上前去让他灭了,也不愿抱着这么个连体温都低下去的家伙。
  您太能折腾了,折腾自己还不算,连我你也绝不手软。念头这么一动,陈扬的眼神就显而易见地无奈起来,所以叶祺转了转头对上他的眼睛:“嗯?你要说什么?”
  这就很给面子了,真的,足足六个字呢。
  “以前你家出过多少大事,为什么这次就不一样呢。”对待一眼能把人看出个窟窿的叶祺,一定要坦诚,要有话直说。
  “最后一根稻草。”
  哦,这样……你tmd肯定是处心积虑要用最少的字达到最显著的效果,我心疼啊我心疼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陈扬慢慢摩挲着叶祺的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离得太近了,再压抑也都听见了。
  “我不喜欢立式钢琴。”叶祺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陈扬的手爬上他的侧脸,口中只简短地应着:“嗯。”
  “我想要一架纯白色的三角架,最好还是德国手工制造的,再有个足够大的客厅放着它……”说着自己先苦笑了一下,随意挥挥手:“不要理我,我脑子坏了。”
  “我小的时候并不想学琴,总觉得那是小姑娘才喜欢摆弄的玩意。后来买琴的那天我爸妈说他们最期待细水长流的生活,期待家里有琴声,还说就算是委屈我了。诶,对了,我的名字也跟他们那个细水长流有关,淇水浟浟……”
  叶祺下意识要在半空中比划给他看,人被陈扬锁死在手臂里:“你接着说,诗经的淇水浟浟,我知道的。”
  于是他更放松了一些,尽可能让最大面积的皮肤相贴,温热的依赖感:“三点水的淇太轻飘飘,他们就换成了那个福泽绵延的祺。想不到吧,这么一对夫妻也期待过长相厮守。”
  陈扬抬起他的下巴,吻下去之前轻声劝慰道:“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你没有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因为伤感,所以温柔;因为占有欲,所以激烈。陈扬这个吻一时狂风骤雨,接着又用舌尖去抚慰刚才咬合过的地方,两个人嘴里同一管牙膏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倒更安心了。叶祺被他搞得有点迷惑,挣开来半张开眼睛:“你怎么……”
  陈扬喘息着舔过他的下唇,柔润的质感咬上去也很舒服。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倒是叶祺先撬开了他的牙关。
  寻常生活中的一刻,陈扬和叶祺在悄无声息地缠绵悱恻;
  陈飞脸上涂着迷彩,坐在一辆步兵装甲战车里红着眼睛写加密通讯码,外头烽火连天,他一个二十六岁资历尚浅的少校只是演习中期重新争夺制电磁权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阮元和在市立图书馆一人多高的书架间穿行,脸上俨然是最闲适的那种表情,那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第二故乡;
  盘尼西林在宾馆房间里醒来,转头看看身边睡得有些委屈的嘉玥,实在分不清自己是无措还是满足;
  韩奕在寝室的书桌边准备临床学生一望无际的小测验,手边放着一杯提神解乏的冰水,偶尔会拿起来喝一口:家里不断写信向他这个独子抱怨家运多艰,他已经烦不胜烦;
  阮沁和在宽大的工作室里偏安一隅,眼里只有那叠大多没画完的草图,那就是她之前一个月跋山涉水测绘老式徽派建筑的成果之一;
  陈嵇和陈然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并肩坐在会议室里观看演习实况,陈嵇知道无数绿色光点里有一个是他的儿子,而陈然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儿子永远不会出现在其中这一事实;
  欢宜赖在床上怎么都不肯起来,高一的周末作业总让人绝望,就连下午补数学的美貌男老师也无法让她产生起床的兴趣;
  袁素言匆匆转进微电子系专用的阅览室,昨天列好的参考书目详单飘飘忽忽从书里滑出来;
  王援还在会周公,他梦见袁素言忧郁兮兮地一直盯着他,一边睡一边皱着眉头;
  邱砾留在学校没有回去,校友会的秘书处如今是真的离不了他了;
  顾世琮倚在大衣柜边上,听着他半年间白了头的娘一件一件数着存下来的首饰都值多少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神……
  而他们的命运之书凌空一掷,齿轮早已开始转动。
  是谁说,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

  每年都有天寒地冻的一阵子,今年来得特别早。没有人愿意早起,因此清晨顶着呼啸的寒风往教学楼上狂奔成了必不可少的课前运动,那是真冷啊,冷得人死死掐着领子恨不能用针线给它彻底封死。
  为了解决这个寒风钻领口的严肃问题,叶祺淘宝了一批围巾,给寝室里一人发了一条之后神秘兮兮地溜进陈扬寝室:“只有我们这两条是羊绒的,赶紧把成分牌剪了,免得让人家以为我们有JQ。”
  陈扬一边去找剪刀,一边板起面孔来:“你敢说没有?”
  “我不敢说没有,但你敢说有吗?”
  鸡飞狗跳,二人开打。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快要被你掐死了……咳咳咳,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的……”
  “知道错了就好,那周五你在下面?”
  “……嗯。”
  于是这天陈扬一直保持着一个弧度诡异的笑容,走进辅办硬是把学生工作的总负责老师也搞疑惑了,但一屋子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没有人出声。
  老师一:“我们需要一个英语好法语也好的人做一点笔译。”
  老师二:“你可以么。”
  陈扬立马摇头不止,全场人都没有过于意外的表情。两位老师冲王援点了点头,王援咽了下口水缓解紧张,然后奉命开口:“那就叶祺,你来联系他。”
  陈扬郁卒:“你和他一个寝室的,你怎么不去联系他?”
  老师干巴巴曰:“王援说他一直跟你共事,别人都叫不动他。”
  不是叫不动,是这结果太好预知。叶祺跟整个学生会都有过节,当年他升大二的时候表明态度要么让他做部长要么他就走人,结果本着能力不如马屁的精神,部长不是他。学院里摆着这么一尊金灿灿的小佛爷,却碍于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只能看着他跟别的学院混得愈发如胶似漆,哪边叫他他都愿意去帮个忙,好处占尽名头不要。要不是这回接待外方学校翻译要求太高,本学院又碰巧最近跟外语学院闹得太僵,估计剁了房间里这群人他们也不会去找叶祺。人要脸,树要皮,怪不得刚才摆出那种气氛。
  陈扬沉默了一下,表示需要出去打个电话问问看。装模作样走出去一段距离,他拿出手机先发了条短信给屋里的王援,三个字,你混蛋。然后还是短信,简略向叶祺说了一下情况,不等他答复就回到了那群人中间。
  “老师啊,叶祺说他大二前就退出了学生会,希望您亲自打电话给句准话他才敢答应。”
  老师的脸色黑了又黑,终究认了命:“我一会儿就打,你们先接着开会。”
  陈扬入座,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才震了一下,放到桌子下面一看:“你跟那个老妖婆说,老子得不到好处坚决不干,就盼着她丢人现眼。”
  “嗯,我已经转达过了。”陈扬太了解他,回复了这一毫无悬念的答复。
  可叹后面的议程全都围绕着翻译这个问题,没有精准的笔译,来访学校拿不到详尽资料,那就真的什么都不用谈了。万般无奈,该老师按下了通话键:“喂,叶祺啊……”
  不知那边的活祖宗说了什么,老师的脸更黑了。“大师杯赛的志愿者名额院里还能多一个。”
  哦,这是谈起条件来了。想必叶祺的话说得很圆熟,这边只能憋着气直接利诱。
  过了几秒,条件升级了:“校级优秀学生的申请你怎么还没给我啊?”
  陈扬暗自微微一笑,这就差不多了,再逼就是险招了。可他算错了一点,叶祺没有任何讨好老师的必要,他只管利益最大化。
  最后,“那你今晚填一下校级优秀学生干部的申请表吧。”
  举座哗然。叶祺是哪门子的学生干部啊,飘飘然几句话就给了个优秀学生干部?!为了钓一条大鱼,甩手扔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作饵?!
  挂了电话,众人皆默了。半晌,割去了心头肉的老师终于找回了神志,恨恨吩咐:“陈扬,他说他不用找帮手,英法两个版本他都包了。你下午去盯着他,看他还能耍什么花招!”
  午饭后,陈扬和叶祺在SnowFlakes见面。嘉玥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喝什么,一通压都压不住的相对狂笑就震撼了她,只见陈扬捶着桌子赞叹:“你狠,你真够狠的,平白无故就成了优秀学生干部,你就是做了部长留到今天也不一定拿得到这个名额……”
  叶祺撑着额头抽风,一边抽一边答:“真得谢谢你啊,你真会给我铺台阶。”
  “你没看到老妖婆那张脸,都变成什么颜色了……”
  盘尼西林风风火火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欢乐的图景。叶祺笑得喘不过气来,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先坐下:“我……我请你喝咖啡,你帮我翻译点东西……”
  嘉玥笑着摇摇头,做咖啡去了。
  院里给的资料字数不多,但大多是溢美之词,越华丽就越难笔译,除非你打算厚着脸皮一个excellent用到底。三个人围桌而坐,陈扬只能帮着他们两个列一些备选词汇,句型之类的大主意平心而论是真的不敢拿。光有目标语的语言水平远远不是个合格的翻译人员,源语言的语感也非常重要,与其在叶祺风生水起的领域逞强,陈扬觉得不如示示弱算了。
  第一段翻完,叶祺把中英两个版本一起交到盘尼西林手里,结果他一看就叫起来:“你们学校怎么这么变态,这种东西让你翻?成篇成篇都是废话,标榜得过了也不怕人家合作方看了晕倒……”
  叶祺两眼平视前方,几个备选词在脑海中一个个转过来,口中极其平淡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陈扬背后窜起一股凉气,不由定睛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耳鬓厮磨,然后一次次恍然大悟:他只因为面前的人是你才笑意温和,而处世,完全又是另一幅面貌。
  虽说多年同学,盘尼西林跟叶祺在一起做事的次数却远远不如陈扬,这厢翻完了就长舒了一口气。陈扬不由笑他:“这还早着呢。”
  ——你哪里知道,叶祺一做起这些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发作起来六亲不认。上次为了一个长句断句不好处理,硬拉着我在学校湖边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陈扬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他怎么兢兢业业都觉得赏心悦目,可盘尼西林就不同了。他抓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忍不住长叹一声:“叶祺,法领馆招发资料的小工还给两百块一天呢,我大半天都耗在这儿了,你就请我喝一杯咖啡?”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那部分没敲定么。”叶祺头也不抬。
  嘉玥路经他们这一桌,听到这番对话倒替自家男朋友歉然了,柔声细气问他们要吃什么,她去叫外卖。
  三个男人坐在这儿,怎能让女人去付钱。陈扬本想自己打外卖电话,但只来得及拿出钱包来,盘尼西林又一句话要把他叫回去,索性就一张红艳艳的毛老头塞进嘉玥手心里:“叶祺那份尽量清淡,我和你家林逸清无所谓吃什么。谢谢啊。”
  两三年以后,叶祺做起这种程度的翻译基本辞典是不用翻的,脑子也是不用转的。一篇小说交出译稿,天色也就从正午转成了午夜,他闲下来了依然会恍惚地想起:当年刚试着动手翻点东西的时候,除了这些稿子,他身边还有陈扬。
  也就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地铁十几站之隔的医学院附近,两列高大的梧桐簇拥着一条极富情调的林荫道,可惜深冬将至,一片叶子也不剩了。琰琰看着眼前这个人,自己从十几岁就开始迷恋的人,慢慢地收回了眼底的泪光,一字一顿:“韩奕,你真的不能好好跟我在一起?”
  韩奕低头凝视她,毫不吝啬他的歉意:“我不想总是欠着你的情。”
  ——无限制被爱也是会愧疚的。
  琰琰苦涩地牵起一丝笑意,低下了头:“既然这样,当初你何必答应你爸妈要跟我在一起,你明明只爱叶祺。”
  韩奕沉默了一会儿,不料这个自幼柔婉的玩伴却强调她要听实话。
  “……琰琰,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知道我懦弱,我本来就受不了异类这个标签,与其拖着他,不如早早放手。对不起你,我无话可说,但我也不后悔跟你在一起。”
  如果这个时候琰琰恰好仰起头,应该还能看到韩奕眼中难以言表的深意,还有沧海般的无奈。并非不爱你,只是无法对等地回报你的眷恋;也并非不爱他,只是不足以坦然与他并肩而立。
  感情原本就冷暖自知,而这世界一向现实得很。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你,更不可能耗费寸金都买不来的寸光阴去陪着你犹犹豫豫。在韩奕的逻辑里,分手永远比冷战来得理智。而既然最后要分手,那就连冷战都不必了。
  “其实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对么,你连签证都办好了。”
  韩奕用目光描绘着琰琰漂亮的发卷,原本一头柔顺的直发,全为了他一句话特地去烫成这样。情深了就要伤人,不如让她早点抽身离去,也不枉青梅竹马。
  琰琰慢慢与他手指交缠,最后一次露出皎然的笑颜:“是啊,我早知道了,机票都已经订好了。韩奕,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女孩子微凉的手总是感觉很纤弱,但韩奕真心觉得她比自己有决断。
  “嗯,你一路顺风。”

  世事难料,这篇叶祺一字一字过了三遍的稿子交上去,外语学院敬了高香请来的审稿教师却说用词过于谨慎,没有很好地表达原文的感情色彩。
  这事是陈扬经手的,人也是他的朋友,自然由他负责到底。修改意见一拿到手,他本能已经觉得不对,毕竟放眼偌大个学院,除了叶祺也就他还算语言能力拿得出手,如何看不出端倪来。你想夸大其词,那也得有个限度,外方学校不是白痴。
  周六的时候陈扬在饭桌上问了叶祺一句,对方断然回绝,说中文的夸张不适宜照搬到译文里,只能适可而止,不便再做改动。
  陈扬顿了一下,低着头再问:“十几处人家觉得不妥当的,你就没有一处认同?”
  叶祺没当回事,不再搭话也就过去了。
  洗碗的时候,叶祺偷听到陈扬背靠着书房的门,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诚恳和坚决的语气打电话:“嗯,确实,但这稿子一个字也不能改。……对,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然后叶祺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像话了。你清高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你一个字也不愿意改就让陈扬替你负责呢。虽说是他自愿的,但……
  陈扬打完电话回到客厅,叶祺就在门边等着他,稍微有点严肃的神情:“对不起。”
  上一次他说对不起,还是在那个陈扬终生难忘的阴暗小楼梯上。那刺激实在太大,陈扬想我横竖只有一颗心,再给你掰碎了几回我可怎么活,于是凑上去碰了碰叶祺的嘴唇,调配出全套温柔宠溺:“没事,我也觉得不该改。”
  陈扬比叶祺高三公分,就是这恰到好处的三公分,直接导致每次接吻的时候陈扬主动起来都更顺理成章一点。叶祺其实不需要怎么仰头,他也够懒,有人愿意包揽那比较累的角色他绝对无所谓。所以无论是接吻还是那啥,真要拿个计数器算的话,恐怕还是陈扬辛勤耕耘的多一些。
  最重要的是,陈扬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哪儿哪儿都该怎么办一清二楚,交到他手里自己也省心省力。
  这个吻时间有点长了,渐渐地另一种色彩就加进来,叶祺正好心情不错,趁乱把手探下去捏了一会儿。陈扬上下交困不免乏力,趁喘气的功夫按着他的肩笑:“要上就上,你还有心思装你对不起我。”
  叶祺也笑:“怎么说话呢你,太没有做受的职业道德了。”
  这要争起来是铁板钉钉的没完,叶祺抓紧他五迷三道的一会儿把该脱的脱了,连卧室都懒得去,人翻过来摁在墙上先做完了第一回。
  陈扬缓过神就抱怨他腿软,虽然叶祺打死也不信,但实在受不了他那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后来战场又转移到了沙发上。这一次更狠,叶祺吮上了陈扬一碰就浑身发软的颈动脉附近,一只手同时摸到了尾椎的最后一节。
  被另一个人扣在怀里细细地挑逗,控制不住地战栗,然后用力仰起脖颈冲上云端,这些对于陈扬而言无论多少次都是新奇的。曾经铁血,他知道颈窝里跃动着动脉的那块皮肤是何等危险而脆弱,每当被叶祺熟稔地啮咬和安抚,他都有交付了生命的错觉。只要看到他眼底燃烧着的渴望,那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就会盖过所有的不安。陈扬合上眼,两人更加亲密地吻在一起,交合也因为他的回应而加倍地热切起来。
  倒霉的沙发,最多隔一周就要履行职能范围之外的职责,然后被人擦得油光水滑,怎么看怎么心里有鬼,欲盖弥彰。其实这是擦给谁看呢,下次回来了照样意乱情迷往上倒,最多相对位置换一换……
  随着期末的再一次临近,陈扬结束晚自修的钟点越来越晚,经常熬到校园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扇大铁门恪尽职守地敞开着,守门人都在小屋子里昏昏欲睡。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不是都会感觉愈加安宁呢。陈扬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这个可有可无的问题,一边觉得自己并没有比较的参照物,一边又真心实意不想深究下去。叶祺与他相形之下绝对不算存在感很强烈的人,但陈扬偏偏忍不住总是要偏过头看他,他垂眼看着地面也好,他仰头看着云层也好,甚至他缓慢地眨眼、两手收进口袋的小动作……一旦捕捉到了就要胶着在那儿,眼神说什么也挪不开,哪怕眷恋的只是一盏盏路灯下细微的光影变化。
  深冬了,再没有什么月色撩人,树影斑驳,他这如若实质的凝视就算是一路上唯一的风光了。叶祺偶尔会转过来笑着看他,揶揄他快二十四的人了还搞得像情窦初开,连袖子蹭到一起的衣料摩擦声都值得出一出神。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趁着夜色靠过来握一握他的手指,或者再大胆一点,牵起来在唇边一吻。
  正因这种潜移默化的肆无忌惮,陈扬觉得至少叶祺寝室里那三只是有所察觉的。但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恰似一颗早就布置好了的深水炸弹,它要是不炸你谢天谢地,炸了也只好愿赌服输。
  毕竟在彼此眼中他们都是远远超越了“值得”这一概念的人,别的,渐渐地都可以不在意。
  在这种过分恬美的氛围里,陈飞一个电话打过去,听到的毫无疑问是极其平和的声音:“哥,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陈飞莫名有些烦躁,或者说勉强的情绪顿时安稳下来,看来他过得很好:“嗯,我爸让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上次那理由他们信是信了,但都不放心。”
  “麻烦你了,本来是我不好,倒要你哄着家里。”
  “你寒假有什么打算?听说今年高校放得都早。”
  “我和几个朋友想去一次苏州,看一看园林。”
  其实是阮元和家的妹妹想趁着年假去重温一回大学时代亲手测绘的那些建筑,说是随便散散心。
  陈飞拿起桌上的日历琢磨了一下,然后说:“哪天动身啊,我开车来陪你们吧,顺便我也轻松几天。”
  陈扬仰起头思索了一下,疑惑道:“你今年的假不是用完了么。”
  “你忘了么,是我爸让我打电话给你的。”陈飞的声调已然透出微笑来,连自己身边一径沉默的叶祺也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也是会意了。
  “所以呢?有区别吗?”大概是刚才脑筋太安逸,陈扬这会儿竟没有绕过来。
  “你想啊,老首长惦记侄子,我一个小小少校怎么敢拂了上级的意思。年假算什么,我这叫因公出行。”
  陈扬哭笑不得:“那老首长是你爸,老首长的侄子是你堂弟……”
  “那也不能改变因公出行的性质问题。你定下来日子就告诉我吧,我先挂了。”
  叶祺离得近,一句句听得都明白,等他也挂掉了才出声:“陈飞一个军人,张口闭口挂了挂了,也不知道避讳一点。”
  陈扬笑笑,解释说陈飞生来就那样,说话直,性格却好得很。
  军区宿舍里的陈飞慢慢回想着刚才那声分明极近的轻笑,不知不觉,终究还是皱起了眉头。叶祺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但他不反对并不代表他真心赞成。那两个一晌贪欢的家伙,真的知道眼前是一条怎样的路么。关于这一点,陈飞没有任何把握。
  谁都知道陈家两份家业,绝不止一辆军用吉普和一辆年轻人开着玩玩的奥迪,但真正看到陈飞降下双排座商务车的车窗,站在校门口的陈扬和阮元和还是愣了一下。感觉到身边朋友问询的目光,陈扬无奈地耸耸肩:“这肯定是他家的东西,我也不知道。”
  陈飞早年就见过阮元和,这时下车来握手多少有些久别重逢的亲切感,然后他问:“你妹妹呢?不是都陪她去的么。”
  阮元和摇头叹气:“那丫头临时又被叫回去审新人的设计图了,我又不好意思通知大家不去……少了她也不要紧吧。”
  再等了一会儿,盘尼西林和嘉玥也带着简单的行李过来了。陈飞稍稍别扭了一下,低声问陈扬:“叶祺人呢?”
  陈扬正巧走到后备箱那边去拿纯净水,脑海里千百个念头差点酿成重大交通事故,最后却随意对他说:“他最后一门选修课恐怕刚刚考完,麻烦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我们都等他了。”
  那边接通了,陈飞一张口就说是陈扬让他打电话来如何如何。
  叶祺听到陈扬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短暂的沉默里似有千万种缠绵,又似乎什么都没有。陈飞一瞬间觉得自己有毛病了,难道非要人家孩子一听到自己堂弟的名字就痛哭流涕,他才会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么。
  可能陈飞的不自然还是太明显了一点,陈扬走过来把手机接了过去,简洁地答应了几声之后,他很认真地告诉陈飞不要把车开到他们寝室楼下。
  “你们的行李不是还在上面么。”
  陈扬整个人裹在暗色的长衣里,有些难掩的忧郁:“叶祺特别叮嘱我,他们寝室那个家里出了变故的孩子原本特别喜欢车,怕他看到了熟人开车过来心里难过,不如就停在门口算了。”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变了节,陈飞哪怕在多艰难的时候都没有责怪过叶祺半分。陈扬眼里了彻而柔和的光似乎就是他对人世的宣言,这个心思细密的人已经拴死了他,他用情已深,准备至死不渝了。
  一生尚且长得一望无际,他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决绝呢。陈飞无法理解,但也无路可走,只能默认。
  一行人被叶祺耽误了一会儿,驱车抵达订好的宾馆已经是深夜时分。其他人都匆匆忙忙进房间去睡了,只有陈扬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没有动。
  叶祺似有所感,慢了几步也没有跟上众人,随后一点点回身看着他。
  陈扬笑得很平静,甚至是殊无波澜,外面飘起洋洋洒洒的小雪,堪堪爱上的那一天仿佛就在眼前。
  谁不期待这样一个人,安静立于时光翩然之中,眼里只有你。陈扬慢慢地伸出手,开口唤他,不同于寻常的低沉:“过来。”
  叶祺像是中了蛊,一步一步靠近,把手乖乖地放进他手心。
  这是唯有暗夜方可大白于天下的爱情,叶祺与他相拥,闭着眼睛想:只要天知地知,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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